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之四
我脱下右手中指上套着的戒指,递给了陈。他原本还笑嘻嘻的脸立马冷下来,连声音都变得僵硬:
“你这是干什么?拿回去,姓陈的还没沦落到要拖着高洁的刘爱华一起堕落。”
看得出来他是真的生气了,玩笑话居然也这么当真。湘姑娘这一招实在是太狠了,平日里就算拆了陈的骨头,这家伙也不见得会与我计较。可看他今天的架势,是硬要把遭人始乱终弃的怨气都发泄在我身上。没办法,谁让咱揍人理亏呢,认了。
“高洁的刘爱华还要赶着去生儿子。还想报仇的话就别犹豫了,这可是我家婆娘的专利,第一次就这么让给你真是太便宜了。”
我把托着戒指的手又往前伸了伸,感觉自己肩膀酸痛。我的眼前,阳光穿透晶体,折射出绚丽的光彩。陈先是用疑惑的眼光看着我手上珍贵的宝石,半分钟后突然收起脸上严肃的神情爆发出一阵大笑。聪明的某人这才发现自己的鼻梁是怎么断掉的……
——当然,晶体结构的炭。被陈戴上这种东西揍,刘爱华平原般的脸上耸立的唯一小山包大概也很快就可以变成盆地了。看着陈接过戒指套在手上,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奸笑,我突然感到背后一阵恶寒。那双漆黑的漂亮眼睛,里面可是完全没有笑意啊!!
也许真是在劫难逃,我闭上眼,想象着陈愤怒的铁拳如何亲吻自己的脸,额头上冷汗不断,越是想越是怕,但是不想更怕,等待的恐惧真是让人吃不消。然,无论我怎样想象,怎样恐惧,陈的拳头,却始终没有如期而至。
睁开眼时,陈已经站在了我前面很近的地方。他高出我许多,现在这种距离就算抬头也只能看到他的下巴。茫然中,我听到他低沉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
“我想你应该知道了吧,向她求婚,却被用不够爱我这样莫名其妙的理由拒绝。”
我瞪大眼睛,对着陈扣得一本正经的领口机械地摇了摇头,心中隐约觉得恐惧。太深沉了,我的兄弟挚友,永远只会用闪亮的漆黑双眼对我微笑的人,今天变得与以往很不一样。让他变成这样的,是那个美丽,妖娆,充满了风韵与智慧的女人吗?也许,我和她所看到的陈伟奇,永远不是相同的面孔。
陈的双手放在我的肩上,巨大的力量,我惊讶地颤抖了一下,感觉到他声音中的梗塞。
“什么才算足够的爱?七年了,七年,这么久的时间,如果还不足以培养出所谓的爱情,那究竟还需要等多久?再加上十年足够吗?那就是十七年了,正好是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果然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啊!”
陈停顿下来,难掩声音中的颤抖。时间的秒针滴答滴答,在我眼前的咫尺,什么东西即将从那剧烈起伏的胸膛中酝酿而出。那是一场暴风雨,它要来临,夹杂着雷鸣和闪电,我害怕得颤抖,慌张得想要脱逃,可是陈有力的双手却扣在我肩上,将我牢牢固定。
“原本以为有了这么多共同的经历和回忆,就可以不分彼此,心意相通。可是如今才知道,就算过了这么久,在你心里,也还是藏着很多我不知道的秘密啊。”
“这十七年的兄弟情谊,难道我就没有权利知道点什么吗?!”
“在你心里,我陈伟奇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紧张得无法开口,头脑被陈的声音搅拌成一锅煮过了头的剩肉汤,充满肥腻的残渣。陈手上的力量那么大,几乎要把我捏碎。思绪在纠缠,成了一堆整理不开的呐喊。时间不复存在,思维亦嘎然而止,一瞬间,只有声音,陈的声音,低沉的声音,在我脑中,反反复复,反反复复。
“好一个惜字如金啊!”
“那个让她无法爱我爱得最深的人……”
“原来竟然是……”
陈的喉咙里,传来纠缠着愤怒与哀伤的低沉怒吼,我的手臂被夹在他滚烫的胸怀之间,捂不住自己的耳朵。别让我听到吧!我都听到了什么?!那是我族千百年来都无法逃脱的魔咒!!禁锢了一切珍爱自我的灵魂!!我被这重如千斤的磐石挤压,转眼就成碎片!!那漂浮在空气中的湿润喘息,来自我无法仰首之处,急促而激烈,仿佛是狂风无声的呼号,传达着风雨来临前令人窒息的恐惧。
这一刻,我的兄弟挚友,唯一一次,没有用最温柔,爽朗的语调,在呼唤我的父母生前,死后,唯一留给我的,这十七年来,令我拼尽了全力去维护,去坚持,去兑现的承诺……
——刘爱华。
区区的三个字,价值何止千金?!
什么东西顺着脖子滑进了我的衣领里,透心的凉。我打了个冷颤。陈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干了什么!?我尝试着后退,想抬头看他脸上的表情。但他有力的双臂却像铁笼一样困住我的身体,他狠狠地按住我的头,不让我抬起来。我感觉到他的下巴抵在我的头顶,所触之处,一片冰凉。
陈的胸膛里,产生了巨大的震颤声,那是一场激烈的暴风雨雪,在毁灭着一切。它席卷了我的良知,道德,席卷了我与眼前人这十七年来手足情谊。它必不会怜悯我的悲伤,在它愤怒的铁齿钢牙之中,我的灵肉俱是无耻可悲的渣滓,悲伤与悔恨,不及宇宙间的一粒微尘。我挚爱的兄弟,他的心中此时必定狼籍一片,这一场残酷的风暴,我不知道它还会为我们留下什么,
我不知道,那唯独没有消亡的风景,是愤怒?痛苦?压抑?悲哀?失望?还是?
——无法言喻的巨大耻辱?!
他最后说,刘爱华你欠我一拳。然后放开我头也不回地走掉。在他的身后,他所留下的一片空旷之中,我紧闭了双目,顿在原地,动弹不得。
我一定是疯了。我想着,让我发疯了吧。
那天晚上,我把自己灌醉,就像多年前的某时某刻,在那个美丽,妖娆,柔情似水的女子家中,一时的沉醉,竟然可以意乱情迷,堪堪敞露心扉。我的心就此开了洞,不再是骄傲自守的刘爱华,不再是一个时时刻刻顾及着民族精神与尊严的卫道者,小小的心灵的残缺,足以流失多年来我辛苦建立的全部荣誉与美德。
是上天,它给了我渴望正直的思想与言行,却没有夺去我想要堕落的身体和灵魂。在我沉醉的时候,我不再是我,却也是最真实的我。可是真实,它站在虚幻的对面,它们必定不相融合,我被真实驱逐,亦不被假象的世界所容纳。而我却不能跃出这两面为难的窘境,再也不能。
酒精让我的世界碎裂了。它一定是碎裂了,碎裂成天堂和地狱,两个分不清彼此的真实与虚幻的假象。而我却同时身处在这个两个相互重合的空间里,被时空错位的巨大力量活生生压成了一个扁片。一个二维平面的物体,生活在一个无法被冲出的二元空间里,从此,再也看不到自己人生轨迹的前与后,只能上下左右摇摆不定,更不能转身回头。
一个声音,从我无法仰望的头顶处传来,那必然是我的神,他在呼唤着曾经,被我引以为傲的名字,他是否要将我引向我所触摸不到的天堂?
——刘爱华。
我睁大眼睛,陈伟奇站在我面前,我家的钥匙,在他紧握的拳头里摇摇欲坠。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我迷乱,消沉,他也是一样的不知所措。我们一同被上天捉弄了,一个多么残酷冷漠的玩笑。然而无论这是不是一场玩笑,无论是我和他,都不可一笑了之,陈伟奇的眼中在燃烧愤怒和屈辱的火焰,在那被烧红融化的困顿双眼之中,是愤怒,痛苦,压抑,悲哀,失望,以及
——无法言喻的巨大耻辱!!
我痛苦得想要哭泣,我要用怎样的心情去面对这样惨淡的容颜?!
我听到陈说,解释吧,现在解释还来得及。
但是我已经醉了,醉成了一潭死水,无力,无声,惊不起一丝波澜。
他说,湘儿又学你扯蛋了,她总是喜欢学你,都让你给教坏了。
我醉得胡涂,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他说,你们两个从前就喜欢合起伙来捉弄我,这回又是你出的鬼点子吧。
他说,你小时候就爱干这种无聊的事,怎么长大了还这么孩子气啊。
他说,你是不是又惹她不高兴了,她这么报复你也太狠心了,这种女人不要也罢。
他说,你说话啊,爱华,说句话。
他说,你说什么我都会相信你的,爱华,我们永远是好兄弟。
他说,你到底要喝到什么时候,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里还像一个民族尊严的捍卫者!?
——民族尊严的捍卫者?!
——民族尊严的捍卫者!!!
我的心被尖锐的言语戳得生疼,这无法用语言描述的锐利疼痛!活生生的撕裂了我残存的幻想和尊严。我抬起头,看到了陈漆黑的眼睛。悲痛不能自已。它们多么美好,闪烁着来自天堂的救赎的光芒。在那里凝视着我的,既不是愤怒,痛苦,压抑,悲哀,失望,也不是羞耻。那里甚至充满了虔诚的关怀与友爱,我的兄弟,他要拯救我,为着这份手足之爱,他为我牺牲了全部的理智与尊严!
那漆黑的眸子,流转星点闪光,充满了期待的眼神,绝对不亚与幼儿园里任何一个等待糖果的孩子。可是太遗憾,太遗憾,在我的手中,没有糖果,我握得住的全部东西,只是一支空空如也的酒瓶。
“爱华,别像湘儿一样……求求你……”
我的男子汉竟然变得如此卑微,他到底在企求什么?
我只听得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如同死者再也呻吟不出的悲鸣。
“陈,对不起。”
一瞬间的屈辱悲愤啊,从此再也不敢奢望见到的美丽眼睛,最后一次被凝视竟是这样痛苦的神情。
陈的脚步声转眼在大门重重的闭合中消失了。挣扎着爬起来,我遥遥晃晃走到窗边,透过玻璃,那落莫的深绿色身影正逐渐被黑夜吞没,被屈辱的蛀虫蚕食!!他在我眼中曾经那么高大魁梧,而今却单薄地形同一片落叶,颤抖着身躯,禁不起寒风的一丁点折磨。我趴在玻璃上,用手里的空酒瓶狠狠敲打着自己的头,试图把自己从这可怕的噩梦中唤醒,然而却只是徒劳无功。
天上的月正盈,我想起母亲生前所说的话。
“月圆就是团圆。”
止不住的悲愤惋惜。
突然,有了与父母团聚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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