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红透的杜永红
杜永红找到爸爸,问他有没有时间,要同他谈谈。爸爸说有时间。他俩就在爸爸的房间里谈起来。
杜永红说,原野,我发现你最近思想情绪有些低落,可不可以跟我说说。
爸爸说,我妈身体不好,身边没人照顾,我不放心。
杜永红说,是呀,大婶身体不好,战争年代还负过伤受过刑。我们已经下乡了,不放心也没办法,你惦念她也没有用。过段时间,我跟富主任说说,给你几天假,回家去看看。
爸爸说,谢谢你,不用了,大家都不回去,我怎能回去。
杜永红说,你要是这么想就对了,我们是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来的,是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我理解,这也是一种革命。过去,革命前辈在战争年代,拿枪同敌人进行战斗,那是革命。现在,我们新的一代,在广阔农村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这也是一种革命。
爸爸说,你说的对,不同时期有不同的革命任务,就有不同的革命对象,就有不同的革命形式。
你说的对,太对了,我也是这么认识的。杜永红很高兴,兴致勃勃地说,原野,你的思想觉悟是很高的,我还有句话想跟你说。
爸爸说,谢谢你这么关心我。
原野,我这个人不隐瞒观点,心里咋样想就咋样说。杜永红看着爸爸,听说你给冯延生的孩子买奶粉了?
爸爸点点头,是,前几天下大雪那天,我跟邱队长补假时说了。
杜永红看着爸爸,认真地说,不是我要批评你,你想一想,这件事做得对不对,你的立场站到哪个阶级上去了,你的觉悟跑到哪个路线上去了?
爸爸看看她,平静地说,我看那孩子没有吃的,饿得嗷嗷哭,我什么也没想,就去买了。
杜永红说,这是阶级斗争,是阶级斗争在现实生活中的反映。
爸爸说,这事没那么严重,不属于阶级斗争范畴,是人与人之间的正常交往,有困难相互帮助是应该的。
杜永红说,毛主席教导我们: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你帮助反革命分子做事,立场不就站在反革命一边了吗!
爸爸说,我认为,这也不是立场问题,不能什么事情都上纲上线。再说,帮助反革命分子解决困难,也是一种教育改造的形式。对犯错误的人,对反革命分子不能一棒子打死,应该教育,应该改造,这也是党的一惯政策。
杜永红说,原野,你这样认识这个问题很危险,是要犯方向性立场性错误的。原野,你是我们班的班长,虽然说你父亲有问题,你自己可以走革命的道路吗。
爸爸知道和她谈不出个所以然来,不愿再和她谈下去,就说,你说的对,我应该走革命道路。
杜永红又说,毛主席还教导我们:如果不但在口头上而且在行动上也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一个完全的革命派。原野,你可以这样做。
爸爸点点头,尽管咱俩有的观点不一致,我还是要谢谢你,我以后注意,也请你以后继续帮助我。
这次谈话对爸爸的触动很大。爸爸问自己,难道是我错了吗?林南说我错了,杜永红说我错了,可我究竟错在哪呢?冯延生真的是反革命分子,他有困难,难道就不应该帮助他吗?只要是帮助反革命分子解决困难,就是站在反革命的立场上去了吗?
地主老财的心可黑了。一位在旧社会苦大仇深的老贫农坐在前面,一边抹着泪水一边诉说。大队部里格外肃静,知青们聚精会神地听着。
地主老财的心可黑了,俺在靠山屯一个姓何的地主家扛活,割地的时候,他给俺们扛活的吃粳米和高粱米两掺的二米干饭咸鱼炖黄豆。那暂没有大米白面,粳米就跟现在的大米一样,俺们管它叫旱稻子,高粱米里掺上粳米做出来的饭可好吃了,肉头头的香喷喷地。你们猜这狗地主的心有多黑,他绷着个大驴脸,硬逼着俺们多吃饭。他说,吃,吃,不多吃饭咋割地!
同学们都愣住了,从来没听说有这样的狗地主。他们使劲憋住笑,心里说狗地主黑心了,还给扛活的吃粳米高粱米二米饭咸鱼炖黄豆,要是心不黑就得包饺子炒菜,再烫壶酒了。
爸爸他们正瞪着疑惑的眼睛看着那位老贫农。杜永红忽地站起来,指着他大喝一声,你放毒!
富主任和知青们一惊。老贫农一哆唆,张着嘴巴僵住了。
杜永红大声说,地主富农和贫下中农是两个对立的阶级,他们之间是你死我活的两个阶级的斗争。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地主阶级对于农民的残酷的经济剥削和阶级压迫,迫使农民多次地举行起义,以反抗地主阶级的统治。你说地主给扛活的雇工吃粳米高粱米二米饭咸鱼炖黄豆,你这不是歌颂地主吗,你这不是美化地主阶级吗!
老贫农一听,吓傻了,汗珠子顿时顺着脑袋往下淌,浑身筛糠般战抖起来。
同学们,富主任连忙站起来,大声说,杜永红同学说的好,这正是阶级斗争的残酷性复杂性的表现。啊。地主富农非常阴险狡滑,给扛活的雇工吃粳米高粱米二米饭咸鱼炖黄豆的目的,啊,是为了让贫下中农吃饱了,有力气多干活,更加残酷地剥削贫下中农。
对,对。老贫农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生怕再跑了题赶紧说,那****的地主,是为了更加残酷地剥削俺们雇工,更加残酷地剥削俺们贫下中农。可他没剥削着,撑得俺们下地就躺在地头上晒日痒痒了,晒得蛋蛋都痒痒啦。
同学们都笑出了声,掌声尤如鞭炮响起。他们不用再使劲憋着了,贫下中农取得了斗争的胜利,不仅吃了狗地主的粳米高粱米二米饭咸鱼炖黄豆,吃饱了还不干活,躺在地头上晒日痒睡大觉,连蛋都晒痒痒了。
杜永红受到富主任的表扬,说她无产阶级觉悟高,阶级斗争这根弦崩得紧。希望同学们向她学习,在尖锐复杂的阶级斗争中擦亮眼睛,明辨是非,在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里茁壮成长。
杜永红性格泼辣,敢想敢说敢干,有一骨子一往无前的斗争精神。在学校期间组织了红卫兵造反兵团。为了继承光荣的革命传统,学习革命前辈的伟大革命精神,组织了几名红卫兵背着行李,徒步从沈阳走到北京接受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检阅。
当毛主席向青年学生发出上山下乡的伟大号召,她在全校第一个报名,并咬破手指写下血书,表达她坚决响应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伟大号召,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钢铁红心。在她的带动下,爸爸他们都写出上山下乡申请。
一个昏天黑地的夜晚,杜永红从一位老贫农家访贫问苦出来,回青年点的途中,前边有个黑糊糊的人影引起她的注意。那个人影较矮,向前耷拉着两只长胳膊,两腿有些向外弯,走路一拐一拐的还向前倾,像只大猩猩。
这不是后街那个老富农吗?这么晚了他做什么去?杜永红立即警觉起来,绷紧了阶级斗争这根弦,紧紧跟着老富农。
在村口,老富农停下来,往后边瞅瞅,见没什么动静径直往西走去。杜永红一会儿蹲在土坎下,一会儿猫腰紧走,躲躲藏藏地跟着他。
老富农走到一片叫西洼地的地头上站住,又往后瞅瞅。四野一片漆黑,夜风不知从什么地方刮来,田间的禾苗在黑暗中飒飒作响。
老富农蹲下身,搂起一捧土,放在鼻子前闻闻,痛心地说,多肥实的地呀……土改那年分给了……还有富祥……
杜永红蹲在一片草丛里,离得有些远听不清。
老富农恋恋不舍地张开两手。泥土从指缝间慢慢淌落在田地里。他一边走一边说,这块地分给了富万禄,那块地分给了赵大个儿。
老富农说的这几句话,杜永红听得清清楚楚。富万禄就是她刚刚访贫问苦的那位老贫农,赵大个儿就是进驻青年点的老贫农赵爷爷。
老富农叹息一声,惋惜地说:这些地多肥实呀,捏一把都流油哇。咳,都归了公社了……
杜永红再也忍不住了,大吼一声,狗富农,你妄想变天!
她从草丛里一跃而起,犹如下山猛虎扑过去。没等伸手抓老富农,他就一滩稀泥般瘫在了地上。
杜永红把他拖回村子,一直拖到富主任家。富主任连夜派了几个民兵,将老富农看管起来。
村革委会在地头召开了现场批斗大会,老富农还百般抵赖。杜永红拖他回村的拖痕,从富主任家一直连到地头,无可辩驳的事实有力地揭露了他的罪行。很多老贫农站在地头揭露说,这些土地解放前正是老富农家的。在铁的证据面前,老富农只得低下头。
富主任喝问,从土改到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你还记得这么清楚,还想着变天呐!
老富农撅着屁股,两条胳臂向后翘着,脑袋快挨着地了,哆哆嗦嗦地说,俺那敢变天呐,只是舍不得这些地,那是俺爹和俺全家人省吃俭用置下的,想的时候就偷偷去看看。
富主任又问他,你的变天帐呢?
老富农身子一激灵,没……没……没有……
富主任说,就凭你这么大岁数还记得这么清楚,不可能没有变天帐。
杜永红自告奋勇,领着周海涛沈****等人到老富农家收查罪证。屋里、院外、仓房都找了,连茅房都里里外外地翻了好几遍,也没找到任何证据。
富主任指着老富农,你说,你把变天帐藏哪了?
没没……没有……老富农站在屋中间,浑身哆嗦着。在批斗……斗会上俺……俺都如实交……交待了。
富主任有些失望。突然,杜永红说,快看这!
富主任往杜永红手指的炕墙一看,两眼就像钻出乌云的太阳,顿时光芒四射。
东北农村都搭火炕,炕墙有用砖砌的,有用土坯砌的。砖砌的炕墙要钩砖缝,土坯砌的炕墙要抹墙面。老富农家的炕墙抹着墙面,有一处有个不太明显的长方型缝隙。
杜永红蹲在炕墙边,用根小木片轻轻一抠,一块土坯活动了,抠出土坯,手伸进去,从里面掏出一个破布包。老富农像只饿狼猛扑上来,抢那个破布包,被周海涛沈****他们死死按住。
破布包里有个黑糊糊的小本子,上面写着土地的名称、方位、亩数、界线、什么时间、分给了谁。
变天帐。这个小本子里,清清楚楚地记载着这个老富农的从前和梦想。
老富农被关进了监狱,那本变天帐被送进历史博物馆。
杜永红的事迹在公社和县的广播里,一遍又一遍地播送着,她成为全县知青们的学习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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