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情障便归于癫狂 五
第5章七个文身(六)
比赛就这么定了下来,水手们的热情空前高涨,我也押了一张呱呱叫的美元,如果九纹龙能撑到最后,那一美元就会变成七十五美元。他们说那叫赔率。虽然我不知道赔率是什么也不知道七十五具体是多少,但那一定是个非常庞大的数目,庞大到足以把这条船买下来。我希望九纹龙真的能支持完最后一回合,晚上就要比赛了,我带着两个水手把九纹龙从货舱里放出来,用枪顶着他上了甲板让他晒太阳。
辽阔的海和刮过桅杆的长风,碧蓝深邃。
“你晚上就要跟大凯撒打了。”我非常开心,我看着九纹龙,我发现我已经不怎么害怕这个货物,我跟他说,“大凯撒是全世界最强的人,他是拳击冠军,他的拳头比子弹还快。”
九纹龙沉默地听着。我觉得他对大凯撒的拳头是快是慢是轻是重完全无所谓,我很沮丧。看来在九纹龙眼里它未必会成为传奇多少年多少年地流传下去。于是我想挑起新的话题,我问:“你想不想告解?告解就是给我讲自己的故事。你知道,船上的水手们都找我告解,因为我是个白痴。”
九纹龙还是没什么反应,我很失望。我说:“我妈跟你一样是中国人。”然后我就大哭起来。我想我妈。她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她死的时候掐着我的手,她说:“苦命的儿。”
我哭个不停,我非常伤心。九纹龙的神色看起来有点尴尬,然后他说:“得了。我给你讲我的故事。”
他指着自己的文身。胸口,肩膀,肋骨,后背,脖子。
“这些是我的祖辈。”他说。
于是九纹龙指着自己身上的七处文身慢慢开始了自己的告解。那是许多许多年前的故事。
“咱们派的开山祖师是前朝人,诨名张断铁,也像咱们一样是个跑场子的拳师。这个张断铁祖上本是陕西的武举,后来跑到江南做起了小生意,连了几代。后来明亡了,他家也家破人亡。祖师爷那时刚刚只有八岁,在乱兵之中捡得一条性命,四处流浪,长大就进了拳场,从陪手开始,打了三十四年。
“他的徒弟叫宋十二,之所以取这个名字是因为他只打了十二场,他在咱们祖宗里打得最少,功夫自然也最好。
“宋十二的徒弟叫程次青,程次青生性柔弱怕血,不敢打带铜钉的缠皮拳,只好在花红最低的场子里赚口苦饭吃,只有一次例外,他在山西一带流浪时见穷人和富人争井,那富人请了个名拳师摆下场子,放出话来可以一对五,擂上决胜负。穷人们请不起拳师,只好自己上。那拳师在场上一连打死了四个挑战的后生,程次青看不下去,跳上擂台,没缠的拳对缠皮拳,肉拳对铜拳,打碎了对方的拳头。那富人立刻折颜相向,把井给了众穷人,摆酒请他,在酒里下了毒,因此程次青也是祖宗里唯一一个没有死在擂场上的。
“他的徒弟苏思远逃出来,也像祖辈一样跑场子。苏思远功夫不行,前后打了四十多场。
“苏思远的徒弟叫山神保,是个蒙古孤儿,小时死了全家,苏思远捡到他,就带了他。山神保天生膂力过人,体格强悍,但拳理、内功上差了一些,别人打中他三招,他差不多才能还一招,他仗着耐打,拳脚狠,摔法精,赢了不少场,最后当然也碰上了硬手。
“山神保的徒弟,也就是我师爷,姓韩,没名字,道上叫他鞭拳韩,因为他好用大架势的开手拳,我师爷对我师父,也就是你师爷极严厉,一天要押着他练七个时辰。你师爷后来跟我说他那时有好几次都想跟鞭拳韩拼了性命,但在鞭拳韩死后他真正上了拳场,却又回想起那段日子,想念鞭拳韩,乃至于常常在半夜中哭醒过来。咱们这门都是单传的孤儿,从小没爹没娘,师父就是爹爹了吧。
“我受业恩师姓陈,名肃,字正方,在咱们祖宗里出拳最快,打得最长,他靠着一双快拳打了四十一年,胜了三十场,败了一场,然后就是我了。一二三四五六,到我是第七代,你是第八代——你睡着了!”
“我没有。”半垂着头打瞌睡的少年吓了一跳,抬起头来,脸色发红。在他对面说话的老人叹口气,问:“你都记下了?”
“都记下了。”少年有些不耐烦,“这些话你老人家最少说过二十遍,我倒背也倒背得来。你不用一遍又一遍地说了。”
“不是二十遍,是二十六遍,因为这是我的第二十六场。”老人慢慢地说,“我每上一场都要说一遍,因为每一场我都可能回不来。你师爷打得长,我也一直没有机会找徒弟,他死的时候我也三十多了,又混十来年,打了二十六场。两手空空,无家无业,一身的内伤。现在有谁看见我,都决不会相信我才四十三。”老人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神里悄悄润上了一层悲伤,“年轻时我也想找个媳妇,成个家,但那时钱来得容易,没想到我老得这么快。六代祖宗里只有两个成过家,还都没有留下子嗣,这就是咱们这样人的命吧。”
他不说话了,头垂了下去。忽然又抬起来,问:“拳谱和银子你收好了没有?”
少年伸出手去摸了摸背上的小包袱:“收好了。”
老人点点头,外面传来一声沉重的锣声。
开场锣响了。
老人无言地站起,伸出一只隐藏在袍袖下的手,摸了摸少年的头。他的手上自掌至臂,都缠着结实的牛皮带,牛皮带向外的一面布满了半球形的、泡状的铜钉,接着转过身一步一步向门帘走去,他走得很慢,像是怕惊醒睡梦中的什么人。门帘忽被掀开,一个护院模样的人探进头来招呼道:“该你了,快点。”稍停又问,“你真的只有四十三岁?”
老人边走边点点头,又问:“你看我不像?”
护院摇头。老人又问:“现在两家都是几赔几?”
护院笑了笑:“你三赔一,他一赔二。怎么,你也想下点?”
老人也笑了笑:“我不下,我的本都得留着干别的。”
外面二声锣响,老人沉默地用白布包好头,脱掉长袍放在门口,露出贴身的小褂。他面容虽然苍老,但身材急健,腰细肩宽,身上没有一丝赘肉。护院上下盯了他几眼,叹口气:“现在你倒有点儿像四十三了。要是把脸蒙住,恐怕说二十三也有人信。快出来吧。”
老人回头看了一眼少年,挑开门帘走进了场子过道。帘子放下,把少年孤零零的一个封在这四面不透风的屋子里。外面传来一阵急切的鼓点,接着就是观众狂热的喊叫喧哗,少年知道老人和他的对手已经进了场中。接着,喊叫喧哗变成了招揽下注的声音与银子铜板撞击叮当作响的声音。
少年沉默地听着,他已经听过许多次。每一次的最终,老人都会挑开那道厚重的门帘走进来。他也许气喘吁吁,也许全身青肿,甚至意识模糊,但他总会回来。少年一向很有耐心。
外面的喧哗安静下来,接着一个大嗓门在宣布拳规:“不能打下阴,不能挖眼睛,除此之外什么都行。各安天命,打死勿论。”
接着是第三声锣声,人群的声音登时海浪一样掀起。少年知道,擂场上的两人已经开始用性命相搏。
不知过了多久,人声渐渐低落下来,少年知道他们已经打完了,他几乎有了一种幻觉,老人正要挑开帘子进门,虽然带着各种各样的伤,但他活着。门帘似乎真的要动了,一只手的形状挑开了门帘,进来的不是老人,而是护院。他看了看少年,低声说:“走吧。”
少年看他一眼,默默站起来,把老人的衣服捡在手上,问:“我师父呢?”
护院垂下眼睛:“在外面的河滩上。你去见一面吧。”
少年没有动,空空的眼神穿过帘子,穿过血腥的擂场,消失在不知所在的地方。半晌后,他忽然又问了一句:“我师父呢?”
护院的声音更低,他实在有些于心不忍:“在外面的河滩上,你跟我来吧。”
少年还是那样看着他,接着嘴一张,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他简单地擦擦嘴,站起来,声音干哑:“麻烦大叔带个路。”
老人就在河滩上,或者说是河滩以下。因为他正在河滩里一个六尺长两尺宽两尺深的坑里。他的脸被擦过了,好歹还算干净,但头上包的白布已经全部被鲜血浸红。少年只看了一眼,就闭上眼睛,瘫坐在坑边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四周只有他粗重压抑的呼吸之声。
“趁天色不算晚快走吧。”护院生了怜悯之心,“这几个馒头拿着。你师父会有人埋的,不用担心。要不哭一场?哭出来总会舒服些。这都是命。跑场子的死在场子上,天经地义。还有,这是你师父的拳带。”
少年从喉咙里呼呼几声,回头,怔怔地看着护院,忽然开口:“多谢大叔。拳带就随我师父入土吧。”
他的嘴唇和舌头都已经被自己咬破,一说话就有血沫子喷出来,眼睛湿湿的,硬忍着泪。接着他跪起来,对着师父的尸身一个头就磕了下去。护院沉默地看着,然后小心地开口:“你师父临死时还有话。”
少年不动。
护院清了清嗓子之后说:“他叫你把你们这一派绝了,就是做乞丐,做小偷,也别再做拳手跑场子,永远别再上拳场跟人斗拳。这老汉人是好样的,就是运气不太好。他叫做什么名字?”
少年呆呆地说:“第一代祖师爷叫做张断铁,张断铁的徒弟叫宋十二,宋十二的徒弟叫程次青,程次青的徒弟叫苏思远,苏思远的徒弟叫山神保,山神保的徒弟叫鞭拳韩,鞭拳韩的徒弟就是我师爷陈肃,我的师父是平江府卫若水,我是第八代。我走了,相烦大叔给我师父的坟立个记号。他是平江人,姓卫名若水。”
他说完之后,又磕了一个头,然后就转身离去,走进漫天夕阳下的长风之中。他在亲自选择这条路时,并没有意识到它长得走也走不完。
我全神贯注地听完九纹龙的告解,这个故事很好听,我不哭了。天色已近黄昏。九纹龙站起来。水手看看他,用枪一指货舱,九纹龙最后看了一眼大海和夕阳,转身而去,不再回头。
我呆了一会儿,跑到甲板边数鱼。鱼和中国人一起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穿梭。我很烦躁,我跑到锅炉房听着货舱的动静,今天的声音分外多和杂,就好像都响在我的耳朵边上,刮擦声,沉默又单调,没个尽头。没有其他任何声音。
很久。
砰的一声响。砰砰砰几声。然后是号哭。
“麻子这王八蛋又犯大烟瘾了。”有人骂道。
我很高兴,他们终于开始说话了。没有声音让我觉得危险。但只有这一句
哭声高亢起来,然后又慢慢缓下去,好像一曲弯弯的流水那样幽咽勾魂,不知道过了多久,在这哭声里掺杂了谨慎的摩擦声、碰撞声和刮刻声,好像一股潜伏在沉睡中的愤怒力量要冲破这无边的夜。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声音忽然停了,接着就是开锁声。
“比赛要开始了。”
船长的笑声。
我激动得心脏快要跳出腔子,跳起来,飞奔出去,我知道比赛场地在水手室,我直接冲过去。天上下起了小雨,有微风。
船停了下来,一路上的水手都在嘲笑我居然认定九纹龙能撑到最后一个回合。
天际隐约之中传来暴雨前的雷声。
“他在第三回合就会被打出屎来!大凯撒会活吃了这个中国狗杂种!”
“是第四回合!”
他们都在往水手室走,跟我一样。我跑进水手室,宽阔的舱房中间已经用绳子围出了比赛场地,四周摆着风灯,照得这里光明一片,水手们围在擂台四周,大凯撒和船长坐在角落里,水手们在对他喊话。
“冠军先生!你准备第几回合把那个杂种打成一堆肉?”
他们一边喊,一边毫无节制地喝酒,抽非常呛的烟,兴高采烈,大声谈论着自己对赌博是多么有信心。不是所有的水手都能在航行的时候欣赏到这么好的比赛的。九纹龙是个顶尖儿的货物,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精通拳击,但他很能忍疼。我希望他能坚持到最后一个回合,虽然我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回合。
门口传来一阵骚动,九纹龙来了。他岩石般的脸上除了那个吓人的伤口外只有平静。水手们冲他叫喊,恐吓他,辱骂他,也鼓励他。鼓励他好好打,撑到自己押注的回合。九纹龙完全不为所动,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这种场景他熟悉,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就经历过二十六次。所有人都是他的敌人。
大凯撒看了看九纹龙,不置可否地一笑,转头对船长说:“我可以打出四百磅的力量,这样力量的拳每秒钟能出拳十三次。他脖子上那种脑袋我一秒可以打碎十三个。”
“尽管尝试打碎它。”船长不动声色地回答。在他们对话的同时,九纹龙钻过绳子进入场地,扫视一圈周围的人,站立不动。就好像突然出现在这里的一块岩石,对周围的叫骂喧闹充耳不闻。水手们乱七八糟地给他缠上拳击手套,拍拍他的肩膀,往他背上抹杜松子酒。这可以使他兴奋。
“那么比赛开始吧?”船长说,大凯撒点点头,站起来,脱掉披风,露出结实粗大的可怕身体,立刻引起水手们羡艳的惊叹声。他已经戴好了拳套,钻过绳圈进入场地,他比九纹龙高一个头。大副也钻过绳圈,他担任裁判。
“不准打腰部以下,不准打后脑勺和后颈,不准用腿和肘,只准用拳头。倒下超过十秒就算输。”大副招呼着九纹龙:“过来,碰一碰双方的拳套。”
九纹龙一脸茫然,他显然听不懂这种语言。大副又重复了一遍,仍然没有任何效果。他不耐烦地咆哮起来:“谁给这个该死的杂种讲一下规则?你,对了,白痴,过来。”
我乐颠颠地跑过去大声对九纹龙讲解着规则,感到自己也是一个重要人物了。九纹龙点一下头,大副已经急不可耐地把我推出去,拉过九纹龙的拳套来和大凯撒的碰一下,然后吹了一声哨子,下面的水手们敲响了第一声锣。
第一回合开始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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