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官兵就地休整,有条不紊地搭好行军帐篷,赶在天黑前弄好简单的防御工事,炊事兵搭锅造饭,军营里弥漫着一股饭香。
中军帐左边的一个小帐篷内,兰秀儿正在里面接受救治。箭射中右肩,只是皮外伤,幸运地没伤及筋骨,军医给兰秀儿上了伤药,喂了汤药,兰秀儿渐渐睡着。
青禾躺在屋角的另一张床上。
军医已看过,说青禾没受伤,是杀脱力了,从脉象上看她思虑太过,心思太重得不到缓解,好好休息醒过来就没事了。龙戟特意下令给青禾和兰秀儿两人单独准备一顶帐篷,让青禾能睡个饱,派来两个亲兵郑大郑二照看她们。
青禾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在战场上杀敌,英勇无比,一刀砍翻一个,手中弯刀犹如被神佛加持过的神器,一碰着人,就把那人变成一滩血。血溅在青禾身上,青禾忽然害怕起来,想擦掉衣服上的血,怎么也擦不去,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一把扔了刀,仗也不打了,开始扯自己的衣服。使劲地扯,把外衣扯烂,甩在地上,刚松口气,发现一直贴身穿着的防弹衣也沾了血,青禾把防弹衣也脱下来,又看见束胸的白布上也有,再往下面一瞧,整个身体都沾满了血,仿佛刚在血海里游过泳一样。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自己身上这么多血?青禾受不了地双手抱住脑袋,蹲在地上。
敌人从四面包围上来,每个人都是一个血糊糊的人形,没有面目,慢慢靠近,刺鼻的血腥味从他们身上传出,令人作呕。
青禾大喊:“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不知道谁在说话:“来杀我啊,你不是很能打吗?”
青禾喊:“我不要杀人!我不要杀人!”
忽然一个血人变成妈妈的脸,对她说话:“这么心软还怎么当兵?女人就不能当兵。”
青禾见到妈妈,忍不住哭道:“我喜欢当兵!可我不喜欢杀人!”
那些血人听了一起靠过来,每个人都喃喃地说道:“那我就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无数只血手,奔向青禾的脖颈。
“别杀我!我不要死!”青禾喊了几声,睁开眼睛,看到帐篷里的景象,第一个感觉是庆幸,太好了,只是梦而已。
双手按住自己的脖子,心有余悸,低头看向全身,没有一点血。
太好了,是假的。
真是太好了。
可是又不太好,我已经穿越了,我已经去投军了,我也许以后经常要做这样的噩梦。我必须尽快习惯这些,不然我一定会死。
青禾从床榻上坐起来,迷茫地看着眼前陌生的景物,伺候兰秀儿的龙戟亲兵郑大郑二见她醒了,一起走过来,郑大道:“觉得怎样?”
“没事。”青禾想起梦里面的血人,又想到战场上的断肢,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起,一捂嘴,冲到帐角的木盆那里,双手扶着盆沿,吐了起来。
把所有东西都吐光之后,吐的就是酸水,呛了鼻子,弄得青禾眼睛都红了。
郑大拿着水,郑二拿着毛巾,站在旁边。
青禾吐完了,喝了水,擦了嘴,虚弱地坐在榻上。青禾对郑大郑二还有个模糊的印象,他们正是青禾第一次和龙戟喝酒,向龙戟报告的那两个属下。问过两人姓名,青禾又问了兰秀儿的情况,得知兰秀儿无事,稍稍放下心,闲聊起来,郑大道:“军医说你思虑太过郁结于心才会昏倒,其实也正常,谁第一次杀完人没事?除非傻子。”
郑二道:“当初我们兄弟俩第一次上战场也不适应,好多人立时就尿了裤子瘫在地上,你还算好的。”
青禾不愿视弱于人:“我不是第一次杀人了,我刚才吐是因为我吃坏了东西。”
郑大道:“要不然你现在哭一场,哭出来就好了。”
青禾笑起来:“为什么要哭?我从来不哭的。”
郑二道:“大家都是吐啊吐啊就习惯了,像善良的阮英,哦,阮英是龙将军的亲兵队长,他吐了两年,受不了战场上肢体横飞的样子,一边砍人一边吐,现在不也挺好的吗?”
郑大道:“用不用我去给你偷壶酒,你喝醉了也不必想了。”
青禾疏离淡漠地笑:“不用,多谢二位好意,小弟没事。”
郑大道:“怕也正常。”
“我不怕。”
郑大就有点不知道说什么了。
郑二也觉得这个新来的不太上路,说她不好接触吧也说不上,只是有一种掩藏在客气下面的冷漠。青禾穿越过来,这个世界不是她的世界,她对这里的人很少交心,而一旦交心了,就会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不放,一方面她不可能跟人轻易交朋友,另一方面若真的交朋友就是生死之交特别好的朋友,比如青禾对兰秀儿。
话不投机,郑大郑二兄弟俩不再多说,龙戟有令等青禾休息够了就到帐内议事,青禾便跟着郑二出了帐篷,留下郑大照顾兰秀儿。
龙戟此次带的兵大约有五六百人,青禾一路上见军容整肃,有人收拢伤兵和掩埋死尸,搭营的搭营,做饭的做饭,该干嘛干嘛,秩序井然,足见龙戟治军有方,她来到这个世界不懂的还很多,这是第一次真正见到军营,收起轻视之心,多看多听,对龙戟的治军才能很是佩服。
龙家军历史悠久,威名远扬,乃是整个苍黄大陆上数一数二的军队,首领龙三爷官拜正一品,封大将军,世袭定国侯,用兵如神,满门忠烈,手下大将冯长陵、王蟒王昌两兄弟、军师顾敬法皆是远近闻名的英雄人物,提起龙家军,没有不竖起大拇指的。龙三爷在东戎边境设立免费粥铺,不管哪国人,都可以免费领粥。百姓往往并不真的关心皇帝是谁,他们更关心谁给他们饭吃。不知有多少人家里常年供奉着龙三爷的牌位,祈求龙三爷长命百岁,平安康泰。
郑二提到龙三爷的时候,脸上带着由衷的敬佩和向往。
这样一个传奇人物,让青禾想起《鹿鼎记》里那个“平生不识陈近南,便称英雄也枉然”的陈近南,看来龙三爷跟陈近南有一拼,不同的是陈近南是谋反的,龙三爷却是忠心堪比杨家将。不由得更加想见龙三爷了。上一次虽说因缘际会救了龙三爷,其实离得远根本不知道龙三爷长什么样子,只隐约知道龙三爷是个魁梧汉子,身材挺壮,这次加入龙家军,终于可以结识他。
郑二带青禾来到一处岗哨前,出示令牌,说了一句口令,哨口兵丁放行。
青禾问郑二:“你们的令牌容易仿制吗?”
郑二回道:“这是龙将军发下来的,旁人绝难仿制。”
“口令万一泄露了呢?”
“我们的口令一天一改,只有百夫长以上官职之人才能提前一天知道口令。”
这样谨慎,为何还会被一个小小的山贼知道他们的行军路线偷袭成功呢?之前抓住的三个探子说有两个人给他们送消息,那么这两人是内奸吗?龙家军里竟然有内奸,龙戟危险了。青禾担心起来。
两个人过了三个岗哨,来到一座大营前。
郑二冲帐内喊了一声:“报!穆青禾带到!”
里面传出一个熟悉的好听的男声:“快请。”
青禾跟着郑二走进去,帐内铺了祥云图案的地毯,左侧立一紫檀木雕花屏风,墙上挂着刀剑弓/弩,正中一张虎皮大椅,龙戟坐于椅上,奋笔疾书。旁边有两个小兵正在为龙戟磨墨。
郑二一进来便立即跪在地上,恭恭敬敬,没有龙戟的吩咐便不敢抬头的样子。
龙戟在椅上坐着,青禾的目光被铺在椅子上的白虎皮所吸引,那虎皮旧得很,算不上顶好的极品,夹杂着许多黄毛。青禾不免想起前几日自己打到的那只老虎,那可是上好的白虎皮,于是不假思索开口就道:“可惜我前几天猎到的老虎皮卖了,要不然送你正好。”
这句话一出,帐内的人都愣了一下。
跪在地上的郑二奇怪地望了一眼青禾。
龙戟的眼里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放下了笔。
青禾是个玲珑心思的人,一下想明白自己错在哪,“扑通”一声,学着旁边郑二的样子跪好,道:“草民穆青禾,参见将军。”
这回郑二的神情正常了,好像在说“这才对嘛”。
龙戟随意地挥了挥手。
郑二得令,站起,躬身退下。
龙戟道:“你们也都走吧。”
帐内所有侍候的兵丁都退下,只留青禾一个在帐中。
青禾依然跪在地上,没有龙戟的命令,她不能起来,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跪这么久,青禾心里大骂,低着头双手撑地,不看龙戟。
只听那个人的声音响在耳边:“你是不是在骂我?骂我摆什么官架子。”
“我……哦不,草民,草民哪敢啊?”尾音拐了个弯,明显口不对心,并且特意让龙戟听出来她的不满。
龙戟玩乐之心大起,蹲在青禾旁边,他也说不上为什么,一见到青禾,他就放下架子,变成了一个爱玩爱闹的大男孩一般,很多不会在人前展露的情绪,只有在青禾面前才能肆无忌惮地展露。
也许是因为两个人已经喝过一顿酒了,龙戟心底是把青禾当“自己人”了。
蹲下,歪着头,看她的神色,“之前我说结拜你不干,你要是同意了,我现下不就有理由免礼了吗,你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哇。”
龙戟也学着青禾那样故意把尾音拐了个弯,“哇”这个字让他说得千回百转,山路十八弯似的。
“是啊,早知有今日,我当初就应该二话不说先揍你一顿再说。”青禾自己站了起来,左右看看,发现帐内唯一一张椅子就是龙戟坐的那张,无所顾忌地走到龙戟的椅子前,抬屁股一坐,摊开四肢,呈大字型坐着,忽地一拍桌子,“愣着干什么,我大老远追了这么多天才追上你,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堂堂将军不懂待客之道?”把二郎腿一翘,“倒茶呀!”
龙戟绷着脸:“竟敢坐本将军的位子,初到军营便如此无礼,你有几颗头可以砍?”
“你可快点快点,我脖子都洗好了,来来来。”青禾拍拍自己脖子,再晃晃。
这个动作让龙戟注意到青禾衣服领子很高,把脖子遮得很严实,他并不知道青禾这样是为了遮掩没有喉结的事实。
“不杀吧?不杀就快点倒茶。”
龙戟乐了,认命地找出茶叶,正好亲兵刚烧了开水,龙戟把茶沏好,给青禾端过去。
如此狂妄的言行,放在别人身上,龙戟早杀了他一百次都不够,放在青禾身上,龙戟却觉得很好玩,就像小时候和小伙伴一起玩打仗游戏,轮番当将军一样。他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跟青禾生气,他心底笃定青禾并不是真的狂妄,只是爱玩闹罢了,她跟他玩闹,正说明她跟他亲近。龙戟内心深处,甚至有那么一丝不愿承认的开心,毕竟在遇见青禾之前,他很少有可以肆意玩闹的人。
青禾喝了一口,“不行不行,重沏,太浓。”
龙戟冷着脸道:“不要太放肆。”
青禾再次拍拍脖颈,右手做了一个“斩头”的动作,挑衅地望着龙戟。
龙戟屈服了,趴在她耳边悄声道:“外面一堆兵,好歹给我留点面子,等没人的时候再给你沏茶行不行?嗯?”铁血霸气的龙戟,只对青禾一个人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说这句话的时候龙戟离她太近,呼出的热气都喷在耳朵里。
心跳一瞬间加快。
青禾一皱眉,近乎于痛苦地咬了咬牙。
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凑近的动作,就让心律失常,他甚至没有碰她一下,他什么都没做,而她已开始紧张,跟酒馆那次一样的感觉。青禾跟自己说:穆青禾,你完了,你这一世英名恐怕就要栽在这了。
龙戟问:“我的茶怎么样?”
青禾不着痕迹地向后偏头,离他稍微远一点。“一般吧,记得欠我一杯好茶啊。”
龙戟道:“你干嘛离我那么远?难得我昨晚洗了澡,现在身上就有味道了?”
青禾装腔作势掩鼻道:“谁知道你身上这是什么味儿啊。”
龙戟正正经经地道:“男人味。”
青禾“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她笑和不笑差太多,她笑起来眼儿弯弯,唇角弯弯,整张脸都生动起来,笑的时候左脸颊会出现一个浅浅的小酒窝,显得十分可爱。
龙戟道:“哎你笑起来挺好看啊,有酒窝,长得也白,像女人一样。”
青禾立即不笑了。
龙戟接下来的话是:“你为什么又想要参军了?”
——青禾并没有注意到,表面上她一直很狂妄,实际上则龙戟在主导着话题,在龙戟面前,她完全被牵着鼻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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