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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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产子

  胎动越来越频繁,产期日渐临近。这几日,凤姑稍微站得久些,便会感到腹部阵阵变硬,有时急时缓的疼痛感。

    

    彭古意诊了诊,说快生了,产期就在这一两周内。

    

    凤姑虽然被腹中胎儿折腾得辛苦,但眉眼犹带笑,尽是幸福之意。

    

    王老婆子亦喜得合不拢嘴,缝着婴孩衣服,一身又一身。

    

    唯有方轲不同众人,越是女儿临产他越不见喜色,将彭古意拉至无人之处,他忧心道:“古意,要不要再请个稳婆?”不久前,从彭古意那里得知凤姑身体状况。眼见产期临近,方轲开始担心,怕出万一。

    

    彭古意想了想,笑道:“爹,有我在,哪里用得到别人。”

    

    方轲沉吟道:“多个人多个帮手,准备周全些总没坏处。”

    

    见老爷子说得有理,彭古意点头应下:“那我今日就出谷去请。”

    

    方轲止了他:“你留在家陪她。我去就行。”他笑道,“若你前脚出门,她后脚要生,家中只有我们几个不中用的,可怎么是好?”

    

    方轲本说得是句玩笑话,没想到一语言中。他出门请稳婆未有多久,凤姑便感到小腹阵阵剧痛,片晌之后,双腿间流出血来,竟然真的要生了。

    

    彭古意忙将她抱回床上,将事先准备好的药物和器械等取来,引着孩子出生。

    

    一如之前所料,因为她身体的缘故,这生产并不顺利。腹中阵阵作痛,她疼了一两个时辰,疼得几乎翻滚,但却迟迟不见孩子露出来。

    

    彭古意额头冒汗,一边沿着她小腹周围揉着,调整胎儿姿势,一边将止疼药喂入她口中,轻声安慰着。

    

    从初入黄昏至夜色沉沉,她嘶喊得嗓子都哑了,但孩子仍然没有生出来的迹象。而且凤姑喊着喊着,情况忽然不对了。张弦易断,神经一直紧绷,脑中似有一声轻响,她脑袋骤然疼起来,疼得人忍不住。她抓了他的手,叫道:“公子,头好疼。”

    

    彭古意一怔:“头疼?”

    

    脑中翻江倒海,疼痛几入骨髓,她大叫一声,竟似失了神志,撑着额头,挣扎起来。

    

    关键时刻哪能容她动弹。彭古意着了慌,忙将她按住:“凤姑,别乱动。”

    

    她为他所阻,半撑着身子靠于床头。挣不脱,她又痛叫一声,握拳砸上额头,一下又一下,咚咚作响,试图以疼止疼。

    

    彭古意心知不妙,叫了王老婆子一起制止她。

    

    一番挣扎,凤姑情况愈发不好,双腿间再次落红,不久血流如注。

    

    王老婆子吓得哭出来:“姑爷,姑爷,你救救她。”

    

    血流得压都压不住,彭古意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向镇静自若的他慌了心神,双手抖个不住。

    

    窗内人声嘈杂,哭声一片。窗外风起枝揺,乌云翻涌。不多时天空开始落雨。豆大的雨珠砸在地面上,闷声作响。

    

    方轲带着稳婆赶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幕混乱景象。老爷子眉目一沉,当机立断,伙着稳婆一同将凤姑四肢拴住,绑在床上,令她不得再动弹。接着拉开心神已乱的彭古意,他向那稳婆道:“你去接生。”

    

    稳婆向前,一见凤姑双腿间的血,顿时白了脸色:“老爷,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方轲竖眉:“什么意思?”

    

    稳婆匆匆察看一番,道:“少夫人盆骨处有损,生不出这孩子。若保大人,那就用药让胎儿死亡再慢慢流出,若保孩子,那就剖开母腹,取出婴孩。”

    

    方轲低声喝道:“两个都要呢?”

    

    稳婆直摇头:“若大人孩子都留,很可能一个都留不住。还请老爷速下决定。”

    

    彭古意抢在方轲面前,流了泪,大声道:“要大人,不要孩子。”

    

    方轲默了须臾,亦点点头。

    

    稳婆拌了药水正要给凤姑灌下去,然而当那碗口触到她唇畔之时,凤姑似有所觉,自极度的头疼中蓦地清醒,她偏头避开那药,直愣愣地看向彭古意道:“公子,要孩子。”

    

    彭古意硬起心,转身不看她:“要大人。”

    

    她又转向方轲,泪水零落:“爹,保我的孩子。”

    

    身下的血汇成水洼,染得那浅色床单成暗红,时间已不多。脸苍白如纸,胸口剧烈起伏着,她哑声又道:“爹,求你。我想要这个孩子。”

    

    彭古意冲向她床畔,流泪道:“凤姑,这个不要了,你若喜欢我们以后再生。只有你在,生几个都没问题。”

    

    泪水自眼角滑下,划出明亮的湿痕,她摇头微弱着声音:“公子,你休要骗我。”盆骨损了,这次生不出,下次自然也生不出。作为女人,她竟然不能为心爱的人生个孩子。唇上无一丝血色,她颤声又道,“公子,能遇上你,我愿已足。请为我留下这个孩子,凤姑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彭古意夺了稳婆手中的药碗,钳了她的下巴就往她口中倾倒:“我不要你感激,你怨我吧,你恨我吧。”

    

    她咬紧牙关不让药水入口,拼命摇头,瞪得双目凸起,模样骇人,直直看向方轲,用含泪的目光哀求着。

    

    方轲闭了眼又慢慢睁开,长叹一声,走过来按住了彭古意的手,道:“要孩子吧。”

    

    彭古意几乎要大哭:“爹,我要她。”

    

    方轲将彭古意拉开,叹道:“你这样做,她一辈子都不会开心。与其看她郁郁终日,不如要孩子吧。”

    

    她舒了一口气,面上有了浅淡的笑,缓缓合上眼睛:“谢谢爹。”

    

    稳婆持了刀,正要将她肚腹剖开取出孩子。这时彭古意挺直脊背,挡在稳婆面前,咬牙道:“我来。”

    

    稳婆为难地看向方轲:“这……”

    

    彭古意发了狠,双目猩红,翻出药箱中薄如蝉翼的石刀,一字一句道:“她是我的妻,我来动手。身为大夫,我若连妻儿都不能救得,当自断双手,以后再不行医。”

    

    她睁了眼,哀声道:“公子——”

    

    掌心贴向她肚腹,感受着小生命的心脉跳动,他沉了眉目,执刀刺入肌肤。

    

    “咔嚓”一声惊雷震破天际,倾盆大雨从天而降。窗外风声大作,刮得枝叶剧烈摇晃。院中一棵小树经不住风吹雨打,拦腰折断,砸在了窗户上,将厚实的窗户纸戳破。冷风凉雨趁势灌入房中,卷得床幔翩飞不止。

    

    《医典》有载:吴回生陆终。陆终生子六人,坼剖而产焉。平和自若,数月创和,母子无恙。

    

    吴回与陆终皆是久远之前的神话式人物,所以这剖腹而产之事一直为人所怀疑,何况近三百年来,无一大夫做到剖腹产子犹能保母子无恙。

    

    彭古意咬了咬牙,从未有一刻如此时冷静,从未有一刻如此时坚决,利落下刀,沿着经络剖开母腹……

    

    传说不可能是空穴来风。而且剖腹产子在医学理论上是成立的,正如人手断了犹可安然接回。人体有着不可小视的恢复力,只要不动到要害,再控制住出血量,术后缝合,不让伤口感染,接着精心调养,伤口即能慢慢痊愈。只是理论归理论,剖腹产子实践起来太过复杂,稍有不明不慎便是一尸两命,而且其间疼痛不是孕妇所能忍,所以少有人尝试,也尚未有大夫成功过。

    

    狂风暴雨肆虐,风声雨声雷电声,声声震耳。

    

    刀光凌厉,火光灼热,刀刃割破肌肤窸窣作响。

    

    灯火燃满,将整个房间映得亮堂若白日,把所有阴影驱逐。

    

    刀尖入肉,道道划开,准确迅速,有章有法,犹如名家大师执笔书写,落纸成文,张弛有道。

    

    从未有一刻如此时疯狂。赌妻儿,赌生死,赌这一生一世的幸福。汗水顺着鼻尖,顺着面颊缓缓滑下,滴在衣襟之上,浸出蔓延的湿痕。

    

    一盆盆清水端进来,一盆盆血水倒出去。

    

    狂风又起,大雨倾盆,一声婴孩啼哭划开如墨夜色。众人期待的小生命终于安全降临到这个世间。

    

    彭古意将婴儿递给稳婆清洗,顾不得看孩子一眼,转身为床上血人般的她缝合伤口。

    

    一针下去,线穿皮肉而过,嗞嗞有声。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不知过了多久,彭古意为她敷药止血,缠上纱布。

    

    终于处理完毕伤口,他却不敢转眼看她,不敢去碰她丁点,生怕她已阖上眼睛,生怕她已变成凉冰冰的一具尸体。止疼药的效力早已过去,她若还活着,不可能这么安静。

    

    双手又抖起来,抖得什么都握不住。

    

    然而,现实总要面对,逃避能逃到什么时候。

    

    他咬牙,用尽全身力气慢慢抬头,转眼看去。入目见她一双莹莹水眸,含着浅浅的笑,面带掩饰不住的倦怠之意,脸色苍白如纸。他忽然又落了泪,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摸她的脸,一寸寸地抚过。

    

    她含笑瞧着他,微弱而缓慢地开口:“古意,你辛苦了。”

    

    一直保持着的冷静在这一刻崩溃,一直压抑着的情绪在这一刻爆发,彭古意无法用言语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只一遍遍道:“你还在,你还在。”

    

    她笑看他,静静的。

    

    彭古意激动了好半晌,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停住,直愣愣地看她:“你叫我什么?”

    

    她抿唇轻笑,笑而不语。

    

    彭古意又记起了一事,刚才用刀之时,她咽了止疼药草,却仍疼得忍不住挣扎,忍不住□□出声。然而后来止疼药效力消退,她却渐渐不动弹了,也没了声音。这正是他刚才害怕的缘由,因为硬生生划开皮肉,于肌肤中穿针引线,这绝不是普通人所能忍耐,她不出声,很可能是她已出事,或者是……

    

    彭古意眼中涌出狂喜,干涩地开口:“方……方晗?”

    

    她含着笑,与他相视,许久,方转眼看向周围,看向这陌生而又熟悉的一切,虚弱着低声长叹:“像是做了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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