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赤鸢仙人在斩妖除魔.
李师师沉默地望着那孩子指尖之间跃动的雷霆,眼眸微怔。
传闻间足够斩灭世间妖邪,涤荡万般罪孽的煌煌雷霆,就这样被禁锢约束了至极的光与热,困在柔软脆弱的肌肤之间,好似那人的造物般至此俯首称臣。
少女望着天际间遮蔽了阳光与视野的滚滚乌云,只觉仿佛一座黑城横压而过,在其中翻转如龙的雷鸣轰轰作响。
旋即,无尽的云气自苍穹汇聚,宛如洪水般的大雨在下一个刹那便铺天盖地。
偌大的汴京,竟在短暂几个呼吸间便被这场一念之下的天象所彻底覆盖。
雷声千嶂落,雨色万峰来。
可在凉亭之内,天地之炁皆在【圣痕】的执掌之下。
万万道雨滴垂落而至,却又齐齐悬停于四周。
她望着这一幕,恍惚间却不知为何忆起《庄子·逍遥游》中的描写。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风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所谓羽化登仙,便是至此之后——外生死、极虚静、不为物累、超脱自在。
一念之下,天象为之更改。
原来仙人不是传说,也并非神话,而真就在这红尘滚滚,盛世人间。
李师师能感应到天地之炁。
或者说,但凡具备着基础素养的人类都无法忽略掉这般量级的天地之炁。
无穷无尽,浩如烟海。
除却传闻中的赤鸢仙人,她竟是丝毫找不到符合这个孩子身份的名号。
旋即,少女停止了思考。
幻觉吧,这是。
怎么想出门从积雪里挖出的一个孩子是仙人这件事情都很奇怪啊。
要是换做是另外一个人,也不会认为自己平常摸头捏脸举高高什么都任由自己胡来的孩子,会是这么遥不可及的存在。
仙人哪里有这么可爱这么听话啊!怎么想都不对劲啊?
少女听着遥远的雨声,看着近在迟尺滞留于半空的万千水珠,只觉得分外茫然,还是没能缓过神来。
她习惯性的戳了戳那人柔软的脸蛋,抬首望向乌云密布的天际,轻声低语:
“苏苏......那个,让乌云散开?”
苏青安瞥了眼小姑娘的侧颜,任由捻在指尖的雷霆化作游弋的龙首,瞬息内归至天穹。
它将所有的天地之炁吞没于无,至此溃散为万般光辉。
而所有曾汇聚一堂的崩坏能则以无形无色的姿态借着另一个维度的媒介迈入了【圣痕】之内,至此抹除了所有痕迹。
哗啦,哗啦。
凉亭外被滞留了轨迹的水珠终是轰然落下,余留一片绵延不断的声响似交响曲般跌宕起伏,又在天地之炁的驱逐中归于寂寂。
而在更远处的外界,以吨为计量的雨水落下了一时半刻也在无后继之力的情况下,趋于宁静。
阳光自云霄的罅隙间破出,忽有大风吹拂掠过,将残留的云絮刮散而开,很快便成就了一番万里无云的好景致。
她仰着首,看着晴朗的天际,木然道:
“啊,真散开了啊。”
很好,不是幻觉。
改变天象。
掌握天地之间自然游离的炁,且操控量级深不可测。
什么叫你会赤鸢仙人的炁决啊。
你这不就是赤鸢仙人亲临了吗?
少女缓过神来,兴奋的抱住刚欲拿起筷子继续吃饭的孩子,蹭了蹭他神情寡淡的面颊,神情欢喜,由衷的夸赞道:
“哇,苏苏好厉害啊。”
“你难道就是史书上传言的赤鸢仙人吗?”
苏青安不顾将自己拥入怀抱的温香软玉,仅是固执的盯着饭堆里在腾腾热气间愈发诱人的东坡肉,眼眸纯然而又懵懂。
师师姐到底要抱自己抱多久。
不是说好的食不言寝不语吗?为什么这个人还喜欢动手动脚。
自那枚筹码散于【念】后,空洞的残骸终于有了一丝初始的情感机制与驱使思考框架启动的理由。
这些心理活动便是他逐步恢复正常的征兆。
但彼时理应当感到欢呼雀跃的小羽毛则在呼呼大睡,苏青安本人和李师师对此就更是一无所知。
现在的少年只是终于能懵懂的理解到这个蹭着自己脸蛋的女人,对自己很好的事实,所以遵从了增添的情感逻辑,逐步努力提升了自己与之的交流等级。
毕竟按照这七天所给予的经验,对方确实会因为自己长时间不回话而感到有些失落甚至是难过。
而这一切都要归结于先前那份积累至一枚圆珠的筹码。
所谓的外界刺激,准确来说是末那识对针对自我的正向情感的检索与接收,从而借此加速恢复速率的一种机制。
这是末那识与【念】都残破不堪的状态下,所自主产生的机制。
而这两者仔细来说其实很难判断为真正同属一个主体。
在以往的时候,灵魂和【念】的关系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可在灵魂升华为末那识之后,它便注定会迈入天人合一,以这种形式建立起独属于自身的时空轴,【念】则必然会在这种前提下失去自我,将名为苏青安的概念流逝殆尽。
正常来看,很容易得出【念】由此溃散,末那识从而消失,主体彻底死亡的结论。
可问题在于,末那识是涉及到升维的神秘存在,其位格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升华。
所以原本灵魂与【念】平衡的主体位置再度颠倒,转为了末那识不会因为【念】的消亡而消亡,并能在一定程度上使之其本质概念溃散后,转为另一种适合以常驻末那识状态的全新的【念】。
这也就是为什么彼时的伏羲会说出那般言语的真正理由。
【但仅是暂时的你,是腐朽古老到需要被斩去的那个你。】
对于经历了升维的灵魂生命来说,这就是一个恒古不变的常识与规则。
不需要质疑也不需要反抗,因为没有意义。
末那识作为少年本人的灵魂羽化之态,却已然超脱了他自身的掌控,各种意义上,这都是一件很微妙的事情。
而在如今,这份超脱却成为了变相帮助【念】恢复完整的优秀助力,不得不说又是一份奇妙的因果关系。
小苏盯着盘里的生鱼片,回答道:
“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名字。”
这位明眸皓齿的美人,此刻瞳底却更是无比明亮,似有水光潋滟,她望着对方认真道:
“说不定就是呢。”
“你看呀,你能掌握这么多的天地之炁,还能改变天象,这不都是赤鸢仙人的特征吗?”
“而且而且,我听说赤鸢仙人的炁决便是由外而发,操控的便是世界内自主存在的那些炁,所以使用起来没有止境。”
“我看你前面就是这样,身体内部没有半分炁的气息,操控的显然四周环境的炁,并且范围甚广,与传闻内赤鸢仙人的炁决完全吻合。”
她睁着大眼睛,理直气壮的说道:
“你为什么不能是赤鸢仙人?”
苏青安不想和她说话,他看着饭堆里逐步拨开的热气,说道:
“我记得,你前天和我说,食不言寝不语。”
李师师认真说道:
“对啊,但我又没在吃饭,我只是看着苏苏你吃而已。”
她闻言又觉得开心,捏了捏他的脸蛋:
“哎呀,苏苏还记得我之前说过的话?真可爱。”
少女又问:
“所以你的记忆里没有关于自己是谁的问题嘛?我以前还觉得你是哪家的贵公子呢,现在看看苏苏你肯定是仙人呀。”
男孩明显比以前话多了一些,他闷闷地用筷子戳了戳饭堆,像是死寂的人偶多出了零星的生气,而这才是让李师师觉得喜悦的真正理由。
“不知道。”
“师师姐不是说,赤鸢仙人是女子吗?”
李师师想了想,说道:
“那大家和仙人又不会有多么亲近,单看外表,怎么分辨出苏苏是男是女?”
“所以这个理由不成立。”
虽然说是这么说,但她却真切的不希望这孩子会是赤鸢仙人。
传闻中守护神州大地,护佑天下,以斩妖除魔为己任的赤鸢仙人,若真当落得了记忆散尽,不知本我的懵懂境地。
至此,往后的强大邪祟以凡间的武夫与军队之力完全无法与其抗衡。
北国横亘一青龙,气壮神州万里程。
那座含有着千古岁月历史的宏伟建筑之下,曾经掩埋了多少邪祟与妖魔的尸骨?
若是说这座长城本身能称之为——千古胡兵屈仰止,万重血肉铸安宁。
那使得人类依旧未被时常出现的恐怖妖魔所吞食杀掠,却都要归结于那位赤鸢仙人的身上。
这位仙人守卫了神州文明,使得历史能安然的以人类自己的方式,不被外界干涉的延续下去,可谓极其重要的存在。
所以李师师便是生于随时都会迎来动荡的时代,也仍然不愿仙人出事。
若说,国家的演变不过数百载,仙人的存在便是国家拥有演变与更替资格的底气。
可深挖下去就会发现,如果用凡人的角度来看,赤鸢仙人的存在感很低迷。
少女其实不应当有着这般深刻且通透觉悟,甚至对此觉得沾沾自喜,撞了大运才是正常的心理。
但李师师在如今的内心深处,在强烈的欢喜之下却仅存惶恐与惆怅。
她不希望苏苏是赤鸢仙人。
因为那般职责和重担都太过于恐怖且深邃。
大家总会去佩服那些舍身取义的勇气、上刀山下火海的决意、以死明志的风骨,可若将这些要素置换至自己所亲近之人身上,却依旧不会认为是一件好事。
而另一方面,假设他真当是赤鸢仙人,那自己......必定留不住他。
李师师自然知晓,这本便是应有之理,是沿着如今路线往下走去,必然迎来的结果。
你要让他远走高飞,你要让他脱离囚笼,你要让他获得自己最想获得却触之不及的自由。
那当然要迎来注定的离别。
而这天下之大,车马之慢,怕一别经年,便天人永隔。
李师师本就是要和他告别的,这也是从最初将之从雪地拾起,便决定了的事情。
可真当这般结局,化为确凿无误的事实落入脑海,依旧会觉得惆怅、会觉得不舍、会觉得难过以及......孤零零。
这是人之常情。
而少女言笑晏晏,她自幼便习得了隐藏情绪与内心的本领,唇瓣扬起的弧度仅能让人为之夸耀这份美貌和艳色,难以看穿之下的半分真实:
“不管是不是赤鸢仙人,你会用这份炁决本身都是确凿无误的事实。”
李师师摸了摸他的脑袋,便缓缓松开了双臂,不再将之拥入怀抱。
她浅笑道:
“原来苏苏这么厉害啊,那我就不用担心有人欺负你了。”
苏青安望着那人浅淡却粲然至真切的笑容,恍然无言。
为什么师师姐会觉得开心的同时,又很难过呢?
李师师绝对无法欺骗过末那识的感知。
可即便如此,这依旧是如今的他无法理解的问题。
小苏纯粹的陈述道:
“没人能欺负我。”
少女闻后笑意却愈发盎然,这般话语由稚气的孩子倾吐而出,总能透出纯然的可爱,她道:
“嗯,苏苏真厉害。”
“那现在,我们放出的谣言就变成真的啦。”
“不会有被拆穿的风险,也不会有失败的可能。”
“就不会受伤,也不会觉得难过了。”
苏青安懵懂的颔首,他无法理解自己到底有多强。
但唯独,自己真的很虚弱也极为残破的事实则尤为清晰。
目前的自我,就仿佛被永恒定格在熄灭前的一抹烛火,处于最为低迷脆弱的时刻。
末那识本能地依靠对这几日的学习和【圣痕】极限的计算,得出一个结论。
至少毁灭这容纳了百万人口的汴京城,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若以极高的精度驭使天地之炁,百分之一的极限便足够抵达这一结果。
可以说,即使苏青安沉沦至了最为衰弱的阶段,依旧比以前死在九幽之下的那个自己强上很多很多。
假设现在的他拥有着正常的自我,这般实力已然足够一人行走天下,不畏任何困难。
可现在的少年就算拥有毁天灭地的力量,依旧可能会被凡人所杀。
这仅是一具被神明回溯至的空壳,仅是一具承载了那人疲倦与死志的遗蜕。
所以......目前的他处于非但不厌恶着死亡,甚至不拒绝任何人对自己下杀手的危险状态。
而就精神层面上进行评价,这连被称之为消极都算不上。
因为这就是名为苏青安的概念,在殆尽前所遗留最重的痕迹。
他问:
“我受伤了,你就会难过吗?”
少女的眼角眉梢都染上柔和的笑意,轻声回答:
“谁会舍得如栀子花一样纯净的苏苏难过呢?我可不是这么不解风情的人。”
苏青安问道:
“那死掉呢?”
李师师望着那人圣质如初的眼眸,怔了好久,却是认真说道:
“会的,会很难过很难过。”
小苏侧了侧脑袋。
他不懂为什么死亡值得叫人难过。
更不懂为什么仅相识七天,李师师就会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便感到了难过。
少年认真问道:
“我无法理解。”
“死亡仅是不在这个世界了,仅是躯壳和灵魂湮灭了,我不懂为什么这些值得难过。”
这是原本的苏青安便一直存在的病态和念想,在沦落这般境地之后,他更是失去牵挂与情感的缰绳,死亡所能给予人的敬重与恐惧由此彻底不复存在。
所招致的结果,便是这般的言论。
李师师问道:
“那如果,我要杀苏苏,苏苏不会觉得难过吗?不会觉得活着会更好吗?”
他轻声回应:
“不会。”
少女的神情复杂,她继续问:
“那我呢?苏苏觉得我死掉比较好,还是继续活着比较好呢?”
苏青安想了想,诚实道:
“我不想师师姐死掉,在你身边很温暖。”
这是末那识所能感知到的情绪与感情最终反馈在胸腔处的温度,是让他感知到存活实感的依凭。
李师师轻声道:
“你所不在乎的,只有自己啊。”
“而若是其他人给你半分好,你就会觉得不舍得对方死去吗?”
她掀了掀唇瓣,低语:
“真是善良的孩子。”
“苏苏,这就是理由啊。”
“你觉得在我身边很温暖,便不想要我死。”
“死亡会带走这些,会让那些因为你而感到温暖的人,至此失去温暖,这便是它可怕的理由。”
苏青安轻声道:
“嗯,我懂了。”
少女望着沿凉亭微微尖翘的屋檐随风涤荡,至此滑落的水珠,她看着那枚水珠溅跃而开,散成星星点点,再不成型的模样,侧首对上了那人的视线,认真道:
“所以,苏苏要好好保护好自己。”
她板着手指,琼鼻微皱,说道:
“还要努力让自己觉得高兴。”
“还要记得远离对你心怀恶意的人。”
“反正,不能因为觉得死亡不可怕,就随便乱来。”
“你这么厉害,一定能好好保护自己的。”
苏青安感知着那枚天平上再度出现的一枚圆珠,他望着那人依旧在絮絮叨叨的模样,缓缓颔首应答:
“嗯。”
至此,落入凡尘的仙神终是沾染了一丝全新因果,有了不肆意归于寂灭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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