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爱恨:复仇还是宽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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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爱恨:复仇还是宽恕

  “哗”的一声,紧接着是碗碟摔碎在地上的脆响,君不语缓步行至门外,便见黑色的药汁顺着地面自里面潺潺流出来。

    

    房内,一位弯腰驼背白发苍苍的的老妪摇了摇头,正要蹲下身去捡那些碎瓷片。抬眼间看见君不语行来,那老妪浑浊的眼目中有了一丝惆怅,一丝叹息:“少爷,艳姑娘她……”

    

    君不语搀起那老妪,道:“婆婆,你去歇着吧。这里有我。”

    

    老妪立着不动,叹道:“少爷,艳姑娘情绪不稳,您还是暂时回避一些较好。”

    

    君不语掠了一眼床帘后的隐约的女子身影,将老妪半哄半骗地推至门外,笑道:“婆婆放心,一个女人而已,我能应付得来。你下去歇歇吧。”

    

    老妪无法,只得颤巍巍地离开。

    

    君不语将桌上最后一份汤药端起来,向那床帘后的人影所在行去。

    

    他单手打开床帘,便见那道纤细身影扑过来,似爪牙尚未丰满的小兽拼尽所有力气攻击猎人,妄图报伤害与囚禁之仇。

    

    没有武器,那就用牙齿咬,用十指抓。

    

    君不语停下脚步。他距那床沿还有段距离。

    

    她的身子本就柔弱,此刻刚恢复的病体更是没多少力气。这一扑不仅没碰到他,反而途中跌往床下。

    

    君不语手一抄,将她接在怀中,扶她躺回床上。

    

    艳姬羞愤交加,残害自己的人就在眼前,而她别说取他性命,就是伤也难伤到他。

    

    君不语将汤药递到她面前。

    

    艳姬抬手就要打翻。

    

    君不语左手钳了她的手腕,轻蔑地笑:“就这点本事还想杀我?”

    

    艳姬将唇咬得渗血,紧紧地盯着他,目光中满是恨怨。她死命努力着,试图挣脱,但却徒劳无功。半晌,她放弃挣扎,闭了眼,认命道:“我是杀不了你。你杀了我吧。”

    

    丹唇沾上点点血色,愈发显得娇艳红润若枝头玲珑樱桃,诱人采撷。君不语指腹按上那唇,轻触着那唇那血的温度,附在她耳畔,轻呵低缓道:“我既然救了你,又怎会再杀你?”

    

    这些年来,没有一个女人能自他身下生还。当然,并不是所有女人都当场死在了他身下,而是纵使没能立刻死掉,也会因失血过多而亡。

    

    他斜靠在那些女人身边,一边仰头灌着酒,一边感受着那血泊越来越大,那血越来越冷,最终完全失去温度。

    

    他不救,从来不对那些女人施以援手。

    

    对她们而言,活下来只会更痛苦,不若死了的好。

    

    然而,那晚他却忍不住救她。她的身子比那些沙漠中的女人更柔弱,更承受不住他的□□,是以当他清醒过来时,她浑身冰冷,几乎没了呼吸。

    

    他抱着这具一点点失去温度的身体,忽然怕起来,怕从此再没有人能让他触摸到温暖,感受到阳光。

    

    他拼了全力救她,耗尽真气为她护了心脉,留住那微弱的心脏跳动。他将所有能寻到的药材一一熬成药汁,细细地哺给她,以前所未有的耐心照顾着她,这才将她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她骗了他,犯了他的大忌。他杀了她,却在最后一刻又忍不住救她。

    

    是否人生总处于一种无可解脱的矛盾中?一如当年他厌倦朝堂之事却因身居其位而不得不硬着头皮学国家治理学军事谋略,一如他不想复仇不想复国却因为对族人们的愧疚而备受折磨,一如他现在生无可恋一心求死却又只能努力地活下去。

    

    他想死了,现在每晚只要一闭眼,眼前就不由飘出自己临死时的情状,死前的痛苦与挣扎,死后的屈辱与孤冷。他沉浸在对死亡的幻想中,久久不愿醒来。

    

    他累了,真的很累了。

    

    他想解脱。

    

    谁能给他一个不那么让他愧疚的解脱?

    

    生不了,死不得,艳姬眼底死灰一片,她缓缓转动黯淡的眼目,良久,张了张口,微弱道:“好,我活着。药给我,我喝。”

    

    君不语将那碗汤药递了过去,放在她唇畔。

    

    艳姬却不张口,而是慢慢挣扎着起身,将那碗药颤抖着接在手中,头一仰,一饮而尽。然而在药汁饮尽眼见君不语放松的一刹那,她忽然把那碗砸向床柱,砸得瓷碗碎裂。她握了那尖锐的瓷片,猛地刺向自己的咽喉。

    

    噗的一道清晰入肉声,紧接着鲜血汩汩而出,染红了她轻薄的衣衫,染红了那床上锦被。

    

    艳姬怔怔地望着那涌出的血,片晌,忽然尖叫起来,歇斯底里:“你这个魔鬼,你到底想怎样?你到底想怎样?!”

    

    在那锐器即将刺上她咽喉之际,他却伸臂挡下。瓷片刺入他的手臂,刺得鲜血直流。

    

    君不语指腹移向她艳若桃花的面庞,一寸寸抚过她的眉眼,低缓道:“我既然救了你,又怎会再让你死?”

    

    艳姬恨极,将那尖锐的瓷片猛地拔出,不管不顾地刺向他的胳臂,他的胸膛,刺上他胸口的刀疤,刺得鲜血直流,流得入目尽是殷红。她歇斯底里地尖叫着:“你去死吧,你为什么还不死,为什么还不死?”

    

    为什么还不死?他也想知道自己为什么还不死。是她刺得不够准吗?

    

    如果能死在她手中,是不是会让自己没那么愧对族人?毕竟她是让他动了心的女人,毕竟他给了她无可磨灭的伤害,所以死在她手中是合情合理,是理所应当。

    

    他静静地看她,任她将他的胸膛与双臂刺得千疮百孔。他执了她的手,放在唇畔轻轻吻着,感受着这个世间最后的温度。他轻阖了眼,将她的手带向自己的咽喉,缓缓道:“刺这里,用力些。”

    

    他想解脱,他想死了。

    

    艳姬盯着那上下轻动的咽喉,瞳光轻颤,手也抖起来。那爆发的勇气似乎在刚才已经用尽,她现在已无法再让那瓷片前进分毫。

    

    伤害自己的人就在眼前,他的命就在自己手上,只要再让这利器前进一点,就能让他为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艳姬的手抖起来,抖得厉害。她自小身子就弱,胆子又小,哪怕踩到一只毛毛虫都能骇得半天回不过神。哥哥一边嘲笑着她,一边又细细地安排人手将她的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连半个小虫子都见不到。

    

    现在,她却要杀人,却要亲手将这致命的利器刺入对方咽喉中。

    

    她颤着瞳光,打量着眼前这个浑身是血的男人。他夺了她的身子,他害得她差点死掉,他伤害她,囚禁她。他罪无可恕。

    

    可是,也正是他救了她。他将她从那两名匪徒手中救出来,他对她悉心照料,他伤害她,却又不顾一切地救她。

    

    他究竟是恩人,还是仇人?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哥哥曾说,滴水之恩,要涌泉相报。

    

    她究竟该如何还他的恩情,又该如何报复他施加在她身上的残忍?

    

    手上一松,那利器跌落于地,艳姬将脸转向床榻内侧,不去看他,只觉又难过又辛酸,她抽回自己的手,弱声道:“你走吧。”

    

    想死的人,求死而不得。

    

    君不语忍不住要笑,要仰天大笑,她竟然原谅了他,竟然宽恕了他。上天是不是觉得他在尘世受的苦还不够,还不足以赎罪,所以无论如何都要留他活着。

    

    他忍了又忍,终于没能忍住,大笑出声,含了内力的笑声震得屋瓦颤动,震得白色帘帐飘飞不止,震得艳姬耳中嗡嗡作响。

    

    艳姬又怕起来,缩起身子,退向床内侧,怯怯地看着他。

    

    笑声越来越大,随着这笑,他那双泛着微蓝的深邃墨眸渐渐染上红意,末了,猩红一片不似人目。

    

    他步步逼近,粗砺的手掌抚上她的面颊,凑上去嗅了嗅,又嗅了嗅,表情变得邪气:“女人?好美好香的妞儿。”

    

    艳姬骇得面色如土。在这里呆得久了,她对君不语的了解也较之前更为深刻,也知道了一些他的过去,知道他时而会有他自己所不能控制的举动。

    

    那老妪亦曾叹息着告诉她,说,姑娘平时怎么使性子都可以,但是千万别在少爷性情大变时忤逆他,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艳姬吓得几乎连呼吸都止住了,僵硬地躺着,一动不动,任他自她面颊一路嗅到她脖颈。

    

    只是这轻嗅渐渐变作亲吻,从她脖颈,沿着她的侧脸,一直吻到她的额角。

    

    艳姬不敢动弹,也不敢开口阻止他,只是发着抖,浑身都怕得发起抖来,犹如坠入九尺寒冰中一般。

    

    他感受到她的惧意,停下来,掌心贴着她的面颊,猩红着眼与她对视。半晌,那猩红之意慢慢消退,退至眼底,他一边控制着自己,一边尽力将声音放轻:“别怕,你先出去。”

    

    艳姬身子本就没恢复多少,刚才因恨而生出的勇气也随着恨意的减淡而消尽,再加上此刻怕得厉害,她竟半点挣扎不起来。

    

    眼底血色起起落落,明明暗暗,君不语只觉眼前一时清明,一时昏黑,身子又冷起来,冷得他禁不住想将那温软的身体按在身下揉入体中,想将那身体捏碎,让其中热血奔涌而出,浇在他冰冷入骨的指尖。

    

    但他还残留着最后一丝理智,还能控制着自己。额头抵上她的额头,他轻声道:“没有力气了?”

    

    艳姬喉中干涩得说不出话,微微点了点头。

    

    君不语极力留着那仅存的清明,将锦被裹在她身上,把她轻轻抱起,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向房门。眼前天旋地转着,昔日无数不堪的景象自脑海中一一掠过,冲击着他的神经。身体冷得厉害,几乎每一个毛孔都叫嚣着对温暖鲜血的渴望。

    

    他的身子也轻轻抖起来。他紧咬牙控制着。额角青筋凸出,突突直跳,鼻尖冷汗成珠。

    

    每走一步,都付出着常人无法理解的努力与艰辛。

    

    终于到了门旁,他一手拉开门,一手正要将她轻轻放在门外。

    

    门外,他的土匪属下们见状,立刻明白过来,自家老大又发病了。于是忙道:“老大,你忍耐片刻,我们马上给你送女人来。”

    

    君不语紧紧抓着那门框,几乎将红木门框按碎,眼中血色重新弥漫而上。

    

    艳姬闻言,忙拉住他的手,低声恳求道:“别再杀人了。”

    

    君不语眼前眩晕着,面容扭曲着,不答话。

    

    艳姬抓了他的手,望着他,目光中有悲哀:“要杀就杀我吧。”

    

    君不语身子抖得愈发厉害,突然,一声低吼,他右手成拳击上额头,那么用力以至于额角有血缓缓滑下。他将她俯身放在门外,自牙缝中挤出字眼:“你走。”

    

    艳姬伸手攀上他的脖颈,靠在他胸膛前,贴着那鲜血淋漓的斜长刀疤:“不语,杀我吧。”早已,早已没有了活下去的念想。

    

    重重血腥画面冲上脑海,击得整个脑袋疼得忍不住,他十指插入发根,一把拽得头发纷落,鲜血串串滴下。

    

    眼中无失望,亦无希望,无痛苦,更无喜悦,艳姬攀着他的脖颈,弓起身子去吻他。

    

    温唇香舌贴上来的那一刻,君不语只觉似三月春光迎面沐来,那么温暖。可是,这一点暖还远远不够,他很冷,他需要得更多。他将那唇舌卷了吻着,将那团阳光攫住揽入怀中,揉入体内。

    

    艳姬缓缓闭上了眼睛,唯有眉目间还残着一丝悲悯,对他的悲悯,对自己的悲悯。她想,就这样吧。

    

    她想,如果当初她听哥哥的话,老老实实呆在谷中该有多好。

    

    她想,不知道哥哥回来了吗?不知道哥哥回来之后见不到她,会不会生气,气她不听话?不知道哥哥寻不寻得到她,不知道还能不能同父母一起归故乡?

    

    她想,故乡啊,那个被周围无数人念叨的地方,那个她从未谋面的地方,那个四季分明和平安乐的地方……

    

    君不语恢复理智之时,身下的她已同血人一般。

    

    她刚从昏迷中醒来,身体还未恢复,又岂能再承受他的痛苦转移?

    

    她的生命气息似指间的沙,无论他怎么紧握,都丝毫留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步行入死亡,无可挽救。

    

    君不语眼中流出泪。他已经很久没有流泪了,因为身上的血代替了眼中的泪。

    

    自从得知族人们尽数惨亡到现在,他这是第一次落泪。

    

    他知道,这次他也救不下她了。

    

    美丽若鲜花般的生命正在消亡,而罪无可恕的他依旧活在这个世间。

    

    背负着不可解脱的过去,背负着无法完成的责任,背负着不能饶恕的罪孽,活着,活着本身就已成了深渊,成了地狱。

    

    浊泪落在那苍白如纸的年轻面庞上,滴在漫漫血色之中,一瞬即被包围,被湮没。

    

    他将她抱在怀中,脸颊贴着她的脸颊,轻轻唤她:“艳儿——”

    

    她低微几不可闻的声音自喉中传来,含糊着:“我不叫艳姬。我叫,梅……娉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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