第六章 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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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子翻过梵高的《圣母》、达芬奇的《蒙娜·丽莎》……突然停滞不前。直勾勾盯着毕加索几幅抽象画,愈看愈脑涨,像背着大石爬山,辛苦万分。按理看不进去应该不看,但作为一个爱好画画的或者搞画画的人不懂毕加索好比一个搞文学的不读《红楼梦》,多少会被人看扁,所以呆子现在处于十分矛盾的状态,取舍不决。
蓦地,胳膊被撞了下,呆子一惊,以为画里的人活了过来——这事很可怕,众所周知毕加索画的都是地球上从未出现过的生物——忙向旁看,原来是同类中的异类。近距离看人时第一眼多是落到脸上,但眼下这人整颗头像毽子——头发在黑的基础上混染了红、黄二色,像一把鸡尾,所以喧宾夺主,呆子先看到鸡毛,而后才看到鸡毛下的那张盛气凌人的脸,登时一惊未平一惊又起,这形象在呆子意识里代表“流氓”之意,如浓妆艳抹代表三陪一样。
“借光!”鸡尾不客气地瞪一眼呆子,好像呆子把自己放错了地方碍着他走路似的。
呆子奇怪自己背后过道宽得足可以驶过坦克,但这厮却哪壶不开提哪壶,偏偏要在自己面前过去,不解归不解,路还是得让,忙退后,鸡尾一甩鸡毛,昂然走过,有意无意,背脊撞了下呆子手中那本厚得可以砸死人的《油画鉴赏》,随即像挨了一刀似的低声骂道:“背挞!”(他妈的)
呆子一方面已经来不及道歉,另一方面又觉得种种都是鸡尾无理在先,自己有理反而道歉岂不孬种?但也不敢与他理论,心想算了算了,做人看开点,人不与鸡斗。埋头继续看书。
鸡尾却嫌骂得不过瘾,立定在呆子旁边,狠狠瞪着呆子。
呆子并非木头,分明感到两道眼光像针一般刺在自己脸上,久久不收,不禁心中发怵,知道此非久留之地,碍于面子又不好意思拔腿就跑,只能步步为营缓缓撤退,先装作若无其事状把《油画鉴赏》放回书架,往旁边挪开两步,随手取下一本《孕妇的饮食》翻两页,又放回去,再挪两步,取下一本《小学生作文选》……
鸡尾见四处无人,知时机成熟,大步奔向呆子,呆子暗叫不妙,甫合上《育儿宝典》,鸡尾已至,手往书柜一支,封住呆子退路,阴沉道:“喂——”
呆子体内寒意涌起,背后“唰”地出了一片虚汗,勉强抬头,强笑道:“什么……事?”
“你好窜啊!”鸡尾逼视呆子。
“没有……没有吧。”呆子慌忙辩解,好像人家要加给他杀人罪似的。
“你在哪读书?”
呆子不知此问何意,但听到对方仿佛有所缓和,马上受宠若惊,几乎是讨好着说:“一中。你呢?”
“海滨,怎么样?”语气又一下加狠几分。
海滨中学是县一中附属中学,只设有初中班级,鸡尾充其量也是初三生,除了身体和胆量,呆子什么都比他大。
“没怎么样,问问,问问而已。”
鸡尾猛然一手搭住呆子肩膀,双眉一飞,“我看你不顺眼,你说该怎么办?”
“不……会吧!”呆子欲挤个笑容以示友好,但拼尽全力也没完成任务。
“走!出外面跟你单挑!”鸡尾攥紧拳头,轻轻在呆子面前晃动。
“别,你别开玩笑了?!别玩了……”呆子一看对方的眼神就矮了一截,再看对方的拳头跟自己的头差不多大小,又觉矮了一截——愈发自卑害怕。
“你他妈的谁跟你开玩笑!”鸡尾喝毕,语气像吃了减肥药似的又轻了许多,“喂,有钱吗?”
“没有……没有。”呆子急忙摇头,左手下意识地按住左边裤袋。
“没有?”鸡毛右手猛地打开呆子左手,伸入裤袋里摸出钱包。动作干脆利索,显然是久经磨练。
呆子心里骤升起一阵反抗的冲动。但这股冲动经过大脑转化为意识时就像跑了千里的老马,筋疲力尽,不起作用,只呆呆看着钱包离己而去。
“没有?那这是什么呀?!”鸡尾拿钱包在呆子脸颊上狠狠拍几下,也不翻查清点便塞入被袋里,然后又指点呆子鼻尖狂傲道:“小子,这次放你一马,以后别让我再见到你!”
言毕,摇摆着身躯扬长而去,沿途撒下一串走调的口哨音符。
呆子的意识一塌糊涂,整个儿像被点了穴,动弹不得,只睁大眼睛,傻傻地看着鸡尾的身影被一个转弯屏蔽。呆子走出书店时,听到柜台边那几天女人在放浪大笑,好像在嘲笑自己,忙低下头,逃命似的冲出去。
钱包里有现金15元,饭卡、IC电话卡各一张,饭卡里有137元,是下半个月的伙食费,还好能到学校饭堂报失,提取原款,当失张空卡,电话卡还有8.5块,用了二十多块,也值了。所以钱不是很大问题,问题是一口气,俗话说佛争一柱香,人争一口气,呆子就憋了一肚子气,那团气在胸口冲着撞着,以致呆子有股往胸膛轰两拳的冲动。
今天是阴天,天空灰色,一看就教人黯然。
呆子开始后悔刚才不反抗,然后又幻想自己奋起反抗把鸡尾打趴在地的情形,一连编了几个版本,最后下定决心以后再碰上这种事绝不像今天这么孬种,于是肚里的气渐渐消去,饥饿替补上来。
4
路上,呆子遇上庞郁枫,问:“上哪?”
庞郁枫睃了呆子一眼,脚步不停,道:“书店。”
呆子心有余悸,脸皮一阵痉挛,同时善心大发,劝道:“别去!千万别去!”
庞郁枫不解,止步问:“为什么?”
呆子不欲扬家丑,犹豫片刻道:“总之不要去为好。真的,不骗你。那地方去不得。特别是一个人的时候。”
“算了。”庞郁枫当什么也没听见,继续往前去。
“看你造化了,原主保佑你。”呆子喃喃道,过后觉得自己像上帝。
呆子回到学校门口,见马皕愤愤不平地从老书屋奔出,像被老板踹出一样。显然那些书又把他开罪了。他也看见了呆子,走来道:“回来了,吃饭了没有?”
“没有。你呢?”
“也没,气饱了。”
“憋气只能饱一会,气消就饿了。”呆子深有体会。
“他妈的真没天埋。”马皕气呼呼地说,“本来想买《杨家将》,什么东西!那破玩意比我爷爷还老,竟然要八块?!”
呆子摇头,伸手向马皕借钱吃饭。
“你没钱吗?”马皕问。
“……”呆子考虑该不该跟马皕说实话,终是放不下面子,只道:“没带。”
“开玩笑!出来的时候我明明看到你带了钱包。”
“我要在外面吃饭,钱包里没现金,行了吧!”呆子不耐烦道。
“你这是哪跟哪啊?怎么了?”马皕这才发觉呆子有点反常。
“没事,去吃饭。”
“……”
吃完饭,学校已经关了正门,马皕和呆子叫门要求进去,两个校警像家狗见了生人,朝他俩狂吠,又指着旁边一块大牌要他们看清楚,只见那牌上有八个大字:
休息时间
请走后门
马皕笑道,现在果然什么都开放了,连走后门也敢明目张胆地写出来。
5
庞郁枫也在新华书店遇上了鸡尾。
若说新华书店是旧城区的坟墓,那鸡尾便是这座埋头坟墓的游魂,专门伏在周边吸人阳气。人间的鬼毕竟不比阴间的鬼,他们白天黑夜均可活动,况且人间有时白天与黑暗无异,因而鸡尾的工作量比普通鬼多出几倍,收入自然相当可观。以前只把抢劫视作业余爱好,现在却成了主业,而上学便成了业余学好。今天工作半天只赚得呆子那十多元,鸡尾感叹不已,心想市道萧条,生意难做,如此混下去非下岗不可,突见庞郁枫进书店,大喜,暗叫:“生意上门,即刻开工!”
庞郁枫进到书店,店里的情形与马皕他们来时一样,几个女店员仍然大谈大笑,旁若无人,对进出的顾客漠不关心,一副赚够钱嫌钱多的嘴脸。
庞郁枫直往里走。上次跟背影杀手一闹,致使《顾城的诗》沦丧,一直想另买一本,可惜诗歌现今在我国地位孤立,更何况要在南蛮之地找诗歌就好比在沙漠里找绿洲,机率微乎其微。因此庞郁枫一连找了数家书店也不见顾城的诗甚至不见任何有关诗歌的书,最终所有的希望全落到新华书店里。
正在寻觅间,鸡尾走来,趁与庞郁枫擦身而过时熟练地用左肩撞一下庞郁枫右肩,随即骂:“背挞!”
庞郁枫木无表情,冷冷望他一眼,然后继续找书,鸡尾以为得势,乘胜追击,几步跨至庞郁枫身边,嚣张地道:“喂,你好窜啊!”
庞郁枫用眼角瞟一眼他,冷冷道:“第一,我窜不窜不关你事;第二,你口好臭,没事离我远点。”
鸡尾一怔,知道遇上棘手的对手了,于是取消A计划改用B计划,两手互扳,指骨被弄得咯咯作响,扬言道:“你小子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皮痒了欠揍!”
庞郁枫神色澹然,一副八风不动之状,道:“我只听过独奏、合奏和伴奏,没听说过有欠揍。”
“你他妈的是不是不想打架!”鸡尾舌头一动一动的像毒蛇吐信。
“想又怎么样不想又怎么样?”
“仆街——”鸡尾低骂,为求速战速决,话入正题,问:“有没有钱?”言行合一,边说边伸手往庞郁枫裤袋里去。
庞郁枫猛地打开他的手,喝道:“干什么?”
“干什么?借钱!”鸡尾咬牙切齿,左手按住庞郁枫右肩,右手二度往对方裤袋进发。
庞郁枫受过武侠小说熏陶,知道先发制人之道,右手陡地钳住鸡尾按在他肩上的左手,发狠劲迅速往旁边一扯,鸡尾虽有所防备,但这防备好比二战时丹麦对德国采取的防御措施,微忽得几乎等于没有,身体被一扯之下,一连几个踉跄,险些摔倒。
“仆街!老子让你横着出去!!!”鸡尾挥拳狠扑上去,是有姿势没实际,刚走两步,又挨了庞郁枫一下扫膛腿,登时失去重心,身体一下悬空,然后重重印到水泥地板上。仿佛五脏六腑都飞了出去。痛得连叫喊都忘了。
庞郁枫见鸡尾身上飞出一个钱包,是布的,灰色。一面贴有一张李连杰的小相片,感觉很眼熟,似曾见过,走去拾起。见另一面写有“联杰”两字,是呆子的名。又想起路遇呆子的情形,明白了七七八八,翻开钱包看了看,接着顺手放入袋里。
鸡尾躺在地上嚷道:“你干什么拿我的钱包!”
“你的?”庞郁枫不作任何解释,淡淡道,“你想活命的话,马上在我眼前消失!”
鸡尾呻吟着爬起,状似战场上的死人堆复苏的伤兵,怯怯地偷望一眼庞郁枫,从牙缝里挤出向个字:“下次别让我再碰到你!”
庞郁枫置若罔闻,移步继续寻书,那边的鸡尾见他身体微动,以为追杀上来,慌忙疾步飞逃。
庞郁枫凭5.2的视力找到了“文学·诗歌”一栏,然而偌大的书架除了一本李白的诗外便是灰尘。于是仅存的一线希望像燃尽的纸,灰飞烟灭,唯有无聊地踱向旁边漫画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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