刃与花·三七 二
二
近未时。
苍莽山水尽已入画,城郭村落渐渐出现。
夏日阳光艳烈,殿庭中的两班部属人倦马疲,早已没了赏画兴致。但陈王未发令前,谁也不敢擅自离开。
只有一个人除外。荆南无视众将,牵着他管理的“楚骓”、“绝影”去饮水食草,路遇阻拦,只要抛出一句“这可是陈王的爱驹,瘦一分当心割你的肉来补”便得通过。
待他慢悠悠地回来,发现那没什么存在感的公主竟然还站在原处。太阳偏了角度,让她站的地方已无荫庇,她竟未挪动分毫。
侍女捧来一碗井水凉过的莲子雪梨汤。她饮了一口,突然停住,抬头望向庭中走笔不歇的人,吩咐侍女:“取杯茶水给作画的先生。”
侍女迟疑道:“翦明公主,没有陛下吩咐,奴婢不敢……”
翦明推出手中的冰玉碗:“那么把这碗端给他。”
侍女更是面露难色。
翦明皱眉,迟疑片刻,竟然端着碗走下石阶,行至案前。诸将皆惊,但无人敢阻拦秦渊的独女。
然而公主本人却紧张起来,似乎攒了些勇气才开口:“先、先生一天水米未进,请饮口水,略作歇息再画……”
原涧白衫尽湿,侧颜看了她一眼,不出一言继续作画。
翦明没料到会陷入此番尴尬境地,进退两难,只得将碗置于桌角。转身欲退时,背后却传来绘者的声音:“谢过公主。微臣并不觉渴。但水碗放在那里,压住画纸了。”
翦明一惊,连忙将碗端起,仓促间差点溅湿画作。
为首的将领崇远闻言脸色一沉,手按刀镡,向原涧厉声道:“无礼,竟如此不识抬举--”
原涧垂目运笔:“将军奉王命守殿,原某奉王命作画,同为侍君尽职,如何无礼?”
“你!”
“将军勿怒。”翦明止住崇远将军欲拔出的剑,“先生说的是。这张画作关系那么多人的性命,不能有差池。”
她奉碗抬目:“既如此,翦明端着此碗,先生若渴了来饮便是。”
“公主!”崇远又急又怒,就连旧卫诸臣也诧异地抬首。
荆南乐了,这女孩果然有趣。
原涧笔锋略停,直起身,这才正视了一番如捧茶童子般的公主,瞬息间眼中掠过神色万千。然后他垂下眼帘,再度开始作画。
“公主既是诚心相助,与其奉杯,不如助在下研墨。”
“大、大胆!”崇远大喝。
但这句呵斥出口时,翦明已俯身将碗置于桌下,绕身到案几对面,执起墨锭。
“呃,该如何研呢?”翦明讪讪道。
“清水入砚,墨锭平置,重按轻转,顺时而旋。”原涧声若静水,如训示生徒。
就这样,两人站在新旧两朝的官将间,旋墨作画,无言无声。
边塞后是村落,村落后是城镇,城镇后是熙攘人间。千里人世万浔河山,在此静谧中,寸寸绽现。
直到落阳西斜。
三
辰时,秦渊才自殿中踱步而出,完全不在意被他遗忘的一庭朝臣,只是看见翦明站在庭中扶腕磨墨时微微一怔。
“时限已到。先生画得如何了?”
原涧腕停笔止,自画卷中直身而起。
“已毕。请陛下观阅。”
巨大的画作平摊在整个黑玉案台。天堑地壑悠远无际,凡尘烟火分毫毕现,似是以一瞬凝聚百载千年。
秦渊扫了眼画作,并无近前审视的意思,只是抬手命道:“传旧卫太傅学士徐韬。”
须发皆白的老者抱着一大叠文书图简蹒跚而来。秦渊指了指案几上的画作:“徐老先生,请务必仔细核对此画所绘和你的文献图存,分毫误差皆需上报。一处未查出,你众生徒的性命不保。”
老者拭汗点头,几乎趴身在画作上,借着夕阳余光一寸寸地检视。
秦渊冷笑着走到原涧身侧:“你以为卫王已将这些机密图存销毁了吗?哼,他命这老头将它们藏了起来,但又如何能躲过我的耳目。说到底,卫王并不像表面那样信任你,他到死还做着驾驭天下的梦……你知道我要这山河社稷图的用意,不是观赏把玩,而是依其驭治新土,其上若有误导,则为侍君不忠。我非苛责的人,不过错一处,杀一臣而已。就让我们看看你归降的诚心是否如之前所言,无瑕如这满座白衣!”
徐太傅的审读检视持续到星辰满天。秦渊坚持当晚完成,命人执百余灯烛遍照案几,保证每寸画作纤毫毕现。
检视完毕,老者竟然一下跌坐到地上,颤声道:“陛下恕臣不才,竟找不到一丝勘误……这简直是一幅以绝世画作诠释卫地的经纬图存!”
秦渊神色古怪地看了原涧一会儿,突然展颜一笑,摆手道:“先生才学,果然抵得过这些人命。罢了,免了这帮家伙死罪。”
此语一出,跪了一天的旧卫臣子中竟有人不支昏倒。
荆南很开心,终于可以回去睡觉了。
就在这时,陈王秦渊再度开口:“先生的山水图卷果真浩瀚辽阔,风华无双。不过本王仍有一问,此番无瑕的绝代景致,能否久而不变?人心翻云覆雨,才华越盛,锋刃越利,越易招致杀身之祸--这幅画救得了那些人,却会害了你自己。你应是对此心澄如雪,但仍竭力绘制,不掩锋芒,当真大胆得很。”
“陛下高估臣下思虑。罪臣不过信陛下承诺,做所命之事而已。”原涧侧颜,淡然道,“既如此,怎样才能让陛下放心?”
“便以本王一剑,来试你胸中山水。”
全场俱静。
荆南心头一跳,只听翦明不可置信地颤声道:“父王……你是什么意思?”
秦渊面无表情,拔剑而出。
“受本王当胸一剑。若你能撑过此劫,则是天命护你可鉴诚心。本王保证,陈境内不会再有人对你不利。如何?”
原涧缓缓转身,面对提剑缓步而来的帝王。
“黑火之君行事何时征询过他人。臣下心意如何,陛下一试便知。”
“好--”
陈王秦渊玄袍陡然飞扬,手中剑起如雷霆轰鸣,纵贯而出,几乎是毫无阻碍地穿透了白衣下的身躯。
荆南陡然握紧了手中缰绳。
那个人……果然是……
陈王沿剑走势靠近原涧,在他耳边沉声低语:“这一剑是为了救你。城头那夜我就警告过你,你的敌人在自己人当中。你身后所护的国趸宵小,有人已露刀刃。我赦令一下,你对他们就再无用处,今夜必为他们所害。不如受我一剑,尚有求生可能。”
原涧略退一步,抵住剑的来势:“陛下竟说自己刺出的是活人剑,实是令人意外。只不过,这一剑,终会让陛下后悔。”
“哼,我早已查明,你受拜于卫国丞相前曾于我大陈浔门学宫求学数年--拜师于那个人门下。你师父为我旧友,这一剑护他生徒,算是偿还曾经负他的事。我早猜到你因他的事对我存恨在心。只不过承下此剑后,你是否还能为他复仇,就看你自己的能耐了。”
原涧轻咳一声,血即随气息呛出嘴角:“世人传黑火君有勇欠谋,实是大误。陛下思虑滴水不漏,不欠故人、不负自己,举事竟能让世名、厉害、己心皆能兼顾,当真让原某自叹弗如。不过这套说辞,只能用于自欺罢了。”
秦渊一怔,冷笑,挥手拔剑。剑撤,血喷溅而出,瞬间浸透重衣。原涧手按伤处,俯身单膝触地。
陈王看了他一眼,甩血收剑入鞘,举步离去。
“我与先生的约定你们都听到了?此剑既刺,他的生死自由天命。擅自接近他的文臣武将,不管意在救治还是妄图刺杀,一律处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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