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海琳娜·伯克利希 8
海琳娜拆开信,她以为里面装着一张写满了字的白纸,可里面只有一张彩笔画和一张纸条。那是瑞秋曾画的风景画,海琳娜还记得西普鲁士,她惊叹一声,连忙打开纸条。这封信果然不是瑞秋寄给巴恩·莱耶斯的,而是寄给海琳娜的,海琳娜想起拜尔上校在车上说的话:“莱耶斯一家天上是说谎的天才。”
“海琳娜,当你拆开这封信,估计你已经在从柏林前往安全地方的火车上了。请原谅我欺骗你,查理斯太太说这可能是能让你离开的最好办法。我知道这场雨季对犹太人来说,可能还会持续下去,但查理斯太太向我们保证过我们能平安无事。海琳娜,还记得我说的西普鲁士吗?你那时就特别喜欢这幅画,所以我希望你能比我先找到这里。爱你的朋友,瑞秋。”
海琳娜把信蜷成一团,“里维斯,你绝对想不到党卫军今天接受了多少犹太逃犯!”收音机里的查理难掩兴奋,“整整两千三百人,自从把犹太人驱赶到波兰后,我再没见过这么多犹太人,真不知道犹太人受了什么刺激,我敢说这应该是柏林最后一批犹太人了。”
“查理,这对我们来说是件天大的好事,但我们同时也受到份噩耗。”里维斯故作忧伤的腔调,海琳娜能听出来,“医学会主席莉莉安·凯恩小姐说拉特秘书的伤势越来越重了,他可能撑不了多久了...”
“这对我们来说是个巨大的损失!”查理吼道,“我们会铭记拉特秘书对德国付出的一切...”
海琳娜有点惊讶,她听到了莉莉安·凯恩这个名字,不禁想到科莱因太太的女儿,她不知道医学会主席是不是科莱因太太口中为国社党工作的女儿,莉莉安。
她躺在床上,望着开裂的棚顶,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或许这就是她二十岁要经历的大事,海琳娜记得克鲁索先生留在日记本扉页的那句话。她这时候根本不想经历什么能让她感到重获新生的事,她甚至一点都不迷茫和不安了。海琳娜现在只想找到瑞秋,带她离开柏林,不!是离开任何有纳粹和歧视犹太人的地方。梅尔小姐说得没错,国社党的确是一帮乌合之众,他们看来正在柏林酝酿什么不好的计划。波兰是个不错的选择,海琳娜心想,至少瑞秋能和巴恩和安娜一家人团聚。海琳娜越想越困,可能是一晚没睡的缘故,她有点撑不住了,直到她合上双眼。
海琳娜做了个梦,她和瑞秋正坐在前往波兰的火车上,这可是件天大的好事,她们总算逃过了纳粹对犹太人伸出的魔爪,不仅是她们,还有这节车厢里所有的犹太人。每个人都有说有笑说着他们对日后生活的规划,有些年轻人还打算日后在波兰举行婚礼...犹太人果然是世界最聪明的种族,他们对新家的规划不局限于自给自足,而是利用当地资源发展属于他们自己的产业。他们野心勃勃,海琳娜笑着望向窗外,那时瑞秋正坐在她身边,靠着她肩膀睡着了。
火车沿途的景色简直和瑞秋描述的西普鲁士一模一样,雨后初晴的微光洒在草地上,一枚枚雨后草间的露珠在阳光映射下如钻石般闪耀,海琳娜喜欢这种感觉,她还看到了山坡后挂在晴空上的那缕彩虹,戴着草帽的牧羊人边驱赶羊群,边朝火车上的人招手,他好像在说什么,但海琳娜不懂波兰语,她记得克莱尔小姐说过波兰人还会讲拉丁语,但她也不会。
海琳娜以为日后生活会步上正规时,她听到窗后传来轰隆的声音,那不单是火车轮与铁轨的摩擦声,也不是烟从烟囱里排出的声音,她望向窗后。
成片阴云从柏林盖住天际,就像克鲁索先生曾盖住她双眼的白布。阴云渐渐吞噬了晴空和彩虹,她还看到了发出轰隆声的根源,是一架架飞机!它们正朝波兰飞去。海琳娜再次望向四周,草地和羊群转眼变成了泥泞的沼泽和一辆辆带着炮管的装甲车,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海琳娜慌乱中想叫醒瑞秋,她们或者可以下车,换一辆前往其他国家的火车,但她转过头,瑞秋已经不见了,就连身旁座位的犹太人也不见了。人们都去哪儿了?海琳娜起身,好奇地向后望去,她不禁尖叫出声来,她没看到座位上是一个个相谈甚欢的犹太人,而是一副副皑皑白骨...
她抱着头,哭喊着,火车仍在向前行驶,她渐渐看到波兰站终点挂满的纳粹红黑旗...
海琳娜从梦中惊醒已是11月10日零点,她从床上坐起,全身都被汗浸透了,望向窗外,还好梦里的一切都没发生,夜晚的柏林仍然漆黑一片。如今就连整座公寓也是,这里难得有一晚什么声音也听不到,海琳娜有些口渴了,她打算下楼接杯水喝。
海琳娜打算上楼继续睡一会儿,明天再想怎么带瑞秋出来的办法时,有两束光从门外照了进来,海琳娜吓了一跳,她连忙躲到一楼餐厅哈德莫先生的柜台后,她还听到了两人交谈的声音。
他们不会是坏人吧?海琳娜的心悬了起来,或许他们不是,她只听到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说话声。海琳娜思考这些时,门被推开了,那两个人不慌不乱走了进来,他们并没翻箱倒柜,找找没人的公寓里还有什么值钱东西。
两人反而很有目的走到餐厅,他们没开灯,就坐到餐桌前。手电就在桌上,海琳娜借灯光看清了他们的脸,她大吃一惊,他们居然是哈德莫先生和查理斯太太。他们两人怎么会认识?海琳娜有太多问题得不到解释,比如哈德莫先生居然没走?但她躲在柜台后一点声都不敢出,真不知道这里一旦蹿出只老鼠,海琳娜会怎么办,那她也不能出声,如果被哈德莫先生发现她还在这儿,那简直比老鼠从退下钻过还不敢想。还好这里有扇后窗,能让海琳娜分担注意力。
“查理斯,现在所有人都走了,就连犹太人宁愿被驱赶到波兰,也不想继续留在柏林熬日子过了,你难道从没考虑离开这里吗?”哈德莫先生依旧严肃。
“至少在那群孩子们得到安置前,我不能离开他们,别忘了克鲁索为此付出了什么?哈德莫。”查理斯太太居然也认识克鲁索先生,海琳娜有点惊讶,“你说所有人都离开了柏林,那海琳娜也离开了吗?”查理斯太太突然问。
“就像你担心那群孩子们那样,克莱尔也绝不会放任海琳娜不管,我和克莱尔说过昨天中午有一趟开往海德堡的火车。我猜她们现在应该已经在火车上了,她们明天就能到海德堡。”
“海德堡是个好地方。”查理斯太太点点头,“至少别处在经历战火时,那里仍能完好无损。”
“谁都不会用炸弹和火药去轰击自己的母校。”哈德莫先生说,“我用了好几年去打听克莱尔父亲的消息,没想到今天终于派上了用场。那个孩子也是天真,居然认不出她父亲的字迹。”
“她离开家那么多年了。”查理斯太太笑着摇摇头,“我现在都不记得我们上学时候的事了。”
“我实在不想看到柏林这场危机波及到那孩子,查理斯。你清楚克莱尔的脾气,这孩子向来心直口快,她过去无意对你的顶撞,希望你别放在心上,她在我们心里永远都是孩子。”
“哈德莫,我怎么会放在心上。”查理斯太太摆摆手,“毕竟海琳娜之前也是这样,孩子们没长大前简直都是一种脾气,希望他们长大后能明白我们这么做的良苦用心。”
哈德莫先生笑出了声,这是海琳娜第一次看到哈德莫先生这样的笑容,“查理斯,那你那群孩子怎么办?拜尔早上告诉我,已经有人盯上了那里,一定有人对纳粹泄密了。”
“从这儿出来的孩子绝不会做叛徒。”查理斯太太摇摇头,“其实我们早该想到的,巴恩早就说过这里迟早有一天会被发现,我以为至少也是在瑞秋长大离开这里后,但意外永远比期待来得快。我想尽最大的努力保护他们,要不然我最初也不会放弃和你,克鲁索放弃莱比锡歌剧院的工作,而答应巴恩几乎把大半辈子都付出在了这里。”
“你一直都这么心软,而不愿意把真想告诉别人,要不然那群孩子也不会那么作弄你了。”海琳娜还记得孩子们过去对查理斯太太的作弄,他们会在冬天为查理斯太太,在门上准备一盆冷水,他们很聪明,关灯前还会把窗户全打开。这样查理斯太太开门查寝时,就能被冷水浇个透顶,这时冷风夹杂飞雪又从窗外一涌而进,查理斯太太常因此感冒一周不能出房门。孩子们很喜欢这么干,这是捷拉教他们的,查理斯太太生病这几天,他们几乎什么事都能干出来,但查理斯太太总会为他们的麻烦善后,而从不责怪他们。
哈德莫先生说:“我就知道你能这么说,所以我早做好了准备。我把所有东西都卖了,然后在附近工厂租了两辆足够大的货车,估计能把那群孩子们送到安全的地方,孩子们可没有错。火车站是不能让犹太人安全出境了,但我们走郊区的路应该没问题。”哈德莫先生低头看了眼手表,“他们应该快把那两辆车开过来了,我和他们说好了最早也要在凌晨来,纳粹的冲锋队和青年团那群小伙子晚上也得睡觉,但我们必须一晚上做好这件事...”查理斯太太点点头。
这时窗外传来两陈短促地鸣笛,“看来是他们来了,我们得快点了,查理斯。”
海琳娜松了口气,这是她最近几天听到过最好的消息,虽然她不能带瑞秋离开柏林,但哈德莫先生和查理斯太太可以,她或许明早就能坐上前往波兰的火车,去那里等哈德莫先生和查理斯太太到来,估计她那时能吓他们一跳,希望哈德莫先生能原谅她的任性。
哈德莫先生和查理斯太太终于走了,她蜷在柜台后,腿都有点坐麻了,但站起身,望向后窗外,她又不禁吸了口凉气。
海琳娜看到了好几束车灯光从街角晃过,那显然不只是两辆车,她贴近后窗,那是拜尔上校和冲锋队的车!他们恰好从这里路过,看样子是奔孤儿院去的,海琳娜能清晰看到车里坐着的人。
拜尔上校的车在最前面,海琳娜看到了副驾上的女士,她一身纯黑色军服,橘红色盘起的发上有一顶黑色三角帽,她目不斜视望着前往道路,眼神流露着满溢的自信和不移的坚定,这肯定就是士兵们口中提到的费舍·海伯纶小姐,但拜尔上校的脸色不太好看,他看起来心事重重。
第二辆车里只坐了一个女孩儿,她看起来落魄不堪,也不敢望向窗外,就连视线也一直躲来躲去。身上只披了件破烂漏洞的亚麻大衣,海琳娜还看到了她身上积攒已久的旧伤和新添的伤口,她披散的长发淡得发粉。海琳娜总觉得她看起来很眼熟,她想起来了,这个女孩儿不就是过去“只要坏孩子才能吃到糖”的捷拉吗?
她为什么会在这儿?海琳娜记得哈德莫先生刚刚说过有人向纳粹高了密,不会就是捷拉干的吧?海琳娜内心一阵惶恐,她现在只希望查理斯太太和哈德莫先生已经把孩子们安顿在了车上,并朝柏林郊外驶去了...她走上楼,把漆皮日记本紧紧抱在怀中。
看小说就用200669.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