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误会:两虎相争
一道银光迅疾闪过,血雨喷溅,溅了满天,溅了宁封一脸一身。他怔住,屈下的身形僵在半途,僵在那人身侧。
这两天,他与九璎、瓦尔格昼夜疾行,终于在翌日夜间赶至阳州军驻地。
深夜,人们多已休息,警惕性也比平日低了不少。正是潜入其中的好时机。
然而,当他们到达那驻地城外时,宁封觉察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大夫对血与伤病的敏感让他嗅出城中笼罩的似有若无的血腥味。他手一抬,将九璎和瓦尔格拦在身后。
九璎亦凝目望那静得无一丝异响的巍峨高城,浑身神经渐渐绷紧,军人的直觉告诉她,这里的安静极不寻常。
瘟病等不得,宁封将兜帽一掩,向身后两人道:“按计划行事,我入城寻药,你们在这接应。”语毕,不等两人开口,他举步踏入前方缭绕的夜色中。
收敛气息,他靠着道路两侧灌木丛的遮掩,悄然接近那座高而坚固的城池。
火光下,那城池如同庞然怪物,蹲伏不动。城墙上亦不见任何守军。
沉默,诡异的沉默。
宁封心觉不对,但瘟疫一触即发,数十条人命危在旦夕,他亦顾不得许多,格外小心着前进。
步法变幻,身形快若鬼魅,宁封极速行至城下,接着提气凝力,一个翻身跃入城内。
他一边飞檐走壁,一边向锁定的丛林所在赶去。
忽然,无数火把燃起,将前方的黑夜烧得如同黄昏。紧接着强劲的打斗声沿着空气,飘至他的耳畔。
他性子内敛,不喜出头,亦不喜管闲事。若照以往,手头有急事,他更不会上前去凑这个热闹。然而,这次他听闻异响,却不做迟疑,循着声音与火光一路赶去。
因为,他借着扎西的人脉与势力遍寻大沙漠,但阳州军驻区非比他处,所以尚未寻找过。他担心,风临会在这城中,他担心,稍错过一条细微线索,就会错过她的消息。
身形快若鬼魅,一路向打斗处急急而行。
风临,风临,是你吗?
前方不是风临,前方却也不全是陌生人。其中一人,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是那个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杀烧抢掠,却对他露出慈父般笑容的阳州军长,是那个沙漠人恨不得饮其血吞其肉的侵略者,是最冷酷最残忍同时权势也最盛的宫木和。
宫木和正在与一名年轻将领对战,处了下风,被迫得一路后退。
那将领一声大喝,双掌齐握银枪,猛地穿透宫木和的防御,森然枪头穿入他的胸口。
血自胸前伤口处汩汩而出。
那将领又是一身沉喝,双掌发力,持银枪/刺透宫木和心口,接着抽枪而出,带得伤口撕裂,鲜血喷涌,漫天洒落。
手中的九节鞭跌落,宫木和仰面倒了下去,倒在冰凉的沙地上,倒在了冰冷的军区城墙下。他缓动眼珠,茫然地四望着,于是,望见了以黑黢黢墙体作掩,沐在一片阴暗中的宁封。
只见那光芒渐渐暗淡的眼中又有了神采,他缓缓伸出手,伸向宁封,喉头上下滚动,咕哝着似有话要说。
血自他胸口的大洞处涌流而出,他的生命正在不可抑制地流逝着。
宁封忽然心生不忍,无论他做过多少恶事,在这即将用生命偿还所有的一刻,在这弥留之际,他就像一个遗言未尽的父辈,挣扎着要对后人留下殷殷嘱咐。
宁封屈身,正要去握他努力伸出的手。
然而这时,那将领的银枪斜举,横扫而过,将宫木和自颈项处铿然斩断。
顿时血雨喷溅,溅了满天,溅了宁封一脸一身。
鲜血浇面,狰狞景象入目,宁封愣住,屈下的身形僵在半途,僵在宫木和身侧,看着那努力伸出的手无声垂落,划出一道弧度,像充满遗憾的无尽叹息。
滚落的头颅,遍地的血红,仿佛二十年前那一幕的再现。
梅林青悲不自胜,父亲,父亲,你看到了吗……
宁封怔愣着,不言不动。如果开口,又该说何种话语,如果行动,又该作何种表示?
银枪唰地逼上宁封咽喉处,梅林青自悲伤中抽身而出,枪锋凌厉,杀气四起。他冷声道:“拔出你的剑。”
宁封不言不动。
梅林青冷冷道:“今晚,把所有恩怨了结。”他已察觉宫木和与这少年关系非比寻常,宫木和称这少年为“孩子”,那么这少年该是宫木和的后人吧。
宁封沉默着。自风临出事后,他的话就变得越来越少,此刻见到这无奈景象,愈发不愿开口。
梅林青再逼一步,双目露现杀机:“我说,拔出你的剑!”
凛然喝声震得他心神恍惚。恍惚中,宁封似又回到了烈阳高悬炙烤得人几乎干瘪的那天,干渴威胁着他们的性命,在最后一刻,风临推开他,对他决绝地说,“走”。
而此刻,这将领又决绝地要求他拔剑。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替他选择,为什么他不能有一次自己的选择?
宁封抬头,直直地看向对方,良久,却是转身,准备离开。
梅林青被他的态度激怒,掌中运力,银枪倏然飞出,携着凌厉破空声直刺向宁封。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逼他选择?
枪锋堪至,气劲迫得他呼吸微滞。宁封眉目一沉,拔剑出鞘,反手格挡。
枪与剑相击,两股强劲的力道撞于一处,余劲砰然四散,带得沙飞石动。
宁封转身,剑尖斜垂于地,神色冰冷,缓声道:“你要记得,是你要我拔剑的。”
梅林青丝毫不惧,大笑:“是又如何?”语毕,不再多言,沉喝一声,掌心凝力,带得长/枪飞起,悬于半空。同时双掌旋动,长/枪瞬间变作千百杆,一路攻向宁封。
屡屡被逼,宁封亦露杀机。一反往日以守为攻情状,见对方招式袭来,他不退反进,以攻为守,一把剑舞出密密银光,迎头对上。
千百杆长/枪与千百道剑光同时撞上,只听轰然一声巨响,地动城揺。招式余劲击上冷而硬的坚固城墙,竟让那城墙裂出道道缝隙,砖石纷纷滚落。
为什么所有人都可以理所当然地要求他?往事自眼前闪掠而过,宁封眼底怒气翻涌,剑尖抵地,引天地雷电为助,双手画诀,率先攻击,低喝道:“五雷,虎啮之术。”
惊雷响,天地变。雷电裂空而来,化作吊睛白额大虎,以凌厉取命之势扑向梅林青。
为什么到了即将胜利的最后一刻,还会有凭空出现的劲敌阻挠?难道非得梅家人全死在这沙漠中,平西军全埋在这黄沙之下,命运才能满足于它的残忍?梅林青心中悲愤交织,凝力于掌,出手便是八卦掌中最强的招式:“八卦六十四式,地势恒坤。”
狂风起,风云变。掌力环绕身前,凝成巨大的太极八卦图,倏尔太极八卦图又变作地龙之状,以撼动天地之势攻向宁封。
吊睛白额大虎对上庞然巨龙,“砰”地撞在了一起。
彼此的气劲穿透而过,同时击在对方胸口。两人皆是承受不住,连连后退,唇畔同时蜿蜒涌出殷红。
双方杀意升腾,招式同时再变,意图取彼此性命。
宁封执剑在手,剑尖斜挑,凝出莹白若实质的剑气,极速冲向梅林青。
梅林青银枪在握,枪锋舞动,漫天枪影飞旋,气势锐不可当,亦对冲而去。
剑尖对枪锋,两道破空声于半空交汇,强劲的力道沿着剑与枪,直撞上彼此的身体。双方顿时虎口震裂,血汩汩而出。
高手过招,一瞬先后即是生死之分。
宁封眉目杀气缭绕,提掌,猛地击向梅林青心口。
梅林青眼目猩红一片,掌握成拳,狠狠砸向宁封心口。
眼见就要两败俱伤,生死莫测,这时一道身影匆忙赶至,伸出一臂挡在了两人中间,挡住了两人打向对方心口的致命一击。
所有气劲尽皆沿着那手臂,传至那赶来的人身上。那人承受不住,当即吐出一口血,身子摇摇欲坠,却又强稳了住,艰难地发出干涩沉哑的声音:“住手,自己人。”
宁封听出九璎声音,忙撤了招式,伸手搀住她,掌抵上她的后背,运力替她疗伤,沉声道:“要不要紧?”
九璎摇了摇头:“还好。”
梅林青见此,收起银枪,凝向九璎道:“你是何人?”
九璎又咳出一口血,缓缓地行出军礼,道:“神州·苍梧·九璎。”
刚才宁封将她与瓦尔格留下,只身一人翻入城池之中。九璎越想越觉得城中的寂静绝非寻常,心下担忧宁封安危,于是一路寻了过来。远远的,她听到有打斗声,便循声赶来,恰见对方使出国武馆从不外传的八卦六十四式,脑中精光一闪,骤然记起瓦尔格之前跟她讲述的神州平西军之事,心知怕是遇上了自己人,于是冒险出来阻挡。
梅林青愣了愣,借着火光打量她,片晌,蓦地笑出声:“原来是九璎少馆主,果然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九璎没料到对方会认出她,惊诧着,转眼亦去打量对方。
入目只见一张绝美姿容,面若傅粉,唇若涂朱,玉齿轻启,美目浅笑,尽显风流韵致。
九璎一瞬失神,只觉如明珠美玉乍现于眼前,映得周围火光月光尽皆失色。
宁封见她看得发呆,轻碰了碰她的肩,提醒着。
九璎从失神中清醒,盯着这俊美姿容,张口结舌:“梅、梅逸将军?”
提及父亲,梅林青瞬转正色,亦行出军礼,铿然道:“在下神州·代平西将军·梅林青。少馆主口中所提的正是家父。”
九璎恍然醒悟,梅逸已经离世多年,怎么可能出现在她的面前?梅逸离开之时,她还未出生,是以她并没见过梅逸。只是梅逸作为国武馆中的出色学员,有画像悬挂于馆中的精英阁,所以她也见过几次,因画上人太美,所以印象颇深。
见是自己人,梅林青立刻消了心中芥蒂,拱手笑道:“少馆主大驾光临,林青有失远迎,失敬失敬啊。”
提及往事,九璎微赧:“我已离开国武馆,亦不再是少馆主,梅将军称我‘九璎’即可。”
梅林青颔首,微微一笑:“演武会一战,少馆主巾帼不让须眉,我等虽远在此地,亦有所耳闻。在我众神州将士心目中,九璎永远是国武馆的少馆主。”
九璎被他这一笑摄了心魂,又失了神,竟一时没有接话。
宁封见她失态,抬起手肘,又轻碰了碰她。
九璎终于清醒,唰地红了脸,羞得无地自容:“抱歉,太抱歉了。”
梅林青见此,眼波流转,心中顿时生了想法,立刻换了态度,凑上去轻笑道:“少馆主,哦不,九璎姑娘,可成了亲可许配了人家?”
九璎不知对方何意,面颊羞赧得红透,轻咳着道:“尚未。”
梅林青大喜,扬眉道:“那……既然九璎姑娘尚未婚配,正好小可也是一个人。你觉得我们凑成一对如何?”
九璎一口气喘岔,当即咳得天翻地覆。
宁封冷着脸,因此人曾对他不分青红皂白地出手,所以他对梅林青并无多少好感。此刻见他一副调戏良家姑娘的作态,愈发不悦。沉声道:“梅将军很缺女人吗?初次见面就提这种问题,不会觉得太唐突吗?”
梅林青欣然点头,露出苦兮兮的表情:“缺啊。我也知道有些唐突,但是我真的很缺女人啊。”他指了指自己,愈发悲伤,“你看,我都二十好几了,还是一个人。少侠,独守空房的滋味你尝过吗,你懂吗?”
宁封:“……”
九璎也未料到梅林青会是这般性情,拳抵鼻,咳声一连串。她曾翻看过神州册卷中关于梅逸的记载,知晓梅逸说话很有特点,常让人哭笑不得。梅林青这是肖似其父之风。
梅林青向她抛了个媚眼,凑得更近一点,一叠声道:“九璎姑娘觉得小可提议如何?只要你点头,我马上八抬大轿娶你。婚姻之事宜早不宜迟,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晚我们就拜个堂成个亲接着洞房花烛?”
九璎:“……”
梅林青抬手肘碰了碰她胳臂:“同意嘛,同意啦,同意吧。”
九璎本就受了伤,此刻连连被“重创”,又呕出一口血,竟晕了过去。
梅林青忙将她接在怀中,向众属下道:“快快请军医,夫人晕倒了。”他摸了摸下巴,正色着,“一定是听闻喜讯太过激动,所以喜极而晕。”
众属下:“……”
宁封默默地将九璎从梅林青怀中拖出来,默默地把手中利剑横在两人中间,默默地盯视着他。
梅林青正要再开口。这时一骑绝尘而来,翻身下马,推开众人直奔梅林青,高声道:“将军,苏老将军传信,一切按计划进行,泲州那边已经攻破。”
众将士听闻此消息,不觉欢呼雀跃,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有一些老兵按捺不住激动之情,望向东南方,一时老泪纵横。
梅林青长舒一口气,亦是笑意盈目,这大沙漠终于快平定了,终于,终于能带着部下们回家了。
那骑面上虽同样有喜色,但亦有掩饰不住的忧色,望着梅林青欲言又止。
见此,梅林青道:“苏老将军还有何事相告?”
那骑犹豫着,又望了梅林青一眼,突然直直跪下,俯身道:“将军,苏老将军还有一事相告。之前苏老将军怕你军中分心,所以就先将此事瞒下。”
梅林青眉目沉下来:“何事?”
那骑顿首于地:“小姐失踪了,就在将军离谷的第二日。我们寻遍了所有能寻的地方,都没有寻到小姐踪迹。恐怕,恐怕……”他伏地泣道,“请将军治罪。”
梅林青顿时变了脸色,双拳握了又松,松了又握。半晌,压下眼中翻涌的情绪,他神色恢复平静,手一挥镇定地下令:“第一二队驻守此城。三队随我出城接应苏老将军,四队出去寻找小姐,旦有消息,立刻传信于我。”
那骑惶恐地抬头,小心翼翼道:“将军不亲自去寻小姐吗?”
梅林青淡淡道:“泲州阳州虽已平定,但螳螂捕蝉,安知黄雀不在后?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娉婷的事就交给你们了。”说着,他转向宁封,一边比划一边描述着,“这位少侠,请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这么高的身材纤瘦的姑娘,约十七八岁,肤色很白,长相同我五分相似。她胆子很小,同陌生人说话会有些怯怯的,笑起来会有点羞涩,但目光很温暖,就像……怎么说呢,像三月的春光。”
宁封凝眉思索着。
梅林青又道:“她叫梅娉婷,是我的妹妹,也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你可曾见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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