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等我再见到徐孟旭，已经是距离初雪那天过后的三个月。
太后闲的无聊，就喜欢在宫中举办一些赏花宴赏宝宴各种宴，每每得了一盆比较稀奇的花儿，或者外藩进宫的奇珍异宝，都会拉上一大伙人进宫同她一起欣赏，顺便拍拍她的马屁，夸的她笑的花枝乱颤。
也许是人老了就各种忌讳，太后还不怎么喜欢上了年纪的人，每每举办宴会邀请的都是文武百官王侯将相家的少爷小姐们。
我作为太后名义上的外孙女儿，这次赏花宴，她喊上了我。
我本来并不想去，无奈在驸马府中，福慧公主阴阳怪气地酸了我几句，我一时冲动，就跟着赵明珠上了马车前往皇宫，从此一去就是半年。
那次宴席开到一半，太后以疼惜我没娘教为由，强行将我留在宫中，说得好听，是亲自教导我，势必要将我变成大家小姐中的楷模。
自我记事起，我娘就只教会我如何在沙场中摸爬滚打，如何舞刀弄枪，如何才能更好地生存下去。她从来没有教过我，吃饭要用什么姿势，走路要怎么才能走的摇曳生花，笑起来就露出几颗牙齿……
边关的儿女，向来都是走路带风，大口喝肉大口喝酒。
我在这个宴席上并交不到同龄的好友。这些小姐们，都是自小娇生惯养的主儿，自然是看不起我这个从边关来的糙汉子。
可我并不在乎。
我一个人占了三个人的座儿，她们并没有人愿意和我坐在一起。其他的小姐们喝着身后丫鬟们倒在一只手就能握住的夜光杯里的果酒，我嫌喝的麻烦，直接拿来酒壶对嘴喝，引来一片白眼。
也许是我这个行为碍到了太后的眼。
坐在正中央的太后开口了：“阿陵是吧？瞧瞧，和你娘长得可真像，只可惜……哎，今天你就别回去了，就留在这皇宫陪哀家一段时间吧。你娘也许是忙于打仗，不知道该怎么教孩子，哀家就替她……”
我最烦别人用这种阴阳怪气的语气提我娘，于是我不客气地打断太后的话：“我亲娘虽然不在了，但我也并不是没有娘教，我这不是还有个后娘吗？”
太后的笑脸僵硬了，在场内本来其乐融融的氛围也变得诡异起来，大家都用一种看神经病的眼神看向我。
我继续道：“我听说福慧公主可是太后你一手教导出来的，娴雅端庄，堪称当代女子楷模。想来她成为我的后娘，肯定也会将我当成亲生女儿一样，好好教导吧？”
太后僵着笑脸：“这……这是自然。”
驸马府我还能来去自如，爬爬墙也就跑出去了，但是这皇宫并不比驸马府，守卫森严，墙有这么高，我就算是翻破天也没办法跑出去。
我必须打消太后要把我留在这宫中和她老人家“作伴”的念头。
我喝下一壶酒，说道：“所以我回驸马府让我后娘教我就可以了，不劳太后您老人家操心，您就好好颐养天年就好了。”
太后：“……”
赵明珠说话了，轻声细语，还带着点指责的意味：“姐姐，太后也是为了你好，你怎么可以这么说话。”
我最看不惯赵明珠这番惺惺作态的圣母白莲花姿态，我不耐烦地回道：“我说什么了？我有说错吗？你娘不是我后娘？后娘悉心教导原配嫡女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更何况福慧公主还是这么优秀的一个后娘。”
赵明珠：“姐姐你……”
“你也是一个优秀的妹妹。”我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赵明珠：“……”
太后在这个时候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这个暂且先不说，哀家近日得了一盆黑牡丹，你们这些年轻人要是不嫌烦，不然就陪哀家这个老人家去看看。”
底下自然不会有说嫌弃的人，一个个都是满口答应，满口奉承。
我对黑牡丹并不感兴趣。
我故意慢了下来，晚了他们几步，跟在浩浩荡荡的人群身后往御花园前去，与前方大部队拉开了五步有余的距离。
我本以为我是最慢的，却没想到有人比我更慢。
身后传来脚步声，我闲的无聊回头去看，却对上一张有些熟悉的脸。这回看得比那个雪夜里看得更为清楚。
是一张看着很舒服，却有些冷清的脸。
他比我还要惊讶：“你怎么在这？”
我迅速回过神，冲他挤眉弄眼：“有句话怎么说来着，飞上枝头当凤凰，我被有钱人家捡去当小姐啦。”
想来，他方才并没有注意到宴席上我和太后之间的对话。
他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聪慧，只不过一瞬，就明白过来我的身份：“你……你是赵家大小姐？”
京城的世家少爷小姐就这么多，再加上能像我一样没脸没皮的更是少之又少，所以他能猜出我的身份，我一点都不惊讶。
我还想同他多说几句话，前头却传来一有些冷漠的声音：“七弟，快点。”
“来了。”
他应了一声，冲我点了点头，便匆匆从我身边擦过。
我拉住旁边一个宫女丫鬟，低声问：“他是谁？”
“啊？奴婢不知道。”
“认识他吗？”我又拉过一个。
“没、没印象……”
问了三四个，才有人认出他来，小声告诉我：“好像是徐大学士家的的七少爷。”
“叫什么名字？”
“徐孟旭。”
我突然觉得，这次宴会，也并不是白来。
看完黑牡丹后，太后还是强行将我留了下来。她相公是太上皇，她儿子是皇上，我并不能对她怎么样。我只能憋屈地留在了这宫中，一待就是大半年。
出宫后，我也曾去找过徐孟旭，可是他对我的态度，却不像第一次那般，表现的冷漠而有疏离。
我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对我，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
可我还是喜欢他。
阿七一直都很是不解，不解我为什么会喜欢上徐孟旭。在她的想象中，我喜欢的男子应当是上得了战场下得了洞房，一把斧头都能耍的虎虎生威的那种沙场硬汉，而不是像徐孟旭这种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病弱书生。
我回答她：“爱情就是这么玄妙的东西，你没爱上之前对他有千万种想象，你也许会想他有一双丹凤眼，浓眉，挺拔的鼻梁，好看的嘴唇……”
“小姐，这不像你。”阿七很是无情地打断我酝酿了很久的话。
我面无表情的“哦”了一声，将从各个话本里摘抄来的准备了很久的话给咽了回去，换了个说话：“那这么说吧，在遇上他之前，你想象中的他可能是一只鸡，蜜汁的最好，叫化鸡也可以，实在不行清蒸的也能凑合。可是遇上了他之后呢，你会觉得……其实肉包子也还不错。”
阿七愁眉苦脸：“所以，小姐你的意思是，徐家七少爷他在你的眼里是一只肉包子？”
“……你这么说也没错。”
“可是小姐，你不是爱吃蜜汁烤鸡吗？”
这个时候，我觉得我身为一个已经有喜欢的对象，必须给予阿七这个尚未明白什么是少女心事甜蜜滋味的傻姑娘一点经验和指导：“谁让我先遇上肉包子了呢。”
“那小姐，万一以后你遇上一个像蜜汁烤鸡的人呢？”
我满不在乎，我这么专情的人，是那么容易见异思迁的人吗？我教训阿七：“肉包子吃饱了，再美味的秘制烤鸡也都吃不下去了。”
阿七直言不讳，开口说：“可是小姐，你刚才已经吃了三个肉包子了，现在不也还在吃烤鸡吗？”
我：“……”
我停下扯鸡腿的动作，抹了抹嘴上的油腥，挺胸抬头坐的无比端正，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比较有说服力，我语重心长说：“阿七，我这只是一个比喻，比喻你懂吗！”
“哦。”阿七说，“那小姐，这剩下的半碟蜜汁烤鸡你还吃吗？不吃我就端下去了。”
“放着！”我大声道，“都是我的！”
阿七有些无奈：“小姐你看，一旦遇上了蜜汁烤鸡，再多的肉包子，你也不会想去吃吧。”
我不以为然。
阿七她还小，还没有体验过，她不懂，不懂什么叫做喜欢。
我觉得，我有必要给顾小乙提个醒，让他努把力，早日让阿七知道什么是肉包子和蜜汁烤鸡的区别……啊呸，什么是爱情的甜蜜滋味。
我喜欢徐孟旭，从三年前的雪夜开始，从未停止过，就像我从未停止过对一切肉类食物的热爱，就像徐小宝也从未停止过对烤鸡烤鸭的追求。
我一直觉得时间还很长，以后的日子还很久，久到我可以慢慢去追，总有一天能把徐孟旭给追到手，可我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会看到徐孟旭倒在我的面前，生死未卜。
他倒下去之前，还在说：“不值得。”
他说不值得。
怎么可能不值得，为了他，我一切都值得。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替我挡这一刀？
又或者他的意思是，我的这份喜欢，对他来说，不值得？
我不值得他喜欢。
我只能给人带来灾难。
季先生抱着我，将我的脑袋按在他的胸膛，不让我看到眼前的一切。我只能听见急匆匆的脚步声，间杂着徐小宝的几声哭喊。
“把他抬到那边去。”我听见司马先生说。
随后就是挪动什么的声音。
渐渐的，声音远了，四周也慢慢安静下来，我听见韩掌柜说：“这些人……”
“你处理。”季先生冷漠回道。
奇怪的是，明明满脑子都是徐孟旭倒下去的画面，我竟然还能想像出韩掌柜脸上带着笑，一脸无奈的模样：“还真是会使唤人。”
“那个谁，是叫阿七对吧？跟我一起去吧，毕竟这群黑衣人可是冲着你家小姐来的，你家小姐不能亲自到场看我拷问他们，你是不是应该代替一下？”
他这么说着，脚步声响起，不一会儿，连阿七的声音也没有了。
四周很安静，安静的仿佛我整个世界里都只剩下季先生的心跳声。
“嘭——嘭——嘭——”
我也不知道自己听了多久，久到我的脑海都能自动回响那节奏而有力的属于季先生的心跳声。
天，蒙蒙亮了。
“放开我。”良久，我听见自己说道。
季先生沉默了一下，松开了我。一双蓝色的眸子直直的看着我，看得我本来还有些焦躁的心绪渐渐平息。
我听见自己对季先生说：“你之前说的话还算数吗？”
季先生看着我，平静无波道：“什么话？”
我说：“你这么晚过来，就是想问问我需不需要一个搬运工，能把我扛到隔壁房间去的那种。”
季先生道：“那你需要吗？”
“我现在需要了。”
“我当搬运工的费用可是很高的，更何况……”他听了一下，慢吞吞道，“先前，你就已经欠下我一个人情了。”
我很冷静：“债多不压身，我就问你愿不愿意。”
季先生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笑了：“我愿意。”
他起身，弯腰将我抱了起来，在抱我的那一瞬间，他踉跄了一下，险些将我扑倒，两人双双摔倒在床，好在他最终还是稳住了身形，成功将我抱了起来。
我说：“你受伤了？”
“不碍事。”他满不在乎，“等会儿让司马先生看看就是了。”
我说：“这算工伤吗？”
他反问我：“不算吗？”
我冷漠：“我是不会多付钱的。”
他笑：“真小气。”
季先生抱着我，动作有些迟缓，慢慢的朝着门口走去，在跨出大门口的那一瞬间，我又问他：“你喜欢吃肉包子，还是喜欢吃蜜汁烤鸡？”
他被我问得莫名其妙，但还是乖乖回道：“都不喜欢。”
我很执着：“如果你面前只有肉包子和蜜汁烤鸡，非要让你选一个呢？”
季先生没回答，似乎陷入了两难的抉择。
看来，他是真的一个都不喜欢。
我替他做出回答，自言自语道：“我选择蜜汁烤鸡。”
“嗯？”
“以后我不吃肉包子了。”
“哦。”
“待会儿你再去给我买一只蜜汁烤鸡吧。”我说道。
“这算不算又一个人情？”
“不算。”
“那你还是喝白粥吧。”
“……”
啊，这个世界可真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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