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坠崖
马蹄达达,有一下没一下地踏在回京的路上。离京之时,两日赶到临沧城,迅若奔雷。而如今回京,又是两日过去,方晗等人却连原来的一半路程尚未行至。
她握着缰绳,在前面沉默地行路,整整两日一言不发。
谢南月等人跟于其后,亦是缓缓而行,不敢多说半个字。
时值正午,已是午饭时间。谢南月等人遥遥望见前面酒旗斜挑的馆子,不觉腹中饥馁,但将军心情低落,他们不敢多提要求,只得忍下饥饿,随她沉默地向前。
将过酒家之时,方晗轻拉缰绳,停了下来。她没有回头,两日来第一次说了话。只听她淡淡道,“南月,带弟兄们用些酒菜吧。”语毕,她扯了一下缰绳,马又缓慢向前。
谢南月打了个手势,让其余人等先入酒馆等酒菜,自己骑马紧跟去,与她并肩而行。他转眼看她,目中有掩饰不住的忧虑:“将军同我们一起用顿饭吧。”
方晗摇头:“我不饿。”
谢南月长叹一声:“吃饱饭才有力气找人。你又不是铁打的,三四天不吃饭身体哪能扛得住?”
方晗再摇头:“我真的不饿。”
谢南月发挥军师的聪明才智,为她分析眼下处境,道:“彭公子只是一时置气,过段时间他气消了就会回来。将军不必着急,只需耐心等上数日。”
方晗不说话,抬头望向远方,双目空洞着,很失魂落魄的样子。
谢南月再接再厉,再出主意:“就算彭公子不回来,只要将军您一声令下,十余万平西军愿为你驱使,即使将古国翻个底朝天,也要把人找出来。”
方晗默了许久,才沙着嗓子道:“南月,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走走。”
谢南月劝说不动,只得调转马头,回酒馆同众人汇合。
方晗茫然地行着,漫无目的。谢南月所言她又何尝没想过,只是她很清楚,彭古意不是欲擒故纵的人,他直率坦诚,心里如何想就会如何说,心里如何想就会如何做。他既然选择离开,就不会再回来。
那么,她会找他吗?
也不会。
因为她已不想连累他。他是那样干净的一个人,追求简单中的快乐。他本就不该与世俗的她有所瓜葛,不然将为她所累,不得不挣扎于尘世的泥沼中,无可脱身。
他走了。这很好。
任马儿随意地行着,任它将她带往未知的地方。她仰头看天,天空高远蔚蓝,白云清淡。
缘分真是件奇妙的事,让人猜料不及,突然到来,又突然结束,毫无预兆。
马儿缓行,踏上年代久远的浮桥。一步一吱呀,一步一轻摇。
她又想起牧云凉,想起很久之前牧云凉曾对她说过的话。
他说,方晗,你记住,不要过于在乎什么,只要无所牵挂,就没人能威胁到你,就没人能伤得了你。
他说,谁说这辈子一定要喜欢谁,谁说这辈子一定非谁不可。
他说,感情之事尤其莫测,一旦陷入再难抽身。
他说,方晗,别动真心。
她随着马儿一步一步向前,心思不属,怅然若失。虽然睁着双目,但眼中已是什么都看不到,虽然张着耳朵,但耳中已是什么都听不到。浮桥摇摇晃晃,似乎下一秒就要断裂。
她失魂落魄,茫然无措,所以对袭来的箭雨视而不见,所以对破空而至擦过她额际的箭矢全若罔闻。甚至当浮桥断裂,她与身下骏马一同跌下悬崖之际,她犹未回神。
骏马下坠,昂首发出一声痛苦而惊恐的长嘶。
她为这悲鸣惊醒,这才恍然意识到眼下的危急处境。
足下凌空虚踏,她连连翻身趋近崖畔,同时拔剑出鞘,一剑狠刺入石壁,止住下落的身形。
有人手执利剑指来,厉声喊道:“在那里,方晗在那,杀了她为王爷报仇!”
她循声抬头,见唐德元血红着眼睛,手中扬剑,顺着山路冲过来。昔日威风的兵部侍郎,此刻却是破落的草寇打扮,一路嘶声呐喊着奔来,三分恨意,七分疯狂。
她不明白本该在狱中的唐德元等人为何会出现在此处,难道是京城出了变故?但眼下她没有时间顾及这些。
随着唐德元的命令,那箭雨转了方向,铺天盖地落向她。
方晗翻身上跃,足尖踏于剑刃借力,再次腾向空中,一边躲开流矢,一边斜冲向山崖,试图离开悬空险境,踏上陆地杀出一条生路。不过,望见漫天箭雨的这一刻,她忽然走了神,无数往日画面自眼前掠过,全是关于他的。
那一次,她和他为寻找线索贸然去城北挖坟,结果掉入陷阱。漫天箭雨中,他放弃脱逃机会,抖出袖中银线,缠上她的手腕,将她自重围中救出。
她不领情:充什么英雄,本将军需要你救吗?
他扬眉而笑:英雄救美的机会可不是人人都能遇上。
她起了玩笑的心思:那……我美吗?
他重重点头:美!
那一次,她和他离京出逃,遇上敌人埋伏。漫天箭雨中,她送他先走,却不料他又扭着马头返回。
他气急败坏:我是男人,男人你懂吗?就算天大的事也由我顶着,你出什么风头?
她好笑着:然而我是将军,然而我武功比你好。
他脱口而出:将军又怎样?武功好了不起吗?武功再好还不是躺在我身下?
她:……
那一次,她和他自河中府回京,却为敌人所堵截。漫天剑雨中,他们差点生死两隔……
一阵剧痛将她自回忆中强行拉出。她慢半拍低头,恰见一支羽箭刺破肌肤刺入心口。鲜血淋漓坠落,瞬时浸透衣裳。
对于一名将士而言,战场上,对决时,走神是大忌。
她犯了忌讳,也就未能尽数躲开箭矢。她受了重伤,气劲不足,于是差半步未能踏上山崖。
她只得伸手紧攀崖壁,勉强支撑着不让自己坠下去。
“将军——”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呼喊自后方山路间传来。
她回头,见谢南月等人仓皇而来。他们心急如焚,却因浮桥断裂只得滞留对畔,无法前来支援。
唐德元拨开众人行向崖畔,踩上她攀于崖畔的手,一下一下碾着,碾得那手血肉模糊。他屈身,看着悬在下面的她,疯狂地笑了:“方晗,你也有今日。”
她抬眼看他,眼中含着淡淡的轻蔑的笑。
唐德元被她的态度激怒,连剑带鞘扬起,猛地砸在了她头上,砸得鲜血直流,恨道:“今日就是你的死期,到地府笑去吧。”
她自满面的殷红中看他,道:“为何这般恨我?”
唐德元冷冷地盯着她,目光如蛇:“因为我嫉妒你,嫉妒你运气好,无论我撒下多周密的罗网,你总能逃出生天。”他用剑鞘拍上她的面颊,冷笑道,“这次我倒要看看你如何逃出去?方晗,只要你死了,牧云凉就不算赢。”
方晗笑了。笑容牵动头部伤口,鲜血流得更急了。她笑着:“唐大人,你不用再嫉妒我,因为……”她收话,双目骤然圆睁,右手按上崖壁,聚集残余的气力突地翻身上跃,做最后一搏。
然而,她刚一动作,唐德元早有准备,一剑砍过去,砍在她的肩头。
鲜血激射。凝起的气力顿散,她再难支撑,如折翅的雁,一路坠向崖底。
她张了张口,但已无力发出声音。下坠带起的冷风刺骨呼啸,割得头面生疼。她其实想把那句话说完,她想说,你不用再嫉妒我,因为……我的运气用光了。
自从彭古意离开的那刻,她的好运就到了尽头。
“将军——”西北军将苦救不得,齐声大哭。
悲恸的呼声自上方传来,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飘渺而不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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