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情定
此后几日,彭古意一直陪着她,寸步不离。事情闹得有点大,沈府尹那边听见风声,探清事实真相后,将自家女儿教训了许久,罚禁在房中。是以,这几日院中安静不少。
韶光易逝,五日时间倏忽而过。
施针之后,再过一个时辰方能将银针拔出,把覆着双目的白纱布揭开。
想着还有一个时辰要等,她阖着眼睛,道:“公子,我有一个问题。”
治疗到了关键时刻。彭古意怕再生枝节,忙止了她的话:“别说话。讲话会扰乱心神,或将造成气血阻碍,于你眼睛恢复不利。”他将她度上面容的一根头发轻撩了开,“我就坐在这里陪你,你暂且忍这一个时辰。”
她“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彭古意寻了她的手轻握上,与她十指相扣。两人静默无言,却有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温馨。
阳光透窗而入,盈满房间,一室明亮,岁月静好。
静默一个时辰动也不动虽然难熬,但有他陪在身边,她竟觉时间过得太快。
阳光西移之时,彭古意松开她的手,起身,开始小心地为她起针。一根根两寸余长的银针自穴道中轻捻而出,落在银盘之中,引起极细极脆的声声响动。
俯身,将覆目白纱慢慢揭开,他柔声嘱咐着:“试着睁开眼睛。但别睁得太急,不然眼神经容易被突然的光亮灼伤。”
她动了动眼睑,缓缓睁开眼睛。光线一点点聚入瞳孔,映出事物的模糊轮廓。两年多未曾见过光亮的双目,此刻再次能视物。
虽然对自己的医术信任,但总担心有万一。彭古意紧张地盯着她,观察着她的反应,不敢漏掉一丝一毫。
双目终于睁开,眼前之人的形容渐渐变得清晰。金冠束发,面若冠玉,形容英挺丰朗,神采俊逸,气质洒脱,洒脱中又含了三分稳重,让人安心。原来这就是他的模样,比她想象中还要好。
眉眼溢出光彩,她不觉咬了唇,低声道:“公子,你真好看。”
全没料到她双目复明后的第一句话是夸他好看,彭古意面庞微微红了,偏开眼,轻咳一声:“别总盯着一处,慢慢向其他地方看看,多转转眼珠,锻炼眼部神经。”
原来公子也会害羞。她不觉笑了。然而她还未笑出,那笑意忽地凝结。
因为她转眼看了其他地方,她看到了他身后的黄铜花瓶。花瓶干净一尘不染,她在瓶身的倒映中看见了自己的脸。那是一张怎么丑陋的面庞。
那张脸满是深深浅浅的伤疤,有一道深且长,自左眉角直划到右耳,像是将一张脸分为两半。伤疤弯弯曲曲,状如暗红的蠕虫。她的面皮稍动,那道道伤疤随之扭曲,扭曲成狰狞形状。她知道她的脸很难看,但从未想过会是这般不堪入目。
胃中翻腾,她忽然也觉恶心起来。
她想起沈荷之前的谩骂。沈荷的话很刺耳,然而现在她才知道,沈荷并未说谎。她想将脸埋在枕间,不让任何人看到,但又怕他察觉异常,只得强忍了,佯作若无其事。
此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反复:这样的她如何配得上他?
她见他要转眼看来,忙道:“公子,你抱抱我。”拥抱固然贴得极近,但却不会让人看到彼此的表情。
彭古意不做多想,将她抱在怀中,轻轻吻着她的额头,吻上她额间的伤疤,温柔万千。
洁净的花瓶之上,映出相拥的两人,映出他亲吻的情状,一点点吻过那张丑陋的面庞。她盯了片晌,心中情绪翻涌,忽地挣开他的怀抱。抬手,掩住那张不堪入目的面容,泪水如同开了闸的水般止不住。
彭古意见她泪水零落,以为是伤症缘故,忙道:“是不是眼睛疼了?疼的话就闭上休息一会儿。许久未见光亮,乍见之下难免不适应,别心急,慢慢来。”
她点点头,顺从地闭上眼睛,任泪水大颗大颗地自眼角滑下。
彭古意替她拭着眼泪,心疼不已:“我医术不精,让你受苦了。”
她摇头,不说话。
好一会儿,这泪水才止住。她闭着眼睛,仿若不睁开不看见就能当那张面容完好无损。她摸索向他的手,轻声道:“公子,我有点饿了。”
“我让人送点心来。”说着,他就要叫仆人前来。
她拉住他,缓缓睁开眼睛,用目光一遍遍描摹过他的面庞,面飞红霞似有羞意:“我想吃你做的红豆酥,不知公子可否愿为我……”她扭捏着,说不下去。
彭古意笑了:“好,我马上去做。只是做红豆酥用时较久,你需耐心等半个时辰。”
她羞怯地垂眼:“我等你。”
彭古意替她盖了层锦被,掩好被角,嘱咐道:“小僮就在门外,有事记得叫我。”他低头于她额上印了一吻,笑意溢上眉梢,“凤姑,有你在,我很开心。”
他离开不久,她想了想,着小僮叫来了王老婆子。待小僮退出房门,她下了床,拉着王老婆子的手坐到了床沿,说了句“阿娘,我能看见了”,接着便沉默起来,一言不发。
王老婆子得知女儿眼睛复明正要欢喜,却见女儿闷闷不乐,问道:“凤姑,这是咋了?给娘说说。”
凤姑没有回她的话,又默了许久,却道:“阿娘,你知道方晗吗?能跟我说说她吗?”
王老婆子本来对“已逝”的忠烈侯知之不多,但老年人闲来无事,最擅东家长西家短,从周围人的寥寥谈话中得知方晗是彭古意之前的夫人,是以私下里好一番打听,得了些关于此人的消息。她想着,女儿既然跟了彭公子,那么总有一天会问起方晗之事。果不其然。
王老婆子将打听到的消息凑起来,道:“凤姑,娘也是听人说的,不知道真假,你且这样听着吧。这方晗啊,说起来很有来头,是一位打仗很厉害的女将军,统领千军万马。她娘死得早,她爹也是一名将军,常年在外驻守,所以她被她爹的好友牧安接入府中养大。牧安你还不知道吧,是当时的丞相,治国治家都很有方法,牧安有一儿一女,儿子叫牧云凉,是现在的丞相,女儿叫牧云婉,是很受宠的贵妃,儿女都有出息,牧家现在可是光宗耀祖了。”
王老婆子艳羡不已,又道:“据说方晗最初是牧家内定的儿媳妇,但不知怎么回事后来嫁给了彭公子。听去过京城的七号街当铺的李掌柜说,为此牧云凉气得吐血,躺在床上病了许久。”
“后来,彭公子带着方晗离开京城,途中方晗遇到乱党埋伏死在了路上。皇上感念她一生为国,下诏书封她为忠烈侯,用国礼葬,全国戴白,长明灯七日不灭。”王老婆子,“大家都说,方晗的死跟牧云凉脱不开关系。你想想,堂堂大将军怎么就死在一群不中用的乱党手中?怕是牧云凉做了手脚。不过这也是情理之中,自个儿媳妇跟人跑了,任谁也咽不下这口气。”
王老婆子将手一拍,道:“凤姑,其他娘不知道真假,但两年前确实有衙役到各村下达消息,让每家每户戴白布,违令者抄家。你孟伯伯大着胆子问其中一个衙役为什么戴白,那衙役拉着一张脸说有一位京城大官死了。那白布我还是从你孟伯伯家借来的,后来给你裹头上的伤用了,到现在还没还给他家。”
凤姑静静地听完,面上神色变幻不定,许久,方勉强笑道:“阿娘,那方晗这么厉害啊。”
王老婆子笼了手:“可不是,跟皇上拜把子呢,算得上皇亲国戚。”她转眼去瞧女儿,劝道,“凤姑,那方晗再能耐也不过一个死人,彭公子记着她也好,不记着她也罢,到头来还不是你跟他过一辈子。所以,方晗的事你听听就算了,不用放在心上,好好跟彭公子过日子。彭公子待你尽心尽意,是真的把你捧在手心里。你之前眼睛不好看不见,但娘都看在眼里,看得清楚着呢。”
凤姑咬唇,咬得几乎渗出血丝:“阿娘,你可想过彭公子为何待我这般好?”
王老婆子一愣,搓着皱纹遍布的手道:“待你好不就行了,凤姑,想这些有的没的做啥子。”
凤姑不说话,许久,方道:“阿娘,出来好久了,我想回村里看看。”
王老婆子不做多想,喜道:“行。你眼睛好了,也该回去看看。把你孟伯伯和你李三叔两家的帐清清,一直欠着人情怪不好意思的。顺道让村里人瞧瞧我家凤姑现在多出息,找了个这么好的人家,姑爷又英俊又有钱……”
凤姑绞了手,又道:“阿娘,就我们自个回去,回去后就不准备过来了。”
王老婆子惊道:“啥?”
凤姑摸向自己的脸,转开了头:“阿娘,我认真想过了,我跟彭公子恐怕不合适。”
煮熟的鸭子要飞,王老婆子急了:“有啥不合适的。他喜欢你,你喜欢他,你们和和气气地过日子,这些天不都是这样的吗?”
凤姑赌气:“我不喜欢他。”
王老婆子不能理解:“为啥?彭公子哪点不好?”
凤姑摇头,哑了声音:“他没有不好。”
王老婆子毕竟活了一大把年纪,见凤姑这般情状,心中已有了数,叹道:“凤姑,你可想好了?”
凤姑点点头:“阿娘,我想回家。”她环顾这锦绣房间,又看向王老婆子身上新换的绫罗绸缎,跟在那个偏僻村落中的处境有云泥之别,她不觉内疚,“阿娘,女儿以后会努力赚钱,让你过上好日子。
王老婆子又笑了,面上皱纹道道横起:“凤姑,想回咱就回。这里生活虽好,但娘看得出你并不开心。走吧,娘也不是没享过福的人,能鸡鸭鱼肉,也能吃糠咽菜。”
两人将身上彭府的一应东西尽皆褪下,换上先前的补丁衣裳,分文不拿,从后门相扶持着出去。
外面天色暗了不少,一是天气由晴转阴,日光隐匿,一是时近日暮。
凤姑一手提着包袱,一手搀着王老婆子向城外行去。那张脸太过引人瞩目,她怕被人察觉,边扯了块破布遮住,边低着眉眼行路。
将过城门之时,忽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迫近。马上之人敲响铜锣,大声道:“相爷临城,路人回避。”
街上的行人顿时起了骚动,纷纷向两侧退开,同时好奇地觑眼向外瞧,见那红盖红帏的宽大马车不急不缓地驶入城中。
街道拥挤,行人不断后退。
王老婆子腿脚不便,被人挤得差点仰面摔到。凤姑一惊,忙扶住她,叫道:“阿娘小心。”
熟悉声音入耳,车中的牧云凉将手轻抬,道:“停下。”
早有仆从一溜烟儿跑来,打开车帘,毕恭毕敬道:“相爷何事吩咐?”
牧云凉行出马车,打量一圈周围人群,缓声问道:“刚才说话之人是谁?”
一袭白衣,一挽墨发,一个玉树临风的青年才俊,一位大权在握的当朝宰辅。
人群中那好奇的目光骤然变得灼热。待字的姑娘们不觉春心荡漾,见有得年轻丞相注目的机会,立刻大了胆子,纷纷越众而出,或含羞带怯,或热情似火,或媚意横生,争先恐后地答道:“是小女子。”
牧云凉环顾一周,未见那个人的半点影踪,又听得周围莺莺燕燕此起彼伏,不觉心烦,以为刚才是哪家姑娘故意用这种方法引起他的关注。他不再看众人一眼,转身入了马车,淡漠道:“走。”
待马车行得看不见,人群一重重地散开,凤姑才出现在一个墙角处。
王老婆子哭笑不得,说落着:“那官爷长得又俊又和气,姑娘们都巴不得扑上去,你这丫头倒好,一个劲儿拉着娘向后撤。”
凤姑低着头,犹不敢抬眼,小声道:“阿娘,我怕见官。”不知为何,只听到那声音,她便慌起来,恨不得将自己掩在泥土中。
王老婆子摇头叹了声“你这孩子”,拉着她一同出了城门。
两人租不起车,只得步行回去。凤姑倒还好,但王老婆子年纪大,腿脚不灵光,行了不多久就累得只有喘气的份儿。
凤姑见她走不动,便停住,在她面前蹲下了身:“阿娘,我背你。”
王老婆子知凤姑力气大,也就不拒绝,颤巍巍着身子爬上她的背。
白日的光亮渐渐尽了,暮色笼下来,灰蒙蒙一片。
天阴得越来越厉害,等到晚饭时刻,开始下了雪。先是一粒粒,接着变成了鹅毛般的一片片。
回村需要好一段路程,凤姑背着人走不快。雪下得越来越紧,自她们头顶飘然而下,落了人满头满脸。
出了江东城,到那偏僻小村,这一路上几乎都是荒野之地,雪天根本无处落脚。凤姑怕冻着王老婆子,拼尽力气埋头赶路,只希望能在深夜来临前赶到村口。
她一味埋头行路,并未多看远方,所以等注意到前方的人时,她距他已经不足百米。
天色昏暗,但雪地里的白光将周围映得亮堂堂。
那人静静地立在那条路的尽头,金黄色的衣裳落了层厚厚积雪,几乎将那金黄尽数覆盖。他显然等得有一会儿了。
凤姑忽然挪不动脚步,停下来,与他对视。
王老婆子亦看到前方的人,挣扎着下了凤姑的背。有小僮过来搀了她,扶进了旁边的马车。
凤姑紧张起来,不知所措:“公子,我……”
彭古意大踏步行来,眼中情绪复杂得让人看不懂,有哀伤有愤怒有怜惜有痛心……他攥上她的手腕,凝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问:“你想去哪里?”
唇角动了动,她紧张得说不出话。
大雪翩飞,天地苍茫。
耐心似在这一刻被耗尽,彭古意第一次发了脾气,大声道:“你还想去哪里?”若不是他不放心,若不是他着人在周围看着,差点就再次见不到她。
她被他吼得一愣,莫名地难过起来,难过得忍不住要流泪。
刚发完脾气,彭古意就后悔了,她什么都不知道,他怎么能怪她?指腹摩挲向她的眼角,他忙柔声哄道:“对不起,不会有下次了。你不辞而别,我很担心。凤姑,怎么好好的就要走了?”
她自雪光映照中,自他瞳孔的反射中,隐约又看到那张不堪入目的面庞。她垂了眼,泪水滚下来,哽咽了:“公子,我配不上你。”
恍然明白缘由,彭古意替她拭着泪水,笑叹:“傻瓜,你懂什么。”
她骄傲着,自卑着,偏偏还要跟他赌气:“我傻,我什么都不懂。我配不上你,你放我走吧。”
何曾见过她这般小女子模样,彭古意不由轻笑出声。
她又羞又愤:“你笑我,你还笑我。你走开,我……”
彭古意又是一声笑,俯身,直接堵了她的唇,堵了她余下的话。
茫茫旷野,雪花片片摇落,似梦似幻。
他衔了她的唇,直将她吻得面飞红晕艳若桃花,才稍稍退开,附耳低声道:“凤姑,我们要个孩子吧。”
看小说就用200669.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