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身亡
秋风萧瑟,晴空万里。
云易岚坐在凉亭下,看着台阶下的稚嫩的少年,万念俱灰。
她忽然露齿一笑,快速抓起了一旁的剪刀,道:“质本洁来还洁去,我与这肮脏尘世的缘分,也该斩断了。”
话音未落,剪刀的利刃在李梦吉惶恐的眼神里毫不犹豫的刺向了喉咙,刹那间,一篷鲜艳的血雾喷洒而出,染红了李梦吉的双眼。
“娘!”
当李玄白推开大门,看到的正是这肝胆俱裂的一幕,他疯狂的咆哮:“云易岚!”紧接着一个闪身的功夫已然窜到了云易岚跟前,推开了李梦吉,把她抱在怀里,全身颤抖着,脸白如纸。
然而云易岚用尽全身仅剩的力气,紧盯着狠心男人的眼睛吐出了她平生最后一句话。
“碧落黄泉,永世不见……”
也许李玄白落下的泪珠滴在她的脸颊上,也许没有,但云易岚已经不知道了。
小半个时辰之前。
“夫人!”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突兀传来,原本端坐在凉亭下绣花的貌美女子循声望去,她秀眉微蹙,肌肤胜雪,眉宇间有些许淡淡凉意,身旁候着两个面色不大耐烦的婆子,正在给她打下手递针线。
“何事?”
女子的声音如风动碎玉,水击寒冰,任是无情也动人。
来者是一个粗使的婆子,样子笨重,眼神也呆呆的,张口道:“夫人,大少爷来了,正跪在门外等您前去相见呢。”
云易岚微微一滞,嘴角似冷笑又似惆怅的勾起,这抹冷笑转瞬即逝,下一瞬间,她的脸庞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看不出半点异样。
“不去。”
花瓣形状的美好嘴唇张开,吐出的是这两个决绝而又坚定的字眼。
那粗使婆子惯不会察言观色,愣愣站在原地,似乎有些手足无措。她人不是个顶机灵的,但也知道若是把此刻云易岚这区区两个字的答案回复给了,自己定然是没有好果子吃的。可云易岚素来又是个最有主见的,说一不二,再无转圜的余地,即便如今被发配到这极为清苦偏僻的废园里来,也从未低过头。
这可如何是好呢?
她思来想去一番,面上先应了,见云易岚再次低下头去专心绣花,不再搭理自己,咬咬牙,退了出去,转身就打开了偏门,把李梦吉放了进来。
云易岚正绣着花儿,脑子里却有些放空,不意这一分神,手抖了一下,绣花针偏了方向,扎进了食指。
她不慌不忙把针拔出,见冒出了一个嫣红的血珠儿,正打算把手指放入口中含去血珠时,一道蕴藏着许多复杂情绪的声音传来。
“娘亲!”
云易岚手一颤,面上半点不显,从容自若的改用大拇指揩去那滴血珠,放下手中的帕子,这才镇静如初的转头看去,一眼,便看到了不远不近站在凉亭台阶下方的那个少年。
“娘亲!”
少年脸色混杂着惶恐,颓然,沮丧,以及愧疚,又唤了她一声。
云易岚平淡如水的目光从他的脸上扫过,落在他站立姿势极不自然的左腿上。
见状,她不由得怔了一怔,下意识问出了口:“你的腿……”
李梦吉听到她的问话,眼眶霎时就红了一片,心中汹涌情绪如洪水堤溃,滚滚爆发,再抑制不住。他抬手用袖子胡乱擦了一把脸,忽然不顾自己不良于行的左腿,跛着脚快步冲上台阶,一把扑到了云易岚的脚下。
“孩儿不孝!”
云易岚不躲不闪,任由他跪在自己脚下,居高临下的望着他,神情没有半分波动。
倒是她身后的两个婆子面露不解之色,众所周知大少爷先前不是恨毒了夫人,如今怎的想起自己不孝,还哭到夫人跟前来了?
但再怎么说李梦吉如今也是个正经的少爷,地位比起云易岚这个被打入冷宫的废弃正室高的不知道哪去了,是以那两个婆子赶紧装腔作势的上去要扶起李梦吉。
“大少爷这是怎么了?快快起来!看了没得叫夫人心疼呢!”
李梦吉原本还强忍着眼眶里的泪水打转,不肯当真哭出来,可听了这两个婆子口称“夫人心疼”后,眼泪终究忍不了了,滚滚落下,哽咽不止,仿佛当真是受了无尽的委屈。
“娘亲,孩儿不孝,请娘亲责罚!孩儿错了,今日才真正明白,娘亲素日看着是对孩儿严厉,实则是对孩儿好!您其实才是真正把孩儿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看待,孩儿却鬼迷心窍,错信谣言,竟辜负您一片苦心,忤逆于您,亲近赵姨娘!是孩儿糊涂!”
李梦吉说着,鼻头都哭红了,泣不成声。
云易岚听着他掏心掏肺的哭诉,神志却有些恍然,面色淡淡的,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她无意识的攥紧了手中方帕,眉头紧锁,抿着唇角,不发一言。
赵姨娘?哦,是了,她想起来了。
云易岚颇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她李玄白丢到这康州的犄角嘎达里已经有足足三年,有些事,竟记不大清楚了,可见年纪是真的大了。
赵姨娘,不就是赵玉容吗?正是李玄白原配发妻的庶妹。当年自己三媒六聘嫁进去没几天,就打着照顾原配嫡子的由头也跟着进了门,一进门就抬了贵妾,风头几乎要压过她这个正妻。
说到底,她是李玄白嫡子嫡女的亲姨母,真正的血亲,又传闻她同李玄白原配、她的嫡姐长得有七八分像,不但得了嫡子嫡女们的欢心与爱戴,在李玄白那儿也格外与别个不同些。就连那些个下人,惯会跟红顶白的,更是个个把她看作半个当家主母。
如此一来,倒衬托得云易岚十分不自在。
说是正妻,她一无显赫家世,强梁娘家;二无丰厚嫁妆,私房体己;三无丈夫偏爱,公婆称心,在赵玉容的威胁之下,她又该如何自处呢?
她便只有安安静静,不争不抢,恪守本分,与人为善,别无他法。
可云易岚却怎么也想不到,她的本分不争,她的孝敬公婆,她的爱重夫君,最后换来的是如斯不堪,落到了这般田地。
想起这段往事,云易岚的嘴角噙着一丝苦笑。
“怎么了?”
李梦吉泪如雨下,正自伤心,听到云易岚这声询问后,就像是久旱逢甘霖,悲切不已,哀声道:“孩儿的腿……给别人打折了!”
他脸上写满了痛恨和后悔,不住哭诉。
“孩儿找人查了后才得知,是赵姨娘捣的鬼。她故意设计,买通孩儿身边的人,给孩儿灌酒,撺掇孩儿同混混痞子逞凶斗勇,结果却……”
李梦吉狠狠吸了一把鼻子,接着道:“太医前来诊治过了,他说,他说……这条腿,往后再也治不好了!孩儿,变成了一个残废!孩儿这才醒悟,原来赵姨娘是为了让李成吉继承爵位,才出此毒计。她先前对孩儿的好,实则是害孩儿,不管孩儿做了任何错事坏事,她都一味纵容,让孩儿不知收敛,才有了今日之祸。”
云易岚面无表情看着李梦吉声泪俱下的控诉,神色漠然。
她记得眼前的这个少年当时是怎样亲热的巴结在赵玉容身边,而对她这个正室又是如何凉薄疏远的,对着自己从来只是口称“夫人”,连一句“娘亲”都不曾唤过,如今识破了赵玉容的真面目,哭到了她跟前,却一口一个“娘亲”叫着。
真是讽刺。
“现今孩儿才知晓,原来娘亲对待孩儿并不坏,而赵姨娘对待孩儿更非好,可恨孩儿悔悟得太迟了。”
云易岚抬起视线,从哭泣的少年脸上掠过,心中一片悲凉。
对待他并不坏?呵。她当初为了这几个同她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孩子呕心沥血,鞠躬尽瘁,自问没有半点偏颇,捧出的是一颗红心,可在李梦吉的嘴里,那是对他坏。
可见她过去一番好心好肺,全都是喂给了白眼狼。
李梦吉见她神态不悲不喜,不禁愈发的惶然起来,悔恨道:“孩儿不敢恳请娘亲谅解,孩儿当初猪油糊了心,被赵姨娘煽动,竟污蔑娘亲与他人通奸,违背妇道,是我铸下大错。可我虽则残废了,赵姨娘的奸计也如不了意,只要父亲一日活着,这爵位就是我的,待孩儿承袭爵位,就是娘亲苦尽甘来之日。”
正说着,李梦吉脸色兀然变得狰狞,五官纠结在一处,他怒睁双目,咬牙切齿,抬头直视云易岚:“可是娘亲您可听闻,我的生母还活着!”
云易岚的脸色总算有了些变化。
李梦吉的生母不是赵玉璐吗?赵玉璐是李玄白的发妻,也是他一生唯一钟爱之人,若她没死,凭李玄白的性子,如何又肯娶她进门当续弦?
悲愤的李梦吉犹自诉说着:“原来,我的生母不是别个,而是赵贵人……她当年为了入宫抛弃我们,飞上枝头做了凤凰。我爹明知此事,非但不愿,反而处处帮衬,乃至于、乃至于落了你腹中的孩子,又污蔑你失节,把你送来康州。”
他的双眼赤红,拳头紧握:“她既然已经做了贵人娘娘,又为何还跟父亲藕断丝连,还让我以为自己幼年失恃,撞到赵姨娘手里,害得我今日被打折了腿!”
云易岚终于脸色大变,不是为了心疼李梦吉,而是为了另一件事。
“你说什么?我滑胎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云易岚脑中轰然一声巨响传来,如遭锤击,整个人都懵了,手克制不住的颤抖,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了那屈辱的晚上。
她自进了李家的门,莫说别的时候,就连洞房花烛夜,李玄白也不曾碰过她,除了那晚,李玄白浑身上下裹挟着恶臭熏天的酒气扑倒了她,强硬的占有了她,从嘴里吐出来的却是声声不断的“玉璐”。
时至那刻她才明白,她不过是被李玄白当成了一个替代品而已。
可即便如此,在这凉薄的府邸中,她腹中的孩儿依然承载着所有的期盼,有了孩子,她可以不在乎李玄白的冷眼,李梦吉的叛逆,赵玉容的逼迫,可现在知道她的骨肉是被李玄白刻意弄掉的,云易岚的心中仿佛被挖了一个大洞,风呼呼的往里灌,吹得生疼。
她至今还记得当时失去孩子时,她沉浸在多么浩瀚无垠的沉痛悲苦中,如今看来,竟是白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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