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醉酒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天香酒楼，二楼雅阁。
眼见那道颀长身影行来，方晗忙迎了上去，笑道：“道长，这边请。”说着轻俯身，伸出一只手，做出请的姿势。
云虚子微微颔首，看着她伸出来的那只手，略略出神。
目光犹如实质，炙得人浑身不自在，方晗笑容不觉僵硬，伸出的手下意识地缩了缩，但终究没敢缩回来。
虽然仍是那袭天青色锦袍，虽然仍是腰挟长剑，峨冠博带的打扮，但此时的云虚子却全然没有白日的热情随和，而是给人一种压迫感，一种疏离感和一种莫
名的熟悉感。
面对此人，沙场征伐多年天不怕地不怕的她一时竟有些惧意，有些局促。
彭古意见她如此，起身将她挡在身后，微笑道：“道长能前来赴约，在下和师妹不胜荣幸。请这边坐。”
二楼雅阁，两面由绘着花鸟虫鱼的精致屏风挡着，一面是及地的华丽珠帘做门，最后一面则靠了窗，能将街上景色尽收眼底。
红木圆桌漆得光滑锃亮居于中心，配合同色的圆凳，旁边放着一张坐榻，供人休息。四面悬着宫灯，淡黄色光芒映射而出，将这片天地营造得温馨而舒适。
云虚子敛衣入座，行止格外优雅，轻启唇缓声道：“两位，客气了。”
三人分宾主坐下，接着，有婢女将酒菜流水一般送上来，又屈身无声退了出去。
三人围坐，对着满桌的山珍海味，对着彼此，竟一时没有人找到合适的话开口。
气氛尴尬着，格外的怪异。
方晗轻咳一声，率先打破了沉默。她执起竹筷，点了点其中一道鼋鱼菜，挤出笑容道：“道长尝尝这道，听说这是用鸡腿肉做成鳖肉，用黒羊头肉做成裙边
，以山药面粉之类做修饰，丝毫没有用到一点甲鱼之物，但却还原出了它的形状与味道。”
云虚子执筷，夹了一块，轻笑着问道：“大补吗？”
方晗：“……”
云虚子又道：“道门不同佛门，补补倒也无妨。”
方晗表情僵硬得几乎笑不出来，连声咳道：“道长真会说笑。”
云虚子淡淡地瞧了她一眼：“我从来不说笑。”
方晗：“……”
自从云虚子入门后，彭古意脸色就有些不好，此刻闻得这番谈话，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
方晗注意到他这边情况，关切道：“师兄怎么了？不舒服吗？”
彭古意敛去异样神色，摇了摇头，接着笑道：“师妹怎么不懂这个道理？知己相逢千杯少，我们理当先敬道长一杯才是。”
方晗这才知自己礼数差了。这五年居于军营，她平时并不饮酒，一时倒忘了以酒开宴。忙斟上酒，她素手执杯，轻举了举道：“在下自罚一杯。”
以酒为引，气氛这才活络起来。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言笑晏晏，其乐融融。
方晗提了提手上又空了的酒坛，瞥一眼旁边一字摆开的若干空酒坛，微微蹙眉。今晚这酒喝得有点多啊。
白日也没见这云虚子贪杯，而彭古意亦不是好酒之人，怎么两人凑到一起就这么能喝了？
空酒坛一个接一个地排开，云虚子和彭古意你一言我一杯，我一言你一杯，简直喝得停不下来。
窗外，花灯会已经开始。彩灯高挂，炮竹声连绵不断，载歌载舞，欢声笑语阵阵传来。热闹喧嚷渐渐在这座城池中腾起，晕染出一片繁华景象。
方晗见两人喝得已有微醺状，寻着两人暂停之时，忙笑着打断：“外面灯会已经开始，道长，带我们师兄妹见识一番这君临城灯会如何？”
云虚子放下杯盏，颔首轻笑：“也好。”
三人起身，准备下楼之际，彭古意却又缓缓坐了下去，肘支于桌畔，扶着额头，轻阖着眼，苦笑道：“抱歉，今晚的酒喝得有点多，这灯会恐怕是逛不了了
。道长，还请你费心，带我师妹下去转转。”
方晗俯身问道：“要不要紧？要不我送你去休息。”
彭古意摇头笑道：“无妨，坐一会儿就好了。你跟着道长下去转一圈，我在这里等你。”
方晗还要再开口，彭古意却不由分说地将她推至云虚子身边，道：“下去吧，这会儿正是热闹时候。”
方晗只得道：“我们逛片刻就回来。师兄，那酒可别再喝了。”
彭古意点头应下。
待她转身之际，彭古意一直倦怠般眯着的眼睛慢慢张了开，余光与云虚子余光相撞。四目相视，目光相击，各不退让。
片晌，还是彭古意退了步，偏了头，转开视线。
方晗已行至拐角处，回头见云虚子并未跟上来，笑问道：“道长可还好？若身体也不太舒服，这灯会我们就不去了。”
云虚子转过身，缓步行来，轻轻一笑：“无事。我们下去吧。”口中虽如此说，但脚步已有些不稳。
待下楼梯时，他身子一晃，就要跌跤。
一身好武艺，反应自然迅速，方晗及时伸手去搀。她见云虚子虽是微醺，但还不至于醉，手上便没怎么用力，意在给对方一个支力点，让对方站稳。
于是当云虚子整个身子扑过来时，她怔愣之间，竟没能搀住，硬生生让人撞到了自己身上。
云虚子伸手一抱，将她拥了个满怀。
方晗窘得满面通红，忙要将他搀开：“道长，你醉了。”
云虚子拥着她不松手，唇畔于她耳际摩挲着，温热呼吸喷洒，他喉中轻笑：“有美人在怀，岂能不醉？”
方晗顿时醒悟，对方不是醉了，而是故意调戏。她肃了脸，掌中用劲试图震开他：“道长，还请自重。”
云虚子亦不是凡俗之辈，扺掌相接，将那劲力化于无形，足下一转，把她抵在楼梯一侧，似醉非醉地轻笑道：“在下倾慕姑娘，愿与姑娘结为神仙眷侣。不
知方姑娘意下如何？”
方晗又羞又窘又急，余光一个劲儿地向彭古意所在瞟去。昏黄灯光倾泻，将他的身影映在那道华丽屏风上。只见他挺直脊背坐着，一手握酒杯，一手支着额
头。
不知是不是哪一扇窗户忘记关掉，不知是不是有风自那窗户处轻吹而来，所以，吹得那屏风上的身影都跟着轻颤。
方晗心中百般滋味，撤身向后，开口就要拒绝。
似知她心思，云虚子截在她前面，又道：“不要急着拒绝我。我们男当婚，女当嫁，门第又相合。方姑娘若觉得太突兀，一时无法接受，那我们可相处些时
日，彼此多多了解。到时，说不定你对在下的认识会有很大改观。”
方晗急得额头的汗水都要流下来，但又不敢断然翻脸使出全力推他，只得窘迫道：“蒙道长错爱，可是，我已有心上人。”
唇畔移往她的侧脸，似有若无地轻触着，云虚子双目轻眯，看向彭古意方向，嗓音也沉了：“是他吗？”
方晗紧张得语不成调：“是……”
云虚子双目张开，眼底顿起怒意，哼出一个字：“嗯？”
明明只是轻飘飘的一个音，不知为何，却给人难言的压迫感和危机感，方晗骇得心头直跳，忙改口道：“不……”此字一出，见那屏风上的身影蓦地一僵，
她惶急又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不要问我。”
说着，再顾不得其他，猛地全力推去。云虚子似对她相当了解，见她动作，便也撒手后退。
方晗推了一个空，差点晃得自己跌倒。她也不顾站没站稳，转身蹭蹭地下了楼梯，一口气出酒楼，逃之夭夭。
街上，灯火高照，鞭炮齐鸣，车水马龙，游人如织，一派热闹非常景象。
方晗却毫无心思赏玩，立在街中心，吹了好一会儿冷风，才渐渐回过神。回神之后，不觉又尴尬又气愤，自己竟然被一个才见几次面的人迫得语无伦次，真
是丢脸丢大发了。
靠，本将军怎么说也曾率领过十数万兵马，也曾扛着刀单身冲入敌营，也曾砍人如切菜眼都不眨，今晚不仅被人公开调戏了，还被对方问得话都说不上来，
简直是里子面子都没有了。
若下次再遇到这云虚子，本将军一定要……
“方姑娘原来在这里，让在下好找啊。”云虚子袖着手，从一旁路口转过来，眼中蕴笑，淡淡瞧着她。
方晗深吸一口气，正要大吼一声“你特么调戏也不看对象吗，本将军也是你能动的吗”，从气势上绝对压倒对方。孰知，甫一触及那不咸不淡的不温不火的
目光，她那鼓起的气势，顿时像破了洞的气球，瘪了下去。于是深吸一口气之后，她变成了这样。
她挠了挠头，抱歉地干笑两声：“我只是随便走走，没想到就跟道长走散了。幸亏你找过来，不然我还不知道怎么回去呢。”
云虚子唇角轻勾，语有所指道：“走散了没关系，以后记得跟紧我就行。”
方晗：“……”
君临城的花灯会虽然规模气势不如京城，但亦是喧嚷非常，花灯如簇，团团盛开，舞狮舞龙变戏法，各种精彩活动连番上演，引得围观群众时不时拍手叫好
。但因为刚才之事，方晗心里不太自在，于是对这热闹也不如往日有兴趣。花灯会逛得心不在焉。
云虚子落慢脚步，与她并肩而行，侧目看她，垂眼笑了笑：“刚才之事是在下唐突了，还望方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方晗咳了一声，又尴尬起来。
云虚子又道：“不过，在下是真心倾慕姑娘，希望姑娘能认真考虑。”
方晗咬了咬唇，叹道：“道长，我真的无意婚嫁。”
云虚子轻轻一笑：“姑娘也是适婚年龄，理当考虑嫁娶一事。”他顿了顿，半戏谑半认真道，“难道将来要剪了头发做姑子？”
感情之事实在不宜过多含糊，不然伤人伤己。方晗想了想，也便坦白：“实不相瞒，在下有要事在身。事情未了之前，我无心论婚嫁。”
云虚子道：“不知是何事困扰姑娘？”
方晗笑道：“道长，你既然知道刘兴之事，又怎会不知我有何事在身？他代我受苦，我总要救出他方才安心。”
行走的脚步微顿，云虚子眸中明明暗暗，目光与两侧的花灯灯光交融，变幻着，莫测着。
思及往事，万千感慨涌上心头，方晗稍稍扬了脸，一边打量天际圆月，一边轻声道：“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就五年了。不知他过得怎么样？他是那样挑剔
那样爱干净的一个人，狱中生活怕是难熬得很。”
她今晚虽然没有像彭古意和云虚子两人那般拼酒，但也随着喝了不少。再加上多年往事在心头酝酿，一时竟多愁善感了。眼眶微微润湿，她轻笑了笑，又道
：“我比他终究差了许多。若是他有自由身，一定早将这些事情处理妥当了，而不是像我这般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帮不上。”
她轻阖了眼，将眼底湿意压下，感叹道：“十年，人这一辈子能有几个十年？虽然他总是捉弄我，但细想来，倒也没做什么太过分的事，有人欺负我时，他
也总是护着我。在军营的日子，睡不着的时候，回忆往昔时光，心里还是有些想他的。毕竟一起长大，就算关系再怎么不好，总有些情意在。”
云虚子沉默许久，道：“他欺负你的那些事，你真的能不介怀吗？”
方晗吸了吸鼻子，笑道：“他是我二哥，自家兄弟有什么好介怀的。何况，关键时刻，他还不是出来护了我。”她摆摆手，“算啦，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小
时候谁没做过几件荒唐事？”
烟花升腾入空，“砰”的一声炸裂开来，散出五颜六色的花火，煞是璀璨，煞是艳丽。
两人同时抬眼望那烟花，欣赏着这一瞬的极致之美。
待花火散尽，云虚子启唇道：“他在你心目中，只是哥哥吗？”
方晗摊摊手：“不然呢？”
云虚子蓦地转眼，目光轻锁着她的目光，眼底有莫名的情绪汹涌，缓缓道：“真的？”
方晗顿时又心底发虚。想转开眼睛，但视线犹如被胶着住，竟一时转不开，只得干笑两下，道：“道长，我们不谈这个好不好？”
云虚子淡定地给出两个字：“不好。”
方晗：“……”
云虚子凝着她，许久，才转身又慢慢向前，问道：“喜欢彭公子吗？”
方晗不太想回答，咳了一声。
云虚子负手缓行，轻笑道：“我看彭公子这人挺不错，女子若能嫁他为妻，定是有福气的。”
听闻此言，方晗点头应和：“原来道长也这么认为。”
云虚子眸中有精光一闪而过，但随即又恢复常态，笑道：“彭公子有家财，有手艺，人长得又英俊。虽是爱财，但取之有道，行事洒脱光明磊落，是一位君
子。这样的人做朋友可成知己，做相公可成佳婿。”
方晗频频点头：“我与道长同样见识。”
云虚子眸中沉暗些许，目光微微垂下，待再扬起时，眼中已经平静一片。只听他又道：“有一种人从不轻易动用感情，但一旦动情，却比任何人都要专一，
都要执着。彭公子大约属于此类人。”
方晗随在他身后走着，这时，略略迟疑道：“这个我倒不太清楚。不过跟他在一起确实很有安全感，很踏实。”
云虚子声调微微上扬：“很有安全感，很踏实？”
方晗并未想太多，以为云虚子只是单纯就某个人与自己做理论上的探讨，于是笑道：“我也说不好，就是一种莫名的感觉。跟他在一起，每时每刻都似踏在
大地之上，只觉每一脚都能踏稳。或许不够浪漫，但若真要成亲过日子，这种人确实是上上选。”
云虚子微微侧目，面容平静，似也只是在进行理论上的探讨，微笑道：“那我呢？”
方晗咳了两声：“道长听真话还是假话？”
“自然是真话。”
方晗摇了摇头：“从我前十五年的男子经验和这五年的女子经验看，道长浮了些，让人很难捉摸心思。”她指了指那再次腾空炸开的烟花，道，“就像这烟
花一般，美则美矣，但很难抓得住。”
云虚子似笑非笑道：“方姑娘对男子倒似很有研究。”
方晗以为对方在夸她，欣然笑道：“那是当然，我也是调戏过人家姑娘，做了好几年纨绔的人。对于男人的心思，自然看得比别的女子透彻一些。就如道长
刚才求亲，其实不过是玩笑而已，我敢打赌，你连两分真心都没用到。”
她诚恳地提出建议：“道长若想有美满姻缘，还是改改这轻浮性子，踏实些好。”
云虚子淡淡地看她一眼，继续走路，不说话。
望了望即将升至中天的明月，方晗随他自熙攘人群中行走着。片刻，她又道：“时间不早了，我们早些回去吧。”
云虚子语气不明：“是在担心他吗？”
方晗咳了一声，并不回答。
云虚子又道：“你既然看得清男人心思，难道看不出他对你或许只是一种执念？戏演得太投入，便将假的也做了真。一旦有天自戏中清醒，那时他又会是何
种模样呢，还会不会这般倾心待你？”
自重重花灯行入人烟稀少处，夜色浓，夜气微凉。
方晗笑了笑：“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缘起缘灭，花开花谢，是我的我会拿好，不是我的，我不会强留。这些年，经历了许多事，我能看得开。”
云虚子唇角勾起：“你这种处事态度，说好听点叫顺其自然，说难听点不过是听天由命罢了。”
方晗摊摊手，不置可否。
两人说话间，绕着街道已转了一圈，又回到了那天香酒楼。
踩着楼梯行入二楼雅阁，高悬着的宫灯明亮如初，只是雅阁中那个原本挺立而坐的人此刻却已醉得不省人事。旁边放在一排的空酒坛，桌上还残着半坛酒。
方晗俯身，试着搀他，蹙眉：“怎么醉成这样了，不是说了那酒不喝了？”
彭古意微抬醉眸，迷离着目光看她，半晌，叫了一声：“方晗。”
方晗点头：“是我。”
彭古意将她推开，推到云虚子身侧，口齿不清道：“你走吧，随他走吧。”
方晗扶额，向云虚子笑道：“我师兄醉了，道长莫听他胡说。”
云虚子勾唇笑笑。
方晗又靠近些，再次去搀他：“古意，别闹了，回去休息。”
彭古意不理会，只一个劲儿地将她往云虚子身畔推。
推搡几次之后，方晗不耐烦了，大踏步向前，抄了他的腿弯，将他打横一把抱起，愤然道：“靠，醉酒了就好好去睡，搞什么幺蛾子。”
于是，在云虚子、店小二、店掌柜以及一众酒客神色各异的目光下，方晗抱着彭古意一路下了酒楼，又沿着另一侧的楼梯登上，准备行入落脚的客房。
这时，彭古意神志似稍稍恢复了些。只见他醉眸睁开些许，一手扯了扯她的衣袖让她停下，一手伸出去触她的面颊，问了一句话：“将军，我重不重？”
方晗：“……”
好吧，她竟然以为此人神志恢复了，真是当场打脸。
因为是花灯节，君临城欢庆彻夜不眠，所以虽然时间不早，但酒楼中并不冷清，上上下下坐着不少食客。
她抱着彭古意下楼，本来就很招人眼目，此刻，听闻彭古意开口，这些人更是一瞬安静下来，不觉竖起耳朵，眼巴巴地等着她的回答。
方晗囧在原地，张口结舌。
彭古意见她不回答，掌心摩挲着她的面颊，又道：“我到底重不重？”
方晗囧了又囧，将他抱着掂了掂，一脸豁出去的表情：“还好，一把青龙刀加一副铁锤的重量。”
彭古意醉眸迷离，伸臂回抱了她，偏着头笑意朦胧：“那能不能多抱会？”
方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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