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春天,少年 五
夜色清凉如绸缎滑过人的肌肤,绿袍人仰坐在清凉的黑暗中。轿子很宽敞,他的腿脚虽然不灵便,但眼力和耳力都很好。
火焰“噼噼啪啪”燃烧的声音、远近的脚步声、铁锁晃动的声音、那些垂死挣扎的求救声……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开门!开门啊,救命啊--”微弱的呼救声从屋子里传来。
绿袍人似乎很享受别人的痛苦和挣扎。
他的武功很高,掌控别人的命运和生死,在他看来并没有什么不对。尤其是那些本来就该死的人--在他看来,世间强权如石碾,人命如蝼蚁,弱肉强食便是丛林法则。
哭喊的仆童、惊慌的婢女、浑身是伤的家丁……他们的呼救声在“噼噼啪啪”的燃烧声中显得孤立无援。许多人逃到了门口,可是几十斤重的铁锁,任由他们拼命推撞也纹丝不动。火势追赶而至,能逃到门口的人终究还是难逃被活活烧死的命运。
仆人们拼命砸门时,一根不堪重负的梁柱骤然倒了下来,燃烧的柱子朝一个瑟瑟发抖的孩童压去!
梁柱无情地压上了孩子的头顶,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坚固的石墙突然坍塌了一角--一个白衣少年出现在火海中,用自己的右臂撑起了燃烧的火柱,将孩子护在身下!只听他沉声喝道:“快走!”
这是不容违抗的命令,也是死亡火海里唯一的生机,众人都拼命从这个出口拥挤逃生。
火光中,少年背后的几道箭伤深可见骨。
冶炼房的周围设置了机关,若要强行破壁救人,便躲不开无数乱箭。
绿袍人的神色终于变了。
--苏长衫呢?他为何没有赶来救人,落入这陷阱中?
只听“轰轰”两声巨响,旁边的池水溅起十来丈高,空中瞬间如同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雨!
又是几声巨响,在铺天盖地的水雾中,冶炼房的火焰渐渐委顿。
苏长衫没有直接去冶炼房救火,而是冲进了旁边的藏兵阁。夜里起南风,冶炼房的火势一旦蔓延,藏兵阁就会起火,里面的雷火弹若是爆炸,到时才会真正死伤无数。所以他抢夺先机,将九枚雷火弹尽数投入湖水中,由爆炸力激发湖水扑灭了冶炼房的火焰,也解了藏兵阁之围。
在如此危急的时刻,苏长衫竟然能如此决断。
绿袍人坐着没有动,眼底的光芒却亮得惊人--智勇双全,好一个苏长衫!
随即,他的目光投向火光中正在救人的白衣少年,却变得十分复杂……难以想象这样一个隽雅少年能不顾性命打开坚若铁石的墙壁;更难以想象的是,他伤重至此,现在还在做蠢事。
火焰虽然小了,但烟雾更浓。
不知道过了多久,逃生的人越来越多。而君无意的脸上难以看到一丝血色,冷汗从他的额角落下,很快跌进火海蒸发无踪。
绿袍人看得出来,他不可能撑下去了。他的力量再强,终究有极限。
就在一个老者跌跌撞撞逃过来,离出口只有几步时,君无意修长的身形终于晃了晃。无论如何,英雄总会支撑到救完最后一个人才撤离或者挂掉……那只是美好的愿望而已。
君无意打开石墙时已经身受重伤,如今失血过多,哪怕在火海中也感觉不到一丝暖意,浓烟烈火呛到胸肺间,让他眼前越来越模糊。他做到了自己的极限,但并不能救所有人--总有些事,哪怕尽力了,流血了,拼命了,却仍然会留下遗憾。
这一刻,力竭的君无意朝火中倒去。
一道人影狂奔而至,纵身跃向火海!苏长衫伸臂捞起朋友倾倒的身子,鬓角眉梢都被火光映红,眼底却有一点冷。
苏长衫与绿袍人目光相交,如同血色湖水映出天空。
景行止此时才从远处跑过来,慌慌张张地连鞋也没穿:“君无意他--”
半个时辰前,君无意突然满头冷汗地醒来,景行止想要阻止他出去,可武功远不如君无意,被他点了穴道。
苏长衫看着完全不靠谱的景行止,目光森然:“我说过,让你看好君无意!”
“我的武功比你好?”景行止满脸委屈地哭丧着脸,“还是,我的办法比你多?”
苏长衫脸色铁青地闭上了嘴。
“连你都没有办法的人,我能有什么办法?我总不能用‘蜀道难’杀了他!都怪你的安神散下得太少了,我怎么知道他那么快就醒来……”
“闭嘴!”苏长衫朝景行止喝道,打断了他的啰唆,随即将昏迷的君无意放到他怀里,同时顺手抽出君无意腰畔的剑--苏长衫平时不带兵器,因为他对自己的武功有自信。但此刻拿着剑的他,脸色竟有些可怕。
绿袍人本不该畏惧一个初入江湖的少年,但长剑攻来时,他才骤然发现,对方掌握了自己全部的弱点!
哪怕武功再高,如果弱点都被对手掌握,也是很难取胜的。绿袍人盛怒惊惧下使出了杀招,可惜已经太晚了。
苏长衫就在先前他与君无意的那一场比试里,不仅看清了他的破绽,还看清了他的要害!
寒剑无情地架在了绿袍人的脖颈上,苏长衫冷冷地看着他。
“君无意这个人胸襟宽广,你打他一掌,他未必会记在心上。但我替他记下了,再替他还给你。”苏长衫的声音平淡无波,但他话音与手几乎是同时落下,只听“喀嚓”一声,绿袍人的整条胳膊已瘫软了下来!
眼前相貌平凡的少年,有种刀锋般言出必行的果断。
“唔!”绿袍人痛得冷汗淋淋,怒极反笑,“好大胆!你不怕我家主人要你的性命吗?”
脱臼的胳膊在他身侧垂着,软绵绵的显得很怪异。
苏长衫淡淡看着他:“一笔账归一笔账。你的主人要我的性命,那是另一笔账了,与我现在和你清算的不相干。”
他如此狂妄,像是理所当然的骄阳,冷峻的光芒令对手不敢逼视。
而只有看到朋友时,他的光芒才温暖动人起来,仿佛沉甸甸的阳光令大树枝叶低垂,为朋友挡尽人情冷暖、世间风雪。
君无意醒来时天还未亮透。
窗外雾气蒙眬,桃花如雨丝坠落,有几瓣随风潜入,坠在他的白衣间。苏长衫靠在床边闭目养神,听到动静睁开眼来,见他醒了,刹那间眼里的目光明亮,洞穿了所有的浓雾。
“那些人怎么样了?”君无意侧过头来,手臂和后背仍然火辣辣地疼痛。
“两百一十六人得救,四十九人丧生。”苏长衫平平回答,随即加上一句,“不关你的事,你已经尽力了。”
若非君无意及时赶去,死的人更会数倍增加。
可少年春风般的眸子还是暗淡下去,风行雨沉,天地微凉。苏长衫毫不迟疑地伸手握住他的臂膀,掌下力度温暖入骨:“没有人能算无遗策,我也低估了对手的底线。”
君无意的眸子对上苏长衫的,许久,却只淡淡说了一句:“酒中下药,非丈夫所为。”
他即便生气,也只是淡而清寂的语气。
“我本来就不是君子,只是个浪子。”苏长衫几乎是有点无赖地双手枕在脑后,与他并肩躺在一起,“喝酒时你突然唤了我一声,是已经察觉到不对了?”
君无意苦笑:“不错,可惜那时我已经挡不住睡意,只来得及在意识未失去前,将有安神散的酒逼出了少许。”
所以,他仍然昏睡一阵,才从梦乡中挣扎醒来。
“景行止说得对。”苏长衫的目光扫过他后背的伤口,望着那从雪白纱布中渗出的点点血迹,平淡地说,“我的安神散下得太轻了。”
这毫无悔意的话若是让脾气稍差的人听到,只怕当场就会翻脸。君无意一时间也气得怔住,怒极反笑:“下得轻了?”
灰衣少年翻了个身,闭目装死。
君无意正要开口,蓦然见对方脸色疲倦,全然不如平常神采飞扬,突然意识到自己昨夜重伤不支昏倒,他必然损耗了内力为自己疗伤,一时间便说不出话来。
“苏同。”许久,君无意终于探向苏长衫的脉搏,眸子里满是担忧,“你没事吧?”
他自然没有看到,灰衣少年嘴角勾起得逞的弧度。
君将军脾气虽好,但若是遇到较真的事情,却比任何人都认真,也比任何人都固执。苏长衫太了解对方吃软不吃硬的个性,于是才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躺下。他的确耗损了些内力,又彻夜不眠,正好有几分倦意,再加上七分夸张,果然事半功倍。
“我腰酸、背痛、头晕、目眩。”苏长衫翻身过来,认真地说,“吃鳜鱼才能治好。”
君无意哭笑不得。
苏长衫见他神色,知道自己已经过关,便言归正传:“我已将事情都解决了。”
君无意征询地看着他,似乎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一夜间,他已经将行止山庄的麻烦解决了?
“昨晚我从藏兵阁出来,顺手捎了两样东西。一样是很罕见的,可以煮双味鱼头的铁锅;另一样,是幅美人图。”
“呃……”君无意忍不住扶额,呻吟了一声。
“你不想问我,藏兵阁里怎么会有美人图?”
“偌大的一间藏兵阁,有什么东西都不算奇怪。”君无意温和道,“既然可以有铁锅,自然也可以有美人图。只是择宝的人不选神兵利器、名刀宝剑,单将一只铁锅与美人图捎走……咳,倒是十分特别。”
“铁锅是为了做鱼吃。”苏长衫理所当然地说,“至于美人图,看起来总是令人心情愉快的。”
他说到这里来了精神,自己先坐起来,然后将君无意也扶起来。两人来到桌案前,只见苏长衫将一轴画像展开。画卷已经有些旧了,看得出年岁,但纸质平整保存得极好。
君无意的视线落在画面上,微微一诧,画中人谪仙般的气质,清冷如远山的眉宇……“微生先生?”君无意愕然抬眸。
“正是微生砚。”苏长衫悠然自得地以手背轻叩窗棂,花香盈盈,意态风流潇洒,“我听说微生世家历代出美男,却从没有一人比得上微生砚。他若是哪一日出门,蜀地的男女老少天不亮就会在他马车可能经过的路旁等待,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万人空巷不过如此。”
君无意性格雅正,不若苏长衫不羁随意,闻言不禁哑然。他经微生砚指点过剑法,一直对微生砚十分尊敬,至于容貌,他很自然地认为男子容貌再美,也是无关紧要的。
苏长衫知道他古板无趣,便将话题落回到了画像上:“客人要打的一百只椅子,是量身定做的,我去景行止那里要来了尺寸,再与这幅画像对照,除了画像小些之外,高矮胖瘦竟是贴合得很。”
君无意终于反应过来,眸子里满是诧异:“那一百只椅子,是为微生先生做的?”
微生砚熟知天下武学,但幼时心肺受伤因而身体不好,一直服药调理,所以深居简出,世人不常得见。若说久坐后容易晕眩这种细节处的要求,倒与椅子设计的要求恰好吻合。
“对方是何身份?为何要送微生先生椅子?”君无意的疑惑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比之前更多了些。
苏长衫没有回答他的第一个问题,倒是从容问他:“你可听说,最近川蜀有件喜事?”
“喜事?”
“微生砚与淳于翎就要成亲了。”苏长衫将画卷起来,“微生世家藏书万卷,淳于世家更是炙手可热。两大世家联姻,江湖中人无不想着如何送礼出彩,连我们苏府也差人送去了一对价值不菲的寒玉枕。听说最近前往川蜀的马车太多,官道也被堵住,不得不分时段放行。如此之多的送礼者归结起来无外乎两种可能,一种是真心祝贺的,一种是把握时机结交、攀附示好的。至于哪种多一些,只有送礼的人自己知晓了。”
君无意似乎明白了什么,但眉头仍然没有展开,只因他想起了另一件奇怪的事--“我记得,淳于世家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已经成过亲了。”
“记性不错。”苏长衫点头,“淳于世家这代只有一个女儿淳于翎,八年前招赘中原镖局的少爷上门,六年前那镖局少爷不幸身亡。如今再次招赘--这一次的女婿是‘名士国色’的微生砚。”
君无意听得愣住。
大隋极少有男子入赘的,除非家境贫寒或是与皇族联姻,更何况……那雨中修竹般的青年孤傲绝世,又怎肯委屈自己?
种种不可思议,如同在行止山庄发生的一切。
“江湖中很多人都觉得这桩喜事匪夷所思。”苏长衫打了个哈欠,“什么样的猜测都有,什么微生世家有难言之隐、什么微生砚病危……甚至连淳于翎是妖非人的版本都流传出来了。”
君无意的眉头锁得更紧:“依你看呢?”
“依我看?”灰衣少年打了个哈欠,“一男一女要成亲,有个最简单的原因不是吗?”
他将画像收好,神色怡然自得:“两情相悦,何惧人言。”
君无意一愣,终于展露了笑容。
苏长衫凝视着他的面孔,叹了口气:“送礼的人虽多,但真心为他们高兴的,不过寥寥几人吧。”
“明月若能遥寄祝福,我当在月下举杯,不醉不归。”君无意微笑。
苏长衫见他气色,终于放下心来:“天色还早,你再休息一会儿,我要去做鱼了。估计再过一刻光景,景行止就会将十条鳜鱼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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