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离别:男儿有泪不轻弹
一改招隐弟子的天青色流云镶边服饰，两人现已换作山下普通少年少女的打扮。宁封一身暗蓝色宽袍，束高马尾，带黑色护手和绑腿。风临一身青红色着装，头发挽为简单的发髻，同样着黑色护手和绑腿。两人装扮皆是干净利落，身后背着相同的远行包袱。
距上次比试至今，已有十日光景。
那天她重伤，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然而不知师父给她服了什么神丹妙药，她不仅活了下来，而且在短短十日之间就完全恢复了，连背后露出森森白骨之处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新生出肌肤，快速地愈合，几乎连伤疤都没有留下。
另外，不知是否错觉，她甚至感到自己功力比之前好像增了许多，伤愈的身体非但没有半点疲乏，反而浑身充满力量。
这更坚定了她下山的信心。可见上天也是站在她这边的。
两人一一与同门弟子作别。接着是与山主赤松子话别。
赤松子正手执拂尘，立于房间正中的紫檀木八仙桌旁，神色复杂地看着两个孩子。一个是他的儿子，一个是不是女儿胜似女儿的嫡传弟子。
他们即将远行，以后的路途中不知要遇到多少艰难险阻。此次一别，或许再无相见之日。他一向清净无波的心中忽然染上了淡淡的离愁。
站在他身边的是一位容貌艳丽气质娴静端庄的美妇人。这妇人极美，挽着堕马髻，雪肤花貌，虽然不及年轻女子俏丽活泼，但多了三分成熟端雅的韵味，一颦一笑皆让人心神微荡。
她也在看着门外的两个孩子，远山眉轻蹙，流露出无限愁绪。
风临与宁封一同踏入房内，在两位长辈面前齐齐跪下，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风临抬起头，望向赤松子和那妇人，眼圈微红，道：“风临谢师父师娘多年错爱。你们的恩情，风临唯有来世再报。”
宁封亦是百般挣扎，看了一眼两人，又俯身低下了头，颤声道：“古人云：父母在，不远游。孩儿不孝，望父亲母亲大人原谅。”
赤松子倒还稳得住，微叹一口气，道：“封儿此言差矣。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你们既然有自己的目标，那就值得下山一试，不必过多挂碍我和你母亲。只是，以后的路就要靠你们自己了。临别之际，我希望你们记住一句话：无论遇到何种风浪颠簸，都不要忘了今日为何而出发。”
风临两人齐声道：“谨遵师父（父亲）教诲。”
赤松子颔首：“起来吧。”
那畔，那美妇人含着泪，一手拉起风临，一手拉起宁封，几乎哽咽道：“灵儿，封儿，不管发生什么事，招隐都是你们的家。你们，一定要活着回来。”语未竟，美目已滚落颗颗泪珠。
宁封目中闪出泪花，喉头轻动，亦哽了声：“孩儿……谨遵母亲教诲。”
风临不自禁扑到她怀中，低声悲道：“姨娘，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能像您和母亲所期望的那样生活，对不起，我将辜负您十年来的教养之恩，对不起我要离您而去……
妇人搂着她，摇着头：“灵儿，不用说对不起。你们有这样的志向，我是为你们……高兴。”语毕，已是泪流满面。
赤松子望了望欲曙天色，虽然百般不愿，但还是提醒道：“夫人，时候差不多了，让他们尽快下山吧。”
妇人慢慢放开风临和宁封，终于忍不得别离之苦，掩泪转入屏风之内。
瞧一眼风临腰间佩刀，赤松子道：“既然要下山，佩刀换了吧。”说着取来一柄刀，抛给她。
风临忙接住，入手有种沉甸甸之感。此刀长两尺有余，刀鞘和刀柄皆为黑色，鞘体破旧，似被人使用多年。从外形上看，无甚奇特之处。
然而拔刀出鞘之际，一股白亮寒光直冲而出，骇人胆寒。待那刀光散尽，这才看清此刀形状。刀身白亮如银，寒意点点，刀刃狭长而锋利，即使不懂刀的人，也能看出这是把不世好刀。
赤松子又递给她一本同刀鞘一样破旧的刀谱，神色怅然道：“你虽为女孩，但身具蛮力，易修习至刚至强武功，所以你来了招隐之后，为师还是让你继续用刀。招隐心法和剑术多是刚柔并济，并不适合你。这把刀和刀谱你且收着，下山后自己多加练习领悟，武功必能日益精进。”
风临接过刀谱，摩挲了片刻，心中一动，抬头问道：“招隐主修剑术，师父，这刀和刀谱从而何来？”
赤松子沉吟片刻，最终长叹一声，坦言相告：“这是你父亲的遗物。当年他海外遇难，佩刀和刀谱却为好友寻到，于是送回了磨笄山。你母亲不想让你习武，于是取下刀上的同心结给了你，刀却交给了我，现在物归原主，希望你日后能善加运用，不辱汝父之名。”
父亲，父亲……五指一点点收紧，几乎让刀锷陷入掌中皮肉，风临将欲出的泪水压了下去，顿首道：“风临谨记在心。”
赤松子又看向宁封，抬手取下墙壁上的长剑，道：“封儿，你的剑也换了吧。”
只是还没等他送出手，有人沿着走廊匆匆而来，立于门外，双手恭敬捧着一把银色长剑。剑鞘上刻着招隐的流云边饰以及代表着掌门身份的闪电印痕。这人俯首道：“弟子见过山主。”
赤松子道：“何事？”
那弟子道：“掌门令弟子将凝光化雷剑送与宁封师兄。掌门说……”他犹豫着，没有说下去。
宁封忙道：“师父说了什么？”
那弟子低头不敢看向众人，声如蚊蚋：“掌门说，宁封仵师犯上，即刻逐出师门。以此剑为证，断绝师徒情义，自今往后永不相见。”
宁封惊愕万分，脸色惨白如纸，半晌才慢慢有了反应，他颤抖着跪下，双手接剑，一字一顿艰难道：“宁封，谨遵师命。”
赤松子目光闪动，踌躇良久，终是轻摇头掩了眼中异样。他将那长剑又挂回墙上，道：“凌阳佩剑自是不俗，封儿好自为之吧。”
宁封心中如打翻了五味瓶，各种滋味杂陈。师父既然生他的气，要逐他出师门，为何又要将平日寸步不离的凝光剑送与他？
“自今往后，永不相见”。言犹在耳，师父，您当真不愿原谅徒儿？
赤松子叹道：“该下山了，走吧。”
宁封握紧了那剑，咬了咬牙，起身，大踏步走了出去。
然而他并没有下山，而是一路行去，直冲向掌门所在的清天阁。阁外弟子忙伸手将他拦住，劝道：“掌门有令，不见任何人。师兄还是请回吧。”
师父性子说一不二，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宁封心中一阵难过，在门外双膝跪下，大声道：“不论师父怎么想，在徒儿心中，你永远是我的师父。”
重重叩首，铿然作响。
他伏地，闭了眼，悲不自胜：师父，师父……
他虽然是山主赤松子的儿子，但这些年来教他最多的待他最好的却是师父凌阳子。
五岁那年，风临从磨笄被带回招隐。自此之后，原本就不怎么过问他的父亲便彻底将他抛给了师父，而专心教导风临一人。母亲更是将风临捧在掌心，而屡屡忽略他的心情。
他的剑术，他的心法，全是出自师父，甚至他的性情与行事方式也多半受了师父影响。
小时候，他也曾为此埋怨过风临，怨这个野蛮丫头夺走了属于他的一切。是师父耐心地教导他，引他领悟，才使得他与风临握手言和。
招隐众人皆知，师父脾气暴躁，喜怒无常。为了让他学会宽以待人，师父以身作则，整整一月平心静气，没发半分脾气。为此，师父一度成为长老们茶余饭后的笑料。
师父说，封儿，风临有她的师父，你也有你的师父，如果你认为你缺了什么，那一定是我的错，是我这个师父没做好。
……
没有师父，就没有今日的宁封。
俯身三叩首。
宁封双手撑地，含泪道：“师父，徒儿走了。师父恩情，宁封永世不忘。还望您多保重！”
阁内寂无人答。
宁封起身，望着曾经无比熟悉的清天阁，望着那扇朱红色的高门。门内那人临别也不愿见他一面，看他一眼。
“以此剑为证，断绝师徒情义，自今往后永不相见。”宁封默念此语，一遍又一遍，忽又“噗通”一声跪下，叩头于地，那般用力以致额头渗出血来。强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滑落眼眶，他泣道：“师父，弟子宁封，走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清天阁，朱红色的高门内，有一人于蒲团上盘膝而坐。
他双目轻阖着，眉眼间犹见严厉之色，正是招隐掌门凌阳子。只是那一头黑发不知何时已经全白，俊朗的面容此刻已是爬上皱纹，气势也全不如昨。十日未见，他仿佛去了大半生命，老了不知多少岁。
赤松子停在他身侧，缓声叹道：“师弟，你这又是何苦？”
凌阳子默了许久，道：“神域之途危险万分，稍有差池便是亡身殒命。我希望，他们能比我走得更远。”
赤松子心绪翻涌：“不知那两个孩子能否明白你的良苦用心。”
眉目轻舒，凌阳子道：“我心无愧。”
比试之时，他曾问，封儿，你可知为师为何选用五雷掌？
宁封没有回答。
那两个孩子以为天光雷电是他们手中刀剑以及招式的克星，却不知雷既能毁人，亦可助人。众人皆知，修道之人修炼至一个阶段之时，若想再向前进一步，须得经过天雷淬炼，道家中人又称为历劫。通过雷的能量淬炼躯体，让人的肉体于毁灭中再生，完成最终的脱胎换骨。
风临身具蛮力，要锻炼和发挥她的肉体力量，而五雷掌中的玄光霹雳恰可作为一种人为天劫，为她淬骨炼体，助她修为突飞猛进。
她必须受伤，而且伤得越重越好，因为她的遍体鳞伤正就是为肉体的再生创造条件。
“那日比试我知你意图，所以并未出手阻你。”赤松子长叹一声，“只是你又何必将毕生功力尽皆传给两人，为了不让封儿察觉，还说什么逐出师门，永不相见。师兄心中实在是……”他看着凌阳子苍老如斯的面容，摇着头，说不下去了。
凌阳子缓缓张开眼，打量了赤松子同样苍老的容颜，似笑似叹道：“师兄，一转眼，我们都老了。”
天光大亮，旭日东升。红艳艳的朝阳冉冉而起，似少年初露锋芒。
崎岖山路旁，高树丛生，巨石林立，其中最高最大的一块岩石上刻着三个遒劲大字：“招隐山。”
风临两人停下脚步，回头望向身后起伏山脉，只见山峰层叠，绵延向上，一眼望不到尽头。高处云雾缭绕，峰姿绰约，宛如仙境。
风临与宁封对视一眼，向彼此鼓励性地扯了扯嘴角，扯紧背后的包袱，颇有默契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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