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侠·双生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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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侠·双生 一

  

    章一

    “我与你讲,这件案子,可真不得了……”

    这是一间装饰得十分华贵的屋子,虽然华丽,却未免有些暴发户的气质;地毯足有一寸来厚,上面摆着雕花镶罗甸的红木桌子,桌上陈设着花瓶果碟,这屋子里还有热水管子,一阵一阵的暖香扑面而来。

    这正在高谈阔论的人,是一个华服少年。

    论到他的出身,却是很不得了。他名字叫做韩凤亭,父亲是一个有名的大军阀,兄长也是有名的天杀星。只有他文不成武不就,又喜好京城的繁华,因此一直留在北京城里。

    此刻韩凤亭正与一个娇小女子讲话,那女孩子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生得可人,她听着韩凤亭讲的话,一脸的不安。

    原来韩凤亭此刻讲的,却是最近北京城里一件有名的案子。

    有一个初到北京的士绅,名字叫做秦大友,半夜三更忽然被人杀死在家里,更被割了头颅,是时其妻犹自酣眠。这一起案子惊动了四九城,那娇小的女孩子听了,想到士绅妻子夜里尚与其夫同眠,凌晨醒来枕畔人却成了无头之尸,这是何等恐怖的事情,不由得全身颤抖起来。

    “哪里有这般恐怖。”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韩凤亭与那女孩子同时起身,一个道:“老师。”一个道:“卢先生。”

    这走进来的人是一个书生的模样,穿着朴素,年纪也不算很大。这韩少督一介纨绔子弟,何以竟对他如此尊敬?

    这话说起来却长了,这卢先生众人都唤他做卢秋心,是一个新闻记者,却因少年时的际遇,学会了一身的武艺和枪法,只是外人不知。韩凤亭因得知了他这个本领,便死活要认他做老师。那女孩子名叫蝶影,却是韩凤亭从青楼里赎出来的,也拜在卢秋心门下,学习一些文字。

    此刻卢秋心道:“你们说的那案子,我也知道一些。”

    韩凤亭知他是一个新闻记者,这类消息定然灵通,忙问道:“那凶手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听小报上说,此人来无影去无踪,好似一个剑侠。”

    卢秋心好笑:“什么剑侠,这是那些小报胡写,却不可全信。据我所知,这秦大友并未被斩首,乃是被一柄匕首刺中而死。而他被杀那晚,他妻子却是回娘家了,又带走了两个用人,次日回来时才见到尸体。”

    这么一说,这案子便少了许多神秘意味。蝶影不再害怕,却也有些好奇:“这会是什么人做的呢?”

    卢秋心道:“这我却不知,秦大友家境很富裕,说不定是图财。”

    韩凤亭胡乱猜测道:“也说不定是仇杀?情杀?”

    卢秋心正色道:“秦大友并未传出什么不好的名声,莫要胡乱猜测。”

    又问道,“那闫东起可是已经离开京城了?”

    这闫东起也是一个将军,他的兄长与韩督军恰是一个对头。之前的一段时间里,闫东起与韩凤亭之间颇起了一些纠葛,后来事情闹大,闫大帅又连输了韩督军几场,闫东起一看不好,包袱款款便去找他兄长。

    韩凤亭觉得自己没能亲手报仇,很不乐意,对卢秋心来说,倒是庆幸自己这个弟子少了许多危险。

    果然,韩凤亭怒道:“那老乌龟跑得倒快!早晚一颗枪子崩了他!”

    蝶影在一边抿着嘴不说话,她对这闫东起也全无好感。卢秋心看看自己这两个学生的模样,倒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道:“也罢。”

    好在韩凤亭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他骂了闫东起几句,气也就消了,只道:“老师今天回来得早,不如吃点夜宵?我却是饿了,想弄个火酒锅子。”

    蝶影一听,便款款起身,笑道:“那好,我去厨房看看。”

    说罢也不待卢秋心回答,径自走了。不一会儿,便端了一些火酒锅子的材料回来,又配了一壶酒,笑道:“我想老师是个读书的人,赏雪总要配些酒,便自作主张拿了。”

    此时已是冬末,外面零星还有些散碎雪花。

    卢秋心心里好笑,暗想自己何时说过吃酒赏雪,但又感于两人的至诚,便笑道:“好,辛苦你了。”

    蝶影又进出几次,拿了些果蔬冷荤之类的下酒,此刻那锅子里的鲜汤也已经滚开,一阵阵的香气扑鼻,倒勾引起人的食欲,卢秋心笑了一笑,便坐了过来。

    这一顿夜宵,吃得很是舒服。韩凤亭打着呵欠,摸着肚皮便要回去睡觉,却被卢秋心阻止:“出去走走,莫要积食。”说完便穿了大衣,当先推门走了出去。

    韩凤亭打着哈欠,倒也跟了出来。

    这时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分,一轮雪白的明月高高挂在天上,地上隐约有些积雪,那枯树的树枝也从墙壁两侧胡乱地伸展出来,仿佛西洋油画的场面。卢秋心是寓居京华多年的人,看到这样的情景,心中难免有一种感触。他慢慢地向前走着,也不停歇,一时间也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

    正这时,身后却传来声音:“老师,你看这云……”

    卢秋心想:了不得,这小少督竟也懂得风雅了。便听韩凤亭道:“听说最近京里有一个大盗,叫什么‘一天云’,专偷富贵人家,可是有这样一个人么?”

    卢秋心不觉失笑,但这一打岔,却也打消了几分寂寥情怀,便道:“是有这样一个人。”

    韩凤亭便来了兴趣,他最喜欢听这些事情,忙问:“都说这人可以飞檐走壁,又会一种步法,十来个人也轻易近不得身,有这等事?”

    卢秋心道:“你说这步法,确是有的,名字叫做玉碎连环步,是昔日里大盗曾头市的一样看家本领。若是学到了家,近不得身是真的。只是这一天云我并未见过,不知他功夫究竟如何。”

    韩凤亭不由感慨:“那这曾头市,想必是更厉害的一个人了?老师你可有见过他?”

    卢秋心淡淡道:“武功厉害,并算不得什么本事,曾头市一生无恶不作,杀人嗜血,这样的人,有再大的本事,又能怎样?”

    韩凤亭便问:“那老师你说,要怎样才好?”

    卢秋心想了一想,停下脚步,道:“为人处世,当守一个‘义’字。”

    韩凤亭又要再问,忽听一声胡琴骤然响起。就仿佛深山古林中,一滴水骤然落入深潭,声音连绵不绝,悠扬之中,有一种悲哀深沉的意味。

    衬着这一天雪一样的月色,令人魂魄为之震动。

    韩凤亭长到这么大,虽喜欢热闹,却唯有这胡琴的声音,一声声仿佛拧上了他的心。他平生不知愁苦为何物,却在这一晚,被这一支胡琴曲子震慑得欲罢不能。

    ——那就像,将军百战,身死魂归,旧日袍泽均已不在,唯有战场上的累累白骨,高天明月。

    直到那胡琴住了,韩凤亭仍旧怔怔地站在当地,半晌如梦初醒,道:“这真是好——真是好!”

    他无甚学识,一时也想不到什么修饰的言语,只把“真是好”这一句连说了几遍,方又问道:“这支曲子叫什么名字?”

    他这一句,自然是问卢秋心的,未想却是另一个人答道:“这叫《夜深沉》。”

    韩凤亭一怔,便抬起头来,只见是一个学生打扮的青年,自己竟未留意到这人到来,大抵是方才太过入神的缘故。他又看那青年一眼,见这人一身穿着实在是有些寒酸,只他的态度还算大方,因此倒也不令人生厌。

    这时卢秋心道:“这一曲《夜深沉》,悲凉低回,委实动人。”

    那青年听了,不由道:“这位先生实是个知音的人。学生胡思园,愿意向您请教。”

    卢秋心见他是个读书人,便也多谈了几句。韩凤亭见两人谈得文绉绉的,无甚兴趣,独自走到一边。这时卢秋心已得知这胡思园的家乡在湖北,眼下在京华大学读书。因听得这里胡琴拉得好,故而才走了过来。他道:“我也算听过许多戏,却未见过胡琴拉得这般好的。若是搭配上程老板的一段《霸王别姬》,那才叫天作之合。”

    卢秋心诧异前面说得好好的,这“程老板”又是何人?便听胡思园道:“卢先生可曾听过程老板?”

    卢秋心只得道:“不曾听说。”

    胡思园诧异道:“大名鼎鼎的程芳容程老板,卢先生竟不知道?”

    他一说名字,卢秋心便知道了。这程芳容原是当下的一个红角儿,便道:“原来是程老板,因我对梨园行不甚熟悉,一时竟未想起来。”

    没想这一句话说错,那胡思园先前是个寻常的穷学生模样,听得卢秋心这般一说,便滔滔不绝地宣扬起那程芳容唱功如何圆转,扮相如何出色,某戏如何,某某戏又是如何,夹缠不清。只听得卢秋心一个头七八个大,匆匆地敷衍了两句,便带着韩凤亭离开了,回头时,却见那胡思园依旧站在当地,怔怔地不知想着什么。

    卢秋心不觉摇了摇头。

    之后两日,卢秋心依旧去报社做事,这两日里倒是又发生了一件新闻。城中又一位士绅张复生被杀,与前番那秦大友相似,也是半夜里被匕首刺在前胸,巧合的是,据闻这张复生与秦大友,竟然是异姓的兄弟。而这二人虽然都是初到京城不久,但因做了些慈善事业,报纸上都有宣扬,因此名声不错,这么一来,更是诸说纷纭。

    这一天卢秋心来到报馆,正听到他的同事陈燕客在高谈阔论:“……谁想到一个做学生的人,竟也会去杀人呢!”

    卢秋心坐下笑道:“这又说的是什么?新出的文明剧么?”

    “哪里是文明剧!”陈燕客道,“这是实实在在的真事。秋心你不知道,前几日张复生与秦大友那两起案子,已捉到了凶手,这其中,原来是大有隐情。”

    卢秋心便问:“什么隐情?”

    陈燕客道:“说起来倒像一部大戏。原来当年的结义兄弟,共计有四人,其中有三个家资都是不差,只有一个姓胡的老四早年病逝,家境也不好,这姓胡的独生儿子,就以为是他三个伯伯陷害了他父亲,因此才策划了这杀人的举动。”

    卢秋心也深以为奇,又问:“那和学生有什么相干?”

    陈燕客道:“那姓胡的独生儿子是个大学生啊!你看这事奇是不奇,若说杀人很常见,一个在学堂里读书的大学生,竟然潜入人家屋宅杀人,这就少见得很了。听说这胡思园还是在京华大学读书的……”

    他刚说到这里,被卢秋心一口打断:“怎么,那人叫做胡思园,在京华大学读书?”

    陈燕客不明所以:“正是。怎的,秋心你竟识得他?”

    卢秋心不及回答,又问:“他一个学生,怎会有本事杀人呢?”

    陈燕客道:“这事说来也巧,原来张复生被杀那一晚,他并没有当即就死,却留下一句话,‘道我若是死了,定是胡家的人要杀我’。他家里人都是知道当年这些事的,便去警署报案,再一查,那胡家的后人正在京里,而张复生被杀时,无人见他行踪,可见有鬼。如今审讯之下,闻说是已经招供了。”

    卢秋心想到那晚与自己同听《夜深沉》的学生,未免叹息,忽然心中一动,问道:“这胡思园杀人,究竟是在什么时辰?”

    已然入夜,这灯火通明的时候,卢秋心雇了一辆黄包车,正匆匆赶在路上。

    方才他听了陈燕客讲述,忽然发现,张复生被杀的时候,正是那一曲《夜深沉》响起之时,而张复生的住处与韩凤亭的住处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北,就算胡思园坐了汽车,也万没有这般快就赶来的道理,可见是一件冤案。警局审讯,多有严刑拷打的事情,那胡思园说不定已遭了许多罪。这般想着,便拜托陈燕客代为料理稿子,自己则去警局做一个证。

    但黄包车走到一半,卢秋心却又停了下来。他在北京城里这几年,并不是一个不懂世故的人。一来现在已晚,二来自己是个文人,人微言轻,这时节去了警局,只怕帮不得那胡思园。但若说明日再去,又不忍心让这胡思园再遭一晚的罪。

    罢罢,他苦笑一声,此时也只得扯一次虎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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