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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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说克服那段记忆了,现实世界里的自己,将永远担心那个男人是否会从夜路阴影或门间缝隙出现。这就是等待着诗乃的虚拟与现实。

    

    “我……”

    

    诗乃将目光从桐人身上移开,轻声说道:

    

    “我……不逃了。”

    

    “……咦?”

    

    “我不逃了。我决定不再躲躲藏藏,要到外面和那个男人战斗。”

    

    桐人皱起眉头,上半身稍微靠近诗乃后低声说:

    

    “不行,诗乃。要是被那个家伙击中……说不定真的会死啊。我不只是完全接近战型的角色,还有许多防御技能,但你不一样。要是那个隐形的男人近身突袭,你的处境远比我来得危险。”

    

    诗乃暂时紧闭嘴唇,但不久之后又开口说出最后的结论。

    

    “就算死了也无所谓。”

    

    “咦……”

    

    面对再度瞪大眼睛的桐人,诗乃缓缓说道:

    

    “……我刚才……真的很害怕,很害怕就这样死掉。我变得比五年前的自己还软弱……甚至还丢脸地惨叫……我不能再这样下去。如果要这样苟延残喘,我宁愿去死!”

    

    “……害怕是很正常的,哪有人不怕死呢?”

    

    “我讨厌害怕。我已经厌倦带着恐惧的生活了……我不会要你陪我——我自己一个人也能战斗。”

    

    说完后,诗乃软弱的手臂便开始施力,准备起身。但是那只手马上就被旁边的桐人给抓住了。他用紧张的声音轻轻问道:

    

    “你想说接下来要独自战斗,独自死亡吗?”

    

    “……没错,这大概就是我的命运吧……”

    

    自己明明犯了重罪,却没有受到任何制裁,所以那个男人才会回来带给她应受的惩罚。死枪不是亡灵——而是因果,这是早已注定的结局。

    

    “放开我……我得走了……”

    

    诗乃试着想甩开桐人的手,但他却抓得更加用力。

    

    黑色眼睛闪烁着光芒。那袖珍又美丽的嘴唇,爆发出不符合其完美外表的激烈言词:

    

    “你错了……没有人会独自死去。当一个人死亡时,他在某个人心中所占有的位置也将同时消失。在我心中,已经有诗乃你的存在了啊!”

    

    “又不是我拜托你记住我的……我,我从来没期盼和别人有任何关系过!”

    

    “但我们两个不是已经有交集了吗!”

    

    桐人举起诗乃的手,移到她面前。

    

    这个瞬间,一直被压抑在诗乃冰冷心底的激情忽然一口气爆发了。她咬紧牙关,用另一只手抓住桐人的领口。

    

    “那么……”

    

    寻求抚慰的软弱与追求破灭的冲动,衍生出从没对任何人抱持过的感情,让她将从没对别人说过的话由内心深处挤了出来。诗乃那烈焰般的视线注视着桐人的眼睛,张口大喊:

    

    “——那么,你就一辈子保护我啊!”

    

    她的视野忽然扭曲,脸颊上有热乎乎的东西流过。诗乃这才注意到,泪水已经由眼眶里流出,滴落。

    

    她使劲甩开被握住的右手,用力握紧拳头捶着桐人胸口。两次,三次,任由自己将力量发泄在桐人身上。

    

    “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做不到,就别在那里说风凉话!这……这是我的,只属于我的战斗!就算输了,死了,也没人有权利责备我!还是说,你打算和我一起背负这责任?你能……”

    

    诗乃将刚才被握住的右手伸到桐人眼前。这只手过去曾经扣下染血凶枪的扳机,夺走了一个人的性命。仔细看上面的皮肤,就能发现这只杀过人的手,上面还残留着火药微粒子沁入之后造成的小黑点。

    

    “你……你能握住这只杀过人的手吗!”

    

    好几道咒骂声从诗乃记忆深处苏醒。在教室里,要是不小心碰到其他学生的私人物品,马上就会传来“别乱碰啊,杀人凶手!会沾到血”这样的骂声,然后这些人不是踢她的脚就是用力推她的背。自从那个事件之后,诗乃就不曾主动让别人碰她了,一次都没有。

    

    诗乃最后又使尽全力挥出一拳。由于整座岛都属于没有保护指令的战斗区域,所以每当桐人挨拳时,他的HP应该就会微微减少,但他没有做出任何闪躲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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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呜……呜……”

    

    诗乃泪如雨下,无法克制。不想让人看见哭泣脸孔的她立刻低下头,结果额头撞上桐人的胸口。

    

    她的左手依然用力抓着桐人衣领,然后拼命将额头靠在桐人胸前,从咬紧的牙关里不断流泻出呜咽声。诗乃虽然像个孩童般号啕大哭,却因为发现自己内心竟然还有这种能量而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她已经想不起来最后一次在人前哭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不久之后,桐人将手放在她右肩上,但诗乃直接以握着的拳头用力扫开他的手。

    

    “我讨厌你……我最讨厌你了!”

    

    在她大叫时,虚拟的眼泪依然不停滴落,最后被桐人单薄的胸口给吸了进去。

    

    这种姿势不知道维持了多久——

    

    眼泪终于流干,诗乃也因为灵魂出窍般的虚脱感而全身无力,只好将整个身体靠在光剑士纤细的身躯上。

    

    将过去自己绝对不允许的爆发性情感完全解放出来之后,随即出现的些微痛楚反而让人感到舒畅,她也因此继续将额头抵着对方肩口,不停地呼吸着。

    

    又过了一阵子,诗乃打破沉默说:

    

    “……虽然你很讨厌……但还是让我靠一下吧。”

    

    她轻声说完,桐人只回答了“嗯”一声。于是诗乃移动身体,横躺在桐人向前伸出的腿上。由于还是不好意思让他看见自己的脸,所以诗乃背对着桐人,看见了右后方挡泥板残留着弹痕的三轮越野车,以及洞窟外悄悄射进来的最后一抹斜阳。

    

    脑袋里虽然还是一片混沌,但已经与遭到死枪袭击时的思考停止状态不同,有种如释重负的浮游感。不知不觉间,她嘴里冒出一句话:

    

    “我呢……曾经杀过人。”

    

    诗乃不等待桐人的反应便继续说:

    

    “不是在游戏里面哟……是在现实世界里,真的杀了人……起因是五年前东北小镇里发生的强盗事件……新闻报道说,犯人以手枪射击了一名邮局员工后,因为枪膛爆炸而死亡,但实际上不是那样。那时候在现场的我,夺过强盗的手枪后射杀了他。”

    

    “……五年前?”

    

    听见桐人低语般的问题后,诗乃点了点头。

    

    “嗯,那时我十一岁……或许正因为还是小孩,才能做出那种事吧。整个人除了弄断两颗牙齿、双手手腕扭伤、背部撞伤与右肩脱臼之外,就没有其他外伤了。身体所受的伤虽然马上就能治好……但还是有治不好的地方。”

    

    “……”

    

    “在那之后,我只要看见枪便会呕吐或昏倒。就连看见电视、漫画里……或是以手模仿的手枪都不行。一看见枪……我眼前就会浮现那个男人被我杀害时的脸……好恐怖,真的好恐怖。”

    

    “但是……”

    

    “嗯,但是在这个世界里就不要紧。不只不会发作……甚至还喜欢上……”

    

    诗乃目光游移,看着身旁横躺在沙上的黑卡蒂II那优美的线条。

    

    “……好几款枪械。所以我才觉得,只要成为这个世界最强的玩家,现实世界的我一定也能变强,也可以忘记那段回忆。但是……刚才被死枪袭击时,我几乎要发作了……那真的好恐怖……不知不觉间,我已经不再是游戏里的‘诗乃’而变回现实世界的我了……所以,我一定得和那家伙战斗,如果不能战胜他……‘诗乃’会消失不见的!”

    

    她双手抱紧自己的身体。

    

    “我当然也怕死。但是……但是带着恐惧苟活下去,就跟死一样吓人。若不对抗死枪以及那段回忆就直接逃走,我一定会变得比以前还要软弱,将会再也无法过正常的生活。所以,所以……”

    

    忽然有一股寒气袭来,让诗乃剧烈地发抖。就在这时……

    

    “我也……”

    

    不知从何时开始,桐人也像个软弱且不知所措的孩子般嚅嗫着:

    

    “我也……曾经杀过人。”

    

    “咦……”

    

    背部紧贴着桐人的诗乃,感觉到他的身体瞬间抖了一下。

    

    “……之前提过吧?我和那个破斗篷……也就是死枪,曾经在别的游戏里碰头。”

    

    “嗯,嗯……”

    

    “那款游戏的名称是……《SwordArtOnline》,你听说过……吗?”

    

    “……”

    

    诗乃虽然早就隐约猜测到游戏的名字,却还是忍不住抬头看着桐人的脸。光剑士将背靠在洞窟的岩壁上,失去光彩的眼睛就这么凝视着上方。

    

    诗乃当然知道桐人所说的游戏名称。应该说,全日本的VRMMO玩家几乎没有人不知道。那款恐怖的游戏,将一万人的意识关在游戏世界里长达两年之久,最后甚至夺走了六千人的性命。

    

    “……那你不就是……”

    

    “嗯嗯,以网络用语来说就是所谓的……‘SAO生还者’。那个死枪也是。我曾经和他互相厮杀,拼尽全力想终结对方的生命。”

    

    桐人的眼神就像正窥视遥远过去一般,在空中四处游移。

    

    “那个男人隶属于名为‘微笑棺木’的红色公会。SAO里,通常是根据游标的颜色将罪犯称为‘橘色玩家’,而盗贼公会则是‘橘色公会’……在这之中,积极以杀人为乐的就被称作‘红色公会’了。那里面有许多……真的有许多那种喜欢杀人的家伙。”

    

    “但,但是……那个游戏里,一旦HP归零,不是就真的死亡了吗?”

    

    “没错,但他们正是为此而杀人……对某些玩家而言,杀人是他们最大的乐趣,微笑棺木就是这种家伙的集团。他们在没有保护的区域或是迷宫里袭击其他玩家,夺走对方全部金钱与道具之后,便毫不留情地下手杀人。当然一般玩家也因此对他们严加戒备,不过这些人还是不断想出新的杀人手法,使得牺牲者数量不断增加……”

    

    “……”

    

    “所以,一般玩家们终于组成大规模的讨伐部队……我也是成员之一。虽然说是讨伐,但也不是真的要杀掉微笑棺木的成员,只是要让他们失去反抗能力后再送入监牢。我们费尽心思找出他们的基地,聚集了许多战力上绝对没问题的高等级玩家,在深夜时分发动突袭。但是……情报不知道从哪里泄露了出去。对方已经在基地里设下陷阱等着我们闯进去……虽然我们好不容易重整态势,但在异常混乱的战斗中……我……”

    

    桐人的身体再度剧烈抖动起来。他瞪大眼睛,呼吸也变得急促。

    

    “我亲手杀了两名微笑棺木的成员。一个是用剑砍下他的头……另一个则是刺进他的心脏。原本只是计划将他们关进牢里,但我根本忘了这回事,整个人浑然忘我地……不,这只是借口而已。其实只要我愿意,一定能停下剑来……但我只是任由恐惧与愤怒驱使自己不停地挥剑,说起来和那些家伙根本没有两样。不,就某种意义而言,我的罪孽比他们更加深重。因为……”

    

    桐人用力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静静地接下去说:

    

    “因为我强迫自己遗忘做过的事情。当时杀掉的两人与许久之后杀害的另一个人……自从回到现实世界之后,我连一次也没有想起他们过,直到昨天在总统府待机巨蛋里遇见死枪为止……”

    

    “那么,死枪就是你对抗的那个……‘微笑棺木’的……”

    

    “嗯,他应该是在讨伐战中存活下来,被我们关进监狱里的其中一名成员。我还记得他的气息与说话方式。还差一点,再一点点,我就可以想起他当时的名字了……”

    

    这时他用力闭起双眼,以右拳指关节压着自己额头,而躺在他膝盖上的诗乃则凝视着他好一阵子。

    

    这名叫做桐人的少年,曾经是《SwordArtOnline》的玩家。

    

    他在那个世界里赌上真正的生命,持续战斗了两年。

    

    这些事情诗乃大概已经推测出来了,但真正从他嘴里听见果然还是异常沉重,耳朵深处又响起昨天预赛时桐人的质问。

    

    ——如果你的子弹真的能够杀害现实世界里的玩家……而且要是不杀了他自己或是相当重视的人就会被杀,在这种状况下你也能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吗?

    

    桐人正是经历过这种极限状态的人。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与五年前袭击诗乃的邮局强盗事件非常相似——

    

    “……桐人。”

    

    诗乃撑起身体,用力抓住桐人的双肩。少年的目光微微失焦,似乎仍看着过去的某个地点。但诗乃还是将脸靠近,强迫对方看着自己,并以沙哑的声音说道:

    

    “……我无法对你做过的事做任何评论……也没有资格评论。所以,其实我根本没有权利提出这个问题……不过,拜托你告诉我一件事……你是如何克服那段回忆的?要怎么样才能战胜过去?为什么现在能变得这么强呢?”

    

    对刚刚吐露自己罪行的人来说,这实在是个相当残酷且自私的问题,但诗乃实在没办法阻止自己发问。桐人虽然以“强迫自己遗忘”这点自责,但她却连这一点都办不到。

    

    但是——

    

    桐人眨了两三下眼后,凝视着诗乃的眼睛,随即又缓缓摇着头说:

    

    “……我并没有克服哟。”

    

    “咦……”

    

    “昨晚,我不断梦见微笑棺木讨伐战以及死在我剑下的那三个人,几乎彻夜未眠。当那几个角色即将消失的瞬间……他们的表情、声音、遗言,我应该永远都忘不掉吧……”

    

    “怎……怎么会……”

    

    听到这里,诗乃只能茫然地呢喃:

    

    “那……我要……我要怎么办才好呢……我……我……”

    

    ——难道,我这辈子就都得如此吗?

    

    这个宣言对她来说实在太残酷了。

    

    一切努力都是白费吗?那就表示,即使现在离开这座洞窟和死枪决战得胜,现实世界里的诗乃还是得永远活在痛苦当中。是这种意思吗?

    

    “不过呢,诗乃——”

    

    桐人移动右手,悄悄盖住诗乃用力抓住他肩膀的手。

    

    “我认为,这大概才是正常的哟。我在丧失理智的情况下亲手杀了人,但别说责罚了,我甚至还受到赞扬。没有任何人要制裁我,也没人教我赎罪的方法。先不提这些,一直以来,我都没正视自己曾做过的事,只是强迫自己忘记。但是我错了,曾做过的事、曾用这双手砍了他们的事……其实我应该正面去接受、去思考杀人这件事的意义与严重性。我现在觉得,这才是自己能力范围之内最低限度的补偿……”

    

    “接受……并且不断思考……这……这我办不到啊……”

    

    “就算你再怎么想远离它,过去依然不会消失,而记忆也不会真的不见。既然如此……也只有堂堂正正面对它,努力让自己有一天能够接受它了。”

    

    “……”

    

    诗乃的双手失去力量,整个人像滑倒般再度横躺在桐人腿上。她将背与头靠着桐人,仰望洞窟的顶端。

    

    堂堂正正面对那段回忆,并与其战斗——诗乃不觉得自己能做到这一点。桐人所发现的道路,果然是只属于他的东西,自己的问题还是得自己找出解决方法才行。诗乃虽然这么想,但桐人这番话也算是解开了她的一个困惑吧。少女狙击手将目光移回那张在微暗空间中也显得苍白的脸上,接着开口说:

    

    “……‘死枪’。”

    

    “嗯?”

    

    “这么说来,躲在那件破斗篷里面的,是真正的人啰。”

    

    “那是当然了。他毫无疑问是前‘微笑棺木’的干部玩家,只要我能想起他在SAO里的名字,就可以找出他在现实世界里的本名与地址了。老实说,这就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

    

    “……这样啊。”

    

    至少可以知道,那个破斗篷不是由诗乃过去经验里苏醒过来的亡灵。她皱着眉头思考,继续问道:

    

    “那么,那家伙是忘不了SAO时代的事情,又想要PK才会来到GGO的吗?”

    

    “我觉得不只是这样而已……那家伙无论是在射击‘ZXED’与‘薄盐鳕鱼子’时,或者是在这次大会里消灭‘PaleRider’时,都选择有许多人注意的时候才展开行动。那夸张的画十字,也是向着不特定的多数观众表演。他应该是想表示……自己真的有在游戏里杀人的能力……”

    

    “……但是,他到底是怎么办到的?AmuSphere和初代的……叫做NERvGear吧?它和初代机器不同,应该是设计成无法发出危险电磁波的样式才对啊?”

    

    “应该是那样没错……但是,根据拜托我来这个世界的人所说,ZXED与鳕鱼子的死因不是脑部受伤而是心脏衰竭……”

    

    “咦……心脏?”

    

    提出这个问题的瞬间,诗乃感觉背部有股寒意流过,让她微微颤抖了一下。虽然心里觉得不太可能,但她还是把想到的事情说出口。

    

    “……你是说……他是用某种诅咒或超能力……杀害他们的?”

    

    诗乃才刚说完就觉得一定会被嘲笑,但桐人只是用紧张的眼神回望她。

    

    “老实说……在没找出现实世界操纵那个破斗篷的玩家并进行调查之前,我也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手段杀人的。我也不觉得光在虚拟世界里随便用枪射击,就能让现实世界的玩家心跳停止……不对,等等……这么说起来……”

    

    这可能是桐人在想事情时的习惯吧,只见他用手指摸着纤细的下巴,同时闭上了嘴。当他看见膝上的诗乃露出疑问的表情后,才以暧昧的表情继续说:

    

    “……还真有点奇怪呢。”

    

    “哪里奇怪?”

    

    “刚才在废墟里,死枪为什么不用那把黑色手枪射我,而特别改用那把狙击枪呢?一来我们之间的距离相当近,攻击力应该也是手枪比较高才对啊?毕竟只要击中一发就能杀掉对方了。实际上,我就连狙击枪的子弹都没躲过。如果那家伙用的是那把黑色手枪,我应该早就被他杀掉了……”

    

    虽然他这种冷静分析自己身亡可能性的胆量实在是令人有些错愕,但诗乃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会不会是因为没时间画十字?在击发黑星……啊,那把手枪叫做‘五四式黑星’……”

    

    将说出这名字时瞬间产生的窒息感压抑住后,诗乃才继续下去:

    

    “……击发黑星时一定要画完十字,或者是不画十字就没办法杀人?”

    

    “嗯……但是乘越野车逃走时,那家伙是用黑星手枪射击你的吧。他在马匹上怎么可能画什么十字呢?”

    

    桐人说完后,诗乃便瞄了一下旁边的三轮越野车。穿破右后挡泥板的弹痕明显来自于比338LapuaMagnum弹还要小的七点六二毫米弹。说起来,诗乃也亲眼见到死枪从马上拿出黑星,在没画十字的情况下便发射子弹。

    

    “也对……确实是那样。”

    

    “也换言之,死枪明明有机会杀掉我却没这么做。不过,他应该没理由放我一马才对。在预赛里获得优胜的是我……老实说外表比较引人注目的也是我……”

    

    “抱歉,我就是这么不起眼。”

    

    诗乃以左肘戳了一下桐人的侧腹,让他干咳了一声。

    

    “那么,就当做我们一样显眼吧。不过,总之那个家伙不是不射我,而是有某种理由让他没这么做……”

    

    “嗯……”

    

    诗乃翻转身体之后直接趴在桐人腿上,接着将交握的双手放在头上。虽然对这名少年的反感与戒心仍未消失,但现在可能必须靠角色间的体温,才能让黑色恐惧离自己远去。在些微的安全感包围之下,她慢慢恢复冷静的脑袋拼命思考着。

    

    “话说回来,之前也有件事颇为奇怪……”

    

    “之前?”

    

    “就是在那座铁桥的时候。那家伙明明用黑星射击了PaleRider,却无视于倒在旁边毫无抵抗能力的戴因对吧?我还以为戴因一定也会中枪呢……”

    

    “嗯……不过,他那个时候已经死亡了吧?”

    

    “说是说死亡,其实也只是HP归零无法动弹而已,他的角色还留在那里,本人的意识也还残留在上面哟。如果有超越游戏的力量,那对方有没有HP都没什么关系吧?”

    

    听见诗乃指出这点之后,桐人沉吟了一下才说:

    

    “……这倒是真的。听你这么一说确实有点奇怪,跟在废墟时一样,死枪在铁桥那儿也因为某种理由只攻击PaleRider而不攻击戴因……”

    

    “也就是说……你和戴因,还有我和PaleRider之间分别有某种共通点,这把玩家分成了能攻击与不能攻击的对象……”

    

    诗乃边思考边嘟囔着,桐人点头的震动则传到她身体上。

    

    “嗯,应该可以这么说吧。进一步来看,以前被杀害的ZXED与鳕鱼子两个人,应该也有和你以及PaleRider共通的条件才对……会不会只是实力,或者是排名等等的……”

    

    “虽然PaleRider是很强没错,但他没参加上一届的大赛哟。说到BoB里的排名,也是戴因在前面呢。”

    

    “那……会不会是与什么特定的活动有关呢?”

    

    “应该也不对。因为我和戴因先前都还待在同一个中队里,也一起到过练级场所好几次;但别说遇见PaleRider了,我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没听过。”

    

    “ZXED与鳕鱼子呢?”

    

    面对桐人的问题,诗乃只能苦笑着再度将身体转过来。她看着对方那张美丽小脸上浮现认真的表情,然后才耸了耸肩回答道:

    

    “那两个人和我以及戴因又是不同层次的知名人士了……ZXED是上一届优胜者,而薄盐鳕鱼子虽然只是第五还是第六名,却是服务器里最大中队的领导人。我只和他们说过一两次话而已。”

    

    “唔……那应该就是装备……或者是属性类型了……”

    

    “我们的装备都不一样哦。你也知道我是狙击枪,而PaleRider是霰弹枪,ZXED应该是极稀有的XM29突击步枪,薄盐鳕鱼子则是Enfield轻机关枪。至于属性……啊。”

    

    “嗯?”

    

    诗乃像是要对感到疑惑的桐人解释般,动了一下眉毛后才又继续说下去:

    

    “这也很难说是共通点啦……硬要说的话就是‘全都不是专精于AGI的类型’吧。不过,这实在有点牵强……因为有人偏重STR,有人偏重VIT……”

    

    “嗯……”

    

    桐人撅起漂亮的嘴唇,不停搔着自己的头。

    

    “结果还是毫无理由地随机选定目标吗……总觉得……一定有某种原因才对……你刚才说曾经和薄盐鳕鱼子说过话对吧?跟他讲了什么?”

    

    “这个嘛……”

    

    诗乃一边唤起稀薄的记忆,一边将双手重叠在自己的头与桐人的腿之间当做枕头。这应该也可以算是膝枕的一种吧?想到这里,她才开始有种不好意思的感觉。但最后还是以“目前是紧急状况”当借口,而将羞耻心抛到一旁。

    

    仔细一想,才发现自己已经好几年没有像这样长时间接触别人了。简直就像将心头沉重的负担连同体重一起托付给别人般,内心沉浸在一种不可思议的安稳感当中。当诗乃内心隐约有“希望能这样下去”的念头时,新川恭二那略嫌软弱的笑容忽然浮现于脑海中,这也让她觉得有点抱歉。如果能平安回到现实世界,就稍微打开心房和他谈谈吧……

    

    “——喂,诗乃,你和鳕鱼子到底……”

    

    “啊,嗯……嗯。”

    

    诗乃眨了眨眼,将那转瞬间的念头甩掉赶走,接着又开始搜寻起久远的记忆。

    

    “……真的只是稍微讲几句话而已。我记得……上届大赛结束后,回到总统府一楼时,我刚好在出口附近遇见他。然后我们就聊了两三分钟要拿什么奖品……在战斗区域里也没直接和他碰上过,所以那只不过是一般的闲聊罢了。”

    

    “这样啊。上一届大赛里死枪没有出场对吧……难道是因为没拿到奖品而含恨吗……继续讲这些没有根据的推测好像也没什么用。”

    

    桐人轻轻叹了口气。他为了改变心情而眨了好几下眼,接着低头看着诗乃。

    

    “话说回来,我倒是没听过关于奖品的事……那你最后拿到什么东西?”

    

    听见桐人忽然改变话题,诗乃很佩服地想“这个节骨眼亏你还会想知道奖品是什么”,同时开口回答:

    

    “啊——那是可以选的。依照排名有许多奖品可供挑选……这次我们的排名还挺不错的,所以应该可以拿到好东西。当然,得要平安回去才行。”

    

    “比如说有哪些东西?”

    

    “那当然是枪或防具……不然就是街上买不到的特殊颜色染发剂或衣服。不过,几乎都不是高性能的东西,只是外表引人注目而已。他们甚至会送游戏里枪械的模型枪呢。”

    

    “模型枪?也就是说,那不是游戏里的道具,而是现实中可以拿到的物品啰?”

    

    “对,我在上一届大会里排名很后面,所以也不能选什么好的道具,于是选了模型枪。这么说来,鳕鱼子也说他选了模型枪……虽然是玩具,不过是金属制的,听说完成度相当高哟。新……镜子是这么跟我说的。不过,我……”

    

    想起几天前用手拿着模型枪时的惨状,诗乃脸上不禁出现苦笑。

    

    “——一直把它收在抽屉里,根本没仔细看过。”

    

    但桐人似乎因为注意到了别的事情,而没发现诗乃脸上的表情。

    

    “在现实世界里……拿到奖品?”

    

    他先以细微的声音自言自语,随即用相当认真的声音说:

    

    “那把模型枪,是营运公司特别从美国寄来的吗?”

    

    “嗯,用EMS寄来的,应该要花不少邮资吧,ZASKAR这样真的能赚钱吗……”

    

    诗乃开玩笑般说完后,再度仰望桐人的脸——却不由得眨了眨眼。因为她发现光剑士正紧咬着嘴唇,盯着空中的某一点看,看起来不像是在考虑自己能拿到什么奖品的样子。

    

    “怎……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EMS……但是,我前阵子登录GGO账号时,系统要求的玩家情报就只有电子信箱与性别年龄而已啊,营运公司是怎么知道参赛者的地址……”

    

    “难道你忘了吗?”

    

    横躺着的诗乃有些不耐烦地轻举双手。

    

    “昨天在总统府一楼大厅操作机器报名BoB预赛时,不是有要填写真实地址与姓名的栏位吗?那里应该还写有注意事项吧。就是住址等地方不填也能参加报名,但之后就可能拿不到奖品。看来你没有填对吧?事后不能补填,所以你已经拿不到模型枪——咦,咦?”

    

    桐人突然将手放在诗乃右肩上,然后一口气把脸靠过去,害她发出了奇怪的声音。原本少女以为这人要做什么不知羞耻的行为而吓得全身僵硬,然而当然不是那么回事——

    

    光剑士在极近距离下,以之前从未见过的认真表情提出了新问题,但是诗乃无法理解这问题究竟有什么重要性。

    

    “戴因在之前的大会里拿到什么奖品?”

    

    “这,这个嘛……我记得是游戏里的装备。他曾经让我看过一次,那是一件颜色很夸张的外套。”

    

    “那ZXED呢?”

    

    “谁,谁知道……他没跟我说过,我怎么可能晓得。不过,我听说那个人最讲求效率了,所以应该对只有外表的时髦道具没兴趣才对。这么一来,他可能也是选模型枪吧,听说冠军与季军可以拿到很大一把的狙击枪呢。不过……那又怎样?”

    

    但是桐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看着诗乃的眼睛陷入沉思。

    

    “不是虚拟世界的道具……现实世界的模型枪……如果这是诗乃、PaleRider、ZXED与鳕鱼子的共同点,EMS的地址……总统府的机器……那个地方确实……”

    

    桐人仿佛梦呓般不断低声念着。

    

    “……光学迷彩……如果……那不只是在练级场所……”

    

    桐人放在诗乃右肩上的手忽然变得像石头般僵硬。只见他瞪大眼睛,黑色的瞳孔不停地晃动。他眼里流露出来的感情是震撼?又或者是恐惧?

    

    诗乃不由得挺起背部大叫:

    

    “怎……怎么了,到底怎么样啦?”

    

    “啊……竟然是这样……竟然是这样啊!”

    

    由鲜红且娇艳的嘴唇里,流泻出低沉沙哑的声音。

    

    “我……犯了个天大的错误……”

    

    “错,错误?”

    

    “我本以为……在玩VRMMO时……玩家的意识,是由现实世界移动到虚拟世界,然后在里面讲话、奔跑与战斗……所以死枪应该也是在这个世界里杀害他的目标……”

    

    “不……不是这样的吗?”

    

    “不是。其实玩家的身体与心脏根本就没有移动,现实世界与虚拟世界的差异,就只有脑部接受的情报量多寡而已。戴上AmuSphere的玩家只是看见、听见被电子脉冲波转换过的数字影音信号而已。”

    

    “……”

    

    “所以……ZXED他们当然是死在尸体原来的地方,也就是自己的房间里。而真正的杀人者也就是在那个地方……”

    

    “你……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桐人瞬间闭上嘴唇,又再度张开。接下来他所发出的声音与气息,仿佛反映出他内心的恐惧般,变成一股寒气吹抚过诗乃的脸庞。

    

    “‘死枪有两个人’。第一个人……也就是那个破斗篷在游戏里攻击目标,现实世界里已经入侵目标房间的第二个人,便会在同一时间杀害毫无抵抗能力的玩家。”

    

    诗乃无法立刻理解桐人所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她摇摇晃晃地撑起上半身,陷入呆滞状态一阵子之后才不断摇着头说:

    

    “但是……那……那怎么可能嘛。他们怎么能知道玩家的地址……”

    

    “你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有模型枪送到你家里啊。”

    

    “那……那犯人是营运公司的人?还是说,死枪入侵了资料库?”

    

    “不……那种可能性相当低。就算他只是一般玩家,照样能知道那些目标的地址。只要那个目标是BoB大赛的参赛者,奖品又选择模型枪的话……”

    

    “……”

    

    “总统府啊。希望营运公司寄模型枪来的参赛者,会用那儿的装置输入自己的本名与地址。我在报名预赛时也稍微有点在意……那里不是什么单人房,后头是宽广的开放式空间,对吧?”

    

    这时终于了解桐人在说些什么的诗乃,只是屏住呼吸不停地摇头。

    

    “你是说……他从后方偷看机器的画面吗?不可能,因为有远近效果,所以只要稍微有点距离就看不见文字。而且那么靠近一定会被人发现的。”

    

    “如果他使用瞄准镜或是望远镜呢?之前我认识的人曾说自己利用过镜子读取游戏内的密码。只要利用道具,就能无视远近效果了吧?”

    

    “你讲的根本不可能。如果在那么多人的地方使用望远镜,一定会被GM踢出游戏并删号的。这是美国的游戏,所以跟性骚扰相关的规则可以说相当严格。”

    

    但是桐人似乎也已经想到该怎么反驳这一点了。光剑士将脸靠得更近,然后以极其细微的声音说出自己的假设:

    

    “如果……只是如果哦,死枪那件破斗篷的力量……‘超颖物质光学迷彩’也能在城镇里使用呢?总统府大厅里相当阴暗,变成透明又躲在阴影里,应该就不会被任何人发现了吧?在那种状态下,从远方使用大型望远镜或是瞄准镜来偷窥机器画面,就有可能看见报名档案里的地址与本名了吧?”

    

    “……”

    

    隐形、望远道具。只要利用这两样物品,确实有可能办到。基本上其他人是看不见选单视窗的,但游戏内装置的触控式面板由于可能由复数人共同操纵,所以在预设模式下无论谁都能看见内容。诗乃自己在报名参加上届及本届大会时,都是在可视模式下输入地址与姓名的。难道某个人……不,应该说那个穿破斗篷的死神,当时躲在后面偷窥?就为了将别人的名字写在死亡名单上?

    

    诗乃实在无法接受这个假设,于是她拼命地举出反证。

    

    “……就算知道现实世界里的地址……没有钥匙要怎么潜入房间里呢?还有,对方的家人呢?”

    

    “如果只以ZXED和鳕鱼子的例子来看,他们两个人都是独居……而且住家都是旧公寓。我想门上面装设的,应该也是安全性相当低的初期型电子锁吧。而且目标在潜入GGO时,实际的肉体保证处于无意识状态之下。因此就算侵入时必须多费点手脚,也不用担心被发现……”

    

    桐人的话再度让诗乃倒抽了一口气。

    

    一般住家是在最近七八年才开始更换成与汽车同样的电波式免钥匙感应门锁。虽然物理上不可能撬开,但初期型门锁的主要电波已经遭到破解并设在开锁装置里,使得这种装置可以像万能钥匙般打开各种门锁。诗乃记得以前曾在新闻里看到这种装置在黑市中可以卖个好价钱。在那之后,诗乃除了电子锁以外还会使用金属锁与设定进门密码,但依旧无法消除背后那股不安的感觉。

    

    “死枪”不是从过去记忆里苏醒的亡灵,也不是拥有谜之能力的游戏角色,而是真正的杀人犯。

    

    随着这种推论愈来愈有真实感,诗乃内心也产生与刚才不同的另一种恐惧感。她被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抵抗感所驱使,说出能想到的最后一个反论:

    

    “那,那么……死因呢?你说是心脏衰竭对吧?难道有什么让心脏停止的手段能瞒过警察和法医吗?”

    

    “应该是注射了某种药物吧……”

    

    “那……只要调查一下就能知道了吧?像是注射药物留下的痕迹……”

    

    “……由于尸体过了一阵子才被人发现,所以腐烂得相当严重。而且……很遗憾的,重度VRMMO玩家有不少心脏病发作而亡的例子。因为他们时常不吃不喝,单单只躺在床上……若是房间没被破坏又没有金钱上的损失,那么有很高的几率会被认定是自然死亡。警方似乎详细检查了死者的脑部,但应该没想到会被注射药物吧……如果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往这方面去查,应该就找不出这些证据了。”

    

    “怎么可能……”

    

    诗乃用双手抓住桐人的夹克,像个不肯听话的小孩般不停摇着头。

    

    竟然为了毫无意义的杀人而准备得如此周密——做出这种事情的人,心理状态实在让人无法理解。诗乃只能感觉到,在那片无限的黑暗当中隐藏着一股强烈恶意。

    

    “疯了……”

    

    听见诗乃的呢喃后,桐人也点了点头。

    

    “嗯嗯……确实是疯了。不过……我虽然无法理解,却能想象得出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那家伙之所以愿意如此大费周章,全都是为了保持‘红色玩家’的身份吧。我……我内心中也还觉得自己是在艾恩葛朗特最前线战斗的‘剑士’呢……”

    

    诗乃立刻想象得到——那个不曾听过的名词,应该就是作为《SwordArtOnline》舞台的空中浮游城堡。霎时间她也忘记了恐惧而点点头。

    

    “……这我也能理解……我也常觉得自己是个狙击手……但如果不只有那个破斗篷,那么第二个人也是?”

    

    “嗯,我想那家伙有很高的几率也是SAO生还者。而且,说不定也是‘微笑棺木’的残党……两个人一定要配合得天衣无缝,才能完成这样的杀人计划……啊,难道说……”

    

    诗乃以眼神询问似乎有所发现的桐人。

    

    “没有,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不过,那个破斗篷画十字的动作……除了向观众炫燿之外,可能也是为了确认手表时间的障眼法。因为他必须和现实世界里的共犯商量好精确的‘犯罪时刻’才行,但在射击前还要看手表实在太不自然了。”

    

    “原来如此……只要手腕内侧装备小型手表,在碰额头时手表就会刚好在眼前……”

    

    终于认同这种假设而点头的诗乃——

    

    双肩忽然被眼前的桐人紧紧抓住,他以更加严肃的表情慢慢地开口:

    

    “诗乃——你是自己一个人住吗?”

    

    “嗯……嗯。”

    

    “门有上锁并且挂上门链吗?”

    

    “我除了电子锁外也上了一般的门锁……但我家也是初期的电子锁……至于门链……”

    

    诗乃皱起眉头,不断搜索着潜行前的记忆。

    

    “……可能没有挂上。”

    

    “这样啊……那你冷静听我说——”

    

    由于诗乃过去从未在桐人脸上见过如此担心的表情,她的胸口顿时像被塞进冰块一样,有股冻彻心肺的寒意。

    

    不要,我不想听下去了——虽然她这么想,但眼前的嘴唇毫无停歇之意,语出惊人:

    

    “在废墟的体育场附近,死枪已经准备用那把枪攻击麻痹的你。而且……他用机器马追我们时也实际射击了。那也就是说……他们已经准备好了。”

    

    “准备……什么……”

    

    诗乃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询问。而桐人则是稍微顿了一下,才同样轻声回答:

    

    “……现在这个时候,可能——现实世界里的死枪共犯已经入侵你房间,等待大会转播你被那把枪击中的画面。”

    

    花了好一段时间,诗乃的意识才完全理解桐人所言究竟是什么意思。

    

    周围的影像立刻变淡,自己房间的熟悉景象浮现在脑海当中。她就像看见幻觉般由高处俯瞰着自己三坪大的房间。

    

    经常以吸尘器打扫的木质系防滑瓷砖地板。淡黄色的脚踏垫。小小的木桌。

    

    黑色书桌与折叠床并排在一起,面对西侧的墙壁。床单是毫不花哨的白色,而穿着内衣与短裤的诗乃正躺在床上。这时她闭着眼睛,额头上还戴着一款由双重金属环所构成的机械。除此之外——

    

    还有一道黑色人影悄悄站在床边,窥视着正在潜行的诗乃。那人全身像剪影般一片黑,只有握在右手上的物体特别清晰。那是个由雾面玻璃所构成的筒状物体,前端还延伸出银色的针尖—一根充满致死性液体的针筒。

    

    “不……不要啊……”

    

    诗乃转动僵硬的脖子并发出呻吟。即使幻觉已经消失,她人也回归到洞窟里,但侵入者手里针筒的光芒却还残留在眼底。

    

    “不要……怎么会……”

    

    这已经不只是“恐惧”——这种简单的情绪了。剧烈的抗拒反应在身体里到处流窜,让她整个人不停地发抖。无法动弹且不能感觉周围环境的自己,是那么的无力,却有个不认识的人在旁边看着这样的自己。不对——不只是这样而已。那人可能正触摸着毫无反应的肌肤……找寻下针之处……

    

    喉咙深处忽然有股阻塞的感觉涌起,令诗乃无法呼吸。她挺直背部,不断地索求空气。

    

    “啊……啊啊……”

    

    光线离自己越来越远,耳内出现震天的耳鸣,“灵魂”似乎就要远离虚拟的肉体——

    

    “不行啊,诗乃!”

    

    两腕忽然被用力握住,同时耳边响起音量惊人的叫声。

    

    “现在自动断线会有危险!加油……冷静下来!现在还不要紧,还没有危险!”

    

    “啊……啊……”

    

    诗乃瞪着找不到焦点的双眼,双手不断乱挥,最后终于攀上发出声音的对象。她的双臂绕过那有体温的身体,一股脑地抱紧对方。

    

    马上就有只强而有力的手臂回抱住她的背部,为了让她稳住身子而灌注力道。而另一只手则缓缓、缓缓地抚摸着诗乃的头发。

    

    呢喃声再度响起:

    

    “在被死枪的那把手枪……‘黑星’击中之前,入侵者没办法伤害你。这是那些家伙对自己的制约。但你要是因为心跳或体温异常而自动退出,届时看见入侵者的脸反而会有危险。所以,你现在得先冷静下来。”

    

    “但是……但是……好可怕……好可怕哦……”

    

    诗乃像个小孩般一边诉苦,一边将脸埋进桐人的肩头。

    

    当少女用力抱紧桐人时,对方身上传来微弱但却相当规律的心跳。

    

    为了驱赶在脑里扩散的恐怖影像,诗乃拼命竖起耳朵听着这道声音。几乎一秒响起一次的“怦通,怦通”声逐渐传进了她的体内,诗乃那狂乱跳动的心脏,终于慢慢回归得像节拍器一般平稳。

    

    回过神来,她才发现自己仿佛就像跟桐人的精神同步了一样,恐慌也因此逐渐远离。虽然心里的恐惧并未消失,但足以抑制这种情绪的理性正慢慢恢复。

    

    “……冷静下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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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背后桐人的手准备随着低沉的声音离开诗乃背部,但诗乃轻轻摇了摇头并低声说:

    

    “暂时这样……好吗……”

    

    虽然没有听见回话,但少女的身体再度感受到了对方的拥抱。每当纤纤玉手抚摸她的头时,便有股暖意将那颗结冻的心一点一滴地融化。诗乃深深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并放松全身的力道。

    

    维持这样的姿势数十秒之后,她吐出了一句话:

    

    “你的手,跟我妈妈好像……”

    

    “妈,妈妈?不是像爸爸?”

    

    “我对我爸爸没有任何印象。他在我婴儿时就因为车祸而去世了。”

    

    “这样啊……”

    

    桐人的回答相当简短,诗乃用力把脸颊靠在桐人胸前。

    

    “——告诉我,该怎么办才好?”

    

    她的声音比想象中来得镇定。桐人停下抚摸诗乃头发的手,立刻回答她:

    

    “打倒死枪。这样一来,现实世界里准备谋害你的共犯便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离开。不过呢——你只要待在这里就可以了。我来战斗,因为那家伙的手枪杀不了我。”

    

    “真的……不要紧吗?”

    

    “嗯。我报名时没有写名字和地址,更不是在自己家里潜行的,身边甚至还有人呢。所以我不要紧,只要将那个违反游戏规则的家伙打倒就行了。”

    

    “但是……就算没有‘黑星’,那个破斗篷依然是名狠角色啊。你也看见他在距离只有一百米的情况下还躲开黑卡蒂II的狙击了吧?若只看回避能力,说不定他和你不分伯仲呢。”

    

    “确实,我也没有绝对能获胜的自信……但剩下的选择,就是像你之前所说——一直躲在这里,直到参赛者剩下三个人时,我们两个再自杀了……”

    

    这时桐人瞄了一下手表,而诗乃也看着数字面板。下午九点四十分,不知不觉间九点半的卫星扫描也已经过去了,逃到这座洞窟之后已经过了大约二十五分钟。

    

    诗乃看向桐人的脸,然后静静摇了摇头。

    

    “我大概也没办法继续躲在这里。其他玩家差不多该注意到我们躲在沙漠洞窟中了,洞窟的数量并不多,接下来随时都可能遭到手榴弹攻击。或者应该说,过了将近三十分钟还能平安无事已经很幸运了。”

    

    “这样啊……”

    

    桐人紧咬下唇,朝着洞窟的入口方向看去。诗乃静静对着他的侧脸说道:

    

    “反正我们已经合作到现在了。就两人一起奋战到最后吧。”

    

    “……但是……如果你被那把手枪击中……”

    

    “那种玩意儿,只不过是旧型的单动(注:手枪发射方式之一。单动式代表开枪前必须先扳动击锤待发,方可扣动扳机)手枪罢了。”

    

    听见这种话由自己嘴里说出来,诗乃内心多少有些吃惊。因为那把手枪——“五四式黑星”一直以来都是折磨着她的恐怖象征。

    

    不,恐惧依然没有消失。如果死枪选择黑星当自己的分身只是巧合,那么那把枪便是就是诗乃人生当中挥之不去的诅咒。然而,至少在这款游戏里,五四式手枪不是什么强力武器。都是恐惧心的增幅让自己过度害怕,才会丧失原本的战力。

    

    “——就算他射击我,你也会用那把剑轻松地帮我把子弹全挡回去吧?毕竟它的连射速度只是突击步枪的几十分之一而已。”

    

    看见诗乃强行压下颤抖硬把话说完的模样,桐人回了她一个夹杂着担心与安心的微笑。

    

    “嗯……我绝不会让他打中你。但为了保险起见,你还是别出现在死枪面前比较好。”

    

    用手制止准备反驳的诗乃后,桐人继续说道:

    

    “等等,我当然很乐意跟你并肩作战。不过诗乃,你是个狙击手,从远方进行狙击才是你的拿手好戏不是吗?”

    

    “当然是那样没错啦……”

    

    “那这样吧。下一次卫星扫描时,我一个人到外头暴露行踪,借此将死枪吸引过来。那家伙想必会躲在远处狙击我,到时候就靠那发子弹来找出他的藏身地点,由你射击,如何?”

    

    “……你打算身兼诱饵跟观测手吗?”

    

    诗乃因为这过于大胆的作战而担心地嘟囔,但就两人的能力来看,这或许是最佳的选择了。超近距离型与超远距离型若组合在一起,必然会有一边的战力被削弱。

    

    诗乃用力吸了口气之后,点点头说:

    

    “我知道了,那就这么办吧。不过话先说在前面,你可别被死枪一击毙命啊。”

    

    “我,我会努力……不过那家伙的狙击枪近乎无声,还看不见最初的预测线呢。”

    

    “不知道是哪个人曾说过要‘预测弹道预测线’的呢。”

    

    两人依然紧贴在一起。在这样的对话中,诗乃感觉缠在自己背后的恐惧也稍微远离了。

    

    说不定有个杀人犯已侵入了自己现实世界的房间——老实说,自己只是不去正视、不去思考这种恐怖的推测而已。现在只能相信桐人所说的“只要打倒死枪,那个家伙就什么都不能做了”。当然,除了桐人的言语之外,他的虚拟体温也给了诗乃不少安慰。离开洞窟与桐人分开,自己一个人进入狙击状态时,不知道还能不能保持目前的精神状态。所以,至少要趁现在多留点对方角色的温度……诗乃最后一次将身体靠了过去。

    

    这时,桐人刚好发出讶异的低语声……

    

    “呃……先别管那个。诗乃,从刚才开始,视野右下方就有个奇怪的红点不断在闪耶……”

    

    “咦……”

    

    一看过去,立刻就能发现确实正如桐人所言。诗乃想了一下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但马上就像弹簧般仰头往上看,预料中的物体果然在洞窟顶端。她马上准备从桐人的腿上跳起,但想到现在才这么做也于事无补,便只能深深叹口气。

    

    “唉唉……糟糕……我太大意了……”

    

    浮在上空的——是个奇异的水蓝色同心圆。但那并非实体,而是游戏里面的单色发光物件。发现同一个东西的桐人,歪着头问道:

    

    “呃……那是什么东西?”

    

    诗乃耸了耸肩之后才这么回答:

    

    “实况转播摄影机哟。平常是只转播战斗当中的影像,但现在剩余人数已经不多,所以才会跑到这边来。”

    

    “咦……糟了,我们刚才的对话不就……”

    

    “不要紧,只要不是大声喊叫声音就不会传出去。要不要干脆挥挥手打个招呼啊——”

    

    紧接着她又继续以冷酷的声音说:

    

    “还是说,给某些人看到这种影像你会很困扰?”

    

    一听这话,桐人脸上闪过了害怕的表情,但马上又用僵硬的笑容将话题带过。

    

    “啊……没有啦……那个……我看困扰的应该是你才对吧。说起来看见这种影像的人,多半会觉得这两个人都是女孩子吧?”

    

    “呜……”

    

    这么说的确没错,事后自己可能真的得要对人解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了。不过——那也是平安渡过危机之后的事情了。

    

    诗乃用鼻子哼了一声后才说:

    

    “——发现摄影机之后便乱了手脚的人才难看。我倒是不在乎,那个……如果引起我有那种特殊癖好的谣言,反而可以替我减少一些麻烦。”

    

    “那我不就得一直装成女孩子吗?”

    

    “可别说你忘记啰。你这人一开始就装成女生要我帮你带路……啊,消失了!”

    

    光看这种样子,外面的观众应该不会知道我们正在互相挖苦对方吧?当诗乃这么想时,代表实况转播摄影机视点的物体就为了寻找新目标而消失了。

    

    诗乃叹了口气,接着真的撑起上半身来。

    

    “嗯……时间差不多了。距离下一次卫星扫描还剩下两分钟,那我就继续待在洞窟里,由你到外面去检视接收器,对吧?”

    

    诗乃边说边缓缓站起身,接着拉起到刚才为止一直当她椅子的桐人。

    

    才往后退了一步,沙漠里的寒气立刻包住全身,让她不禁缩起了脖子。她捡起脚边的爱枪,然后抱住在寒冷空气中依然残留一丝温度的钢铁。

    

    “啊……话说回来……”

    

    她听见桐人的声音而抬起头,发现光剑士微微皱着眉头,像在思考什么事情的样子。

    

    “还有什么事?已经没时间更改作战计划啰。”

    

    “不是啦……计划照旧,我要说的是……结果死枪的本名,或者说正式角色名称应该是那个‘Sterben’才对。”

    

    “嗯……对哦,确实如此。不知道他是根据什么来取这个名字的……”

    

    “如果有机会跟他近距离战斗,我会问问看的。先走一步了。”

    

    黑发光剑士看着诗乃的眼睛点点头,然后转过纤细的身子往洞窟出口走去。

    

    这即使抱着黑卡蒂II也无法去除的寒意,究竟是来自于面对最终决战的紧张,还是因为现实世界里降临在自己身上的危机——又或者是因为害怕桐人离开自己身边所造成的呢?诗乃无法判断。

    

    她缩起肩膀,吸进干燥的沙漠空气,然后对逐渐远去的背影说道:

    

    “……小心啊。”

    

    那个背对诗乃的身影,竖起了右手拇指来回应她的叮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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