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海琳娜·伯克利希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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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海琳娜·伯克利希 2

  收音机恰好播到昨日的事,电台里两个声音在对峙,她有心无意听着。议会在指责国社党会作出如此荒唐举动,为国社党辩解的人却在冷嘲热讽议会根本看不清国内当前局势。他们缓和的辩驳骗过了克莱尔小姐,但海琳娜知道他们只是摆着架势念稿子,这些是梅尔小姐告诉她的。这是场打不起来的辩论战争,梅尔小姐还说过,议会其实早沦为了纳粹的傀儡。

    “你们这么做无疑激化了犹太人和政府的矛盾!”突然的女声打破了平静,她提起兴趣。

    “她疯了吗!”克莱尔小姐拍桌子喊,她不理解有人反对国社党,海琳娜听出那是梅尔小姐的声音,“居然站在犹太人那边?”

    海琳娜有时挺喜欢克莱尔小姐的耿直,她不需像靠花言巧语,维持生计的克鲁索先生;也不像不得不阿谀奉承,才能稳住政府工作的玛亚小姐。他们被生活所迫,但克莱尔小姐不,海琳娜清楚,不然她也不会离家出走。她没告诉克莱尔小姐,收音机里说话的人是梅尔小姐,她不希望两人下次见面时会吵起来。

    “女士有更好的方法处理犹太人问题吗?”议会的人先开口了。

    “我们要和犹太人约法三章,但不像美国人那样形同虚设,我们要站在公平角度思考问题。”收音机里传来一阵讥笑,“你们别笑,犹太人可比你们聪明多了,黑人也是,我敢说他们日后总有崛起的一天。你们别忘了谁都有坐上王座的机会,今天是我们,明天就不一定了。如果你们执意这样,曾发生的悲剧迟早会重演。”海琳娜边听梅尔小姐有力的回击边咬着面包。

    “你们怎么能让女人进来?”那边显然招架不住梅尔小姐的攻势,“警察呢?”

    “她这么说迟早会出事儿!”克莱尔小姐一怒关掉了收音机,“这明明是件再好不过的事。”

    海琳娜还在回味梅尔小姐的话,她觉得很有道理。

    玻璃杯砰地一声摔在地板上,她转头望向哈德莫先生,他的手在发颤。哈德莫先生从不会犯这种失误,他面露愠色,克莱尔小姐还在滔滔不绝,一场潜伏的暴雨正蓄势待发。

    “海琳娜,”克莱尔小姐将手臂搭在海琳娜肩上,“你觉得呢…”她笑着将海琳娜拢到身旁。

    “不是每个犹太人都是瑞博恩。”哈德莫先生打断了她,“海琳娜,你有时间听她胡言乱语,还不如读读《文明史兴衰》。我保证里面任何一个文明的介绍,都比听她说话有意义…”他擦起另一只倒扣的杯子,“尤其是介绍东方文明古国的那篇,我觉得中国文明比古埃及,古罗马和古巴比伦延续更久至今日,不仅因为他们是聪明的种族,更多因为他们很有自知之明。”

    哈德莫先生在讽刺克莱尔小姐,海琳娜听出了言外之意,忍不住笑出声来。

    “哈德莫,你一早就和我作对。海琳娜来之前也是,你现在反而变本加厉了。”克莱尔站起身,双手撑着桌面,大发雷霆,她大概从海琳娜的笑中猜到了哈德莫的意思。

    海琳娜摇摇头,克莱尔小姐与哈德莫先生的争吵还是开始了。

    克莱尔小姐和谁都能吵起来,她有时下班来面包店看海琳娜,还能与舍夫尔小姐争执半天,起因是一杯咖啡该放多少糖;还有玛亚小姐的儿子波蒂,她其实比谁都孩子气…但在克鲁索先生面前,她却乖顺地像只猫,或许克鲁索先生有驯服她的魔力,那简直和能召唤三只恶犬的打火匣一样神奇。

    “海琳娜成年了,她该有自己的想法了。”克莱尔小姐指着太阳穴厉声道,“我让她说出想法有错吗?你当时可还认同我的想法呢...”

    “我会耐心倾听别人的意见,但你保证也能做到这点吗?”哈德莫先生放下杯子,朝克莱尔小姐吼道,这吓了海琳娜一跳,“你甚至连海琳娜刚刚问了什么都不知道。”

    她愣住了,转头望眼海琳娜,海琳娜木讷地点点头。

    “我想问克莱尔小姐...”海琳娜又看向怒火未消的哈德莫先生,“和哈德莫先生早上有看到格兰迪太太吗?她昨天好像还在,但今早突然不见了。”

    “你要不说,我还真没在意,怪不得今早气氛那么安静。”克莱尔小姐摇摇头,“但哈德莫,这不是你朝我吼的理由!”

    “你没权干涉海琳娜的生活,海琳娜还没到为政事操心的年纪,即使她以后在政府找了份工作,也和我们无关。海琳娜,”哈德莫先生没消气,他转头对海琳娜说话时,仍气势汹汹,“我建议你以后在克鲁索那儿用早餐。”哈德莫先生不想和克莱尔小姐纠缠下去,就会先支走海琳娜。

    格兰迪太太的事今天得不出答案了,她用过早餐,哈德莫先生与克莱尔小姐仍吵个不休。到了面包店,她很快把这件事忘在脑后,因为在克鲁索先生那儿,她收到了瑞秋的信…

    克莱尔小姐唯独这次没说错,日后街上的确有很多店没再开门。面包店照常营业,海琳娜路过其它门窗紧锁的店时,总感觉面包店这时还这样可能不是好事。

    深夜多了不和谐的声音,公园传来的惨叫与枪声这几夜接连不断,独自生活的海琳娜难免心惊胆颤。它们是真实发生的,她不仅一次告诉自己,她必须试着习惯面对它们。

    次日清晨来到窗前,街上会多几具盖上白布的尸体。她早上有时还能撞见一群身穿黄褐色军装,带着万字袖章的士兵,他们在尸体旁交头接耳,右袖那抹艳红在阴霾下格外醒目。

    她以为等这几日熬过去,就会回到之前风平浪静的生活,可她只等来了梅尔小姐的尸体。

    海琳娜那天早上出门没走多远,就看到一群士兵围在街旁,她本来习以为常了。但今早情况不同,海琳娜从他们身边路过,竟有几个人指着她议论纷纷。海琳娜想快点离开这里,却无意看到今早被盖上白布的尸体。那有点眼熟,是梅尔小姐!海琳娜瞪大眼睛,乔纳先生那时也在一旁。

    乔纳先生是梅尔小姐的同事,梅尔小姐经常有意无意对海琳娜提起乔纳先生。他戴副小框眼睛,穿着报社的灰色工装,看起来懦弱怕事。梅尔小姐总笑着说,乔纳先生是她见过最可爱的人,一个连飞虫都怕的人,居然在公寓养了一只流浪猫。梅尔小姐每次去拜访他,屋里总乱糟糟的,乔纳先生会躺在沙发上睡觉,头发上沾满鹅绒和猫毛,而流浪猫蜷成一团躺在乔纳先生的肚子上。但海琳娜不太喜欢他,因为乔纳先生总能让她想起欺弱怕硬的克里斯。

    他看到了海琳娜,仿佛见到了今早最大的惊喜,“对不起,海琳娜...”他边哭边朝海琳娜走去。

    “梅尔小姐...这是发生了什么?”她有点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我也不知道...”他哽咽着,“我和梅尔一如往常走在去报社的路上,我们那时在讨论明早的报刊名该取什么...梅尔不知不觉把话题引到了议会上,我知道因为那件事,她对议会越来越不满了。我太了解梅尔了,或许工作给她的压力太大了。其实我想告诉她,我打算起一个和柏林现状无关的标题,是关于英吉利海峡的,梅尔以前就说她很想去那儿看看...这时有两个犹太人从街角朝我们迎面跑来,他们身后还跟着两个拿枪的冲锋队士兵...”乔纳先生蹲下身,他把头埋在双臂中,“梅尔突然拉住我说,她想帮助他们,我当时就该拦下她...犹太人把她推到了冲锋队的枪口上....”海琳娜愣在原地,她不敢相信一直帮犹太人说话的梅尔小姐会受到犹太人这种对待。

    梅尔小姐是面包店常客,她对米黄色风衣和红格子围巾情有独钟。克鲁索先生说她是高冷美人,她对海琳娜却温柔可亲。她总不忘带几本书看望海琳娜,她还许诺:“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孩,我想和你交个朋友。等德国日后平静下来,我会为你做一期专访,一位美丽的日耳曼姑娘。”

    “海琳娜,你千万别小瞧了梅尔小姐。”克鲁索先生常说。

    梅尔小姐二十岁入职柏林日报社,海琳娜拜读过她的文章,她行文间很不讨好国社党。她更喜欢直呼他们为纳粹,日报上很多批评纳粹激进行为的刊文都出自她手。

    梅尔小姐敏锐的嗅觉总先人一步,她看出日渐强盛的德意志迟早会展开报复。国会大厦还在时,她提议不该将政党主导权交给阿道夫·希特勒,但没人愿相信一名记者的话。

    她曾在柏林运动会上向英法媒体透露,德意志光鲜下的暗流涌动,但没人愿惹是生非,她因此以反动社会治安罪禁闭两个月。她还在议会上反对过总理希特勒向西班牙派遣军队的行为,她认为弗朗哥的侵略行径不应得到支持,可那无济于事。

    梅尔小姐一点都不像经历过这些的人,她反而像刚毕业的学生。克鲁索先生总说她越来越不适合这份工作了,他不止一次警醒梅尔小姐,她的实事求是终会害了自己。

    那一天来了,她靠着克鲁索先生的肩哭了一整天:“如果当初我也提醒了梅尔小姐,或许情况就不会像今天这么糟糕了。”

    克鲁索先生轻声说:“人难免有一死,梅尔和我说过,她一点不害怕死亡,其实她比谁都清楚她这么做有多危险。她说相比死亡,她更害怕被遗忘,很少有人喜欢说实话的人。你今天为她哭得这么伤心,足以说明她对你有多重要。傻孩子,即使所有人都忘了她,但她至少还有你。”

    “真的吗?克鲁索先生。”

    “梅尔认识你的那段时间,一定是她一生最快乐的时光,我很久没看她那样笑过了。”

    海琳娜后来听说乔纳先生辞了职,他一直躲在公寓里不出来,人们都以为他疯了,因为邻居总能听到他整天对一只猫自言自语...其实乔纳先生没疯,而是整座柏林疯狂了,越来越多的人莫名失踪,这不奇怪,奇怪的是人们仿佛他们从未存在过般。生活仍在继续,曾喧闹一时的街道如今死气沉沉,就连平日最热闹的孤儿院也无声无息。孩子们周六下午再不会敲开公寓门,探头问躺在摇椅上的哈德莫先生,他们能帮上什么忙?

    耳闻目睹与身临其境又是不同的感觉,她在十一月二日的日记里记下了惊心动魄的一幕。

    那是细雨连绵的下午,关了灯的室内与窗外阴云密布的天空一样昏暗,或许因为雨天,街上行人这两天比平常少了很多。克鲁索先生坐在窗边,皱眉翻了一整天进货单,海琳娜也在柜台上趴了一整天,清晨窗外下着小雨,中午停了一会儿,但没多久雨点又洋洋洒洒起来。

    要不是她拉开灯提醒克鲁索先生时候不早了,他一定能看到晚上。克鲁索先生终于收起进货单,海琳娜等这一刻等了好久,她一直盯着杉木盒消磨时间,好奇里面装着什么。

    相比店里最值钱的钢琴,克鲁索先生更看重它,这或许也是他一时兴起。他是喜欢一时兴起的家伙,就连安排她在面包店工作也是。

    那天很突然,仿佛一切顺理成章安排好了。海琳娜抱着纸箱站在孤儿院门口,川流不息地人流中,一只温暖的手拉住了她,“你想来我这儿工作吗?”

    海琳娜扭头看见围着白围裙,顶着白色长筒帽,却大腹便便的大胡子男人。她知道这人是克鲁索·贝克尔,对街面包店店长,她曾在楼上隔窗看过他在店里忙碌的身影...虽然海琳娜至今不清楚克鲁索先生为什么选她做服侍生,面包店明明不缺人手了。

    他的回复每次都不同:“那天出门偶然瞥见人海中不知所措的你,我就觉得你绝对是糕点界百年一遇的天才。”

    亦或:“面包店除了麦香点缀,还需像花儿一样散发芳香的女侍生,海琳娜绝对是最佳人选。”

    这份工作没想象中那么轻松,她起初以为只需为顾客端茶倒水,打扫桌面和地面卫生,但克鲁索先生的要求远不止这些。

    有次楼上的科莱茵太太,突然到店里向克鲁索先生求助,海琳娜那时正在擦桌子。

    克鲁索先生会婉拒科莱茵太太吧?海琳娜心想,面包店每天都很忙,他肯定没空帮她吧?

    “对不起,科莱茵太太。”他为难地摸着头,“你肯定想不到店里有多忙…”海琳娜早想到了。

    科莱茵太太一时不知所措,热情的克鲁索先生从没拒绝过任何人的请求。

    “但一切在可控范围内,我想海琳娜很乐意帮你。”他笑着将海琳娜拉到身旁,“她是新来的。”

    克鲁索先生爱说这句话,一切在可控范围内,海琳娜不知听了多少遍,她不清楚克鲁索先生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安慰他人。

    “那太好了!”科莱茵太太拉住她的手,“海琳娜,真是人如其名!克鲁索,你怎么不早说店里来了个漂亮姑娘!”

    她被克鲁索先生骗了不止一两次,以至于她每周都要帮舍夫尔小姐照看牧羊犬;隔壁裁缝店的施耐德先生只要有时间,就会请她到店里当模特;周一到周五下午她还要帮玛亚小姐照顾波蒂,波蒂是个鬼灵精怪的男孩,至少她来时,波蒂总是很乖…

    她日后渐渐明白了克鲁索先生的用意,舍夫尔小姐每天下班必会到店里请她喝茶聊天;施耐德先生偶尔会送她几件针织帽或羊毛衫;玛亚小姐陪波蒂看马戏团表演也会带上她…

    克鲁索先生唯独隐瞒了盒子里有什么,海琳娜只要提起,他就会笑着说:“谁都有视若珍宝之物,近在咫尺还不够,只有亲眼看到它在身旁时,你才安心。”

    “海琳娜,你能去清点下面包吗?”克鲁索先生叫醒了发呆的海琳娜,这是他今天第三次让海琳娜清点它们,他上午还亲自清点了几次。

    海琳娜有点不耐烦,但她答应了,她可不想再看克鲁索先生如坐针毡下去了。

    “剩下的面包撑不了几天了,孤儿院和公寓那边的货不能断…”克鲁索先生皱眉望向窗外,今天又有几家从昨晚关门后就再没开过,“如果搞不定面粉问题,我们也离关门不远了,但我相信一切会在可控范围内,海琳娜。”

    海琳娜清楚他在安慰自己,但现实不太乐观,面包要供不应求了。面粉厂的车三天没来过了,店里的面粉快用光了。海琳娜给他们打过电话,但没人接。她不得不承认他们是故意的,她有次上班路上看到了那辆车,它正靠在另一家面包店门前卸货,她向克鲁索先生隐瞒了这件事。

    他们一定觊觎克鲁索先生才出此下策,她心想。

    海琳娜还记得丽蓓塔夫人昨天下午的登门拜访,她刚进门就把二十马克塞到海琳娜手中,这让海琳娜有点不知所措。丽蓓塔夫人说她只想来买面包,她才松了口气。克鲁索先生面包店的面包供不应求后,很多人迫不得已选择了那家面包店,但机器做的面包实在坚硬。

    不到一日就没人再愿为他们买账,她别无选择下想出这个办法,五马克足够支付三枚面包,更何况她用二十马克只想换五枚面包。

    “丽蓓塔夫人,我们绝不会坐地起价。”她拒绝了这天大的诱惑,她知道克鲁索先生也不会允许她这么做,“这是我们的失职。”她从货架上取下两枚面包,送给了丽蓓塔夫人。

    “我们还剩六十枚面包。”海琳娜惊讶道,“德瑞莎太太怎么能一下做这么多!”

    “这还远远不够,我们每天要…”

    “向孤儿院供给二十枚。”海琳娜说,“还要向公寓供给十二枚,剩下要对外出售。”

    “没错。”克鲁索先生靠在柜台前,“我们至少能撑到明天,如果一切在可控范围内,海琳娜。”

    “克鲁索先生。”她咬咬嘴唇,“我们或许可以省下一些面包,我是说公寓那边可以先不管。”

    “说说理由?”

    “公寓现在只剩克莱尔小姐和哈德莫先生了,其他人不知道去哪儿了。”海琳娜以为他知道这些,“克莱尔小姐有咖啡就满足了,哈德莫先生也不在意早上有没有面包吃。”

    哈德莫先生的确不介意,但克莱尔小姐不行。海琳娜早想好了,她打算用另一家面包店的面包搪塞过去,这样克鲁索先生就能多撑几天了。

    “如果这是真的。”她这两天难得见克鲁索先生露出微笑,“你可帮了我一个大忙!海琳娜。”

    海琳娜点点头,“我一定会尽快解决那边问题!”克鲁索先生信誓旦旦,“海琳娜!我保证!”

    她没撒过谎,但她很想帮克鲁索先生,她不确定这个谎言能撑多久。看克鲁索先生又充满干劲的样子,海琳娜抱起挂牌,想出门喘口气,这时一群不速之客闯了进来。

    他们是早上敛尸的士兵,海琳娜认出了袖章,她与他们有过一面之缘。他们一进门就朝货架走去,随手拿起面包塞进嘴里,那可是她想方设法为克鲁索先生存下的面包!

    “谁会吃犹太人的东西?”士兵将面包扔到地上,所有人哄堂大笑起来,仿佛海琳娜和克鲁索先生不存在般,“你们看昨晚那场电影没?”

    他们在说英法人为纪念一战拍摄的战争纪录片,海琳娜还知道狡猾的英法人根本不是为了纪念战争,而是为了蒙羞德意志。克莱尔小姐邀请过她很多次,但都被婉拒了。克莱尔小姐不思考这些,反正她不介意英法俄的用意,她单纯为了顺应潮流。

    她不想看这部片子,因为美国总统威尔逊在演讲《十四条和平宣言》那段情节中,每一幕给到在家抱着孩子,等参军丈夫回来的德国女人的镜头都能戳痛她的心,她们可能还不知道自己丈夫战死疆场的噩耗,她们是无辜的,她们的孩子也是,孩子们不该从小就失去了父亲。

    “我还记得其中有个片段。”他们没有荣辱感吗?海琳娜心想,他们可是保卫德意志的士兵啊!那名士兵眉飞色舞地对同伴说,“就是英法矮子的飞机袭击民船那幕,机枪把犹太人的船打得支离破碎。犹太胖子趴在浮木上躲避枪林弹雨的样子,像极了屠宰场一只只嗷嗷待宰的乳猪。”

    海琳娜没听过这幕情节,她不知道士兵为什么确定那是犹太人的船,这时门口又进来名士兵。

    他淋了雨,金色短发和黑色军装都湿透了。他没走过去和士兵畅谈那场电影,明明触目惊心的桥段,在他们口中却变成了笑话;他从面包架前走过,这让海琳娜对他产生点好感。他或许进门前就留意到了钢琴,他目的显然,在所有人各司其职时,他走到琴前坐下了。

    舒缓的旋律在室内流动起来,她紧张的心情平稳下来。他弹的也是「致特蕾莎」,但士兵似乎不太欣赏这曲子。前奏响起时,士兵们在朝他翻白眼。

    “我们今天歇业了。”海琳娜心急如焚,克鲁索先生杵在原地,而货架上的面包越来越少了。总有人该做些什么,她将挂牌放到脚边。梅尔小姐这时一定也会这么做,海琳娜心想,也许他们不是蛮横不讲理的家伙,“如果想买面包,你们可以明天来。”

    如她所愿,钢琴声戛然而止,士兵们探出头将惊讶的目光投向海琳娜,他们不再破坏了。海琳娜回头望向克鲁索先生,她以为克鲁索先生会夸她几句,但他正惶恐地看着她。

    脚边的挂牌被围上来的士兵用力踢到一旁,她连连后退,直到背靠坚硬的柜台,她已无路可退。她在光亮被迎面围来的士兵遮住前明白了:她没制止他们,反而激怒了他们。她以为克鲁索先生会像过去替她解围,但他的眼神在告诉她:她这次只能靠自己了。

    “你看到她脖颈儿项链上的那枚宝石没?”离她最近的士兵突然转头对后面士兵说,“在面包店打杂的下人怎么有钱买宝石?”

    “该不会是偷的吧?听说最近总有不翼而飞的宝石...”后面士兵说,“我今早还看到有人从堵水的井里捞出不少金器银器呢...”

    “看来你还是个小偷呢!”她面前的士兵突然举起手,海琳娜连忙蹲下身,将头埋在双臂中。

    啪地一声在耳边乍响,海琳娜全身颤抖了一下,却没感到疼痛。微微抬起头,她透过缝隙看到有人拦住了士兵,士兵悬着的手掌狠狠拍在了那个人手臂上。

    她以为那个人是克鲁索先生救了她,但他是弹琴的男孩。

    “拜尔·桑治上校...”明明是对上级的称呼,却满满的冷嘲热讽,士兵甩着手掌。

    原来他叫拜尔·桑治,海琳娜趁他挡住了士兵,偷偷侧挪几步,士兵迅速缩回手。

    “看来拜尔·桑治上校清楚该做什么了。”店内回荡士兵的笑声,他们围在拜尔上校身旁,似乎发现了更有趣的事,“让我们看看懦夫会怎么发火?”

    拜尔上校一言不发,他放下手臂,那一下可不轻,海琳娜看到他的手在颤抖。

    “拜尔上校,你不会对这个女孩儿一见钟情了吧?快把你的枪拿出来吓吓她!”他们笑着说,“真想不通克罗南中将为什么提你为陆军上校,没了费舍·海伯纶小姐,你什么也不是。”

    费舍·海伯纶小姐是谁?海琳娜盯着大男孩愈来愈红的脸颊,她好像明白了。

    “够了!”那名字仿佛是点燃拜尔上校的引线,他的怒吼震住了士兵和海琳娜,“我们不是来刁难柏林市民的。”

    “拜尔上校居然谈起任务了?”士兵们面面相觑,又一同捧腹大笑起来,“如果不是你接二连三放走安娜·莱耶斯,我们也不会做这苦差。”

    看来士兵经常冷嘲热讽他寻得心理平衡,就像她过去在孤儿院,其他人对她那样。所有人都望着默不作声的拜尔·桑治,士兵以为他会辩驳什么,这样才更有趣。

    “取笑懦夫一点意思没有。”他们渐渐失去兴致,闹剧结束了,大家都累了。

    “你的雨衣呢?拜尔上校...”目送士兵陆续离开面包店,海琳娜大概猜到了什么,“要不然拿上我的伞吧...”

    “对不起。”男孩留下二十马克后,冲进了雨中的街头。这好像是他全部存款了,他刚刚翻了好半天口袋,才翻出来这二十马克。

    “海琳娜,对不起,我在他们面前无能为力…”克鲁索先生欲言又止,“人活一辈子难免要怕点什么…我以为事情不会失控到这种地步...”

    “没事,克鲁索先生,我只是想为面包店做点什么,没想到被我搞砸了。”她苦笑着说,克鲁索先生这两天够疲惫了,她不忍心让他再为自己担心。

    她还没找机会向克鲁索先生道歉,他也不见了踪影,木盒子也一起消失了。她起初以为克鲁索先生只是离开几天而已,直到第三天面包店被士兵挂上停业的牌子,她隐约感到不安,里面有几副熟悉的面孔,她看到了拜尔·桑治上校。

    她又等了一天,克鲁索先生仍杳无音信,她坐立不安起来。海琳娜问过克莱尔小姐,但她似乎刚得到克鲁索先生不见的消息。哈德莫先生每早依旧在擦杯子,然后坐下来喝咖啡和读报。他看起来还不知道这件事呢,海琳娜打消了问他的念头。

    她那天几乎跑遍了整条街,问过所有可能认识克鲁索先生的人,但他们除了摇头,什么也不知道。哈德莫先生或许留意到面包店关门了,他及时为海琳娜找了份新工作——整理公寓杂物间,和克鲁索先生一样,他明明能独自应付,但还是交给她来做了。

    海琳娜还没来得及为突如其来的变故松口气,德国又发生了件大事。

    十一月七日的电台,播报员字正腔圆地播报一名犹太青年的罪行——他闯进了德国驻巴黎大使馆并对三级秘书恩斯特·冯·拉特的腹部连开三枪。这是条急报,她那天中午正坐在餐厅里和哈德莫先生下棋喝茶。她一点不担心大使秘书的生死,她满脑子都在想克鲁索先生会在哪儿?但哈德莫先生听后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急忙拿起椅背上的大衣夺门而出,嘴里还嘀咕着:“坏了,坏了...这下可坏事了!”

    她不清楚哈德莫先生在担心什么,但次日清晨走到窗前,街上的人鱼龙混杂起来。士兵在柏林市民中哀悼大使死亡的噩耗,他们更刻意注重散播这件事是由犹太人做的,他们在挨家挨户门窗上,贴上各种各样反犹情绪的传单与口号,情绪显然比上次还要高涨。

    这份危险已迫在眉睫,她幡然醒悟,柏林的十一月注定是多事之秋俨然成为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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