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青霉竹马
每晚她睡床,那他睡在哪里?夜夜睡地板吗?彭古意望了一眼那光秃秃泛着凉意的地板,顿觉浑身生寒。他纠结起来。
方晗摇了摇手指,提醒着:“机会只有一次,过时不候。”
胸腔中,那颗八卦之心砰砰直跳。他在皇宫的这些日子,皇上跟他有意无意地谈了一些与方晗和牧云凉三人之间的往事。他是神医啊,鼻子比狗还灵巧,立刻嗅出了其中的奸/情味道。
但皇上似乎并不愿多谈题外话,每次他打岔欲问询之时,皇上不是要喝茶就是要去净手,不是让他喝茶就是问他要不要去净手,总之,次次都避而不说。
现在,三位知情人之一的方晗表示她可以坦白,那他到底要不要抓住这个机会?
不过,为了一则八卦而睡三个月地板,真的划得来吗?
不过,事关当朝天子、当朝名声狼藉却又战功卓著的女将军以及当朝才名最盛却下场惨得一逼的名相之子,三人之间从未对外人道的奸/情啊,他睡三个月地板好像也值了。
这消息若放在江湖上私下买卖,多炒作几番,说不定能值万两而绰绰有余。
方晗见他迟迟没有回复,摊摊手叹道:“不乐意就算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听了也没什么用。来,我们进行下一个话题,今晚……”
彭古意一咬牙,豁出去了:“好,只要你说了,以后每晚都让你睡床。”
方晗喜上眉梢:“君子一言……”
彭古意沉声:“驷马难追。”
两人达成一致意见,各取所需。站得久了,腿不觉酸痛,于是两人并肩坐在床沿,一人问,一人答,倒也格外和谐。
彭古意哼了一声,道:“如果牧云凉真的对你那么黑心,你会对他念念不忘,还哭得跟什么似的?我智商虽然不多,但还是有的。”
方晗拍拍他的肩,以作安抚:“我绝对没有骗你。在牧府时,牧云凉的确对我横加欺负与虐待,不过呢,他并不是没对我好过,虽然只有一次。”
她龇了龇牙,嘿嘿笑道:“他能有今天,他能将牢底坐穿,我也算是‘功’不可没啊……”
五年前,皇宫。
秋露乍现,凉意四起。夜深沉,如墨染。街道上阒无一人,不见更夫,不闻犬吠。
方晗深呼吸一口气,只觉凉意侵入肺腑,游至全身,将脑中的昏沉之意涤荡一空,她的眼前唯有无限清明,她的眼中唯余坚毅的决心。
不做迟疑,她行过静寂的暗夜巷道,自小门直入皇宫而去。
皇宫亦静寂一片。这片天地似乎被笼罩起,将所有的喧嚣隔绝在外。然而,方晗却明白,这波澜不起的平静之下,暗藏汹涌暗流。
她入宫后,出示腰牌,径直向南书房行去。
习武之人,耳目自然比常人灵敏。她隐隐听见南书房中有极低的谈话声,于是一边走,一边留心听着。待距房门百步远时,她渐渐听清了房中的低微声音。
房内有人在说话。两个人的声音。
一人压低着声音,激愤道:“朕已经让至如此地步,福亲王还想怎样?”
另一人不急不缓道:“他想怎样,皇上不是心知肚明吗?”
风常洛转为冷笑:“断朕的左膀右臂,让朕做真正的孤家寡人,任他摆布。他的算盘未免打得太精妙。皇叔还真以为凡事皆在他的掌握之中?”
另一人仍是不慌不忙:“虽不全在他的掌握之中,但眼下罪证已经捏造出来,避无可避。皇上,你做好选择了吗?”
房中两人同时沉默,久久地沉默。
方晗脚步下意识地放缓,虽然她已作出决定,但她也想知道他们的决定。她尚怀着那么一丝希望……
许久,另一人打破了沉默,缓声道:“明日是最后期限,是时候决定了。”
风常洛沉默着,一言不发。
这人又道:“既然大哥说不出口,那不好听的话就由我来讲。治国安天下,她终不如我。何况又是女儿身,怎能担起辅佐明君之重任?”他语气愈发寡淡,“大哥,帝王霸业之路岂是坦途?牺牲,总是难免的。”
方晗此时正在拾级而上,闻言,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台阶处。
两人听得门外响动,止了话,将门打开。
方晗挣扎着起身,抬头,便见那人立在门内,一束银冠,一袭以浅紫莲花花瓣作饰的白衣,长身玉立,气质儒雅如莲,高洁如莲。
他如以往般含笑瞧着她,向她伸出一只手。那只手干净白皙,修长漂亮,无半分瑕疵。
方晗望着这只手微微发怔。
白皙修长的手指下探,捉了她的手,将她慢慢拉起来,温声道:“多大人了,还这么不小心?”
她已作出决定,她有自知之明。她只是希望他们不要把那句话说出来,由她自己来说。这样,至少不会让她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方晗眼底水汽氤氲,又强忍着将它逼散,这才抬起头来,笑着向他打招呼:“二哥。”
四目相视,牧云凉眼里依旧蕴着笑,不起半分波澜,像极了温和亲切的哥哥。
从入牧府的那一刻起,她被他的这副和气良善面容已不知骗过多少次。
方晗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转了眼,向风常洛点头致意:“大哥。”
风常洛知刚才的话已悉数被她听去,心中百般滋味:“三妹,我……”
方晗笑了笑,作轻松状:“二哥说得不错,成就帝王霸业,牺牲总是难免的。两害取其轻,明日,所有罪名由我来接。”
风常洛张了张口。
方晗举手打断:“当年先皇让我和二哥入宫陪你读书,原就是让我们一文一武共同辅佐你治理古国江山。只是小妹福薄,不能和两位哥哥一同看这江山如画。”
她俯身,单膝跪地,一字一句道:“只望来世生为男儿,与两位哥哥戮力同心,共图大业。”
风常洛面露痛楚之色:“三妹,要怪就怪我,是朕无能,不能护你们周全。”
夜色浓,月色浓,秋风起,落叶满地,萧索盈目。
方晗与牧云凉并肩走在回牧府的路上,徐徐而行,两两无言。
十字路口右转,穿过那条宽阔主街,再往右走就是丞相府了。
方晗忽然停下脚步,低低叫了一声:“二哥。”
牧云凉亦停住,转头看她:“怎么……”“了”字还未出口。
“啪”的一声清响,方晗抬手掴在了他脸上,打得那白皙面庞隐隐浮现红痕。
牧云凉神色不变,淡淡地瞧着她。
方晗抑制着心底翻涌的怒气,握了拳,质问道:“为什么要将那句话说出口?”
牧云凉眼中有凉意,轻笑了一声:“我说的不对吗?”
一股巨大的悲哀将她整个席卷,如果说之前她还对牧云凉抱着那么一丝幻想,而现在,他简单的一句话就将她的幻想击得粉碎。这么多年了,两人一同读书习武,同寝共食,相依着长大,她总以为他们之间就算再如何怨怼,也总有些情意在的。
直到现在她才看清,这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
方晗眼圈红了,喉中堵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你就这么讨厌我?”
牧云凉摇摇头,嗓音柔和,轻而缓:“我并不讨厌你。”他顿了顿,又道,“我只是想看看把一个人的念想一个接一个地碾碎,会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她的亲情梦,她的宏图志向,她的手足情……
方晗眼泪落下来,没有词语能形容她此刻的心情。她怒极反笑,大笑道:“现在你见到了?”
牧云凉轻抬手,指尖触上她眼角的一滴晶莹泪珠,放在唇畔抿了抿,眼中笑意转浓:“见到了。咸的。”他又品味一番,给出定论,“有点涩。”
一把抹去泪水,方晗转身,没有回牧府,大踏步向前走了。
幸好明日就要定罪了,罪名那么重,说不定能判个斩立决。死了就死了,死了也干净,再也不用看牧云凉的各种婊/子嘴脸。
人贱自有天收,你特么等着吧!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走到了哪里。
深夜,正是沉睡安歇的时刻。然而,她却了无睡意。将要长眠的人,总要爱惜点仍在人间的时光。
前方,一盏高高挑起的红灯笼吸引了她的注意。红灯笼上“酒馆”二字,格外醒目。
她慢慢地走过去。馆中有些空荡,但并不是全然没有顾客。靠窗的一张红木桌旁坐着一个人,身材微丰,面目威严,一袭紫红色华丽常服,拇指处戴着一枚翠玉扳指。他见方晗行入,便放下了酒杯,笑眯眯地打量着她。
方晗掠他一眼,并不理会,径自寻了张桌子坐下,向那困得只打瞌睡的店小二道:“来壶上好的女儿红。”
那人一直看着方晗,见她自动忽略自己,只得出声,故作关切道:“小晗,一个姑娘家学喝什么酒。这大半夜的,万一喝醉出了事,那可怎么是好?”
方晗将店小二满上的酒端起,一饮而尽,权作没听见。
见此,那人身后的侍卫大怒,按剑而前道:“大胆!王爷问话,你敢不答?”
人的忍耐总有限度,再加上她今晚的心情实在糟糕到了极点。方晗忍无可忍,将酒桌一下掀翻,亦怒道:“我不找你们的麻烦,你们倒来惹我?!”
福亲王仍是笑眯眯地看她,叹息:“一个姑娘家这么大脾气,小心将来嫁不出去。”
方晗冷笑:“那也要有命活到那时才是。”
福亲王慢慢起身,似乎坐得有点久,不觉疲累。他微微喘息了片刻,道:“小晗,依本王看不如这样。明日你只推说不知,本王自有办法让牧云凉来担这罪名。坦白而言,本王并不担心你,本王所忧虑的只有牧云凉而已。此事若成,本王不仅不追究你之前的作为,还可为你安排一桩美满亲事。那不孝子跟你处得还算融洽吧,你们性情相投,年龄也合适。若你应了今晚的事,本王许你正妃之位。”
方晗平静地看着他:“王爷说完了?”
福亲王笑着点头:“小晗,识时务者……”
不等他说完,方晗一拳挥去砸在了他脸上,砸得他踉跄退了一步才重新站定。
福亲王身后侍卫齐齐拔剑,一拥而上将方晗制住,反剪了她的双手按在地上,喝道:“敢对王爷动手,找死!”
福亲王接过侍卫呈上的手巾,按向被砸得开裂溢着血的唇角,面上笑意不减。他行至方晗身前,自一位侍卫腰间抽出长剑,对着方晗挥拳的那只手缓缓刺了进去,刺穿手掌,剑尖插入地板之中。
血瞬间涌出,在地板上晕开。
方晗额头渗出冷汗,咬牙,一声不吭。
福亲王蹲下身,将她的下巴抬起,看着她愤怒的眼睛,又笑道:“那么多的罪证,本来是留给你和牧云凉两个人的。可惜本王棋差一步,被你们钻了空子。虽然现在只能砍一个人的头,不过,也算没有白费心血,”
他松开了手,不屑轻笑:“你的云凉哥哥是不是要你去顶罪?被当作弃子的滋味怎么样?”
方晗怒得双目猩红,却苦于受制无法动弹。
福亲王踩上她的手指,慢慢碾着:“常言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果不其然,你们做了那么久的夫妻,如今大难临头,他就丢下你自己飞了。真是可怜呐。”
方晗将口中血沫啐向他,一字一句怒声道:“我若不死,必杀你这狗贼。”
福亲王用手巾将面上血沫一点点擦去,仰头,大笑,出门而去。
王府侍卫拔剑出鞘,三剑齐下,同时刺穿她的另一只手和双脚,将她牢牢地钉在地板之上。接着转身出门,手臂一挥,“咣”地一声阖上了门。
极度的愤怒与痛楚之后,方晗慢一拍发现,她动不了了。
那明日朝堂,谁来领罪?
那晚,她用废掉一只手的代价,挣脱了第一把剑,又相继拔出其余三把剑,一身是血,跌跌撞撞地赶往皇宫金銮殿。
晨光熹微,天际微明。
早朝开始并未多久。
只要牧云凉和皇上推脱几句,拖延一下时间,她绝对来得及赶到。
入皇宫,一路前行。沿石阶,直奔向金銮大殿。
却见那抹熟悉的身影面对銮座上的人缓缓跪下,音色清雅柔和,不急不缓道:“臣牧云凉……”
她忍着剧痛,一步一个血印奔过来,喘着气大声打断了他的话:“皇上,臣来迟。”
牧云凉转过头,看了她一眼,目光依旧淡淡的,看不出情绪。
终于赶上了,终于赶上了。她双脚疼得支撑不住,只得扶着殿门踏进来。
孰料,在她稍低头即将踏过门槛那刻,牧云凉俯身,叩首于地:“臣牧云凉领罪。”
风常洛神色极冷,不待任何人插话,断然道:“押入死牢,听候发落。”
她愣在那里,抬头看他,看座上的风常洛,看周围的文武百官。那道门槛,她最终没能迈过去。
侍卫向前,除了他的乌纱帽,面无表情道:“走吧。”
牧云凉行过她面前时,停下脚步,眼里蕴着浅淡的笑,跟以往没有任何不同。他轻抬手,拭了拭她面上的血痕,嫌弃道:“真脏。”说完,收了手,跟着侍卫行出大殿,走远了。
方晗完全回不过神,不是这样的,这跟昨晚计划得不一样。
再无他事,臣子们相继退朝离开,唯有她怔在原地,久久的。血流在镶金石砖铺就的地面上,渗不下去,渐渐聚成了一滩血泊。
风常洛自殿后重新行出,一步步走过来,停在她面前。抬手,同样去拭她面颊上的血迹与尘土。
“啪”的一声,方晗将他的手打开了,厉声质问:“为什么会是这样?昨晚不是说好了由我一并承担吗?”
风常洛收回了手,别过头去,低声道:“他说,这十年来,你们虽然朝夕相处,但他却从未照顾过你,他想知道照顾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
方晗只觉一颗心绞了起来,绞得生疼,哑声道:“他昨晚明明说……”
风常洛叹了口气:“老二的话最不能信,这么多年了,你不知道吗?”
是啊,信谁都不能信牧云凉。他儒雅和善的外表下,总藏着让人捉摸不出的婊/子嘴脸。当着众人的面,他待你别提多好多用心,然而仅余两人时,他就会各种欺压与嘲讽你。他眼中总是蕴着温和的笑,让人不由放下心中戒备,然而你刚松了警惕,他下一秒就来坑你了,坑得你吐血。
可谓绿茶婊中的龙井婊,心机婊中的战机婊。
她从来不知道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他以徇私舞弊,结党营私,侵吞国库巨款等诸多罪名定下秋后问斩之刑。皇上为救他性命,只得行无法之法,匆忙纳牧云婉为妃。牧云婉肚子也争气,当月就怀了身孕。”
“牧云婉以有孕之身,跪在太皇太后的太清宫外,跪了两日两夜。最终,一直隐居深宫不问世事的太皇太后发了话,说皇家血脉为重。这才赦免了牧云凉的死刑,改为终身监/禁。”
方晗一边抹眼泪,一边哽咽着道:“我哭是我觉得很对不起他。不过,不是因为他替我主动揽下了罪名,而是因为我打心里底认为他一辈子呆在牢里面也挺好的。”
思及往事,万般情绪齐齐涌上心头,方晗又道:“古意,你不知道我有多怕他,从小被他欺负到大,他让我向东,我不敢向西,他叫我睡地板,我绝不敢挨近床半步。我永远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我也不知道下一刻他会让什么倒霉事落到我身上。风常洛虽然翻脸很快,但是还有办法应付。而牧云凉,永远都是含着笑不慌不忙的模样,却让你只有言听计从的份。”
“这些年,在边关虽然很苦,不过我挺开心,因为终于活得轻松了。虽然也会有人算计我,但是我能分得清,能识得出来,能挡得住。不像在牧云凉身边,你就算机关算尽还是算不过他。”
“曾经,我此生最大的梦想就是看到贱人被天收。你看,天终于收了他,多让人欣慰的事。可是,为什么是这个收法?”
方晗又哭又笑:“我真的觉得这种祸害关在牢中挺合适的,最好永远别放出来。古意,你说他替我挡了罪,我却这么想,是不是很没良心?但是他欺负了我十年啊,就对我好这么一次,仅有这一次……”
彭古意觉得此事过于复杂,说“是”不好,说“不是”也不好,不开口似乎更不好,只得犹疑着:“这个,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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