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二章 我是个女子
“乱臣贼子?”
宁芳笙目光如炬,紧紧围住宣帝,“我的父亲,也算吗?”
这一声,克制在喉咙中,低唔如兽鸣。
宣帝被她眼中的亮光烫到,忍不住低下头,可是这话流进他心里又触底反弹。让他想到曾经无数个先宁王笼罩的日夜,他才是皇帝,可是所有人,口中夸得都是他!从朝堂到军营,甚至是民间,所有人!
胸口处一时气血翻涌。
一股莫名的力气支撑着宣帝,让他挣脱夏瑾时的桎梏站起来。
“为何不算?!朕才是天下之主!他如何能对朕指手画脚?”
“朕的名字如何能出现在他之后!”
“先太子是朕决定的太子,他有何权力置喙?!”
“你们父子都一样,心口不一、阳奉阴违!你们以为朕不知道?!”
宣帝脚下摇摇晃晃,两颗布满红血丝的眼珠子简直要凸出眼眶,状态十分可怖。他自己意识不到,旁人又没人说。
若说宁芳笙当庭质问宣帝是不合规矩,是胆大妄为;而宣帝这些话,也着实过分。不知是情绪上头还是一直如此心胸狭隘,轻易便把宁芳笙父子所有的功劳、苦劳全抹去,只剩下滔天的罪孽。
众臣一时皆叹为观止。
这时候,谁能说宣帝对宁芳笙就错?说不清了。
胡明成望着宣帝,一抹嘲讽划过眼眸,最后归于一片暗色。
而上面,宣帝吼出最后一句:“朕什么都知道!”
吼罢,他整个人好似被定住,动作、神态、眼神都在最阴戾的一刹那停滞,唯有粗粝的呼吸声是还在动的。
夏瑾时眉头轻蹙,察觉出这个状态的不对劲,无声往后拉开了距离。
李渝随后也发现了,开口之前被夏瑾时以眼神制止住。
下面,宁芳笙凝视着宣帝有些癫狂的模样,到最后,竟释然了。
“我该想到的,”她低头呢喃自语一般,“你就是这个样子。”
宣帝或许一直就是这样。
即便不是今日,即便她父亲还活着,只要宁王府还在,宣帝就会有发作的一天。而她,也总会有这么一天。
宁王府的荣耀与宣帝,从来不能并存;而她与宣帝,早就是生死对立的关系。
鸦雀无声的朝堂,其上至尊的皇位,看起来那么辉煌又阴骘。
夏瑾时一直注意着宁芳笙,突然见其神色变幻,亦哭亦笑。眼中浮上担心,她这样不太对……
而对方的视线,扫过夏瑞景之后,便同他对上了。
她张了张嘴,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夏瑾时当即挪了脚,朝她走过去。
众目睽睽之下,夏瑾时快步走到宁芳笙面前,他神色严峻。众人以为有什么大事,目光不自觉追逐着他。
“怎么了?”夏瑾时微低下头,直看着宁芳笙的眼眸。
宁芳笙望着他,心里的话一下子找到了豁口似的。
“我不想成为我的父亲,我一直觉得他那样就死了实在有些憋屈。”
“可是到今天才发现,我还是变成了他。”
朝堂之上,夏瑾时不便做什么,只能以眼神安抚地瞧着。“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可以悄无声息地杀了他的。”这个他是宣帝。
“可是我没有,我选择了这样一种方式,说这些话。我不知道对不对……但是我不后悔。”
就如同先宁王,他未必不知道宣帝对他的嫉恨与不满,未必没有解决的办法,可是他终究是选择死在了战场上。
宁芳笙可以设计暗杀李侍郎、王自忠、沈执等人,但不能这样对宣帝。宣帝作为皇帝,是夏云朝廷的根本与尊严,她终究是臣,做不到于社稷不忠。
夏瑾时听她说,便能感知她内心的挣扎、惶恐、委屈和最后的坚守。
他想抱抱她,而后为她理顺鬓边的乱发,或者轻轻地拢住那片单薄的脊背。但是现在,他不能,唯有言语。
叹息一声,勾出一个浅笑,“不后悔就好。至于对错,你我心中都有数。”
宁芳笙看着他,眼波摇晃,心中那股温暖的饱胀感几乎要冲出胸口。
众人瞧了半天,只见两人说了些旁人听不到的话,而眉眼之间的交流很是……怪异,有种排外的、说不出的暧昧感。
而这情形叫夏瑞景拳头捏得发痛,眼底划过阴沉,他扬声说:“二位这是在说什么?可是说完了?”
话落,夏瑾时便让开,显出他身后的宁芳笙来。
宁芳笙看着夏瑞景的神色,想到了尚且在东宫的萧其瑄。
为什么萧其瑄会在东宫?为什么萧其瑄还活着?
当夏瑞景逃避她的视线和问题的时候,宁芳笙心里便知道了——夏瑞景也得知了自己的身份。而他留着萧其瑄,只能是为了对付自己。
也许夏瑞景并不想要她的命,但是他和宣帝一样忌惮、害怕自己,甚至可以说,夏瑞景早晚会成为下一个宣帝。
然而,她的命运从来只掌握在她自己的手里,要生要死,只有她一个人能决定!
她先转头,请夏瑾时去东宫,“带萧其瑄、萧旭来。”
夏瑾时欲喊人,被她打断,“你亲自去我才放心。”
于是夏瑾时便去了。
而后,她抬头与宣帝对视,不悲不喜,缓缓道:“有件事,陛下不知道。”
宣帝瞳仁忿张。
不等他问,宁芳笙自己交代了。
“我非宁芳笙。”
这话一落,众臣神情更怪异。
宁太傅当真是疯了吗?胡言乱语的!
众人才要说话,听宁芳笙继续道:“真正的宁王世子早在十一年前便被沈执、寿王妃联手设计溺水而亡了,而我,不过是顶替了哥哥的宁芳篱罢了。”
这几句话似天雷滚滚,砸得朝堂上所有人头昏脑涨,分不清幻想与现实。
“我听见了什么?”
“宁太傅在说什么?”
“她说她是假的,她是宁王府的郡主!天哪!”
“你也听见了?是她疯了还是我们幻听了?”
“……”
夏瑞景双目圆瞪,也是万万想不到她如此突然就暴露自己的身份!
她在想什么?
他瞪着宁芳笙,震惊又错愕。
宁芳笙回看他,脸上的假笑充满嘲讽,“殿下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为什么也是一副惊讶的样子呢?”
而后她扭脸冲着宣帝笑,因着瘦,笑容中的讥诮被数倍的放大。
“陛下没有想到吧,多年来鞍前马下的得力助手,竟是个女子?”
“你忌惮的、防备的,只是一个女子。”
“而你,这么多年来,竟从来没有发现!我的陛下,这是多荒唐的一件事啊!”
宣帝只觉得耳边一阵轰鸣,眼前那个人忽大忽小,“朕……”
他说不出话。
好一个“宁芳笙”!
夏瑞景!好一个皇长孙!
“陛下不信么?来一个御医,来把脉验一验。”
说着,她便干脆地撸起了袖子。
这样一来,便有了八分可信。
而宣帝,一点一点僵硬地扭过头,看着夏瑞景的眼神简直要把他活吃了!
夏瑞景眉心一跳,当即慌了,“陛下,我并不知!”
“陛下,我也是方才才知道的!陛下!”
你若是没有瞒朕,你慌什么?!
宣帝想这么说,一张嘴,喉头猛然涌上腥甜,而后他眼前变成了一片黑暗,耳边的声音也渐渐消散。
“咚!”
宣帝直挺挺闭眼倒了下去!
“陛下!”
李渝发生一声惊呼,人跟着扑上去。
“陛下!”
“陛下!”
除了宁芳笙、萧鄂,其他人都跟着惊叫起来,靠前的人也都仓惶往上扑。
夏瑾时带着萧其瑄、萧旭,进门便看到这群鱼扑饵似的混乱场面。他眉头紧蹙,大步朝不动如山的宁芳笙走去。
而其他两人则震惊得无法反应。
“我把人带来了。你——”
宁芳笙只看着他笑了一下,随后问萧其瑄:“我是个女子,对吗?”
萧其瑄被问住,一时呆愣,不知宁芳笙这卖的什么药。
“你知道的,我是。”
宁芳笙顿了下,挥手指遍朝堂,声音在背后的嘈杂中听不真切,“我告诉他们了,他们也都知道了。”
“你……”萧其瑄彻底惊呆了,“你这是做什么?”
“与其等你们说,不如我自己来,我的命,自然只能我做主。”
闻言,萧其瑄又愣住,他瞥了一眼远处的夏瑞景,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说他其实并不想?
说他其实一直受制于人,做什么都由不得自己?
而夏瑾时等宁芳笙问完,终于可以说话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也没有想到。
宁芳笙温温地看着他,眼神初初有了柔软,抬手摸他的下颌。
“因为我累了。”
“因为这是唯一堂堂正正承认身份的方法。”
“因为我知道,有你在,不会让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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