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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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重逢

  一、

    

    她又做梦了,很熟悉的梦,两年来,她曾多次踏入这种梦境。她梦见自己身披暗红色盔甲,携一杆□□,身后随着威风凛凛的数万军队,高喊精忠报国之口号于敌军中冲杀如入无人之境。

    

    她梦见敞亮高府,肃穆气氛,许多峨冠博带之人分立两侧,拱手齐禀:“唯大将军马首是瞻。”

    

    她梦见锦衣玉食,繁华宫殿,曼妙宫娥俊俏公子……

    

    梦醒了,现实又到了眼前。她浸在黑暗中,慢慢起身,触手所及是补丁摞补丁的破旧棉被,是简陋至极的木板床,稍动一下就“吱呀”作响。

    

    她扶着隐隐作痛的头部,起身,木板床随之发出一阵刺耳响动。

    

    这响动引起围在床边的老妇人注意。这老妇满面干瘦皱纹横生,佝偻身材,衣服破得似百结鹑衣。见她醒来,老妇忙颤巍巍地上前,焦心着一连串道:“凤姑,你醒了?可好些了?头还疼吗?”

    

    她挣扎着下床,挤出笑颜:“阿娘,你别担心,不太疼了。”她说着就向厨房摸索而去,略略忧心,“火灭了吗?粥可煮好了?”

    

    老妇将她拦住,叹道:“凤姑,你暂躺床上歇歇,你孟伯伯进城为你拿药了,再等等就能回来。”老妇面露喜色,“那可是城里神医开的药,不是乡下大夫能比,吃了准灵。”

    

    凤姑弯腰将鞋子穿上,歉疚地笑:“让阿娘担心了,也麻烦孟伯伯了。”

    

    老妇为她理了理鬓发,看着她笑叹:“你这孩子,跟娘客气什么。话说十年前,算命先生卜卦说娘命中有一个女儿,将来要跟着女儿享福,那时家里的老头子还在,老头子当成笑话听,还挤兑我说,‘先生的意思是你能生个漂亮闺女,闺女长大了嫁给城里的大老爷,把你接进城享福’。”

    

    “后来老头子去了,我身子又差,一日捱一日,过得实在没什么趣味,想着不久去就能去地下伺候老头子。凤姑,那天晚上,娘听到外面响动,打开门,借着月光看到血人般杵在门外的你竟然半点没怕。娘叫了声‘闺女’,你愣愣地看过来,回了声‘阿娘’,然后就倒在了我怀里。”

    

    老妇撩起围裙,抹着眼角的泪光:“没想到真应了算命先生的话,娘老来还真有个孝顺闺女。这两年要不是有你照顾着,我一个孤老婆子恐怕早就……”

    

    凤姑笑着打断:“阿娘,算命先生不是还说你要跟着女儿享福吗?以后有女儿在,保管阿娘吃得饱穿得暖,再学城里的老夫人们戴上金手镯金耳环金花簪,到时一下年轻十岁。”

    

    老妇被逗乐:“那娘还不成了金闪闪的老妖怪?”

    

    正在两人闲聊间,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夹杂着男人说话声。老妇将屋门打开,见孟老汉和李三匆匆而来,手里拎着一包药。

    

    孟老汉看她下了床,忙忙行来:“你这孩子身子不利索怎不多歇会?快去床上躺着。”

    

    凤姑摸了摸脑袋,笑道:“谢伯伯关心。头已经不疼了,我老躺在床上也闷得慌,就下来走动走动。”

    

    孟老汉将她又打量了一番,看着眼前的准儿媳,露出掩饰不住的喜意。他想了想,自腰间取下钱袋,摸出一把铜板塞过去,道:“凤姑,上次你托我带去的木雕卖得不错,这是酬劳,你且收好。”

    

    她摸索着,一枚枚数过铜板,接着取出三枚递还回去,道:“伯伯,您给多了。我上次托您带了三个大木雕五个小木雕,大的五文小的三文,全卖出去才三十文。”

    

    孟老汉将铜板推去,道:“傻孩子,客气可就见外了,快收好。”

    

    她正要再推过来。

    

    孟老汉向老妇使了个眼色。

    

    老妇会意,拉了凤姑的手,笑道:“凤姑,你应了同二柱的亲事,跟你孟伯伯就算是一家人了。既然是一家人,钱谁拿着都一样。这也算是你孟伯伯的一点心意,你就收下吧。”

    

    凤姑犹豫着收回,忐忑道:“那……我没什么好回赠的,等会儿再刻些木雕送伯伯吧。”

    

    孟老汉看向她那双虎口生着老茧的手,夸赞道:“凤姑这双手可真灵巧。”

    

    老妇握着她的手,亦喜道:“可不是。刻什么像什么,跟真的一样。”

    

    李三也点头应和。

    

    她似有羞意,抿了抿唇,低下了头。

    

    孟老汉扬了扬手中的药:“老姐姐,你和凤姑身子都不方便,这药就让我们家那口子熬吧,等好了再端过来。”

    

    老妇忙连声应下。

    

    话毕,众人各自转身忙事情。孟老汉和李三刚出门,不经意间抬眼,正见一辆宽大马车驶来,跟他们之前租来的马车全然不一样,高头大马拉车,车外装饰着许多说不出名字的漂亮物什。

    

    两人心中一咯噔,顿时走不动了。

    

    李三瞥一眼院中的凤姑,低声道:“老哥哥,要不你让凤姑出去躲躲?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真是那大夫寻来,可就麻烦了。”

    

    孟老汉嗐了一声,立刻折身回院中。

    

    老妇见孟老汉脸色不对,慌道:“她大伯,这是怎么了?”

    

    孟老汉只得放低声音,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末了,恳道:“老姐姐,你就算不为我也为你二柱侄儿想想,如果凤姑走了,那他可要一辈子打光棍。老姐姐,我向你保证,我们老孟家一定掏心对她好,待她比待女儿还亲。”

    

    老妇露出为难之色。

    

    孟老汉沉了神色,又道:“老姐姐,抛开这些不说,你想想凤姑那晚在你门外是什么模样,一身血一身伤,哪可能是普通的农家姑娘?后来又有官兵拎着她的像挨家挨户问消息,我琢磨着这孩子恐怕是犯了事。现在又有人来寻她,你若是把她交出去,说不定正是交在寻索她命的人手中,岂不是害了她?无论凤姑之前怎样,现在她将往事全忘了,又肯踏实过日子,我们不如帮她将之前的事断掉,让她安安静静地生活。”

    

    老妇犹豫不决:“可是,万一这大夫真是她的家人……”

    

    孟老汉再劝:“老姐姐,你别糊涂啦。凤姑现在是什么模样你看得不清楚吗?眼瞎了,脸也花了。若不是二柱有点呆,说句不怕你生气的话,我家还看不上她呢。那大夫又年轻又英俊,身上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听说钱多的能买下一个城,你想想,就凤姑现在的模样,人家哪还能看得上她?”

    

    他长叹一口气:“老姐姐,你也为自己想想,若凤姑被人接走,你孤苦一人,年岁已高,身子又不利索,到时谁来照顾你?上天给了你一个女儿,你哪有再送出去的道理?”

    

    老妇目光闪了闪,默了许久,叹一声道:“不管是不是寻她的,我先让她去躲躲。”说着,她拄着拐杖到凤姑身前,道,“凤姑,娘想吃荠菜,你去后山挖点,回来我们拌上玉米面做窝窝。”

    

    凤姑顺从地点点头,放下手中的槐木和刻刀,起身,循着之前的记忆摸索着出门。

    

    李三招手叫来家门外正在玩泥巴的四五岁小儿子,道:“豆子,带凤姑去后山。路上看着点,别让她摔跤。”

    

    豆子哦了一声,嘟起嘴,不情不愿地领着她向后山而去。

    

    二、

    

    贫瘠的荒山,偏僻的村庄,简陋的柴门之后偶有一两声鸡鸣犬吠。

    

    马车在路口停住,彭古意敛衣跳下车,打听着孟姓人家一路寻来。小僮跟在他身后,百无聊赖。

    

    挑着两桶水的村民听见问话,不屑道:“你说孟家媳妇?孟家只有一个傻儿子,哪有媳妇?这位公子是找错地方了吧。”

    

    正在打水的一村民笑着驳道:“听说老孟家的二柱向隔壁王老婆子家的凤姑提了亲,凤姑也点头了,公子找的可是这凤姑?”

    

    彭古意拱手笑道:“那媳妇有头疼症,我是大夫,正是来为她医病的。”

    

    那打水村民灌满一桶水,边提上来边道:“这就是了。凤姑有头疼症,听说今天犯了病,疼得晕过去了。孟老哥一路急急进城抓药,才刚回来。”他放下水桶,指向里面最破败的一户人家,“那个就是凤姑她家。”

    

    彭古意道了谢,向那柴门行去。

    

    柴门之后有两个人,一个是满面干瘦皱纹横生的老妇人,一个正是今上午来求药方的孟老汉。孟老汉将门打开,堆了笑迎彭古意进来,“神医,你怎么亲自来了?老汉怎当得起?”

    

    彭古意颔首致意,笑道:“不必客气,医治病人是大夫的职责。何况我也是行经此处,顺道来瞧瞧你家媳妇的症状。”他探首望向里,“你家病人呢?”

    

    王老婆子忙将他让进屋,指着床上侧躺向内用毛巾裹着头部的女人,道:“神医,这就是我家凤姑,今早起头疼得厉害,这不还躺床歇着呢。”

    

    只看一个背影,彭古意顿时心凉了半截,不是她!虽然失望,但他并未露出异样神色,仍是认认真真诊了病,开了医治头疼症的方子。他合上药箱出门,向送出来的孟老汉两人笑道:“不是什么严重病症,服上三五日药,多休息即可无恙。”

    

    孟老汉一一应下。

    

    彭古意掩着失望之意,拎了药箱往村头返去。

    

    王老婆子站在门边,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好半晌,眼见对方将上车,她突然有了动作,蹒跚着脚步就要追去。

    

    眼见就要躲过这遭,不料亲家母却变了计划,孟老汉慌忙拦住她,低声哀道:“老姐姐,你可怜可怜你那个傻侄子,你可怜可怜一把年纪的自己。”

    

    王老婆子忽地哭出来,从袖中掏出一个染了暗红血色的小小木雕。上面雕的是一个青年男子,一刀一划深入木质纹理,虽然雕得弯弯曲曲不甚成形,但依稀能看出彭古意模样。王老婆子哭道:“孟老弟,你可还记得这个木雕?凤姑醒来后,将事情全忘,除了我她也不同任何人讲话,只摸了块木头拿刀一划一划地刻,刻破了手也不停歇。我问她这是谁,她摸了许久说不知。”

    

    “凤姑那孩子照顾我了两年,将我当成亲娘一样,我不能害了她,不能害了她啊。”王老婆子哭得老泪纵横,挣开阻拦,颠着脚步追上去,叫道,“神医,等一等。”

    

    彭古意停住,疑惑地转身。

    

    王老婆子追上来,指了一个方向:“凤姑在后山。”

    

    彭古意一怔。尔后骤然明白,他丢下药箱就朝后山方向跑去。小僮追之不及,喘着气连声道:“公子,等我,等等我。”

    

    荒凉的山坡上,冷风中,她一身单薄的破旧衣裳,抖索着身子,左手攥着一小把野生荠菜,右手掌贴着地,正一根一根地摸索向四周。

    

    隔着那么远,只依稀一个身影。他却已识出了她。

    

    彭古意忽然慢了脚步,眼前的景象像极了梦境,却又不是梦境。眼底润湿,他一步步行去,停在她面前不远处,张了张口,喉中却哽得吐不出一个字。

    

    她正埋头挖荠菜,似乎并未注意到他的到来。她出门得急,什么都没带,只得用冻得红肿的手一颗颗地挖。

    

    彭古意忍着情绪,又向前两步,屈下身子,正要开口。

    

    不料,她抬起了头,咬着唇,声若蚊蚋:“公子,你踩到荠菜了,能不能麻烦您……”

    

    再也忍不住,彭古意将她一把抱入怀中,眼中滚出泪,一声声叫她的名字:“方晗,方晗……”

    

    我曾寻过千山万水,我曾寻过茫茫荒野,我于人海之中一一辨识,期冀着回头的面孔中能有那张熟悉的容颜。

    

    纵使你风华不再,纵使你美貌不再,纵使你从高高的枝头跌落作泥,在我眼中,你依然如当初让我心动不已。

    

    爱就是爱了,不需要理由。

    

    他将她抱起来,吻着她的额头,轻声低语:“方晗,我来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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