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侠·双生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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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侠·双生 八

  

    那骤然出现,又给宋翼补了致命一击的人,竟然是汪九明!这个结果,实在是出乎人的意料,此刻的汪九明虽然依旧是一张白里透青的面孔,消瘦得与鬼魂无异。但一双眼睛却是十分坚韧,与他之前全不相同。

    程芳容一把挣脱卢秋心,朝着汪九明便跑了过去,叫道:“师哥,师哥!你何苦……”

    汪九明低声道:“好歹是报了仇……”

    程芳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这个时候,反倒是卢秋心旁观者清,道:“二位,咱们快走。”

    程芳容也醒悟过来,扶着汪九明就向外走。谁想刚走了几步,一个人已走了出来,微笑道:“且等一步。”

    这人笑意盎然,正是周幻。他身后还跟着两个打手,想是一天云虽将宋翼单独骗了出来,但毕竟不能瞒上太久,周幻到底找了过来。

    宋翼拼尽最后一点气力,叫道:“那个痨病鬼是杀我的人。快……快救我……”

    周幻道:“是!”便向身后两个打手吩咐道,“还不快去找医生!”

    周幻来宋家时间虽短,却很受宋翼的倚重,两个打手听得这话,又见宋翼伤势沉重,连忙便去了。

    直到那两个打手走远,周幻却丝毫没有看宋翼的意思。径直来到程芳容面前,笑道:“程老板,把人交出来吧!”

    程芳容怎能答应,周幻笑了一笑,也不多说,一手就向汪九明胸前抓去,他速度奇快,谁想却有人比他更快,一掌便切开了他的手,正是卢秋心。

    周幻“哎”了一声:“卢先生,你这不是恩将仇报吗?”

    卢秋心也不答话,只道:“程老板,快走!”

    程芳容不用卢秋心说第二遍,架着汪九明就往外走。周幻叹一口气,退上一步,那条极细的软鞭已经出手,朝着卢秋心的脖颈便卷了过来。

    卢秋心不避不让,夹手就向软鞭抓去。周幻所长,乃是出手奇快,招数变幻莫测,气力却不大,便将鞭子一缩,反向卢秋心腰间抽去。

    卢秋心见软鞭来得快,向右一闪,谁想周幻到了这时,竟然还能变招,他一鞭转向卢秋心脚踝,眼见就要扫到之时,卢秋心左脚一起,忽地将那软鞭踏于足下。周幻用力一抽,只觉如蚍蜉撼树,怎能抽动。

    卢秋心冷冷道:“周先生却也有趣,放着宋翼在那边流血不止,倒急着和我打斗。”

    这时宋翼躺在地上,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但周幻竟然全无一点救治的意思,这里面可就透着罕见。

    周幻索性把手一松,放下软鞭,笑道:“哎呀,竟被卢先生看出来了。”

    他脸上还带着笑,忽然间一掌向卢秋心打了出去,正是一套小巧连绵的随云掌,掌掌贴身,乃是适于近袭的招式。卢秋心以擒拿手招架,十余招内,周幻竟未占到分毫便宜。他见机也快,把掌法一收,叹气道,“卢先生,咱们两次相遇,我何尝对不起你过,你何必要拦我呢?”

    卢秋心也便住手,道:“宋翼作恶多端,不该由杀他那人偿命,是其一;周先生放着主家重伤不问,却执意捉拿凶手,事有蹊跷,是其二。因此我不得不拦。”

    周幻面色微微一变,随即便叹起气来:“卢先生,你非拦不可?”

    卢秋心点一点头,周幻只得道:“也罢,也罢,我的本领原不如你。既然你这般说,那这件事也就这么算了。”说着转身就走。

    任谁都认为他真是就这么走了,谁曾想周幻刚走两步,忽然一转身,一把小巧精致的手枪便出现在他手里:“卢先生,停手吧。”他微笑,“你功夫再高,又怎能抵得过这火器呢?”

    卢秋心看了一眼他手中的东西,却向前走了一步,道:“若我不退呢?”

    周幻笑道:“卢先生当我开玩笑?”这人实在是心狠手辣,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全无预兆便扣动了扳机。

    此时两人距离很近,就算卢秋心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能躲过这一枪。

    谁想扳机扣动之后,卢秋心竟然毫发无伤,他飞起一脚,惊呆的周幻全无防备,正中手腕,手枪直飞到天上,被卢秋心一把抄在手里,随后“啪”地在枪身上一抹,枪口已对准了周幻。

    “周先生忘开了保险,如何开枪?”卢秋心语气沉静。

    周幻先是一怔,随即叹道:“果然,我原不会使枪,现学现卖到底不比卢先生这样的高手。我只是奇怪,卢先生一个新闻记者,怎会有这样的本事?”

    卢秋心自不会说出自己师承罗觉蟾之事,只道:“这件事就这样算了,周先生,我也无意伤你,你走吧。”

    周幻却不动身,笑道:“按说我这最后一点看家的本事都被卢先生识破了,就该识趣离去。但卢先生,你可知我为何执意要捉这凶手?”

    他不待卢秋心回答,便道:“我一早就知道宋翼此人当年所做的恶事,投靠他不过是权宜之计。恰好宋翼与一天云争锋,我便趁机调走宋翼手下人,让他两个自相残杀。”

    卢秋心道:“我倒不知周先生是这等好心人。”

    这话说得便有些讥讽的意思,周幻笑道:“是是是,俗话说得好,无利不起早。我呢,其实之前曾向宋翼下了一个催眠术,叫他写下一份遗嘱,将他的财产都留给我。”

    卢秋心不由便是一惊,宋翼武功高明,人又多疑警醒,周幻竟能令此人中招,可见他的本领,却又道:“宋翼自有徒弟随从,你来他身边时间未多,就算有遗嘱,那些人如何肯顺顺利利把宋家财产交托给你?”

    周幻笑道:“卢先生到底聪明,看出了这件事的关键。正是,若他骤然死了,虽然宋翼并无妻儿,他手下人也未必服我,但若是我抓住了杀他那人,为他报了仇呢?”

    卢秋心骤然抬眼看他,原来这才是周幻的目的!难怪他对地上的宋翼全然不顾。又听得一阵“格格”声音,原来宋翼撑到此时仍然未死,听到周幻这一番话,大怒至极,却因流血过多,伤势又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唯有喉间“格格”作响。

    周幻向一旁看了一眼,道:“差点忘了这位,若万一没死,也是个麻烦。”便来到宋翼面前,此时那匕首仍在宋翼小腹上,他抓住匕首柄,忽地向左用力一拧!

    这一招实在是狠毒至极,宋翼的内脏几乎都被绞碎,他先前便受了重伤,这时再忍不过,一口气没上来,便没了气息周幻把手一松,若无其事站了起来,身上连点血都没溅上,又道:“卢先生,宋翼这个人,想必你也清楚得很,他的家产都是些不义之财。待我拿到之后,你我二人各分一半,那可是多好的一件事?”

    财帛动人心,这本是最直白容易的一件事,无奈周幻自从一开始,便看错了卢秋心,他当对方是个与自己相似的求财之人,卢秋心看着他,慢慢道出两个字:“不可。”随即转身离去。

    当卢秋心回到包厢里时,还有大半出戏,就要到程芳容的压轴了。

    韩凤亭看了卢秋心道:“老师你怎么才回来?眼看程芳容的戏便要开始了。”

    卢秋心笑道:“我出去寻个茶馆坐了一坐,因此回来得晚了。”他自不会与韩凤亭说这些事,后来周幻晓得自己无法突破卢秋心,这才走了,卢秋心倒是白捞了一把手枪。

    韩凤亭瞪他两眼,坐在一边的蝶影也看了卢秋心一眼,却都没说什么。直到把这出戏听完了,眼见下一出就当是程芳容的戏,卢秋心心想,也不知程芳容回来没有,能不能及时上台,又不知那汪九明此刻如何,周幻会不会另使旁的主意。

    正想着,忽听楼下一阵喧哗的声音,竟有若干警察冲了进来,扰得众人一片慌乱。

    韩凤亭怒道:“这是什么意思。好容易请老师来听个戏,倒有这许多麻烦,李副官你下去看看。告诉他们,无论闹什么,戏散场了再说。”

    卢秋心原要道一声:“不必。”一眼却看到跟在一个警察身边的人,赫然正是周幻!原来周幻无法从自己这边突破,竟请了警察过来,这可如何是好?

    李副官下去不提,卢秋心却很是紧张,须知李副官纵使拖延,也不过一出戏的时间,程芳容不能走,到时汪九明又当如何?但此事他也不愿请韩凤亭帮忙,毕竟此事与前番为胡思园去警局作证不同:一则汪九明确实重伤了人;二则那周幻是个心狠手辣的人,自己已经得罪了他,纵然韩凤亭有势力,但惹上此人,后患不小。他正寻思着,却听韩凤亭道:“老师,你是想护着个什么人,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卢秋心当即惊住,实未想到这素来粗疏的韩少督竟然说出这样一句话,便回想自己方才是露出何等破绽?蝶影却怯生生地站起身道:“卢先生,方才因我担心你身体不好,便远远地跟了出来,看到了……一些事情。”

    她离得远,不然一早被卢秋心等人发现,因此并不能了解到事情全部,虽则如此,也隐约看出卢秋心是要护着一个什么人,回来后便告知了韩凤亭。

    卢秋心知是蝶影关切,如何能说出批评的言语,犹豫一下尚未开口,韩凤亭已道:“我是不知老师你有啥顾虑,但学生为老师做点事那是天经地义,更不必提你还救过我。有什么事,你要藏着掖着的?”

    卢秋心停顿片刻,正要开口,忽闻一声胡琴声,分明入耳,苍凉中夹了十二分的无奈,却终是气节不改,就仿佛一个人独行旷野之中,纵然星月无光,却仍旧前行。先前戏园子里原有些骚乱,这胡琴响起后,瞬息间,戏园里竟然一片安静。就连韩凤亭都道:“这曲子熟悉,这不是……”

    他忘了名字,卢秋心却记得,这正是那一曲《夜深沉》。放眼京华,再没有第二个人拉得出这般的曲子。蝶影幼年便入了青楼,更有许多感触,竟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

    这一曲实在是动人心魄,胡琴声音方止,扮戏的还没有上来,台下竟破天荒地传来一阵掌声,卢秋心按捺不住,也鼓了几下,韩凤亭一见卢秋心鼓掌,索性便叫起好来。卢秋心颇觉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须臾,程芳容便也上了场,台下自然也是彩声不绝。论到程老板的戏,那自然是极好,但今晚却又不同,仿佛在这一个“好”字上,又更上了一层楼,竟是十二分的圆满。若照之前讲,旁人无非是赞颂程老板唱得好,身段好云云。可今日看来,台上竟是生生的一个虞姬本人。那神态举止,恰是下一刻便要与霸王诀别,那等哀伤,令人穿越到千载之前,为之魂断神伤。

    卢秋心忽然想到,陈燕客讲到当年双生,一曲《霸王别姬》珠联璧合,震动京华,怕不正是这般情景。

    台上的人正唱到要紧关头,此刻恰是一个不需胡琴的时候,侧身坐在后面的琴师眼神怔怔。忽有人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他回头看去,那人竖指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便拿过他手中的胡琴,递给了程芳容原本的琴师。

    “汪琴师,请随我来。”

    这说话之人正是卢秋心。汪九明见他身后又站了个华服少年和两个大兵,只当事情到底败露,卢秋心到底是带了人来捉拿自己,随他们到一个僻静角落后便惨笑出声:“你们带我走吧,秦大友、张复生、宋翼三人都是我杀的。我自小父母没了,寄住在亲戚家,那亲戚待我如亲生父母,又筹钱要送我读书,谁想竟被那三人劫财杀人。我心里一早便存了报仇之念,如今终于如愿以偿。”又道,“我在这里拉琴,是我方才胁迫程老板把我隐藏起来,并不****的事。”

    卢秋心笑了笑:“汪琴师,你不必担心。”

    汪九明怔了一怔,却见卢秋心拿出一套大兵的衣服,道:“汪琴师请换上,然后随我们来。”

    警局的人再怎样搜,终究搜不到韩少督这里。散场之后,韩凤亭轻轻松松带着一干人等离开了戏园,反倒是卢秋心落后一步,在离开戏园时,他被门口的一个人叫住。

    正是周幻,他斜倚在门上,口中叼着烟卷,眉梢眼角竟然还带了两分笑意:“卢先生,坏人衣食,可是大罪过。”

    烟卷上火光明灭不定,在他俊秀的脸上带出几分幽暗光芒:“北京城不大,早晚咱们再见面。”他把烟卷随手一扔,恰丢到旁边一个水洼里,“嗤”的一声,火光熄灭,那诡异的幻术师掉头便走,全无犹豫。

    卢秋心看着他的背影,情知自己今日是竖下了一个大敌,然而,终究没有一分后悔的意思。

    这几起连续的杀人案,在北京城里轰动了一段时间,但最后终是不了了之。韩凤亭在京里的屋舍非止一处,便随意指派了一处给汪九明。

    然而,汪九明中烟毒已深,先前卢秋心见他时,就觉他身体的情形不对,如今又遭了这一桩事,不过十余日的时间,眼见汪九明一日不如一日,竟是一病不起的模样。

    这些时日,程芳容一直陪着他身旁,中外的医生也都请过,但俗话说的好,治得了病,治不了命。汪九明这一遭,实是命数已到了这里,再难医治了。

    卢秋心在一边看了,也不由深深叹气,这鸦片之毒,中毒若深,实在是难以医治,也只有当年教他武功的聂神通曾整理出一套金针打穴的办法,但是,这个治法既要懂医术,又要配合着内力,卢秋心虽有武功,但医术一门博大精深,他却并未学得。

    如是到了一个月头上,汪九明终究是不治身亡,临终前他人已昏迷,迷蒙间哼了一两声,却仍是《夜深沉》的调子。程芳容痛哭失声,在京郊一块墓地上,以兄长之礼葬了汪九明。

    头七之日,卢秋心念及汪九明身世凄惨,一身技艺付之东流,便叫了车去他墓前,想烧些纸。谁想到了墓前,却见到一身素衣的程芳容站在那里。他见到卢秋心,也有些惊讶。

    “没想到在这里见到卢先生,也好,我本想去城中找你的。”说完这句,他便不肯多说,只烧了纸,卢秋心想了一想,便也将自己携来的黄纸在墓前烧了。

    待到这一切事情料理完毕,二人重新起身,程芳容方道:“卢先生,我师哥虽已过世,我却不愿他身后背负污名。”

    他吸一口气,缓缓道:“杀秦大友、张复生的人,是我。

    “幼年时,我家境尚属小康,秦大友等人却为财杀人,恰也巧,我母亲在杀人那日回娘家探亲,不曾在家,偏我当时淘气,要回家取一样玩物,因此师哥偷偷陪我回来,却恰好赶上杀人之事,师哥紧紧捂着我的嘴,带我躲在墙角狗洞里,才躲过杀身之祸。这是师哥救我第一次。”

    他深深叹一口气:“我当时救不得父亲,却到底记下了那几个人的相貌名字。次日我母亲归来,经此刺激身染重病,最终病故,耗尽了家里的银子又欠了外债,不得已,我与师哥才入了梨园这行。这些年来,我两人相依为命,好容易算出了头,又遇上那等事,师哥自甘染毒,这,却是师哥救我第二次。

    “后来秦大友、张复生进京,因做些自欺欺人的慈善事业登上报纸,被我看到。借着堂会的机会,我两次杀人,闹得沸沸扬扬。那时师哥听到这个消息,便已动了疑心。后来承蒙卢先生的消息,我找到他,他便径直问我,杀人的可是我?我虽否认,但他如何看不出我是扯谎,因此后来家人告诉我师哥再次离开之时,我才那般惊惶。”

    卢秋心此时也想到那一晚在戏园前见到程芳容,他面上那等少见的惊惶之色,那不单纯是为了汪九明离开,若是离开,总有找到可能,那时的程芳容更多的是担心——他担心,汪九明是去杀人。更担心的是,汪九明不仅是为了报仇而杀人,而更是为了救他而杀人。

    这一番事闹得大,宋翼更是一个难以对付的人,汪九明决意去杀人,能杀,自然最好;万一杀不了人,他也要把这几桩案子都扣在自己身上,免得对程芳容不利。

    程芳容低声道:“师哥救我,这是第三次。”

    这一对师兄弟,论到血缘,不过是极淡薄的一些牵连,然而论到情谊,却实在如嫡亲的兄弟一般。当年的京城双生,也合该是这样的角色。

    他说完这些,便不再多说,其实此时汪九明已死,就算是他一字不提,也无妨碍,然而卢秋心几次助他,他不愿瞒住卢秋心,也更不愿令汪九明身后名声受损。然而等了良久,却只听卢秋心道:“程老板,其实……我早已猜到,前番杀人之人,决不会是汪琴师了。”

    程芳容便是一怔,又听卢秋心道:“一来汪琴师身子损得厉害,宋翼那一晚事发突然,尚可理解,那秦张二人,他绝无能力杀死;二则,我实是知道,他并无机会杀张复生。”

    那一晚雪夜听琴之事,程芳容并不知情。同时听琴的胡思园尚无机会前去杀人,更不用提汪九明。

    他平淡道:“程老板为人坦荡,但今日事出你口,入我耳,便即罢了。我不为别的,只为敬程老板是一个好人。”

    程芳容又是一怔,却听卢秋心平平静静道出三个字:“胡思园。”

    胡思园之父,当日亦曾参与其事,虽然其父并未杀人,可同样参与劫财。程芳容却全无丝毫累及后人之意,甚至为了胡思园的安危还曾专门前往宋家救人,这份胸怀,实在也是难得至极。

    说完了这三个字,卢秋心自也转身离开。直到他上车之前,才转回身看了一眼。却见程芳容依旧站在坟前,黄土在侧,纸灰纷起,他一个孤零零的人影伫立风中,正是无限凄清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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