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父与子
比舍普公爵抵达卡塔隆之后，旧王国的使团便迅速准备起了出航事宜，眼下旧王国同萨马兰之间的关系日趋严峻，以斯特拉侯爵为首的萨马兰贵族随时可能派兵扣押旧王国使者，因而比舍普公爵也不愿意耽误任何时间，急欲返回旧王国。
船队已经待命，随时都可以出发，但这样分秒必争的时候，比舍普公爵却拖延了一天回程。
这一天的时间，是他给戈弗雷去最后说服沃伦和芙萝伦丝的。
对此，戈弗雷感激涕零。先前比舍普公爵几度容忍戈弗雷的拖延响应召唤，已经是对他的莫大照顾了，现在又专程给戈弗雷时间去说服儿女，戈弗雷自己都觉得难以报答比舍普公爵的宽厚。
在公爵的祝福和注视下，戈弗雷走进了沃伦的房间。
沃伦坐在床上，身上绑满了绷带，不过他没有因为受伤而显得消沉，反而积极利用着这些时间，来阅读使团带来的书记。
戈弗雷进了屋子，一见到沃伦，又不禁大脑空白，不知道该对儿子说些什么了。
而沃伦则沉着了许多，他没有像以前那样对戈弗雷冷嘲热讽、急着赶他出门，但也没有显得多么热情。
放下书本，沃伦指了指床边的椅子。
戈弗雷感到十分的惊喜，这是第一次，沃伦在见到他后请他坐下来。
怀着兴奋和忐忑交织的心情，戈弗雷坐到了那把椅子上。
“你想我和芙伊跟着你去旧王国？”
沃伦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直接开门见山地说道。
戈弗雷愣了一下，沃伦的单刀直入让他之前准备的话语顿时都排不上用场了，戈弗雷张了张嘴，磕磕绊绊地说道：“是的……你知道，现在的情况很危险，对你们来说。所以，为了你们的安全，我还是建议你们去旧王国避难，嗯——你放心，我只是希望和芙萝伦丝能够安全，我不会打扰你们的生活的。”
说完，戈弗雷满怀希冀的看着沃伦。
沃伦垂下眼眸，缓缓地说道：“你还有别的事情要问我吗？”
“啊？哦！呃……”戈弗雷马上想起来他之前想要问的问题，但话到嘴边，他又犹豫了。
“是想要问我，是不是我杀了埃尔维斯吧？”沃伦替他问了出来。
戈弗雷一怔，或许是这个问题让他意识到了眼前的儿子和自己印象中的孩子存在的不同，戈弗雷心里忽然不再那么慌乱了。
“我知道答案了。”他叹着气，“你通过洪堡医生还给我的那瓶恢复药剂，是假的。”
“又是一个败笔。”沃伦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看来我的计划确实漏洞百出。”
戈弗雷有些心疼的皱起眉头。“我想要知道，你到底为什么要做到这个程度？我……我不是一个好父亲，辜负了你们，但是即使如此，你也没必要做到这个程度啊！老实说，比起你不承认我，我更害怕的是现在的你本身，你……让我觉得害怕，我害怕看到我的孩子变成……变成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疯……”
戈弗雷紧紧咬着嘴唇，后面的话他实在说不出口，他没办法用这样的话语去形容自己的儿子。
但沃伦却坦然面对了这一切。
“你想说我是一个疯狂的杀人魔，是吧？”他的语气很平静，丝毫也不“疯狂”，“应该说，你说对了，我是个疯子，任谁都会这么觉得，连我自己一定程度上也不能否认这样的事实。瞧瞧我都对自己的父亲做了什么？恶言恶语相对、想方设法赶走，还利用你的同情心诱使你来为我顶罪，我想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我更可恶的儿子了。”
沃伦数落着自己的罪行，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好像是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而戈弗雷的表情却越来越痛苦，眼角甚至溢出了泪水，他不舍得儿子被这样诋毁，哪怕这些话是事实，哪怕说这话的就是他的儿子。
“我跟你道歉。”沃伦很郑重的低下头来，表情严肃，但却没有悔改的意思，“我是对你做了很过分的事情，但如果让我回到过去，再做一次选择，我大概还是会做一样的事情。你可以骂我，恨我，即使杀了我也不过分，因为我对你做了更加过分的事情。”
“我绝不会！”戈弗雷脱口而出，不自觉的站了起来，“我永远不会责备你，是我欠你的，你永远也不欠我——我接受你对我做的一切，那比你对我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在乎要好得多！”
沃伦直起腰，默默看着戈弗雷。
“如果你知道了我这么做的理由，你还能够说这样的话吗？”
戈弗雷怔住了，他没法给出承诺，因为他自己也清楚，能让儿子对自己的执念达到这种程度，绝不仅仅是因为自己多年未归的事情。
“我……”沃伦开口说了一个词，然后自己也顿住了，虽然之前就下定了决心，但这个时候他发现想要把这话说出来所需要的勇气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戈弗雷咽了口口水，神经紧张的等待着沃伦的下文。
但沃伦却闭上了嘴巴，忽然沉默了下来。
这让戈弗雷更加紧张，生怕沃伦最后的答案真的会让他接受不了。
沃伦扭开脸庞，视线避开了戈弗雷。
“我不想再有人干扰我的生活，我不想有一个父亲对我的选择指手画脚。如果是洛拉，那我可以接受，但是你，我却不愿意，你会让我不开心，我不能接受一个没有完全自由的家庭。”
戈弗雷默默的听着，从沃伦别开视线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接下来这些话都将是谎言，沃伦一定有着别的不能说的理由，才会临时编出这样蹩脚的借口来搪塞。
但是戈弗雷没有拆穿，他只是沉默着点头，好像真的相信了沃伦的话。
“我不会来干扰你的，鲍里姆斯四世陛下赐予我阿卡奇雅玛的宅邸很大，你和芙萝伦丝可以挑选喜欢的房间住下，在那座宅邸里，你们可以和我保持足够的距离，就像邻居一样。我保证，我不会在没得到你允许的情况下进入你的生活。”
沃伦低着头，就如同戈弗雷知道儿子刚才撒谎了一样，沃伦也明白，刚才自己那么拙劣的谎言并没有骗过戈弗雷。
“为什么？”
“什么？”
“为什么，你要这么纵容包庇……就像你不能够理解我对你过度的怨恨一样，我一不理解你对我过度的包容。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能够这样宽容？这或许已经不是宽容了。你之前说是你欠我们的，但我不觉得你有亏欠这么许多。”
戈弗雷垂下头，似乎在思考措辞。
“你就当这是理所应当的，然后心安理得的接受吧。我确实亏欠你们，千真万确，所以……就让我偿还吧，那样能够叫我心里好受一些。”
沃伦认真的盯着戈弗雷的面庞，似乎第一次认识自己的父亲。
“如果我能够心安理得的接受这些，那么一开始我就不会拒绝。”
戈弗雷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这固执的脾气，真不知道是像谁，我和洛拉都不是这样的。沃伦，我真心的希望你和芙萝伦丝能够过上好日子，当然，荣华富贵并不一定意味着就是好日子，但当我们经历了许多之后，就会认同，这至少比连女儿的病都治不好的清苦日子要好。”
“所以，你是让我对现实低头，乖乖接受命运？”
“不，我只是说，时间终究会磨平人的棱角，让人学会去面对现实。”
“不。”
沃伦盯着戈弗雷的眼睛，眼中的偏执让戈弗雷心惊胆战，他绝不想从自己儿子的眼中看到这样的目光。
“我不在乎时间，宁可与它背行，顽固的徘徊于现在，也不要接受改变。因为，除了现在，我已经一无所有。我失去了过去，不拥有未来，除了现在，我别无他物。”
戈弗雷张了张嘴，惊讶的看着儿子，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让这个儿子产生了如此的想法，并且对这个想法深信不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戈弗雷丧气的垂下脑袋，承认了自己的失败——他没有办法说服沃伦，“哪怕去了旧王国，你也坚持你的想法吗？”
“是的。”沃伦毫不迟疑的回答道，“我终究会回来的，和芙伊回到布鲁齐亚，继续我们应有的生活。”
“那么至少……”戈弗雷站起来，朝门外走去，“你也让我拥有了‘现在’，哪怕这个现在和未来一样飘渺……”
沃伦看着戈弗雷的背影，蓦然觉得父亲的背佝偻了许多。
走出房间，比舍普公爵还站在门外，不过出于礼貌，他没有偷听父子俩的对话。
他本想笑着上去拥抱戈弗雷，但看到戈弗雷的脸色后，公爵的表情也严肃了起来。
“怎么，他还不愿意去旧王国？”
“他已经无路可走了。”戈弗雷答非所问地回答着，“但是，他说总有一天要回去布鲁齐亚。”
“这……”比舍普公爵挠了挠毛发稀疏的脑袋，脑筋有些转不过来，“那他到底有没有同意去旧王国？”
“同意了。”戈弗雷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也没同意。”
比舍普公爵的脸颊抽搐了一下，他实在猜不来这样的哑谜。
“换个问题吧：船队什么时候可以出发？”
“明天就可以。”戈弗雷欠了下身，“非常感谢您的慷慨大度，容忍到了现在。”
比舍普公爵深深的看了戈弗雷一眼。
“戈弗雷，我要提醒你，身为贵族，你必须融入贵族的生活。要知道，在那些尊贵名字间，慷慨永远不是出于慷慨，天平的两端允许轻重的不同，但不允许一端上没有砝码。”
戈弗雷很明白的听懂了比舍普公爵的意思。
“我明白，我将倾尽全力，为您效劳。”
“为陛下效劳！”比舍普公爵板起脸来，纠正了戈弗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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