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第二卷第六十九章
太阳在看了一天的战争之后似乎觉得人类的厮杀没什么意思，有点烦腻，不想再看，一点点向西沉去。
夕阳西下，晚风把血的味道送进青禾的鼻孔，不管想不想闻都会闻到，血腥气当中充满烟尘，吸进去往往会有肺都快炸裂的错觉。青禾站在城头上指挥，额头上不停冒汗，随手抹了一把脸，抬头望了望西边的太阳。
天快黑了，一天又要结束，今天还攻不下春予城明天将付出更大的代价，战争难道永无休止吗？青禾不想再打了，她太疲惫，就快要撑不住。无数次坚持不住的时候她会在心里对自己说：再坚持一下，就一下。于是一下又一下，她坚持到现在。
她知道自己快到极限，可是没有人替她撑——所以她就能撑下去。
其实原本是有人替她的，那个人是龙戟。
她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加想念龙戟，记得上次在燕子楼被李无欲算计下蛊，自己也以为要撑不下去，这时候龙戟像天神一样出现，他说要让青禾看看什么叫“东戎第一勇士”，他帅得青禾简直要晕倒。那时起青禾决定放弃自尊放弃骄傲放弃一切去跟着龙戟，刀山火海，无间地狱，都敢跟龙戟去。让这个男人替她做决定，让这个男人保护她，从此后像一个普通小女人一样心安理得去依靠一个男人。
不过问题是正在攻南门的那人，不是龙戟。
她刚开始上战场，比如跟龙戟一起打山贼刘靖，那时她会恶心会不适，后来上战场，比如在侯府救龙三爷，那时她会流泪会激动，现在她站在城头指挥，鼻腔里吸进血和烟尘混合的味道，眼看着龙家军士卒倒在身旁，听见袍泽弟兄们临死发出的怒吼，她神色如常，无动于衷，平静得就如杀神方乾清一样。
无论如何——青禾心里发了狠——今天一定要攻下来！
这么想着的青禾握紧秋水剑，再次冲到敌阵之中。
唐鸿儒带人登上内城墙与赵轻风心腹兵合一处抵抗守军，目前为止两座内城门未丢。
彭宫带人杀下城墙，在平地上结阵。
青禾把王蟒、王昌和自己的人集结到一起，抢夺城头。
时间飞快流逝，晚霞照得春予城内外一片血色，被霞光和火光映照的城墙上，尸体持续增加，再也没有人倒出空来挪开尸体，双方士卒被尸体拌得都快迈不开步了，仍然踩着袍泽或敌人的尸体，迈过鲜血汇成的河流，奋力去杀对方。
龙家军和守军都在拼命，不仅是青禾，谁都想结束战争，谁都知道这是最后的时刻。
要么赢，要么死。
到了这种时候什么计谋都不管用，只能一刀一枪地拼出一个血染的胜利来。
青禾在城头上，亲自上阵，身边以方老五为首的数十名亲兵护住两侧。敌人不要命地扑上，打退一波还有一波，铲铲军不停倒下，青禾刚列好的阵型又乱了，至于守军的队列则早被第一波从云梯翻上城墙的龙家军打散。青禾和陆季忠都没有时间重新整队，士卒失去队列同伴的庇护之后各自为战，伤亡惨重。
这次青禾下令总攻所有人员都参战，连胭脂、小末等女兵都登上了城头。青禾的亲兵一个个倒了下去，敌军欺上前，青禾陷入危机中。方老五挥舞手中长刀，将迎面冲过来的一名敌人砍翻，快速向青禾靠拢，没等他靠近已有数名敌军扑到青禾面前。
青禾掌中秋水剑化作一道白光，“唰”、“唰”、“唰”几下连挥，逼退敌军。一名守军挺长矛疾刺，青禾躲过，回身砍断那人拿着长矛的手。右侧一人的刀眼看要砍在青禾肩膀，胭脂冲了过来，“当！”地一声，胭脂的剑挡开了敌人的刀，回头对青禾报以一笑。
青禾笑不出来，因为下一个敌人又至面前。奔向青禾的敌人越来越多，青禾压力大增。陆季忠看出青禾是龙家军的主心骨儿，下令攻打内城门的守军回来，登上外城墙去杀穆青禾。“杀穆青禾者，赏一百金！”，城头不停回荡着这句话。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守军前仆后继地冲来。
青禾终究是个女子，体力比不上那些训练有素的壮汉，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拼斗时一后退，没注意脚下断肢，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守军抓住机会，各持兵刃砍向青禾。
胭脂、小末、彩云、明霞四个亲兵纷纷扑上去营救，方老五离得远，情急之下将手中长刀扔了出去，砸倒一大片人。
青禾险象环生，到底还是躲过去了，她在胭脂和方老五等人帮助下，十分狼狈地逃得一命。一边将秋水剑向敌人刺出，一边大口大口喘气。
她实在太累了。
这几天来不是失眠就是噩梦连连一直没有睡好，今天从凌晨三点多天没亮打到太阳偏西，青禾连口饭都没来得及吃，她不仅要亲自杀敌，还要注意战场上的变化，做出最正确的判断，及时指挥手下人怎么做。她到底不是一个神，她感到心脏跳得快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似乎下一刻就会倒下去。
她当然没有真的累倒，她还站着，还在挥舞秋水剑杀人，很多动作成为本能，不需要大脑指挥直接出手，她加入龙家军两年锻炼出的杀人技巧在此时完全发挥出来，使得她在战场上能够活命。
这一次她再没有心慈手软，也来不及心慈手软，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杀！杀！杀！
我会胜利，我要胜利，青禾咬着牙跟自己说，穆青禾，你要对得起那些死去的人。
她感到龙三爷好像在天上看自己。
阳光照在身上那么暖，那是龙三爷的目光。
风吹过来，吹散烟尘，那么舒服，那是龙三爷的呼吸。
袍泽弟兄们的呐喊和怒吼就响在耳边，那是龙三爷在说话。
青禾感到既疲累，又充满力气，既想倒下去什么都不管，又觉肩上担子使她一直坚定地往前走。在把担子交到下一人手里之前，她必须这样走下去。
在不停杀人的过程中，青禾慢慢变得内心澄净空明。
心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脑子里空空的，什么都不去想，她变成了一个像方乾清一样的战争机器。
她的剑像有了灵性，从刁钻的角度刺进敌人身体，在千钧一发之际撤回保护自身。她在原来的世界中本来不擅剑术，到了这才学，如今她的剑术不输于任何一位当世名家，战场能让人迅速成长，青禾终于在春予攻城战中成长为一个优秀将领了。
陆季忠是早就认识青禾的，从来没把穆青禾当回事，从来瞧不起女人，想不到最后栽在女人手里。在陆季忠印象中女人就应该躲在闺房绣花，怎么可能当将军。龙三爷当初力排众议提拔穆青禾做参将，东戎帝为了安抚龙三爷同意此事，穆青禾纵然成为了参将，满朝文武包括陆季忠在内也没有人正视她一眼。这一次，陆季忠不得不正视穆青禾。
他看见远处的城头上，穆青禾在火光中将秋水剑舞成一团光影，剑招明显带着小方的影子，陆季忠一看她的招式就想起那个至今仍被自己关在忠勇侯府的鬼将方晏清，再看她的秋水剑，还是自己送的，暗地里把牙都快咬碎了。
“杀穆青禾者！赏五百金！”
陆季忠将赏金一再提高，守军向青禾疯狂涌去。
青禾将秋水剑横斩向一名敌军，在他咽喉上割出一道红线后，再抽出割破另一名敌人的胸膛，随后剑随身转，一道雪亮的剑光划过，逼开近前的几名敌人。
秋水剑似乎变重，青禾感觉到右臂变得不是自己的一样，连提起都很难。还好，她没有让敌人看出来，还好，敌人比她也强不了多少。
身边的亲兵都很累，在累到崩溃的胭脂和小末撤下去之后，本来武功就不太好的彩云和明霞也没顶多长时间，最后只剩方老五一人守在近前，其余全是陌生面孔。青禾知道铲铲军快拼没了，而守军依然无穷无尽地涌上，不知道陆季忠到底调了多少精卒往这赶。
王蟒王昌情况也不太好，青禾见到他们那里在摇旗请求援兵。
她没有对他们的请求作出回应，她哪里还派得出援兵。
青禾最后看了一眼身边的铲铲军，这些人就是她的家底，各处城墙还会被陆续攻破，还会有援兵从云梯上翻进来，但青禾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到援兵到来那一刻。
也许最终龙家军会获得胜利，是的，龙家军一定会获得胜利，她自己等不到胜利不代表胜利不会来，没什么的，龙家军会赢，只是青禾累了而已。
她是真的累。从龙三爷死，从龙戟消失，她一直战战兢兢，殚精竭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竭尽全力地撑着。龙戟有人格分裂症，龙家军用一个神经病当最高统帅，青禾心里实在不放心。她一方面要瞒着众人龙戟人格分裂的秘密，不能跟任何人诉苦，一方面又要必须信任方乾清下的指令，这样才能将帅一心。在这种情况下她甚至不能纵容自己去想念龙戟。
如果说龙戟有遗憾，那青禾就更加遗憾。
青禾有那么那么多遗憾，多到她不能去想，不忍去想。
一想这些遗憾，她就会软弱，她就忍不住绝望。
她从忠勇侯府回来之后迅速成长起来，所有见到她的人都说她变了，变得能扛大旗，她就以为自己真能。反正总不能指望一个神经病来扛大旗吧，那么就让我穆青禾暗地里扛吧。撑得住或撑不住是一个选择题，青禾从龙三爷死后就失去了选择撑不住的权利。
当一名守军拿着刀砍过来的时候，青禾条件反射般右手一扬，准确划开那人肚腹。明明累得右臂都抬不起，在遇见敌人时还是会砍过去。
这一次青禾没有那么好运，可能真的累极，出手轻了许多，这名守军在被划破肚腹后没有退却，一刀斩向青禾脖颈，青禾矮身躲过这一刀，忽然发现右侧不知何时刺来一杆长矛。想躲已然不及，刚一侧身，长矛已刺中，从防弹衣的间隙扎进去，继而划破皮肤，青禾感到钻心的疼痛，鲜血随着矛尖从空中滴落。
守军见青禾受伤，士气大振。
一名守军恶狗一样持刀扑上，青禾一剑刺在他肋骨里，半天拔不出来，当机立断弃剑，向后猛退。
右边冲来一名守军，青禾一拳击中他胸膛，可惜被他的铠甲卸去部分力量，没把他打死，那名守军倒下时一把拽住青禾的脚，把青禾也带倒了。
两人同时摔在地上。
敌人去捏青禾脖颈，青禾双手一撑破开他的禁锢，右脚准确踢在他命根子上，那人忍着疼痛死死抱住青禾肩膀，双腿也卡住青禾的腰，整个人压上来。
青禾双手握拳，狠狠击打在敌人背上。随着青禾一拳拳捶下去，敌人的鼻孔、嘴巴、耳朵都流出鲜血，手脚却一直缠在青禾身上，死也不肯松开。便在此时，又有一名守军抡起长矛，刺向青禾。
青禾倒在地上眼看着头顶刺来长矛，知道再也无法躲避。
而且她知道，她终于可以歇一歇了。
她可以闭上眼睛，暂停呼吸，不再理会那折磨人的情情爱爱，不再理会天下所有残酷的战争。这样一闭眼，什么烦恼都没了。
因仰躺的缘故她看见头顶的蓝天白云，夕阳晚照，以及城墙上生起的黑烟，还有被火光映红的天空一角。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吗？有那么一刹那，青禾真的闭眼了。
一闭眼，眼前蓦地出现一个人，这人身穿青色外袍，围着暗红色大宽腰带，左臂缠红布巾，双手戴了露出五根指头的皮手套，脚蹬牛皮军靴，斜挎腰刀，背上背了一人半长的长柄单刃陌刀，对着青禾一抱拳，似乎说了二个字：
“留步”。
青禾猛然一睁眼，那人不见了。
看上去很久，实际上只是一瞬间，一瞬间青禾闭眼再睁眼，见到那支长矛已近在咫尺。
没错我是很累，但我穆青禾难道是这么容易就认输的人吗？
当然不是！
做人不能这么软弱！遇到点困难就逃避！死很简单，可是我要活着！
青禾疲累至极的身体也不知从哪里涌来的力量，双手同时发力，将身上的人推开，在千钧一发之际就地一滚，堪堪躲开上方刺来的长矛。右手一撑地，重新站了起来。她笔直地站在城头上，映着身后的大火，顶天立地，在烈烈晚风中站成了一个血色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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