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卡林·黑塞
在理论量子物理学中，倘若弦理论提供的平行世界猜想成立，天鹅湖这个故事也就有许多不同于原本的可能性了。
我们假设公主奥杰塔于某一世界扮演了奥吉莉亚黑天鹅的角色，而后者成为白天鹅与王子最终幸福地在一起，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合理之处。
再假设王子齐格弗里德从小是个偏爱断背之人，在舞会上与邪魅的反派罗特巴特一见钟情……亦或者，齐格弗里德在某个世界不过一介草民，成为王子的却是原来罗特巴特的灵魂。
这样看来，“爱”似乎就不同于原本感性的告白，却只在特定人生迷恋特定的形象时显得自然而然。如克里希那穆提所言，人是爱上那个自己臆想投射出的影像，我们崇拜上帝时，只是在崇拜自己。
永恒轮回中的灵魂，面对浩漫世界的镜像时迷失着、寻找着真实自我。
以上是我们为展开故事而打的比方。因为我要讲的正是一位体察到了阿赖耶识的女子，她死去的瞬间进入了那本性与妄心的合体。虽然女子也有爱怨的对象，善恶两面却作为一个完整存在在此，让她逐渐失去了评判的感觉。
这位女子开始茫然。
当死亡瞬间的灵魂发展出无数细小的分支，她将看到所有平行世界中，过去、现在、未来的自己。
在女子与她关心的人中，有人不断转生，于新的面具下漠视曾经的苦痛；有人反复徘徊，在苏醒与迷醉之间痴狂颠倒；有人悲伤等待，在无尽之海等待改写历史的契机。
缠绕的命运，古老的誓言在灵魂记忆中深刻保留下来，混沌的锁链生灭不息。
那么，她仅仅是观望吗？亦或干扰，虽然这些走向不同人生的角色，每一个都是她，又每一个都不是。或者，让角色遵循本身的命运路线。
这位女子选择观看她生前最后的悲剧，并改变其引发的一系列故事。
她本来只是想做出有意义的选择。
＊
卡林·黑塞是个无趣的女人。这句话早在时钟塔降灵系的学生间传开了。
独身一人是面无表情，遇到师生客套得彬彬有礼。持着随遇而安的交际方式。有人主动靠近，这个女人却显得与往常并无二致——虚伪、不张狂。昭示着一颗冰冷的内心。
即便有姣好的容颜，平民阶层中出众的资质。卡林·黑塞像一只海星，欣赏海洋的瑰丽，等待平凡地死去。
有人揣测，大概这便是出自于小市民的消极软弱，面对命运和自己欲望的冲突，已经放弃了抗争。但实际上——她确实不懂。
她确实不懂自己的欲望。
这一切要从她幼时说起。
＊
人们总说，卡林·黑塞是神赐予黑塞家的礼物。女孩幼嫩却清澈的笑貌，自她出生以来，一直是家人的骄傲。
人们说，那笑容是“神之子”的治愈。
她承担了一切美名。
由于天赋的细腻柔软，卡林能轻易察觉人们内心微小的波澜。惯于被人称赞的她，欲放弃祖传几代的魔术，投身于教会“拯救他人”。然而对于孩子来说，不过是些无知的自我满足罢了。
10岁那年，教会的神父告诉她：
“你并非’神之子’。”
礼拜之日，女孩眼中少了渴望爱的温暖。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冷静，取而代之。
＊
伪善，她痛恨伪善。痛恨虚伪的溢美之词。胸膛燃起高傲的怒火，欲摧毁这世间一切的谎言——但叛逆的眼睛无法孤立世间。平民阶层的她，在伦敦的皇亲贵胄、官商权贵之间，被生存的冷水浇得妥协。她曾挣扎，妄图以天分逆袭命运。饶不知天分也是命运的一部分。
年少的她以为自己再无反抗的气力，上天却将希望摆在落寞的她面前——
伊恩牧师。
一个她心中眼中，光辉灿烂的名字。
他平视一切卑微博大之心，他理解一切善恶两极之人。
不再年少的少女跪在他长袍下恸哭忏悔，渴望借真正的神之力得到救赎。
若她不是“神之子”，而他是。那么便将自己的全部寄托于此，以表露自己的忠节。
牧师微笑着搀起少女，右手的圣经却掉落一页——
“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
少女卡林的黑眸恢复了些许光彩。
每个礼拜日，总能见她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温柔若神之庇佑，与那怪异的伊恩牧师如出一辙。
与伊恩牧师一起，她成为伦敦乡下小镇里为人诟病的信徒。
但卡林·黑塞的内心却是有着准则。她相信伊恩牧师是真正的“神之子”。他是博爱的。正如于上帝而言，只要是信奉他的，都可得到救赎。
＊
黄昏，少女坐在小教堂外杂草从生的绿地上，语气不快。
“伊恩老师，您明知不会有人来了，为何还要敞开门等待呢？”
青年笑了笑，平凡的脸上露出神的光辉。温柔纤长的手揉着少女低沉的脑袋。
“卡林，你明知我要走了，为何还来礼拜呢？”
少女的脸不觉间染上淡淡绯红。
夕阳，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心跳，杂草间野花的馨香，构成了这暗暗别离的画面。
卡林喜欢伊恩，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而对方的微笑始终如一。
这便是爱上神明的温暖。
＊
伊恩说他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传教。也许一生都不会再回来了。
他要卡林好好照顾自己，继续侍奉着神。
心上人临走的那一天，16岁的卡林忍不住红了眼眶。
但她认为自己需坚强，为了更多的救赎。
她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向那偏僻的小教堂，心中装着少女天真的沉重。
却发现，此时那人迹罕至的“神之所”围满了居民。
枪响划破寂静——
伊恩牧师倒在血泊中，脸上是疼痛与神明的微笑。
“遗党伊恩·亚伯，现已正法。”
属于年少的眼泪在她脸上流淌。
“卡林……”牧师的目光如海一般广阔。
“我并非神之子……”
并未表现她本应有的悲伤，少女只是回到了现实。
她听见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而对方的生命已悄然流逝。
她合上伊恩湛蓝的眼睛。
卡林知道，这纯粹的目光是留给她的。
横亘生与死之间。
更像是一个诅咒。
使她再也无法相信人间的使徒。
＊
卡林终于还是去往了时钟塔。
黑色的长发，黑色的瞳孔，不尖酸也不软弱，如水不咸不淡的性格，让青春的欢愉过早地远去。
而在她内心，她开始抗争一切她曾忽视之“恶”。伪善，对于别人苦痛的漠然，多余的欲望，仿佛根根倒刺扎在心头。
此时一切能做的，只有自我救赎。
卡林·黑塞，并非神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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