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海琳娜·伯克利希 1
1938年7月14日,海琳娜度过了第二十个生日。她没想到去年许下的生日愿望,克鲁索先生今年就实现了。
踩在柔软的草地上,海琳娜眼前白茫茫一片,她不禁想起去年初春隔窗看到的那幕:晴空仿佛无垠地蓝色画布,层积云如均匀抹开的白颜料,一切和瑞秋笔下的风景画一样优美。
瑞秋告诉过她,画中的西普鲁士曾是她的故乡,那里一望无际地旷野上有数不尽的湖泊,长满翠绿牧草的平原是放养畜牧的天堂,但瑞秋更喜欢一座座宏伟地风车屋。
“真希望以后能去看看这么美的地方。”海琳娜能想那种壮观地场面,棕绒马群在牧原上自由追逐,它们累了就可以去湖边饮水,饿了低头就有鲜美的牧草…
“但一切美好定格在了这幅画中。”瑞秋摇摇头,她停下画笔,“战争几乎毁掉了那里的一切,连夜不断的炮火把西普鲁士的旷野炸成了焦土,湖泊被炮轰成了沼泽,诺大的风车屋也像草堆一样燃烧...受惊的牛马在飞扬的尘土中逃散,它们不知道等待它们的只有死亡。”
“这些都是姐姐讲给我听的,我只是把它最好的一面画了出来。姐姐没说错,人总会因嫉妒而毁掉所有美好的事物。不过海琳娜不用担心,柏林也有这种地方,而且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公园,我平日没事就会去那儿散散心...”
海琳娜后来见到了:柳絮在轻抚湖面的微风中摇摇欲坠,几片蒲公英花絮落在孩子们的发间,几乎每处树荫下都有一家人在野餐...她想在这儿过一次生日,大概是想感受下和平时期的美好。
“...我们不是神明,并非生来就知晓万物机理。”她回过神,克鲁索先生的声音正萦绕在耳畔。
她的确不清楚克鲁索先生在做什么。她一早换好白纱裙下楼,却被克鲁索先生拦在楼梯前。她最后一眼见到了哈德莫先生和克莱尔小姐,他们平日难得相处得这么融洽。
今天是她生日,但这和去年不太一样!这次有点像恶作剧,克鲁索先生生怕她看到一点光亮,他缠了很多圈,以至于她得摸墙走路。
“我们会用一生去寻找答案。”她摸索墙壁,来到走廊尽头,碰到只温暖地手。她揣着不安的心,顺它的指引走进笛声迭起的街道,穿过拥挤地人群…这些喧闹愈来愈轻,渐渐听到清风吹过疏叶的飒飒声,她才静下心来。他们在进入一片森林,她感受到了光亮,这有点像玩捉迷藏。
“这份答案既不唯一,又独一无二,它要比宝藏金贵,以至于人们倾尽所有想找到它,但拼命努力或碰碰运气毫无作用…它从不主动出现。如同有人问我找什么?某种东西,当我找到它时,我才知道那是什么。”琴声在慢慢绽放…还有弦乐伴奏,她不确定是什么乐器。
语毕,四面掌声雷动,这又有点像场面恢宏的音乐会,就是今年夏天玛亚小姐带她和波蒂去的那场。她马上想到座无虚席的剧场里,一排排人头攒动的贵族,还有表演开始前周围的喧闹气氛…夏日剧场门前售卖的蛋卷冰淇淋也不错,她喜欢闻那股奶油味。
她正侧耳倾听这些,眼前纱布突然被摘下了,“二十岁生日快乐,海琳娜。”
她猜对了一半!欢快的旋律跳跃在愉悦的气氛中,钢琴家和弦乐手在林荫下演奏,他们西装革履,一头金黄短发,脸上挂着苏格兰人特有的自信笑容。
“你喜欢这首苏格兰歌谣吗?海琳娜。”她正盯着乐队看,克鲁索先生开口说,“《一支红玫瑰》向来献给斯凯岛上婀娜轻盈的金发仙女,你和她们只差一件东西。”他摸出顶马尾草编的皇冠,戴到海琳娜头顶,“苏格兰人说无论他们身处何地,只要听到这首曲子,闭上眼就能感受来自格陵兰的海风。海琳娜,你想试试吗?”
她将信将疑轻合上双眼,起伏不定的节奏仿佛让她身临斯凯岛之巅,直面眼下汹涌迭至的碧蓝波涛。海琳娜从没听说过斯凯岛,但她想告诉克鲁索先生这种感觉是真的!她能感受到身后山坡背脊盛放的玫瑰花海,随风而动,袭卷花香的海风不时吹起她的金发和白纱连衣裙。
这很奇妙,她做梦都没这么想过。克鲁索先生坐拥一家面包店,但这时候想在柏林请一支乐队演奏,那远远不够。
再次睁开眼,她仿佛回到坐在秋海棠连廊下,望着不远处正举行欢迎会的孩子们那段时光。
晨光熹微下的树林黯然无光,微风拂过灌木,几片青叶翻转落下。海琳娜看到了波蒂,他会趁格兰特和帕克不注意,钻到桌下,拿走两块带水果的奶油蛋糕塞进嘴里;舍夫尔小姐也在桌旁,她今天穿了件露肩黑纱连衣裙。她低着头,双颊泛红,一只手反撑桌角,另一只手捧着酒杯,指尖敲着杯壁...
施耐德先生走到舍夫尔小姐身边,他今天难得穿了套浅灰色礼服。他的脸也有点红,海琳娜不知道他是喝多了,施耐德先生一紧张就喜欢喝酒。也许是出于羞涩,听克鲁索先生说,他最近很痴迷舍夫尔小姐。
她在台上俯视一切,克鲁索先生走进人群,克莱尔小姐还在低头整理紧身白绸裙和上身的翻领白衬衫,哈德莫先生在台下笑着向她举杯庆祝,他们一定早知道这些了。不仅如此,她还看到了科莱茵太太,玛亚小姐和梅尔小姐…她所有的朋友都来了,要是瑞秋能来就更好了。
“从莉莉安嫁到古德里安家后,我心里只剩海琳娜放心不下了。海琳娜是个美丽的姑娘,我在克鲁索那儿第一眼见到她就这么认为。”玛亚小姐搀科莱茵太太走到海琳娜面前。
“科莱茵太太,你也想看海琳娜出嫁的样子吗?”施耐德先生说。
“海琳娜披上婚纱的样子一定美极了。”舍夫尔小姐挽过施耐德先生的手,她俏皮地说,这句话克莱尔小姐也说过,“真希望那一天快点到来,不知道海琳娜日后能便宜哪个男人呢。”海琳娜羞涩地低下头。
莉莉安是科莱茵太太的女儿,人们只知道她为国社党工作,海琳娜见过她两次。一次是去年秋天,她带了位穿米色西装,梳一头油光锃亮的黑色短发的男人回家。海琳娜当时在科莱茵太太家里喝茶,她还记得科莱茵太太开门时脸上惊恐的表情。当了解莉莉安和男人的来意后,她又长舒一口气,海琳娜后来才知道男人是莉莉安的丈夫。
第二次见到莉莉安是那日两月后——她和那男人的婚礼。受邀的人不多,海琳娜能叫出他们的名字。她依稀记得莉莉安次日走后,科莱茵太太拉着她的手说:“能亲眼看到莉莉安将后半生托付给值得她信赖的人,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年迈的科莱茵太太滴酒不沾,她只破例喝过两次酒,一次是莉莉安婚礼那天,另一次是今天。
“以前没能参加你的生日,是我的遗憾。如果日后每年都能亲眼看你长大,那可太幸福了。我一定要写信给莉莉安,告诉她我在这里并不孤单,因为她有一个叫海琳娜的妹妹陪着我。”科莱茵太太肯定喝多了,她居然哭了起来。
“好了,科莱茵太太。克鲁索不是承诺海琳娜以后每年都有这样的生日过吗?”玛亚小姐也擦了下眼角,她继而转头对海琳娜说,“你真该好好感谢克鲁索,他很厉害,居然能说服梅赛先生在这里为你举办生日派对,他总能为你做成任何不可能的事。”
海琳娜该想到这些,她一周前在公园门口撞见了克鲁索先生。他当时在和一个穿黑礼服的矮胖男人攀谈什么,看他一筹莫展的样子,海琳娜就知道事情进展得不顺利。她那时还坚信,克鲁索先生一定会扫兴而归,因为整条街的人都知道,那个男人叫梅赛,他是个一毛不拔的富翁。
“我的公主!”她还没平复过心情,又有人打断了她,“祝你生日快乐。”
惊喜不断而至,海琳娜情不自禁捂住嘴,“你是那个…”
“好运常在的吉他手。”穿黑色礼服的男人走到她面前,海琳娜觉得他很眼熟,“那只是小时候充满稚气的梦罢了,人总该学着分清现实和梦这回事儿。我现在是这儿的管理者,你一定听说过我…哎!我说孩子,快从花坛上下来!那些花可不像你家小花园儿栽的野花!”
他瞥见正撅屁股,爬上花坛的金发格兰特,“对不起,海琳娜,我得先失陪一下…”海琳娜还没等点头,他就喊道,“快下来!孩子!”他朝那边跑去。
三个孩子在玩抓人游戏,海琳娜看到躲在郁金香花丛中的波蒂,正对她做不要出声的手势,但下一刻格兰特就被梅赛先生扛在了肩上。
“如果放任他们爬上花坛摘花,他们以后肯定会慢慢丢失同情心。”他在海琳娜面前放下了不停挣扎的格兰特,格兰特下来后对他做了个鬼脸跑开了,“孩子总这样。”他尴尬地笑着,海琳娜害怕他未善罢甘休,但他该不会像克莱尔小姐对孩子们也斤斤计较。
“柏林很多人都不喜欢我,他们眼里的我就像埃塞俄比亚人和西班牙人眼里的墨索里尼。他们天生嫉妒聪明的犹太人,但没人愿意去了解我是怎么一个人撑过来的。海琳娜,你该听过一句犹太古语,狐狸只有落入陷阱,受过一次致命伤,才知道那是陷阱…”海琳娜皱眉望着他,他才意识到多说了话,“为你准备生日是我的荣幸,像你这样的姑娘现在可不常见了,生日快乐。”他从路过的侍生托盘中拿了杯香槟,一饮而下。
海琳娜在公园湖边喂鱼时认识的梅赛先生,他那天只穿了件肮脏的呢子大衣和破洞的亚麻长裤,坐在椅子上旁若无人弹着吉他。瞧他闭眼陶醉的样子,一定是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
海琳娜喜欢他弹出的哀婉旋律,仿佛一位饱经沧桑的老者娓娓道来一生的悲喜,但不是谁都这么想。路过的游客对此避之不及,仿佛在这儿见到流浪者,是对他们进来参观的侮辱。但海琳娜不这样想,或许他曾是位备受尊敬地乐手,她满怀敬意,将剩下的面包放进他脚边的帽子中。
“希望你今天也有好的收获。”她暖暖笑着。
“希望心地善良的姑娘也能交到好运。”男人放下吉他,朝她深鞠一躬,她从没想过他居然是“铁公鸡”梅赛先生...
“这是一点心意。”梅赛看着海琳娜接过盒子,扯开丝带打开盒子。一颗绿宝石映入海琳娜眼中,它晶莹剔透,但凡谁见它一眼,都会心动不已。他本来信心十足,以为会让海琳娜惊讶得说不出话,但海琳娜无动于衷。
“谢谢你,梅赛先生。”海琳娜只是轻声说。
“无论你喜欢什么首饰,它都能完美搭配。”海琳娜可能还不清楚它的价值,梅赛心想,他有必要解释一下,“全德境内只有我能找到这么大一颗绿宝石,但现在你是它的唯一拥有者...”
“梅赛,看来海琳娜不太喜欢你的礼物。”克鲁索先生挤到海琳娜和梅赛中间,那时花园里的人差不多全走光了,“但我保证海琳娜会喜欢我的。”
海琳娜犹犹豫豫接过盒子,它方方正正,里面不像有施耐德先生送的针织帽,或玛亚小姐送的胸针。海琳娜摇了摇,分量不轻,体积不小,有点像梅尔小姐送的书。
“这对你来说是个新开始。”海琳娜在克鲁索先生的目视下拆开了盒子。
鹅绒中躺着本日记,漆皮封面上印着烫金的「海琳娜·伯克利希」,这是独属于她的象征。她望向克鲁索先生,激动地捂住了嘴。
“你看,梅赛,虚荣有时不必诚意更能打动人。”克鲁索先生转头对梅赛先生笑着说。
“你只能讨她一时欢喜罢了,海琳娜总有用上宝石的一天。”梅赛先生气急败坏地走开了。
“海琳娜,翻开它…”克鲁索先生没理会梅赛先生,但他没说完,克莱尔小姐又挤了过来。
“克鲁索,你经营那么大一家面包店,结果今天就送海琳娜一个小本?”克莱尔小姐双颊微醺,她今天送了海琳娜一枚价格不菲的银项链,“你真不知道女孩子到底期待什么,看看人家梅赛,那枚鸽蛋大的宝石看起来又漂亮又值钱!”
“但我很喜欢这个。”海琳娜笑了笑,虽然梅赛先生的礼物价值连城,但她不觉得那有什么用,它只是颜色好看的石头罢了。首饰匠特兰德后来用宝石打造了枚宝石项链,克莱尔小姐说它和海琳娜很搭,但海琳娜觉得它更笨拙了。
翻开日记封面,克鲁索先生把开场致辞写在了扉页上。他一定察觉海琳娜在感叹时光荏苒同时,也遇上了小麻烦,他每次都能摸清海琳娜的心思,这比什么都贴心。
“二十岁是人生第一个重要转折点,人常常在这时感到迷茫与不安…”克鲁索先生说得没错,她好几晚翻来覆去睡不着了,突如其来的迷茫宛如四面涌来的流沙,她越想扒开它,就陷得越深。
哈德默先生曾告诉她:克鲁索先生二十岁毕业,就做了一个重要决定,放弃就读汉诺威音戏学院,转行成为了一名面包师;克莱尔小姐二十岁逃婚出走时就规划好了一切,海琳娜钦佩她的勇气;至于他二十岁经历了什么,海琳娜无从得知,她在想自己二十岁会经历什么…
“人总在遭逢大事后才能幡然醒悟,但愿那不会以失去什么为代价…”
【1938年11月9日,柏林,海琳娜·伯克利希】
“持续一周的暴雨终于停了,里维斯。虽然天色仍阴沉沉的,但我打赌晴天一定快来了。”
收音机在空荡的房间兀自播报,墙上整时报点的钟反复响了四次,在悠长地走廊中,它听起来仿佛回荡了无数次。
“借你吉言,查理。”里维斯说,“我听说最近城里很多下水道都被雨水堵死了。”
“不用担心,里维斯,冲锋队会处理好这问题,我前几天还在上城区看到了他们。对了...”他突然想到什么,“如果大家这几天出门在外遇到冲锋队,千万不要紧张。只要你不是犹太人,没人会伤害你。”
“你是说他们一直在冒雨工作吗?”里维斯惊讶地说,“雨明明昨晚才停...”
“当然!为了柏林市民,他们风雨无阻,在所不辞。”查理自豪地说,“他们就像风雨中飘摇的旗帜,艰难险阻只会让他们愈战愈勇,一切就像国社党承诺的那样。”
海琳娜冷笑一声,她用缠着纱巾的手压住险些被风吹走的信纸,日记本在桌上飒飒翻页...她现在累得什么也不想管。望向窗外,数不清的淡红万字旗随风飘摇,她十一月前还不曾注意它们,但现在那是除灰色外,柏林为数不多的色彩了。
“国社党让我们的生活越来越好了。”里维斯笑着说。
“我今早还在议会院门口碰到了希特勒总理,他今晚似乎要和戈培尔部长去慕尼黑出席一场重要活动...好像是为了庆祝啤酒馆政变15周年…”
“查理!你要知道那可不是政变,而是场伟大的革命!”
海琳娜明白在政客眼中,每一场政变都是开始。如果政变成功了,它才会成为载入史册的伟大革命,而一旦失败,那它在世人眼中只是场流过血的战争。希特勒总理那时失败了,还被关在了监狱里一段时间,但他在外面已经名声大噪了,这也算是种成功。
“里维斯,你瞧我说了什么!我说的就是伟大的革命。”查理连忙改口。
“我的天!你居然见到了希特勒总理!”里维斯掩饰过查理的失误。
“他还没忘提醒我多穿点衣服,毕竟柏林最近的鬼天气惹人心烦。”
“是啊,雨停了,但我们仍得拿伞上街。”里维斯说,“我今早出门就感觉风很大...”
柏林已经变了,她心想,它现在是一座死城。望着潮湿路面上洋洋洒洒的落叶,海琳娜十月后就没见过梅赛先生,公园有段时间没见人打理了,杂草在残花败蕊中沙沙作响。湖面结了层薄冰,唱诗班好久没来唱歌了,或许因为太阳被藏起来了?溢出井盖的积雨随处可见,以至于人们总说:“无论抬头低头,总能看见阴云密布的天空。”
突如其来的寒意好似迫使柏林越过秋季,提前跨入立冬。
天气只是其一,海琳娜拿起日记本,翻回十月二十九日那页。
她二十八日晚伏在桌上睡着了,次日清晨呼啸的风声吵醒了她。睁开眼,纱帘正轻抚脸颊,还在翻页的日记本发出轻微的飒飒声。她合上日记本,才发现后窗也在吱呀作响。她平日不会忘关窗,但这几晚不同寻常。
楼上格兰迪太太的房间这两天一到夜里,噪音就停不下来。先是嘈杂频繁的脚步声,紧接是翻箱倒柜的巨响,楼层间的隔音不好,撞击更是让摇摇欲坠的吊灯摔落下来。它险些砸到脸上,海琳娜都不敢上床了,如果噪音和撞击持续下去,说不定哪天连天花板都会摔下来。
她的屋子已经够糟了,大屋子卧室除了一张大床,还能再挤下一张桌子。海琳娜每天会打扫好几遍地板,墙皮和墙纸无时无刻不在脱落。洗漱室在卧室一角,还好那有扇直面公园的窗。
公园今早比以往冷清很多,石板路上铺着落叶,偶尔有一两个行人匆匆路过。梅赛先生花园的栅栏门对外大敞,这不常见!几个背着枪的士兵站在花坛上吸烟,她记得梅赛先生不允许任何人接近花坛,但他现在在士兵中间,像在哀求什么...
她趴在后窗前看了一会儿,看来梅赛先生又惹了麻烦。她一点不担心梅赛先生,他总有办法摆脱困境,克莱尔小姐说他狡猾得像狐狸。
坐在桌前已是七点,今天门外静得出奇,楼上那群家伙早上没吵醒她。
“海琳娜!”她听到克莱尔小姐在门后喊,“再晚起一会儿,哈德莫的烤面包可没了!”
“知道了!克莱尔小姐,我马上下去!”
今早天气有点阴郁,街上的人不多,她看到了去上学的波蒂和格兰特,黑发帕克今天没来,他去哪儿了?玛亚小姐愁眉苦脸跟在他们身后,胳膊下夹着三把伞,她是波蒂的母亲。以往接送孩子们上学的人是帕克的妈妈,她今天也不见了。
楼下哈德莫先生放在餐厅里的收音机在嗡嗡作响,楼层隔音不太好,她常在二楼听到每日晨报的内容,电台最近总在播报犹太人的新闻。
“犹太人被驱逐出境了!柏林这下干净了,国社党做了件大快人心的事!真不敢想象波兰人民以后怎么和犹太佬相处。”她还听到克莱尔小姐的笑声,“我原本以为法案只是为了把我们和低等民族隔开,现在看来它也让很多家庭避免了妻离子散的悲剧。”
海琳娜分不清犹太人和雅利安人,哈德莫先生说她是地道的雅利安姑娘,金发碧眼是她们的特征,但她不理解犹太人为什么要被区别对待。
海琳娜走下楼,克莱尔小姐正将餐刀上的黄油不紧不慢涂在面包片上,她今天只穿了件纯白花领衬衫与黑色束腿长裤,一副随时去野外郊游的样子…可今天是周三,她只在休息日这么穿!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克莱尔小姐放下餐刀,用指尖滑着杯口,她将短发挽到耳后,“这也不全是件好事。”
她在两条街外的奥古斯汀·凯勒酒窖做侍生,平日一副雷厉风行的样子。住在这儿的人都知道她的脾气,当所有人悠闲拿起刀叉,准备享受烤面包,烤培根和热咖啡时,她就已囫囵用完早餐,对桌上的镜子梳理金黄短发了。她出门前还会向身边,叼着面包片的海琳娜确认几遍,身上的工装看起来是否整齐。
海琳娜是住进来第二日晚认识的克莱尔小姐,她那时正向哈德莫先生抱怨公寓漏水的水管。海琳娜起初以为她很难相处,但现实恰恰相反,她们日后出乎意料合得来。她们畅谈过柏林的美食,天气和盛景…她后来也会向海琳娜分享秘密,比如对犹太人老板,瑞博恩的恨。她经常吓海琳娜一跳:“瑞博恩是魔鬼,是撒旦,是弗拉基米尔。”
“他也是虚伪小人,”她深夜酗酒回来总忘关门,她的胡言乱语,海琳娜在隔壁听得一清二楚,“自以为是的犹太人们真的该死,但他们的确很会赚钱。”
公寓里也有犹太人,他们一定听过这些话,但没人敲门提醒她,谁都不愿惹是生非。
海琳娜悄悄帮了她很多次,她后来还会睡在走廊过道。海琳娜大费周章扶她上床后,她会指着海琳娜鼻子,醉熏熏地说:“我还没蠢到连身旁的人是怎么样都看不出来。”
醉酒的人没一个能记住昨晚的事,克莱尔小姐也不例外。海琳娜次日趴在门前,总希望见到克莱尔小姐时,她能记起点什么,但她往往只会对海琳娜说句早上好,或抱怨头疼了一晚。
海琳娜在门口偷听了一会儿,餐厅空无一人,楼上那群家伙也不在,他们今天走得可真早。
哈德莫先生在柜台后擦杯子,克莱尔小姐只要开口说话,他就会把杯子举到后窗前,用日光检查杯子是否擦干净了。他绝对是故意的,因为今天窗外有点阴天。
“早上好,哈德莫先生。”海琳娜主动打了招呼,“早上好,克莱尔小姐。”
“早上好,海琳娜…”
“我就猜你没起来,海琳娜!”哈德莫先生没说完,克莱尔小姐就抢着说,“要来点涂满黄油的面包吗?海琳娜,我保证它尝起来好极了!哈德莫今天终于舍得用新鲜黄油了。”
“新鲜黄油?”海琳娜瞅了眼柜台,平日杂物桶里的牛皮纸不见了,里面躺着很多罐子。她望向窗外,对街杂货铺今天没开门,但写着售罄的牌子却没收起来。
“咖啡也够香醇,这时再有盘烤香肠就完美了,但做饭的人是哈德莫。”克莱尔小姐瞥了眼哈德莫先生,“不解风情的人制造不出浪漫,就像哪有正常人在酒柜里塞口琴。”
海琳娜憋笑望向哈德莫先生,克莱尔小姐说得没错,酒柜没摆过酒瓶,每个格子都列着一支口琴,他会在擦杯子前先擦一遍口琴,她佩服哈德莫先生的耐心,他每天能擦好几遍。
她以前没听说过这种乐器,她有天下午偶然看到哈德莫先生站在窗前,金光透过玻璃落在他那对棕眸前,口琴闪着银质光泽...她喜欢它的音色,可惜哈德莫先生再没吹过它。
“海琳娜,看来你需要杯热咖啡提提神。”
海琳娜不喜欢苦涩的咖啡,但她点头应下了,她想口琴和哈德莫先生时分神了。虽然她更喜欢哈德莫先生礼拜日早上准备的烟熏肉三明治与甜牛奶,但克莱尔小姐认为那太幼稚了。
“海琳娜,你今天有班儿吗?”她的手臂搭在椅背上,哈德莫先生一早上没理她,她一定憋坏了!“酒窖关门了,我想趁找到下一个工作前好好放松放松,要一起来吗?海琳娜。”
“如果克鲁索先生看我不是基督教徒,还愿给我放静修日假的话。”海琳娜虽然笑着说,但今早冷清的餐厅让她很不舒服。
这不是好事,记得上次出现这种情况是一个月前。那天早上公寓闯进一群全副武装地秘密警察,一层餐厅被肃清封锁了一上午,所有人未经允许不得出入。哈德莫先生后来说,他们在抓反对《慕尼黑协议》的英法间谍,但谁都清楚这里根本没住英法人。
“那太糟了!”克莱尔小姐惋惜道,“海琳娜,你还在克鲁索那儿上班吗?”
“是啊。”
“克鲁索店里的贝果挺好吃,尤其配一杯咖啡,我甘愿在那儿待上一下午。”克莱尔小姐做好了黄油三明治,“海琳娜,你一定不知道爱达,爱达的马卡龙和克鲁索的蜂蜜松饼曾风靡一时。”
“爱达去年走了,克鲁索先生说,她好像回法国了。”她有点惊讶克莱尔小姐竟知道爱达,爱达在她到店工作第三天就辞职了。海琳娜以为是她让爱达失去了工作,克鲁索先生后来才说爱达是回法国结婚了。
“她会想念这份工作,毕竟在那儿的时光惬意得让人留念。”克莱尔小姐叹了口气,“你还没迟到过吧?海琳娜,你下次可以迟到二十分钟,我保证克鲁索不会怪你。”
“这不太好吧…”她知道克莱尔小姐是在开玩笑,“对了,克莱尔小姐,你早上看到楼上那群家伙了吗?他们今早走得可真早。”她仍对楼上那群家伙念念不忘。
“那群人啊…”克莱尔小姐差点笑出声,“你在担心他们吗?”
“怎么会!”海琳娜沉下头抿了口咖啡,“只是他们今早没吵醒我,我差点迟到了。”
他们是群占尽先机的商人,早上路过走廊和下楼从不放慢脚步,他们全然不顾还在休息的人。海琳娜六点半会被准时吵醒,一楼餐厅不到七点就人满为患了,她抢不过他们,索性与总起晚的克莱尔小姐,整日无所事事的格兰迪太太和哈德莫先生一同用餐。
她八点下楼仍能看到他们,时间充裕的家伙会坐在椅子上边读报边喝咖啡。哈德莫先生那时会朝她使眼色,她知道哈德莫先生一定又偷烤了新的面包。
“海琳娜,你记得昨天发生什么了吗?”克莱尔小姐并没回答她的问题。
“车好像比以往多了些。”昨日车水马龙的一面,久违出现在十月末阴气沉沉的柏林街头。
前天晚上飘了一夜小雨,次日清晨犬吠吵醒了她,走到窗前,正赶上车队驶过湿迹斑斑的街。她以为那是一队货车,但车厢没有货物,她瞪大双眼,那是一个个人!
披头散发的女人挤在衣衫不整的男人中,他们浑身湿透,像雨夜惊醒后,来不及收拾东西就迫不得已远行般。孩子被围在大人中间,他们不知所措望着周遭人群,有几个小家伙还哭花了脸。
他们要去哪儿?楼下疯狗挣开绳子跑到街上,它对车队狂吠不停,开路的车视若不见撞向它。海琳娜捂住嘴,她原以为他们即使不停下,鸣笛驱走它也好啊。
她以为第二辆车会绕行,可它从上面径直轧了过去,第三辆车也跟着碾过…她想到这些,克莱尔小姐正在撬草莓果酱罐头盖子,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等等…格兰迪太太去哪了?”她发现格兰迪太太今早也不见了。
格兰迪太太昨天还在,在车队驶离街道后。格兰迪太太从小巷溜了出来,她的帽子和衣服都湿透了…海琳娜又想起楼上的脚步声和撞击声,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那就对了!”克莱尔小姐拉住海琳娜手腕,示意她在身旁坐下。
“啊?”她的心悬了起来。
“你知道吗?昨天有两万犹太人被驱逐到了波兰。”她提高了音量,又瞥了眼哈德莫先生。
“波兰这下遭殃了,瑞博恩一定也被驱逐了,我再不用去酒窖受气了!”克莱尔小姐狠狠咬了口面包,原来她在自顾自话,海琳娜松了口气,“海琳娜,你永远想不到犹太人会为了利益,会放弃什么。但如今犹太人辉煌的时代过去了,他们的店日后将接连倒闭。”
他们只是被驱逐了,她放心许多,望着克莱尔小姐身后的窗,大片阴云蔓延向远处,克莱尔小姐恶毒的话,她一句没听进去。天色看起来快下雨了,她希望黑发帕克和他的母亲没忘拿雨伞。#####埋了很多有关德国二战前历史的时间线彩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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