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Alicization计划 公元2026年7月 2
当EC135型直升机穿越浓浓的海雾之后，一片湛蓝在窗外扩展开来。
眼前闪烁着光辉的海面与乘坐客机在超高空眺望的景象完全不同，就连破碎的海浪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不由得让神代凛子思考自己最后一次在海里游泳是多少年前的事情。
凛子现在的工作地点是加利福尼亚工业大学的校区，距离圣莫妮卡海湾不过一小时车程。只要她愿意，这样的环境完全可以让她每周末都享受日光浴。但是在得到这个工作后的两年里，她从未踏上过那片海滩。
虽然她并不讨厌海风与阳光，但是恐怕还要经过很长一段时间，她才能恢复到可以享受闲暇时光的心境。凛子早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打算花上十年甚至二十年的时间，在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异国城市渐渐洗去自己的过去。
因此，尽管只有一天，但是踏上她认为再也不会回来的日本领土，还要笔直地飞向和自己本应舍弃的过去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地方，这不由得让凛子带着一丝不可思议的感觉审视着自己。
四天前，她收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发来的长信。她本可以将这封邮件当场删除然后将其忘在脑后，但不知为何，她并没有这么做，而是考虑了一晚上，最后回信答应了那个人的请求。尽管她知道这足以将她冻结自己思考与记忆的两年时光努力化为徒劳，却依然没有后悔。
是什么驱使着自己，前往那个和自己因缘不浅的地方呢？
凛子轻轻地叹了口气，将这个在自洛杉矶前往东京的客机上，住了一晚的成田机场酒店里，甚至是坐上这架小型直升机后都在不停自问着的谜题埋藏到了脑海的深处。想必在看了那些必须看的东西，听到那些必须听的事情后，答案就会自行出现了吧。
只记得，最后一次享受海水浴是在十年前，自己还是一个一无所知的大一新生的时候。她强行拉着高自己两届的学长茅场晶彦，开着刚用分期付款买来的轻型汽车向江之岛出发。当时自己完全没有发现，自己走上了一条怎样的人生道路，只是享受着单纯的十八岁时光……
就在凛子正彷徨于遥远的过去还未能走出的时候，坐在她旁边的同行者那不逊色于螺旋桨轰鸣的叫喊在她耳边响起。
“能看到了！”
凛子顺着那个一边拨开长长的金发，一边眯起眼睛的同行者的视线看去，只见隔着一扇玻璃的机舱外，那片宽阔而平静的海面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色矩形。
“那就是……OceanTurtle？”
在凛子喃喃自语的同时，黑色太阳能电池板的一部分因为反射阳光而闪耀出了彩虹色的光芒。此时，坐在副驾驶席上，飞行过程中一直沉默着的那个黑西装男子以低沉的声音做出了回答。
“是的，还有十分钟左右就能降落。”
直升机结束了从东京新木场到此处约二百五十公里的长距离飞行，最后像是附赠服务似的沿着大型海洋研究母舰“OceanTurtle”四周转了一圈后，准备开始降落。
凛子不由得为这超出想象的气势而瞪大了双眼。船这个字眼已经不足以形容眼前这个东西了，应该说它是一座立足于海面的巨大金字塔。全长是世界最大的尼米兹级航空母舰的1.5倍，高度则相当于一栋七十余层的大楼——虽然这些数据在事前就已经调查过了，但是想象与实际的距离，就如同地球与月球的距离一样遥远。
眼前这个锥体有着一个长边四百米，宽边二百五十米的底面，上面被有着黑色光泽的太阳能板覆盖，让它看起来如同一个甲壳。这些太阳能板每一块都和悬停在空中的直升机投射于其上的阴影一样大。凛子也估计不出总建造费用到底达到多少，有传闻说几乎把相模湾外海那个近年刚开发的稀有金属矿床所得收入全部投进去了，现在看到这艘超脱常识的巨舰，感觉这个传闻应该也没有太大偏差。
建造这个自行式人工浮岛的表面目的，主要是为了今后寻找和开发矿床与海底油田。但其实在它的内部，可能正在进行着次世代完全潜行式机型、解读人类灵魂的机器“SoulTranslator”的研究——一周前的那封电子邮件上是这样说的。当时凛子还半信半疑，但当她被带到这里后，却不得不相信了。
至于为什么要在这种位于伊豆诸岛遥远外海的荒无人烟之地，进行人机交流界面的研究？对此凛子完全没有头绪。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在这个黑色金字塔的深处，栖息着从茅场晶彦设计的NERvGear，以及经由凛子之手从NERvGear改进来的Medicuboid——这两者中脱胎而出的机器。
两年的国外生活，让凛子的伤口麻痹了许多，但却一点也不曾愈合。而在这艘船中所看到的东西，是会缝合她的伤口，还是会将她的伤口撕裂开来鲜血横流呢？
在开始降落的直升机中，凛子缓缓地深呼吸，瞟了一眼坐在自己旁边的同行者。看着她从太阳镜下传来的眼神，凛子轻轻点了点头，开始准备下飞机。
可能是因为驾驶员是技术高超的老手，直升机在几乎没有什么摇晃的情况下，降落到了OceanTurtle的舰桥部分楼顶设置的直升机场上。首先是负责带路的黑西装男以灵活的动作来到舱外，和同样穿着黑西装，向直升机走来的男人互相敬礼。
凛子走到舱门处，摇头拒绝了黑西装男的帮助，一边庆幸着自己今天穿的是牛仔裤，一边跳下了近四十厘米的落差。运动鞋的鞋底踩到的人工地面，安定得让人完全想象不到这是在船上。
之后，同行者也飘散着一头耀眼的金发走下直升机，戴着太阳镜的眼睛面向太阳，她伸了个懒腰。凛子也像她那样张开双臂，深吸了一口弥漫着海潮气息的空气。
在地面等待直升机降临的男人那被太阳晒黑的脸上，露出了极为认真的表情，向凛子敬了个礼。
“神代博士，欢迎来到OceanTurtle。这位是……”
凛子看到男人的视线转向自己的同行者，点了点头介绍道：
“这是我的助手麻由美·雷诺兹。”
“Nicetomeetyou。”
同行者一边以流利的英语打着招呼一边伸出右手，男人有些僵硬地与其握手之后，也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我是负责为两位带路的中西一等海尉。两位的行李等下会送上车，现在请这边走——”（注：日本自卫队有着自己的一套军衔，一等海尉相当于海军上尉，下文出现的二等陆佐是陆军中校，二等陆曹是陆军中士）
男人一边将右手伸向直升机场旁边的阶梯，一边继续说道：
“菊冈二佐在等待着两位的到来。”
舰桥建筑内部的空气里还充满着盛夏的热量与太平洋的咸味，但是在凛子一行人经过了电梯和一段长长的通道，穿过一道厚重的金属门，进入OceanTurtle的主体——也就是黑色金字塔的内部时，一阵凉爽干燥的风便扑面而来。
“整艘船的内部都开着这么大的空调？”
凛子不假思索地向走在前面的中西一尉问道。年轻的自卫官转过身点了点头，不以为意地说道：
“是的。因为有很多精密机械，所以这里常年保持在气温23℃左右，湿度50%以下。”
“电力只靠太阳能发电供应吗？”
“怎么可能呢。太阳能发电提供的电能不到总需求量的一成，主发动机采用的是压水反应堆。”
“是吗？”
真是无所不有无所不能啊——她不由得轻轻摇了摇头。
贴着亮灰色板的通道上完全看不到人影。从之前草草看过的资料来看，这里同时进行着近百个研究项目，但似乎是因为这艘船非常巨大，在空间上也显得特别宽裕了。
在经历了一个右转又一个左转地走了两百米左右，路的尽头出现了一道门。一个身穿紫色制服的男人正在门前等待。本以为那只是保安公司的制服，但从那个人向中西敬礼的情况来看，他也不是什么普通民众。
中西回了一个礼后，以严肃的口吻开口了。
“我带特聘研究员神代博士及其助手雷诺兹小姐进入第三区。”
“请等候验证。”
保安人员打开手上那个金属制的终端机，以锐利的视线在凛子的脸和屏幕上来回观察。然后他点了点头，接着看向站在凛子背后的研究助手，动了动胡子剃得干干净净的下巴说道：
“不好意思，能请您摘下太阳镜吗？”
“Isee。”
研究助手摘下了那副大大的雷朋牌太阳镜，似乎她那一头金发和几近吹弹可破的白皙肌肤过于耀眼，让保安也不由得眯起了眼睛，然后他再次点了点头。
“验证完毕，请进。”
凛子叹了口气，带着一丝苦笑向中西说道：
“戒备真是森严啊。都在大海里了还需要这么严吗？”
“现在这样已经是省略了身体检查等程序了，那样的话光是金属及爆炸物检测装置就要过三遍。”
他一边回答，一边把从西装口袋上摘下来的牌子插/进门边的插槽里，将右手的大拇指按到一个像是传感器的平板上。大概一秒之后，大门就随着一阵轻微的引擎声滑开，打开了通向OceanTurtle中枢的入口。
穿过那道无比厚重的门，走入一条通道后，气温变得更低，照明的灯光也带上了一丝橙色，空气中还传来了微微的机械运转音。这个空间让人完全想象不到自己正身处于一艘且漂浮在南方大海之上巨船的内部。三人听着自己的脚步声走了几十米后，在前面带路的中西在一扇门前停下了脚步。
此时抬头的话，可以看到在朴素的牌子上写着“第一控制室”的字样。
终于来到茅场晶彦最后的遗产所栖息的地方了。凛子屏住了呼吸，看向再次打开安全锁的自卫官的背影。
这里能成为那让自己的意识冻结，彷徨而迷茫的两年时光的终点吗？
还是说，是一条崭新道路的起点呢——
大门沉重地向旁边滑开，里面像是在暗示着什么似的，被深沉的黑暗所包围，这让凛子暂时无法动弹。黑暗并没有拒绝她，也没有引诱她，只是在沉默地逼迫她作出选择。
“老师……”
研究助手在她身后发出的呼唤，让她猛然惊醒。中西已经往黑暗的房间里迈出了好几步，转过身来等待着凛子。如果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第一控制室”的内部并不是完全的黑暗，地板上有橙色的标记在闪烁，还能看到房间的深处渗出一丝蓝白色的灯光。
凛子深深地吸了口气，坚定自己的决心后迈出了右脚。还没等她察觉助手有没有跟着进来，背后的房门就已经关闭了。
沿着地板上那些在巨大的联网机器和服务器群的夹缝中指出一条小路的标记，凛子好不容易才走出了这个机械的峡谷，却又马上茫然地瞪大了眼睛。
“咦……”
声音无意识地从喉咙中挤出。她正面的墙壁，是一整扇巨大的窗户——而在这窗户的对面，她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东西。
城镇……不，是都市，而且怎么看也不是日本的都市。建筑物全是以白色大理石建造，屋檐则是很不可思议的圆形。基本上都是两层及两层以上的楼房，却因为到处都有巨大树木在开枝散叶，让这些建筑显得很是迷你。
而同样是以白色的石砖铺成的道路，构成了无数的阶梯与天桥，穿梭在这些树木之中。而上面数量众多的步行者——他们也明显不是现代人的样子。
没有穿西装的男性，也没有穿迷你裙的女性，这些人都穿着一种类似宽松连衣裙的，系有皮革制腰带，下摆快要拖到地面，被称为贯头衣的中世纪风格服装。头发从金色到褐色以至于黑色多种多样，就算是仔细观察，也很难从他们的脸型马上判断出到底是西方人还是东方人。
到底这里是什么地方？自己又是在什么时候从研究船的内部被转移到地下世界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去了呢？凛子茫然地移动着视线，看到在这个广阔的都市尽头，有一座闪耀着纯白光辉的巨塔。它有着四座副塔，主塔的顶端甚至通过这个窗口都无法全部看到，而是伸进了那遥远的蓝天之中。
为了看清塔的顶端，凛子往前走了几步，才发现眼前的这幅光景不是窗户，而是一个巨大的监视器放映出来的影像。随后，天花板上点亮了昏暗的灯光，驱逐了房间里的黑暗。
“欢迎来到OceanTurtle。”
听到这么一道声音突然从自己右侧传来，凛子不由得看向那里。
在和小电影院的银幕差不多大的监视器前，配置着几个有着键盘与副监视器的控制台，两个男人正站在那里。
一个人正坐在椅子上，背对着凛子不慌不忙地敲击着键盘。而另外一个坐在控制台边缘的男人，则是在和凛子对视的时候，于眼镜后面露出了一个笑容。
这个貌似和善，但却让人完全看不穿其内心想法的笑容，凛子以前也见过好几次。他正是目前被借调到总务省的自卫官，菊冈诚二郎二等陆佐，但是——
“你这打扮是怎么回事？”
面对这个自己两年不见的人，凛子以皱起眉头的质问来代替了问候。对比起一本正经地穿着西装的中西一尉，正与他互相敬礼的菊冈诚一郎穿着的却是一身蓝色久留米染布制作的浴衣，外加一条捻线绸制成的腰带，而且还赤着脚只穿着一双木屐就来见客了。（注：久留米染布，出产于福冈县久留米市的一种著名布料。）
“我先告辞了。”
中西向凛子也敬了一个礼后就离开了，当那堆机械的对面传来关门的声音后，原本站得笔直的菊冈再次懒懒地靠在了控制台上，用微带嘶哑的温和低音辩解着。
“都在海的正中央待了一个月了啊，总不能叫我整天都穿制服吧。”
然后他迅速展开双手，再次咧嘴一笑。
“神代博士，还有雷诺兹小姐，辛苦二位舟车劳顿。欢迎你们来到我们‘RATH’的所在地，对此我们感到由衷的高兴，也不枉我们的多次邀请。”
“反正来都来了，就暂时请你们多多关照了。不过我不保证能够帮得上什么忙。”
凛子点了点头表示问候，旁边的助手也做出了一样的动作。菊冈微微扬起眉毛，盯着助手那华丽的金发看了一会儿后，马上又恢复到满脸的笑容。
“你是我认为这个计划里不可或缺的三人里最后的一个。现在，三个人终于在这个海龟的肚子里齐聚一堂了。”
“哼，原来如此……其中的一个果然就是你啊，比嘉。”
听到凛子的这句话，之前一直背对着他们的第二个男人停下了手，身子随着椅子整个转了过来。
和高瘦的菊冈站在一起，这个男人显得十分矮小。褪色的头发如同刺猬一般直立，鼻梁上架着一副设计粗犷的圆框眼镜。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衫和一条七分牛仔裤，脚上则是一双被磨平了后跟的球鞋，和大学时代的打扮完全没有两样。
与凛子五六年未曾见面的比嘉健那张和体格很是匹配的娃娃脸上，露出了很不好意思似的笑容，开口说道：
“那当然是我啦。作为重村研究室最后的学生，我可得继承前辈们的未竟之志啊。”
“真是的……你还是没变啊。”
在东都工业大学电气电子工学科重村研究室里，比嘉给人的感觉是他总是隐藏在茅场晶彦和须乡伸之这两大个性人物的阴影之中，让人难以想象他会像现在这样和如此绝密且规模庞大的项目有着深切的关系。凛子一边感慨着这个事实，一边伸出手去和过去的学弟握了握手。
“然后呢？第三个人又是哪位？”
凛子再次面向菊冈提问，自卫官则是再次露出了他那谜一般的微笑，轻轻摇了摇头。
“很遗憾，现在无法向你介绍。过几天我会找个适当的机会……”
“那就由我来代替你说出这个名字吧，菊冈先生。”
说出这句话的，不是凛子，而是之前一直如同影子一般站在她背后的“助手”。
“什么?!”
凛子一边有些得意地看着菊冈那茫然瞪大双眼的表情，一边后退一步给她让出了道路。
“助手”气势十足地走上前来，右手扯下金色的假发，左手则是拿下了巨大的太阳镜，以她那对栗色的双眸一眨不眨地瞪着菊冈。
“你把桐人藏到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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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怕是还不习惯于名为“惊愕”的感情是怎么回事，二等陆佐在重复了数次嘴巴张开与闭合的动作之后，终于以如同耳语的声音说道：
“研究助手的身份认证，应该是拿到了加利福利亚工科大学学籍数据库里的照片，进行了多次验证才对啊？”
“是啊，我和老师可是被盯着脸看了好久，还不只一次，看得心里都发毛了。”
以在大学里担任凛子助手的麻由美·雷诺兹的身份证明为掩护，最后终于得以潜入OceanTurtle中枢的，正是“闪光”亚丝娜，也就是结城明日奈。此时她鼓足了勇气，一边与菊冈直接对视一边回答：
“只不过，学籍数据库的照片已经在一周前换成了我的脸了，我家可是有一个擅长攻破防火墙的孩子呢。”
“顺便一提，真正的麻由美此时正在圣地亚哥做日光浴呢。”
凛子微笑着在旁边加了一句。
“好了，这下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答应你的邀请了吧，菊冈先生？”
“是啊……彻底明白了。”
菊冈用指尖按着太阳穴，无力地摇了摇头。此时，一直呆呆地旁观凛子几人对话的比嘉突然嘿嘿笑了起来。
“看，我不是都说了吗，菊先生？那位少年，绝对是这个计划最大的安全漏洞啊。”
就在四天前的七月一日，寄件人栏写着“结城明日奈”的一封电子邮件寄到了凛子的私人邮箱。里面的内容，让几乎快要不问世事，埋头过着住宅与学校两点一线生活的凛子产生了极大的动摇。
凛子在离开日本前向厚生劳动省提供了医疗用完全潜行机器“Medicuboid”的技术。而明日奈在邮件里面写到，一个名为RATH的谜之组织正在基于这个设计，进行名为“SoulTranslator”的可怕机器的研究。
她还写道，这个能够直接连接人类灵魂的机器，其目的可能是创造出世界上第一个自下而上型人工智能，以及协助实验的少年桐谷和人在医院昏睡的时候被人绑架，很可能被带到了刚刚下水的巨大海上研究母舰“OceanTurtle”里。策划了这一切的幕后黑手，很可能正是从SAO事件开始就和桐人有密切来往的公务员菊冈诚二郎。所有的事情，在乍看之下都让人难以置信。
“神代博士的邮箱地址，是我从桐人电脑里的联系人目录里看到的。您是能带我前往RATH，前往桐人身边的唯一可能性，请一定要帮帮我。”
这就是邮件最后所写的内容。
尽管凛子很是动摇，然而直觉却告诉她，结城明日奈的话恐怕是真实的。因为就从差不多一年前开始，署名为“菊冈诚二郎二等陆佐”，请她前去协助开发次世代人机交流界面项目的邀请函隔三岔五地就会发到她的邮箱。
凛子将视线从屏幕上移开，一边眺望着自家小别墅窗外的帕萨迪纳夜景，一边回想着在离开日本前只见过一次面的那个少年桐谷和人。
他在原原本本地说明了须乡伸之策划的违法人体实验后，在最后又犹豫地说出了另外一件事——在虚拟世界里，他曾经和茅场晶彦的“幻影”对话，而那个幻影又不知是出于什么意图，将精简版的“CardinalSystem”托付给了他。
现在回想起来，茅场晶彦用来终结自己生命的高密度高功率大脑脉冲扫描器，正是Medicuboid，甚至是SoulTranslator的原型。到头来，所有的事情都联系在一起，一切都还没有结束。那么，现在结城明日奈给她发来的这封邮件，只能说是某种必然了吧？
凛子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下定决心，然后向明日奈回信答应了她的请求。
虽然有风险，但光是能看到菊冈诚二郎那惊讶的表情，就已经值得自己特地横跨太平洋跑来这里了——凛子微笑着想道。菊冈自SAO事件之后就到处出没，似乎任何事情都在他控制之下，此时终于赢了他一局。不过要安心似乎还为时过早。
“好了，既然我已经来到这里了，那么能不能请你把一切都老实交代清楚呢……菊冈先生？你这个自卫官，为什么不惜使用总务省的闲散课长这样的伪装身份，也要踏足VR世界的领域，在这个巨大乌龟的肚子里到底企图干什么，还有……为了什么而绑架了桐谷同学？”
凛子的追加攻击，让菊冈摇了摇头，大大地叹了口气，然后他的脸上再次浮现出那种让人无法捉摸的笑容。
“首先，为了防止你们的误解，我得说清楚……确实，用稍微强硬点的手段将桐人带到RATH是我不对。但是，这其实是为了拯救他。”
“你什么意思？”
明日奈再次上前一步，从她的表情来看，如果腰上有剑的话，此时她就该握紧剑柄了。
“桐人被‘死枪事件’的逃犯袭击，陷入昏睡状态的情况我当天就知道了。还包括他的大脑因为缺氧而受到了伤害，以及这样的损伤光靠现代医学无法治疗的情况。”
明日奈的表情猛然紧绷。
“无法……治疗？”
“构成大脑中关键网络的神经细胞遭到了部分破坏，如果就那样住院的话，就连医生也不知道他要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又或者说，再也醒不过来……哎哟，请不要摆出那样的表情啊，亚丝娜。刚才我也说了，是‘光靠现代医学’对吧？”
菊冈摆出一副这十几分钟以来最为认真的表情继续讲述。
“但是，整个世界，只有在RATH里存在着可能治好桐人的技术，就是你已经知道的STL——SoulTranslator。虽然死去的脑细胞无法治疗，但是，用STL直接激活摇光的话，就能够促进网络的恢复——尽管要花上一些时间。”
他举起从浴衣的袖子中露出的粗壮右手指着天花板。
“桐人现在，正位于设置在主轴上方的完整版STL内部。位于六本木分部的那台精简版无法进行精密的操作，所以才必须将他送到这里来。我本来打算等治疗完毕，他的意识恢复了之后，才向他的家人以及亚丝娜说明一切，将他完好无损地送回东京去。”
听到这里，明日奈的身体突然摇晃了一下，凛子慌忙伸出手去扶住她。
这个少女以其可怕的洞察力与意志力，突破万难来到她所爱的少年身边，但到了这一刻，她如同心中那根紧张的弦被绷断了似的，流下了大大的一滴眼泪。不过她很快又坚强地将其擦去，再次奋力站起身来。
“也就是说，桐人他平安无事了？还能恢复健康了？”
“是的，我可以保证。他的治疗条件不会比任何一个大医院要差，甚至还有专门的护士。”
明日奈像是要看透菊冈内心真意似的和他对视了数秒之后，微微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现在就先相信你。”
听到这句话，菊冈像是松了口气似的耸拉下肩膀。此时，凛子上前一步，向他问道：
“但是话说回来，为什么STL的开发需要桐谷同学？这种需要躲在大海正中央进行的绝密项目，为什么需要他这么一个高中生？”
菊冈和身边的比嘉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然后他无奈地耸了耸肩。
“要说明这件事的话，那就不知道要多久才说得完了。”
“没关系，时间要多少有多少。”
“全部听完之后，神代博士可要认真地帮忙开发哦。”
“等先听完再说。”
自卫官露出了稍有不满的表情，然后夸张地叹了口气，从浴衣的袖子里掏出一根小小的圆管。本以为是什么特别的东西，结果只是一管看起来很廉价的糖片而已。他往自己的嘴里丢了两三颗后，向凛子她们伸出手去。
“要吃吗？”
“不，多谢好意。”
“这个还挺好吃的呢。好了，两位应该已经知道STL的大致情况了吧？”
明日奈点头表示肯定。
“能解读人的灵魂——也就是‘摇光’，让人潜入和现实世界没有区别的虚拟世界。”
“嗯，那么，你知道项目的目的吗？”
“开发自下而上型的……‘高适应性人工智能’。”
比嘉“咻”地吹了一声口哨。眼镜后的那双眼睛浮现出了赞赏的眼神，像是有些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
“真让人吃惊，就连桐人也不知道这件事的啊，你是怎么调查出来的？”
明日奈以像是在审视比嘉的目光看着他，以生硬的口吻回答道：
“我听桐人提到过，‘ArtificialLabileIntelligence’……”
“哈哈，原来如此。看来得检查一下六本木的保密措施了哦，菊先生。”
比嘉嬉皮笑脸地说着，菊冈则是皱着眉头将其无视。
“我已经预想过桐人会向你们泄漏一些情报。但你也应该理解了，为什么我们不惜面临这样的风险，也需要他的帮助。嗯，之前说到哪儿了？对，是高适应性人工智能吧。”
在掏出一块糖片弹到空中，用嘴灵巧地将其接住后，二等陆佐以他那如同语文老师一般的外表和口气继续讲解。
“自下而上型，也就是将我们人类意识的构造全部重现的人工智能，很长一段时间里，它都被认为只是一个童话。因为我们根本不知道意识的构造到底是怎样一个形态，又是以什么组成的。但是，以神代老师提供的数据为基础，比嘉用他丰富的想象力创造的SoulTranslator，终于能够固定住人的灵魂——我们称之为‘摇光’的量子场。到了这个地步，我们认为自下而上型人工智能的开发几乎已经可以说是成功了。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如果能做到读取人的灵魂，下一步就只需要将其复制即可……是这样的吧？”
凛子带着微微的一丝战栗开口说道。
“当然，得先解决复制后的灵魂要保存在什么媒体里的问题……”
“是的，正是如此。依靠过去那种用在量子计算机研究上的门阵列是无法满足容量需求的。所以，我们花费巨资开发出了‘光量子门结晶体’……通称‘光立方’。那是一个边长五厘米的镨结晶构造体，里面能保存的数据可以达到上百亿量子比特，几乎和人类大脑的容量相同。也就是说……我们已经成功复制了人的灵魂。”（注：量子比特，量子计算机所用的信息基本单位，和一般计算机使用的容量单位比特完全不同。）
“……”
为了掩饰自己的手指已经变得发凉的事实，凛子将双手深深地插入了牛仔裤的口袋里。站在她旁边的明日奈，脸上也已经失去了血色。
“那样的话，实验不是已经成功了吗？还有必要连我也叫来吗？”
为了不让自己的恐惧被对方发现，凛子竭尽全力地质问。菊冈再次和比嘉交换了一下眼神后，左边嘴角吊出一个蕴含着空虚的弧度，缓缓地点了点头。
“是的，灵魂的复制确实是成功了。但是啊，愚蠢的我们却没有发现——人类灵魂的拷贝，与真正的人工智能之间横亘着一道无法逾越的深渊。比嘉，让她们看看那东西吧。”
“咦——您饶了我吧，再来一次的话我整个人都要蔫了啊。”
虽然比嘉一脸厌恶地摇头，但是在叹了一口气后，还是不情不愿地在控制台上操作起来。
突然，那个映照出谜之异国都市的巨大屏幕暗了下来。
“那么开始载入了，拷贝模型HG001。”
就在比嘉敲下回车键的同时，伴随着“当”的一声，屏幕中间浮现出了一个外形复杂，向外辐射出光线的发光体。中央接近白色，越往末端，光就变得越红，且不规则地蠕动伸缩着。
“取样完成了吗？”
头上的扩音器突然传出一道声音，让凛子和明日奈的身子颤抖了一下。那是比嘉的声音，但是，因为带着一些淡淡的金属质音效，让话的最后显露出了沙哑的质感。
坐在椅子上的比嘉拉过控制台上的那个软式麦克风，对那道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声音做出了回答。
“是的，摇光的取样已经全部结束，没有任何问题。”
“是吗，那就太好了。不过……到底怎么回事啊，怎么这么暗啊，身体也动不了。STL发生异常了？抱歉，先打开机器吧。”
“不……很遗憾，这个我做不到。”
“喂喂，怎么啦，你说什么呢？你是谁啊？你这声音好陌生啊。”
比嘉的后背绷紧了一下，过了片刻后，他缓缓地开口答道：
“我是比嘉啊，比嘉健。”
“……”
红色的光线突然收缩起来。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像是在反抗什么似的，锐利的末端突然大大地伸出。
“怎么可能，开什么玩笑。老子才是比嘉啊，放老子从STL出去就知道了！”
“冷静点，别乱了方寸，这可不像你。”
此时，凛子才终于明白了眼前这一幕究竟有着怎样的含义。
比嘉正在这儿与自己的灵魂拷贝对话。
“来，好好思考一下，回忆起之前的事。你的记忆，在你为了取得摇光的拷贝进入STL后就中断了对吧。”
“那又怎么样啊？这是当然的吧，扫描的时候当然是失去意识的了！”
“在进入STL前，你曾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吧？如果醒来的时候，发现周围是一片黑暗，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话，那么你就要冷静地接受这一切——你自己正是那个被保存在光立方内部，复制自比嘉健灵魂的拷贝。”
光线再次如同某种海洋生物一般缩成了一团。在一段漫长的寂静之后，两三道光线无力地伸了出来。
“骗人的，怎么可能有这种事。老子才不是拷贝，而是真正的比嘉健。我……我有记忆。从幼儿园的时候开始直到大学，一直到上了OceanTurtle的详细记忆……”
“也对，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啊。因为摇光拥有的所有记忆也都被复制过来了……虽然是拷贝，但你确实是比嘉健。那么，你应该拥有着不逊色于任何人的智慧才对。冷静地接受这个现状吧。然后，为了达成我们的共同目的，让我们携手合作吧。”
“你说我们？我们？”
在从拷贝那金属质的声音里听出真实无比的动摇时，凛子的双臂瞬间起了鸡皮疙瘩。她以前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残酷又荒唐的实验。
“不要……不要……不相信。老子才是真正的比嘉，这一定是什么测试吧？受够了，放我出去。菊先生……你在吧？不要开这种恶趣味的玩笑了，放我出去吧。”
听到这句话，菊冈脸上浮现出阴沉的表情。他弯下腰，将嘴靠到麦克风前。
“是我，比嘉……不，该叫你HG001才行。很遗憾，你身为拷贝的事情是事实。在扫描之前，你接受了许多次心理治疗，和我以及其他技术人员交谈之后，应该已经做好了发现自己是拷贝的心理准备了。并且你也是充分了解了这种可能性后，才进入STL的。”
“但是……但是……没有人说过会是这样的啊！”
拷贝那激动的叫喊在第一控制室里回响着。
“我……我还是我啊！如果是拷贝的话，起码给我拷贝的感觉啊……这实在……这实在太残酷了……不要……放我出去！让老子从这里出去！”
“镇定，你要冷静点。光立方的错误修正功能虽然不如生物大脑那么高，但是丧失了理性思考会有什么样的危险性，你应该是最清楚的。”
“老子很有理性！老子就是比嘉健！不信的话，让那个假货来和我比背诵圆周率行不行?!快点，开始了！3.14159265，35897932，叁扒肆陆贰陆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红色的光线如同爆炸一般，向整个屏幕扩散开来，中心部分则变暗消失。在发出了一道杂音后，扩音器也陷入了沉默。
比嘉再次长长地叹了口气，一边无力地按着控制台的按键一边低声说道：“崩溃了。四分钟二十七秒。”
听到闷闷的一声“呜”，凛子才松开了不知不觉中紧紧握成拳头的手。此时她的掌心已经满是冷汗。
站在凛子旁边的明日奈用右手死死地按住了自己的嘴巴。看到她这副样子，菊冈向放在控制台前的带轮子的空椅踢了一脚，让它缓缓地滑到明日奈身前。明日奈接住椅子，一脸铁青地坐下。
“没事吧？”
听到这句话，少女抬起脸，坚强地点了点头。
“嗯……抱歉，我已经没事了。”
“别勉强自己，先闭眼休息一会儿比较好。”
通过搭在明日奈肩膀上的手确定她已经放松下来之后，凛子才转过身瞪着菊冈说道：
“要玩恶趣味也不能太过火啊，菊冈先生。”
“很对不起。但这下子你们应该也知道了，除非让你们亲眼看到，否则根本就没法说清楚。”
自卫官一边摇头一边叹息着继续说道：
“比嘉是一个IQ将近140的天才。就连他的拷贝，也无法接受自己是拷贝的事实。包括我在内，已经有超过十人的摇光被复制出来，但是结果都是一样。全都在载入后平均三分钟的时间内，思考逻辑失去控制，最后崩溃。”
“我平时可从来没有这么大喊大叫过，更是没有用过‘老子’这样的自称。凛子学姐你应该是知道的吧。”
一脸疲惫的比嘉继续说道：
“我觉得已经可以认为并非被复制者的大脑能力，或者复制所必需的心理治疗之类的因素造成了问题，而是被完整复制到光立方里的摇光存在构造性缺陷。又或者……神代学姐你知道‘脑共鸣’这个词吗？”
“咦？脑共鸣……我只记得好像和克隆技术有关，详细情况就……”
“没事，反正也只是个有关超自然的传闻而已。它大体就是说，如果能做出和一个人完全一样的克隆人，那么从两人的脑部发散出的磁场就会如同麦克风爆音那样产生共鸣，将两人都击飞。虽然这没有根据……但也许，我们人类的意识，从根本上就无法忍受那种自己并非特殊的想法……哦，看你一脸怀疑的样子，那要不要凛子学姐也来尝试一下复制啊？”
“我绝对不要。”
凛子带着一丝恐惧严词拒绝，三人都陷入了沉默。此时，一直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的明日奈以微弱的声音开口了。
“菊冈先生在ALO里应该也见到过那个叫结衣的自上而下型人工智能，她也是这么说的……那孩子的构造和人类的意识完全不同，却也害怕制作自己的拷贝。她说如果因为什么事情，这些备用的拷贝被解冻，自行开始行动的话，那么她就不得不和她们展开以消灭对方为目的的战斗。”
“哦，这还真是让人很有兴趣啊，真的是很有兴趣。”
比嘉突然一边推着眼睛一边探出身来。
“只让菊先生见也太不公平了，下次有机会也让我见见她吧。嗯，对了……应该说，已经成熟的智慧是不能复制的了？或者说，智慧本身就需要独特性——这才是它能够存在的大前提吗……”
“但是，这样的话……”
凛子稍微考虑了一会儿，微微张开双手，面向菊冈说道：
“虽然我觉得能够成功复制灵魂，已经算是很厉害的成果了，不过就你们的研究本身来说，最终算是失败了吗?虽然不知道你们花了多少钱，不过花费了国家资金最后就只做出了这样的东西?”
“不不不。”
菊冈露出很明显的苦笑摇了摇头。
“如果这就是结论的话，恐怕我的头早被踢到平流层去了。不只是我，就连统合幕僚监部的大人恐怕都得有几个得赔上性命。”（注：统合幕僚监部，日本防卫省特别机关之一。为整合日本陆海空三军自卫队，统一指挥调度设立的联合参谋部。）
他再次将装着糖片的管子往手上倒，却发现已经空了。这次他从另外一边的袖子里拿出装着白色糖块的盒子，往嘴里丢了一粒。
“实际上，可以说那才刚刚是这个项目的出发点。成熟的灵魂不可能复制，对吧？既然完全复制是不可能的，那你说该怎么办才好呢，博士？”
“那东西，能给我一块吗？”
凛子用左手接过菊冈一脸高兴地递过来的糖块，剥开包装纸含进嘴里。酸酸甜甜的酸奶味儿在嘴巴里扩散开来，这样的味道在美国可很难吃到。她一边感受着糖分在疲惫的大脑里扩散开来，一边整理着思绪。
“限制住记忆如何？比如说……将名字和生平这些个人的记忆删除。既然不知道自己是谁，那应该就不会像刚才那样引起强烈的恐慌了吧……”
“不愧是学姐，居然能马上想到这样的答案。”
比嘉的口气仿佛回到大学时代一般。
“我们用了一周时间想了许多方案，最终想到了这个法子，也马上付诸实践了。但是……活生生的人，其摇光并非如同个人电脑系统的文件夹层次结构那样井井有条啊。简单来说，记忆和能力复杂地交错在了一起。仔细想想也就能理解了，我们的能力可不是从一开始就安装进去的，全部都是学习的结果。”
此时比嘉从桌上拿起一块记事板，用右手的两根手指做出了一个把它夹住的手势。
“所谓的学习，其实就是记忆。将你第一次用剪刀去剪纸的记忆消除的话，你就会忘记剪刀的用法……换句话说，将成长过程的记忆删除的话，与其关联的能力也会消失得干干净净。最后得到的成品，甚至比刚才那种完全拷贝还要惨得多了。你们要不要看看？”
“不……不用了，谢谢。”
凛子慌忙摇头。
“那么……干脆将记忆和能力全部删除，重新从头开始学习如何？不……这个也不现实呢，太花时间了……”
“是的，就是这样啊。而且，语言和计算这样的基本能力，像我们成年人这样已经没有发展潜力的大脑学习起来是非常困难的。我一直在学韩语，就连如此系统化的语言都要花这么多年……到头来，所谓的学习，就是名为脑神经网络的量子计算机的发展过程……换个说法就是，如果和‘从新生儿开始成长’这样的步调不同步的话，那效率会变得奇差无比。”
“那，将记忆……也就是说不只是数据方面，连思考和逻辑方面也都限制住如何？STL应该可以做到的吧？”
“要做的话也不是不行。但是必须要花无数的时间去分析摇光，彻底搞清楚多达数亿量子比特的数据里，哪个部分有着什么样的功能才行。可能要花几年，甚至是几十年也说不定。不过呢……这个大叔想到了一个更加单纯也更加聪明的办法，这种方法可能是我们这样的科学家永远想不到的……”
凛子眨了眨眼，看着穿着一身浴衣坐在控制台上的菊冈。他的表情依然沉稳冷静，让人完全看不透其内心的想法。
“单纯的方法？”
凛子满脑子的疑问，却完全无法理解。就在她准备投降直接询问是什么的时候，在不远处的椅子上休息的明日奈突然啪的一声猛然站了起来。
“不会吧……不会吧，你们居然能做出这么可怕的事情?!”
虽然脸颊依然苍白，但那坚定的光芒已经重新在她的眼中亮起。明日奈那张让人很难认为是日本人的漂亮脸蛋上，此时浮现出了强烈的愤怒，狠狠地瞪着自卫官。
“婴儿……你们复制了那些刚出生的婴儿的灵魂吧？就是为了得到那种什么都还没有学习，纯洁无垢的摇光！”
“你的洞察力真是越来越让我惊叹了。也是，你本来就是和桐人一起通关了SAO，也就是说，你本来就是胜过了那位茅场晶彦的英雄，我刚才的说法实在是有点没礼貌。”
菊冈依然微笑着，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赞叹之色。
在没有预料到的情况下听到茅场的名字，让凛子的内心深处隐隐作痛。
虽然在相识的这几天里，凛子对结城明日奈有着很大的好感，但准确点来说，她完全有着尽情责问、痛骂以至于制裁凛子的权力。尽管当时的情况复杂，但凛子也算是帮助了茅场晶彦实施他那可怕的计划，其结果就是明日奈被困在残酷的死亡游戏里整整两年之久。
但是，不管是明日奈，还是很久以前就曾经见过面的桐谷和人，全都一句话也未曾责备过凛子。仿佛是在表示，这一切都是注定会发生的。
那么，明日奈也会认为这一连串的“RATH事件”也是必然会发生的吗？她不由得如此想着。就在此时，被凛子注视着的明日奈再次向菊冈逼近了一步。
“你以为……只要身在自卫队，只要有着国家的背景，就可以肆无忌惮了吗？你以为自己的目的可以比其他事情都要优先？”
“这我可不敢。”
菊冈一脸受伤的表情，用力摇了摇头。
“的确，‘绑架’桐人的事情我们做得有点过火。但是在那个时候，我没有那个权力对亚丝娜以及桐人的家人将这一切机密都和盘托出。之所以动用防医大的人脉将桐人运到OceanTurtle里来，也只是为了能尽早使用STL治疗他的非常手段。毕竟我也挺喜欢他这个人的。”
他停下话语，露出了堪称天真无邪的笑容，然后这位二等陆佐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继续说道：
“至于其他方面，我觉得我堪称守法与道德的典范了，尤其是和世界上其他进行着同种研究的几个企业和国家相比的话就更明显了。刚才你提出的那个问题也是如此，在用STL扫描新生儿的摇光这一点上，我当然也在事前得到了他们双亲的允许，并支付了足够的谢礼。原本，六木本的开发分部，就是为此而创立的……因为就在有妇产科的医院旁边。”
“但是，你并没有对婴儿的双亲说明全部的事实吧？甚至没告诉他们STL是怎样的一部机器。”
“啊……我确实只对他们说是取脑波的样本而已……但是，这也没有什么不对。摇光本来就是脑内的电磁波，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你这只是诡辩。这和偷偷提取婴儿的DNA，然后以此来制作克隆人有什么两样？”
此时，一直在旁边默默听他们说话的比嘉交叉双手对菊冈做了个打叉的手势。
“这就是你不对了啊，菊先生。的确，我也觉得偷偷复制新生儿的摇光会产生一定的伦理问题，不过……结城小姐是吧？你的理解其实是有一点谬误的。所谓的摇光，并不像基因那样有着那么大的个人差距。尤其是在刚出生的时候。”
他一边用与其上司类似的动作将银边眼镜的鼻梁架往上推了推，一边像是在考虑用词似的游移着眼神。
“这样吧……就这么说好了。比如说，品牌机厂商制造的同一个型号的个人电脑，在出厂的时候，从性能和外观来看都是同一个个体吧？不过，在交给用户使用了半年或者一年之后，就会换上新的硬件，安装新的软件，最终变成了可以说是完全不同的东西。人类的摇光也和这一样。我们前后总共是复制了十二个婴儿的摇光，但是在对比之后，发现尽管大脑的容量并不相同，但是在其摇光的结构相似率却高达99.98%。剩下的那0.02%的不同，可以认为是怀胎期间以及出生后不久所积蓄的记忆。也就是说，人类的思考能力与性格，全部是由出生后的成长过程决定的。这可完全否定了能力与性格能够遗传的说法，我以后一定要用这个事实，狠狠地去打那帮信奉优生学的混蛋的脸。”
“等这个项目完成之后，随便你怎么去打。”
菊冈一脸疲惫地接话道：
“总之，就像比嘉说明的那样，最终结论是，新生儿的摇光里不存在能特定某一个体的代码。在将十二个样本里的那0.02%的差异慎重地删除之后所得到的东西，我们是这样称呼它的。”
他伸出双手，做出一个将重要的事物抱在怀中的姿势——
“精神原型……‘SoulArchetype’。”
“又是绞尽脑汁想出的这么夸张的用词吧。说白了，这不就是荣格心理学里提到的‘自性’吗？”
凛子的诘问让菊冈苦笑着耸了耸肩。
“不不不，我可没想过对它做出思辨性的解释，这只是从功能性出发而已。这么说吧……你们只要认为，精神原型就是所有人类与生俱来都拥有的CPU核心就可以了。人类在成长的过程中，会给这个核心增加各种各样的辅助处理器和内存，最终让核心本身的构造也产生了变化。而就如同两位之前所看到的那样，如果只是将这种‘成品’简单地复制到光立方里，那么还不足以成为我们所探求的‘高适应性人工智能’。于是我们就开始思考——如果在一开始就将精神原型放在光立方，也就是虚拟世界内部去成长的话会如何呢？”
“但是……”
明日奈还是无法接受，凛子伸手搭在她的肩上，将她轻轻按回到椅子上后插口说道：
“说是让其成长，但是这和宠物与植物是完全不同的，精神原型和人类的婴儿没有什么两样吧？那么，所需要的虚拟世界规模必然很庞大。模拟出一个和现实社会几乎同样大小的世界……这种东西真的做得出来吗？”
“那是不可能的。”
菊冈带着一丝叹息点了点头。
“和现有的VR世界不同，STL生成的虚拟世界不需要3D物体，但即使如此，要制造出和这个复杂怪异的现代社会完全一样的世界也是很困难的。亚丝娜你看没看过这么一部在你出生之前就上映的电影呢？为了将一个男人自出生开始所经历的人生全部通过电视播放，剧组在巨大的摄影棚里建造了整个城市的布景，设置了几百个路人演员，只有身为主人公的那个男人不知道这一切……但是，男人开始成长，随着他学习到了‘世界’的概念，他开始发现了各种各样的漏洞，最终察觉到了真相……”（注：这部电影就是金·凯瑞主演的《楚门的世界》。）
“我看过，那部电影我挺喜欢的。”
凛子说完，明日奈也点了点头。菊冈则点头继续解释道：
“也就是说……要做出一个现实世界的精确模型，那就必然会带有这样的信息——地球是一个巨大的球体，上面有着许多的国家。这些知识很难对在虚拟世界里成长起来的人类完全隐瞒，会导致他们察觉到这个世界的异常，这就是我们遇到的困境。就算是STL，也无法制造出整个虚拟的地球。”
“那么，将世界模型的文明等级回溯到许多年前的过去如何？回到人类还没思考何谓科学何谓哲学，在一个地方出生然后终老的那种时代……即使如此，你们让精神原型成长的目的也能达成了吧？”
“嗯，虽然要绕一个巨大的圈子，但是我们也有着充足的时间……仅限于STL之内就是了。总之，就像神代博士说的那样，我们也考虑过在那种小范围的特殊环境里培育第一代的AI。具体来说是十六世纪时的日本小山村，但是……”
说到这里，菊冈再次夸张地耸了耸肩，比嘉则代替他开口说明：
“这可不像我们期待的那么简单。毕竟在当时的习俗与社会构造等问题上，我们可是彻底的门外汉。在知道光是要建一栋房子就需要多么庞大的资料时，我们就绝望了……然后到那时我们才终于发现，完全没有必要一定要重现出真正的中世纪啊。我们所一直在寻找的那种限定地区、习俗之类的东西可以随便设定，麻烦事全部可以用‘魔法’这个词来解释的方便世界——其实有很多很多例子啊，就在那位结城小姐与桐谷同学所熟悉的网络之中。”
“VRMMO世界……”
比嘉冲着用嘶哑声音低语的明日奈打了个响指。
“我其实也玩过一些网络游戏，所以马上就知道这正合我们的意。而且最近不是还冒出来一款作者不明，但是完全免费的游戏制作支持软件吗？”
“！”
凛子很快就想到，比嘉所说的，是“TheSeed”……也就是由茅场晶彦制作，交给桐谷和人公开的精简版CardinalSystem，这让她不由得迅速倒吸了一口凉气。不过，看起来比嘉——还有菊冈，并不知道那个程序的来历。
凛子在瞬间决定将这件事先隐瞒下来，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伸出手指碰了碰明日奈的肩膀。似乎是明白了她的意思，明日奈沉默地微微点了点头。
比嘉丝毫没有在意两人的神态，而是继续以开朗的口气叙述道：
“如果只是在STL的大型主机里制作虚拟世界的话，虽然不需要3D数据，但也只能在外部的监视器上看到原始数据，那也太无聊了。于是我迅速下载了那个叫TheSeed的玩意儿，用它附带的编辑器慢慢制作小村庄和周围的地形，然后将它们转换成了STL可用的助记图像。”
“哦……也就是说，这个世界是一种双重构造了？下级服务器中运转的是通用数据型的VR世界，然后在上级的STL大型主机里运转着专用型的VR世界，然后这两者在实时互相转换？”
看到比嘉点头表示同意，凛子又马上向他提出刚想到的下一个问题。
“那么，可以不使用STL，而是用普通的AmuSphere潜入下级服务器吗？”
“这个嘛……理论上来说是可以的。但是，得先将它的运转速度下降到一倍才行啊……而且现在助记数据和多边形数据并不是完全同步……”
比嘉开始不停地小声嘟哝起来，菊冈则是搓着双手代替他回答道：
“总之，经历了重重波折，我们终于完成了第一个微型庭园。”
自卫官的视线在空中游移着，仿佛是在怀念遥远的过去。
“最早制作出来的村子里有着两户农民，总计十六个精神原型——也就是AI的婴孩，然后他们成长到了十八岁左右。”
“等，等一下。成长……养育他们的父母是谁？难道你要说是现有的AI吗？”
“这个我们也讨论过。但哪怕TheSeed附带的NPC用AI有着很高的性能，要拿来养育孩子还是不可能的。负责养育第一代的是人类——两对男女工作人员，在STL的内部用了十八年时间扮演着农民与他的妻子。虽然内部的记忆最后被封锁了，但是在实验中还是需要他们能忍受这一切的耐力。这可是不管付多少奖金都难以弥补的。”
“不，我觉得他们玩得还挺开心的啊。”
结果菊冈和比嘉就这样聊起了轻松的话题。凛子一脸茫然地看了一会儿他们的脸，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来。
“用了十八年？虽然我听说过SoulTranslator有着能加速主观时间的功能……在现实世界里是多长的时间？”
“不过是一周而已啊。”
比嘉爽快给出的这个答案让凛子再次陷入了惊愕之中。十八年换算过来就是差不多九百四十周，也就是说，STL的时间加速倍率已经接近一千这个恐怖的数字了。
“人……人类的大脑以平时的千倍来运转，不会出问题吗？”
“STL连接的不是生物大脑，而是构成意识的光量子本身，这其中没有电子脉冲促使神经细胞产生神经传达物质的生理过程。也就是说，从理论上来讲，不管将思考时钟频率加速多少倍，都不会对脑组织产生任何损伤。”
“也就是说没有上限？”
关于STL的时间加速功能，事先拿到的资料上已经告诉了凛子一些预备知识，但却不知道具体数字。因此，此时的她只能无言地呆立着。迄今为止，她以为STL最大的功能不过是复制人的灵魂，但是时间加速给她带来的冲击完全不比前者要小。因为，这意味着一切可以在虚拟空间里进行的工作，其效率都被无止境地提高了。
“但是……因为有着一些未能确认的问题，现在最多只能达到一千五百倍的加速啊。”
凛子那因为冲击而被麻痹的脑子，被比嘉健那带着些许郁闷的表情冷却了。
“问题？”
“有人提出，尽管和身为生物组织的大脑不同，但是灵魂本身是不是也有寿命……”
凛子无法马上理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不由得歪了歪头，比嘉则是以仿佛请示是否可以继续说下去的表情看着菊冈。自卫官的脸上浮现出了如同正在舔的糖块突然变得苦涩的表情，片刻之后，他开口说道：
“嗯，这还只能算是一种假说。简单来说，被我们称之为‘摇光’的量子计算机，在信息的容量上有着上限，如果超过这个上限，构造就会开始劣化。虽然现在没有验证的方法而无法确定，但是为了优先安全，我们将FLA的倍率设置了一个上限。”
“也就是说，尽管肉体只过了一周，但是在内部过了几十年的话，灵魂也会随之老化？那好不容易研究出来的加速功能不就没有意义了吗？没有回避这个现象的手段吗？”
凛子问出了这样的问题，她脸上的表情彻底暴露了她身为研究人员的习性，而这次则是比嘉一脸苦涩地看着她。
“这个，嗯，从理论上……或者只能说是从空想上来看，只要做出一个类似随身型移动STL的装置，将加速中的记忆通过那个装置保存在外部记忆体中的话，就不会消耗自身摇光的容量了。但是，从现在的技术来看，STL是绝对不可能小型化到那种地步的。而且如果采用这种方法的话，取下移动装置，处于加速之中的记忆会全部消失，那可是一个很可怕的问题啊。”
“这已经不只是空想，而是如同童话一般了。大脑的超频，外置的不挥发性记忆体……如果能在我还是考生的时候就实现该有多好。”
凛子摇着头低声说完那句话后，将已经离题万里的思考重新拉回到主线上。
“总之，现在没有办法可以解决摇光的容量问题吧？也就是说……等一下，菊冈先生，你刚才不是说，为了养育精神原型，让工作人员在STL里过了十八年吗？他们的摇光到底怎样了？他们今后的人生，会不会早十八年迎来智力衰退？”
“不，不，不会这样的……应该吧。”
应该？凛子瞪着菊冈。后者以其吊儿郎当的态度无视了她的视线，继续做出说明。
“从摇光的总容量，以及消耗容量的速度来大致推算的话，我们的‘灵魂寿命’差不多能达到一百五十年。也就是说，假设我们能维持完美的健康状态，并且大脑幸运地逃脱各种病变的侵袭，我们最多到一百五十岁的时候还能保持着原来的思考能力。但理所当然地，我们可活不了那么久。满打满算的话，在STL内部用掉三十年的时间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前提是在之后的一个世纪里，没开发出什么划时代的寿命延长技术。”
即使被凛子这样讽刺，菊冈依然若无其事地回答道：
“即使真的开发出来了，我们这些平民也是不可能享受这种恩惠的。不过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个STL也许也是一样。总之，灵魂寿命这件事得到了大家的接受，又继续开始了研究。在四个工作人员牺牲自我的努力下，十六个年轻人慢慢地成长起来——为了方便，我们称之为‘人工摇光’好了。他们的茁壮成长，让我们十分满意。他们得到了语言能力——当然是日语——以及基本的计算能力，还有其他的思考能力，很快在我们的虚拟世界里达到了能够快乐生活的标准。他们真的是一群好孩子……很听父母的话，一大早就去打水，砍柴，耕田……有的孩子很文静，有的孩子则调皮，显示出了不同的个性，但基本上他们都非常温顺而善良。”
菊冈一边说一边露出微笑，但为何他的嘴角会显出一丝烦恼的神色呢，让凛子不由得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成长起来的他们……这两个家庭里，每个家庭都有着男女各四人的兄弟姐妹，他们互相之间产生了爱情。我们判断他们已经可以养育自己的孩子后，决定结束实验的第一阶段。十六个年轻人结成了八对夫妻，各自独立出去，有了自己的家和农田。而作为他们父母的四个工作人员，则由于后来的流行病而相继‘死去’，离开了STL。他们在那十八年里的记忆都被锁定，以和一周前进入STL时完全相同的状态回归现实世界，但是在外部监视器上看到那些孩子们在自己的葬礼上哭泣的样子，他们依然流下了眼泪。”
“那一幕真是太感人了……”
看着一脸寂寥地点头对视的菊冈与比嘉，凛子不由得轻轻咳嗽一声，催促他们继续说下去。
“既然人类工作人员已经退出，那么我们就没必要在意FLA的倍率了，于是我们将内部世界的时间流速一口气提高到了现实的五千倍。那八对夫妻每对被我们给予了十个左右的婴儿，也就是精神原型，让他们去养育。这些婴儿也很快长大有了新的家庭，扮演村民的NPC也被我们渐渐去掉，到最后终于出现了一个纯粹由人工摇光构成的村子。随着世代交替，他们的子孙也继续增加……在现实世界的三周，内部世界三百年的模拟之后，形成了一个人口达到八万人的大社会。”
“八万？”
凛子不由得哑口无言了。在多次翕动嘴唇之后，才终于说出了好不容易想到的话语。
“这……说是人工智能，但这已经是在模拟一个文明了吧？”
“是啊。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人类是一种社会性的生物……只有和他人产生关系，才能往前迈进。摇光们用了三百年的时间，将一个小村子在转眼之间扩展开来，最终支配了我们设定的这个广大的区域。他们没有经历任何血腥的斗争，就建立了一个稳固的中央集权社会，甚至还发展出了宗教……这是因为在最初实验的时候，工作人员们向孩子们说明了各种系统指令，却不能说是科学，而是采用了神明这样一种概念。比嘉，在监视器上显示出整体地图。”
听到菊冈的话，比嘉点了点头，迅速地操作起控制台。在之前那怪诞的实验之后一直处于黑屏状态的巨大屏幕被点亮，浮现出了一张如同航拍照片一般详细的地形图。
理所当然地，这张地形图和日本，甚至是世界任何国家都完全不同。
一眼看去似乎没有海洋，大体呈现为圆形的平原四周，被一圈高高的山脉包围起来。从整体来看，森林和草原的面积很大，湖泊与河流则是零星分布于其中，土地显得很是肥沃。从地图西方的比例尺来看，被山脉包围的平原直径大概有一千五百公里，其面积约为日本本州的八倍。
“这么大的地方只有八万个居民？这人口密度还真是低呢。”
“应该说日本才是不正常的啊。”
比嘉朝凛子嘻笑了一下，伸手握住鼠标，将指针移动到地图中央附近转了一圈。
“这一带就是首都。人口有两万，以我们的感觉来看似乎没什么大不了，但这已经是很宏伟的都市了，被摇光们称之为‘公理教会’的行政机关就存在于这里。似乎是由名叫‘祭司’的阶级来统治，其支配力真是让人赞叹，他们将这么大的一个世界治理得不曾发生过一次战争。在那时，我就认为这个基础实验已经成功了。在虚拟世界里，人工摇光可以成长出与人类处于同一水平的智慧。这样的话，我们就能进入下一个阶段，去培养与我们的目的有着相应能力的‘高适应性人工智能’，这实在是令人感到高兴。但是……”
“我们到那时，才终于发现了一个重大的问题。”
菊冈盯着监视器，接着比嘉的话说了下去。
“但是从我听到的来看，似乎没有什么问题啊？”
“可以这么说……没有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这个世界太过和平了，它被打理得过于井然有序，也过于美丽。早在看到那十六个孩子对父母异常顺从的时候我们就应该注意到有古怪了，如果是人类的话，互相之间的争斗那是一点都不奇怪。或者说，那才是人类本质的其中一面。但是，这个世界却没有争斗。从来不曾出现过战争，甚至连杀人事件都没有发生过。本来我们还为人口增长的速度感到吃惊，但实际上却是这么一回事。因为在我们的设定里，几乎不会发生瘟疫及自然灾害，所以人几乎都是寿终正寝的……”
“这不就是一个理想社会吗？”
比嘉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回答了凛子的话。
“从古至今，你见过有哪个乌托邦题材的故事里出现过真正的乌托邦吗？”
“那是因为不这样做的话，故事本身就无法构建起来了。你们也没打算在这个虚拟社会里追求这种戏码吧？”
“我们当然不追求这种东西，但是我们追求真实。”
菊冈从控制台上跳下，将木屐踩得吱吱响。他再次面向大屏幕重新开始解说道：
“人工摇光们应该也和我们人类有着同样的欲望才对，为何却不会发生争斗呢？我们详细调查了他们的生活状况，然后我们发现，在这个世界里存在着一部严格的律法，里面有一条就是禁止杀人。当然，我们生活的现实世界里也有着同样的法律，但是我们从每天的新闻里就可以看到，我们是如何不遵守这条法规的。然而摇光们却遵守法律……甚至可以说过于遵守了。换句话来说就是……他们无法违背法律和规则，这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性质。”
“这不是很好吗？”
凛子疑问地看着菊冈那严肃的侧脸。
“光从这点来看，我觉得他们比我们还要优秀呢。”
“嗯，从某些方面来说的确是这样吧。比嘉，把影像切回到‘圣托利亚’吧。”
“好嘞。”
比嘉敲击起控制台上的按键，巨大的监视器里再次出现了凛子进入这个房间时放映的异国都市景象。在被大树树根缠绕着的白色大理石建筑物分隔开的街道上，穿着朴素又干净的人群在慢悠悠地往来穿行。
“啊……这里，就是……”
凛子不由得紧盯着画面看，比嘉显得有些得意地点头回答了她的话。
“没错，这里就是人工摇光们所生活的那个世界的首都，‘央都圣托利亚’啊。不过，这是为了能让我们看清楚，使用了下级服务器的多边形影像，所以分辨率要低得多，而且是将显示速度放慢到千分之一来播放的。”
“圣托利亚……他们甚至产生了这样的固有名词吗？这个世界有名字吗？”
凛子无意中问的这个问题，不知为何让菊冈的脸上露出了一些害羞的表情，然后他干咳了一声回答道：
“有是有……不过，那不是摇光们自己起的名字，而是在计划最开始我们所使用的代号，直接在内部流传了下去。这个世界的名字，叫‘UnderWorld’。”
“Under……World。”
这个貌似取自《爱丽丝梦游仙境》的名字，凛子早就从明日奈那里听说过了，但她可不知道这名字还用在了“那个世界”里。恐怕比嘉他们取这个名字的含义，不是“地下世界”，而是“现实的下级世界”。然而从监视器上放映出的都市充满着奇幻的美感，简直会让人以为置身于天国。
像是感觉到了凛子的感想似的，菊冈开口说道：
“这座都市确实很美丽。我也认为能从我们最早给予他们的那些朴素农家小屋发展出如此发达的建筑技术，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但是……要我来说的话，这个城镇实在过于美丽也过于井井有条了。道路上没有一片垃圾，没有一个小偷，当然也不曾发生过一起杀人事件。这一切，全都是因为没有任何一个人，想要违背远处那个‘公理教会’所定下的严格律法。”
“所以，这到底哪里有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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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子皱起眉头又问了一次。菊冈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闭起了嘴，像是在寻觅着此时应该说的话。比嘉也是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完全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反倒是之前一直保持沉默的明日奈，打破了在这宽广的第一控制室中弥漫的寂寞。这个此时此地最为年少的高中女生，以压抑着感情的平静口吻，如同耳语一般地说道：
“那样的话，菊冈先生他们可是会很头疼的，神代老师。毕竟，这个巨大计划的最终目的，可不是单纯为了制造适应性高的自下而上型人工智能……而是要制作能在战争中杀死敌方士兵的AI。”
“什……”
凛子、菊冈以及比嘉露出了各自不同的惊愕表情，明日奈的视线挨个从他们的脸上看过之后，继续开口说道：
“我在来这里以前，一直在思考……为什么菊冈先生，也就是自卫队会想要制造这么发达的人工智能。很久以前，我和桐人就已经在推测，菊冈先生之所以会对VRMMO有兴趣，恐怕是因为这种技术可以用在警察与自卫队的训练上。所以，我最初的想法是认为制作人工智能可能也与此同出一辙，是要让他们在训练时扮演敌方军队。但是……仔细一想，在VR世界里训练的话，对现实不会造成任何危险，只要将人类分成两队来战斗就可以了，我们也经常这样打模拟战的。”
她停下了话语，环视着周围的机械群与正面的大监视器。
“而且，如果只是要开发训练程序的话，这个计划也过于庞大了。菊冈先生，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进行，但你应该已经在考虑‘下一步’了吧？你要让在虚拟世界里成长起来的AI，进行真正的战争。”
被少女那清澈的眼睛紧盯着，自卫队官员的脸上一瞬间露出了惊愕的表情，但随即他就将其隐藏在了那蕴含着谜团的扑克脸之下，露出了无声的微笑。
“从一开始就在进行了。”
他那柔和的声音里，蕴含着犹如钢铁的坚韧。
“将VR技术改用到军事训练上的思路，早在完全潜行技术被开发出来之前，还在使用头戴显示器和传感器的时代就已经开始研究了。当时美军开发出来的老古董，现在还留在市谷的技术研究总部呢。五年前，在那个名为NERvGear的机器公布出来时，自卫队和美军已经同时开始开发它能用的训练程序了。但是，在我参加不久之后开始的SAO封测后，我就改变了想法。在这个世界，这种技术中，蕴含着更大的可能性，足以将战争的概念从根本上改变。那一年的年末，发生了SAO事件后，我主动申请被借调到总务省，加入了对策小组，一直在最前线关注着事件。这一切，都是为了能够完成这个项目。在经历了五年的时间后，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
两人的对话已经向着完全预想不到的方向进行，让凛子暂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好不容易才整理好混乱的思绪，从干渴的喉咙里挤出话来。
“伊拉克战争的时候，我还只是个小学生，但当时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在当时的报道上，充斥着美军遥控着小型无人飞机和小型坦克攻击敌人的影像。就是那样的东西吗？你的想法就是在那些东西里搭载AI，制造出能够自行攻击敌人的武器？”
“不只是我。这类研究在各国，尤其是美国内部，已经持续研究了许多年了。虽然对明日奈来说可能是个痛苦的记忆，不过……”
菊冈说到这里，话语微微停顿，看向明日奈，在确认她现在很冷静之后才继续说了下去。
“你还记得将你监禁在虚拟世界，以许多SAO玩家当成实验品的须乡伸之，准备带着自己的研究成果，将自己卖给美国的企业吗？他所接触的那个格罗简微电子公司，是VR领域的一流企业，但这也不过是吸引人与它进行非法交易的障眼法，实际上它是偷偷研究如何将完全潜行技术转为军用的傀儡公司。美国的军需产业界现在最看重的，就是刚才神代博士提到的无人武器。其中尤其受人瞩目的是一种飞机——无人航空载具，简称‘UAV’。”
比嘉不用他吩咐，就机灵地操作起鼠标，再次切换了监视器上的显示内容。这次出现在屏幕上的，是一架机体瘦长，从躯干上伸出好几枚机翼的小型飞机。机翼下吊着几个像是导弹的圆筒，整个飞机上一个窗口都没有。
“这是美国正在使用的无人侦察轰炸机。因为不需要驾驶舱，所以体积很小，再加上其追求隐形性能的外形，让它几乎不会在雷达上留下痕迹。它的上一代机体，是由位于远方的操纵者看着屏幕然后使用脚踏板和操纵杆来让其飞翔，但是这东西就完全不同。”
画面随着他的话而改变，显示出了一个像是驾驶员的士兵。但整个身子都坐在躺椅之中的士兵，双手依然轻轻地搭在扶手上。而他的头，则被凛子也非常熟悉的流线型头盔——NERvGear所覆盖。虽然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外壳的上色和细节形状有些不同，但很明显是同一机型。
凛子向旁边的明日奈瞟了一眼，只见她的表情已经僵硬，瞪大了双眼看着屏幕。在凛子收回视线的同时，菊冈再次开始了他的解说。
“在这种状态下，操纵者将在虚拟的驾驶舱内，如同实际乘坐在飞机上一样操纵飞机，可以侦查敌军，也可以发射导弹。但是问题在于，它依然要使用电波来进行遥控，所以遇到ECM也就是电子干扰的话，它是非常脆弱的。十多年前有这么一件事，美军入侵中东某个国家的侦查型UAV因为受到了干扰而迫降，最后被人捕获。当时让人紧张得以为要开战了呢。”
“于是才需要人工智能……是这样的吧？为了让这架飞机能自行活动……”
菊冈将视线从监视器移回到凛子脸上，缓缓地点了点头。
“最终目的，是达到能在近距离缠斗中将人类驾驶员驾驶的战斗机击落的水平。虽然如果给予现阶段的人工摇光一些适当的成长程序后，也可以做到这一点，但却有一个很大的问题，那就是如何让这些没有肉体的士兵理解‘战争’这个概念……原则上来说，杀人是邪恶的，但是在战争时，杀死敌方士兵也是无可奈何的。这种矛盾的思考，现阶段的人工摇光们是无法接受的。对他们来说，律法是一种不能有任何例外的东西。”
自卫官将眼镜的鼻梁架向上推了推，两道眉毛中间挤出了深深的皱纹。
“我们为了试探UnderWorld居民们的守法精神，进行了一种‘超负荷试验’。具体来说，就是选择了一个孤立的山村，让农田里的作物以及家畜死去七成，村子的所有成员都陷入了无法过冬的状况。为了让村子这个整体能够存活下去，就必须‘舍弃’一部分村民，不平均分配食物才行，也就是说，他们必须背弃禁忌目录里的禁止杀人条款。但是，结果是……他们选择了将那微薄的收成，平均分配给村里从老人到小孩的所有人。在春天到来之前，他们所有人都饿死了。他们已经变得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都无法背弃法律与规则，不管这将会导致多么悲惨的结果。也就是说……如果要把现阶段的他们当成驾驶员搭载到武器上，那么就必须给予他们一个‘人类是必须杀死的生物’这样的第一原则。但这样会发生什么样的状况，就连我们也无法想象了……”
自卫官将从浴衣袖子里伸出的粗壮手臂叉在胸前，无力地摇着头。
但凛子不由得不去想象——想象和现有的战斗机外形完全不同的无人战斗机组成了编队，以导弹和机枪子弹将人类不分士兵与平民屠杀殆尽的光景。她不由得用手掌摸了摸起了鸡皮疙瘩的手臂。
“开什么玩笑，怎么能允许发生这种事？为什么不惜冒这种危险也要给武器搭载AI？虽然有点限制，但是遥控不是挺好的吗？不对，说到底……我觉得我是根本无法接受无人武器这种东西的。”
“嗯，你的想法我也不是不能理解。我在第一次看到美军那搭载了大口径狙击枪的无人车辆时，也不禁会觉得荒诞。但是……起码对那些先进国家来说，武器的无人化已经是无法抗拒的时代要求了。”
菊冈现在的神态如同世界史教师，他竖起一只手指继续对众人“讲课”。
“那么，我们先以世界第一的军事大国——美国为例子进行说明吧。那个国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里总共失去了四十万名士兵，但尽管有这么多的士兵战死，当时的罗斯福总统依然得到了国民的狂热支持，直到他因脑溢血而死为止，他在最高权力者的宝座上坐稳了四个任期，前后有十三年之久。虽然我不喜欢时代精神这个词，但是在八十年前，大家都认为不管死了多少士兵，只要能够胜利就是好事，这正是那个时代的精神。”
然后他那壮硕的拳头上又无声地竖起了第二根手指。
“然后是越南战争。当时以学生为中心的反战运动在全美广泛展开，约翰逊总统最终不得不宣布放弃连任竞选，而到那时才出现了六万个战死者。在意识形态的大旗之下，士兵们被不停地派到战场去送死。但是，在以冷战为名的漫长虚伪和平之中，国民感情也开始慢慢发生着变化……然后随着苏联的崩溃，一个时代就此结束。美国在失去了苏联这个敌人之后，为了维持已经深深植根于国家构成中的复合型军工产业，开始掀起针对恐怖主义的战争。”
菊冈举起第三根手指，继续滔滔不绝地讲述。
“然而，在这个战场上，已经没有了能让国民接受士兵战死的大旗了。在本世纪初期爆发的伊拉克战争中，美军的战死者大约只有四千人，但是这个数字已经让当时的小布什政权产生了巨大的动摇。虽然也有其他因素存在，但事实是当小布什下台时，他的支持率已经跌至历代总统中的倒数第一名。而支持他的共和党所派出的总统候选人麦凯恩，理所当然地败给了向民众承诺要从伊拉克完全撤军的民主党候选人奥巴马。也就是说……”
菊冈放下手，歇了一口气后，为他漫长的讲解做出了总结。
“也就是说，这个时代的战争，已经不容许让人类去作战了，但是那个国家却无法阻止众人对战争——或者说是国防预算这块大蛋糕进行分配。从结果上来看，今后的战争，将演变成无人武器对人类，或者是无人武器对无人武器的形态。”
“美国的情况我已经知道了，至于能不能理解现在就先不谈。”
为了不流血的战争而开发的无人武器——这种想法不由得让凛子心中的厌恶感进一步加强。她微微点了点头，再次狠狠地瞪着菊冈质问道：
“不过，为什么你身为日本的自卫官，却要参与到这种愚蠢的开发竞争里来？还是说，在‘RATH’里进行的研究是由美军所主导？”
“怎么会呢！”
菊冈难得大声出言否定。但是他马上又恢复了平常的微笑，夸张地张开双手。
“准确来说，我就是为了躲避美军，才会跑来漂泊在这大海上，因为本土的基地对他们来说根本没有秘密。至于我为什么如此地执著于自动型无人武器的开发……这个理由要说明起来可不简单。这就如同你去问茅场先生他为什么要创造SAO一样，不过即使我这么说你也是不能接受的吧？”
“那是当然的了。”
凛子冷冰冰地回答。菊冈露出了一个大大的苦笑，耸了耸肩膀。
“抱歉，我刚才说的话有失妥当。这个嘛……最大的理由，应该就是现在的日本自己拥有的防卫技术基础实在太过薄弱了。”
“防卫……技术基础？”
“你可以把它理解成从零开发并生产一件武器的能力。不过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日本不被允许进行任何武器出口。而对那些制造厂商来说，因为要花费巨额的开发预算，如果交易对象只有自卫队的话，那点利益他们是看不上眼的。结果就是，最新的装备只能从美国方面购买，最好的情况也不过是进行共同开发。不过，这该怎么说呢……这不过是空有共同的名号，实际上还是单方面的东西。”
自卫官整理了一下浴衣的领子，然后叉起手，以带着苦涩的口气继续说明。
“比如说，现在配备的支援战斗机，是和美国共同开发的产品。但实际上，只是他们一直隐藏着自己的东西，然后单方面掠夺日本厂商的尖端技术而已。至于买来的武器我就不用说了，先前购入的最新型主力战斗机，居然被偷偷卸掉了堪称其大脑的控制软件。去找美军抱怨，他们会告诉你：‘你们能得到一星半点我们赏赐的技术就该谢天谢地了！’……好吧，一谈到这种事情我就光顾着抱怨了……”
菊冈再次苦笑了一下，坐到了控制台上交叠起双腿，摇晃着挂在脚尖上的木屐。
“对这个现状，我们一部分自卫官，以及国防产业相关的中小厂商里一部分年轻技术人员从很早以前开始就抱有强烈的危机感了。像这样永远依赖美国来提供我们的国防技术核心真的好吗——这是我们共同的疑问。应该说，这种危机感正是建立RATH的原动力。随便什么都好，我们需要的只是一项日本独有的科技，这就是我们唯一的想法。”
菊冈这“感人肺腑”的话语，到底有多少是可信的呢？凛子抱着这样的想法，紧紧地盯着那双在黑框眼镜下闪光的细长眼睛。但自卫官的眼睛，依然如同黑色的镜子一般，完全不会暴露出其内心的想法。
凛子移动视线，看向坐在菊冈旁边的比嘉健。
“比嘉你参加这个计划的动机也和他一样吗？我还真不知道你有这么强烈的国防意识呢。”
“这个嘛……”
比嘉健像是对凛子的话语感到害羞似的挠着头。
“该怎么说呢，我的动机其实很个人化啊。我在韩国的大学里读书的时候，有一个铁哥们儿，但他在服兵役的时候被派到了伊拉克，死在了人体炸弹的恐怖袭击中。然后我就想……哪怕无法让战争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最起码也要让战争不再死人……这个理由很孩子气吧。”
“但是，那位自卫官先生可是在考虑让无人兵器成为自卫队独占的技术哦？”
“不，虽然在菊先生面前说这话不大好，但技术这种东西压根不是能长时间独占的。这位大叔应该也很清楚的，他的目的不是独占，而只需要能够先行一步……是这样吧？”
比嘉直截了当的话语让自卫官再次露出了今天不知道第几次的苦笑。就在此时，一直默默听着三人谈话的明日奈，用她那悦耳却又冰冷通透的声音说道：
“你们这种伟大的理念，从来没有对桐人提起过，对吧？”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菊冈似乎有点疑问，但明日奈以没有丝毫动摇的视线直直盯着他。
“如果你们和桐人提过的话，他是绝对不会帮助你们的。在你们的对话里，欠缺了一个最重要的视角。”
“是什么？”
“人工智能们的权利。”
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菊冈的眉毛迅速皱起。
“不，虽然我们确实没有和桐人提到过刚才那些话，但那只是以前一直没有这个机会而已。他可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现实主义者吧？不然的话，他是不可能通关SAO的。”
“你还真是不懂。如果桐人发现UnderWorld的真相，一定会对它的管理者感到非常气愤。对他来说，自己所在的地方才是现实。他从来没有考虑过什么虚假的世界和虚假的生命的问题……所以他才能通关SAO。”
“我不明白。人工摇光可没有生物意义上的肉体，这不是虚假的生命又是什么？”
明日奈的眼睛里浮现出一丝悲伤——不，这更类似于对眼前这些成年人的怜悯，缓缓地继续说道：
“即使我说了，到头来你们也未必能够理解……在艾恩葛朗特第五十六层的一个城镇里，我对他也说过和你刚才那些言论相似的话。当时有一个我们竭尽全力也无法打倒的魔王，为了打倒它，我提出了以NPC——也就是以AI为诱饵的战术，但是桐人却说这样是绝对不行的。他说NPC也是有生命的，肯定能找到其他的办法解决。我那个公会的人都在笑话他……但是，到头来他才是正确的。哪怕人工摇光是那种保存在量产媒介里的仿造品，对于这种将他们制造成战争道具去自相残杀的事情，桐人是不会帮忙的，绝对不会！”
“你想说的事情我们并非不明白。的确，人工摇光们和我们人类有着同等的思考能力。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们确实是有生命的，但这是一个优先顺序的问题。对我来说，十万个人工摇光的生命都远比一个自卫官的生命要来得轻。”
在凛子看来，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争论。人工智能是否有着人权——在真正的自下而上型AI被公布的那一刻起，整个世界都会对这个命题议论上许多年，而且绝对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得出结论的。
就连凛子也不知道自己将会作何感想。身为科学家的现实主义告诉她，复制出来的灵魂不是生命。但同时，另一个自己依然会去思考“那个人”会怎么说。如果去问那个总是遥望着“不属于这里的某个地方”，最后终于亲手将其创造，随之一去不回的人，他会怎么说呢？
凛子像是要制止自己被这种思考带回过去似的，开口打破了室内的沉默。
“话说回来，为什么需要桐谷同学呢？为什么不惜冒着泄露你们最大秘密的危险也要找他？”
“对哦，我就是为了说明这件事才提到那些的，结果因为绕了太大弯子结果自己给忘了。”
菊冈像是为了逃脱明日奈那带有磁性的视线似的笑了笑，然后咳嗽一声继续说明道：
“为什么UnderWorld的居民不会去违背禁忌目录呢？这到底是被保存在光立方的摇光本身拥有的构造问题，还是在成长过程中出了什么事情呢？对此我们讨论了很久。如果是前者的话，那就必须从设计阶段开始重新制作保存媒体，而如果是后者的话那也许还有可以修正的余地。于是，我们进行了一个实验。我们挑出了一个工作人员，也就是真正的人类，把他的记忆全部封锁，回到了儿时，然后让他在UnderWorld里成长。我们打算以此来确认其行动模式是否与人工摇光们完全相同。”
“这……这么做的话，受试者的大脑不会出问题吗？这可是重新进行一次人生啊……记忆领域不会出现不足吗？”
“没有问题。刚才说过了吧，摇光的容量足以容纳一百五十年左右的记忆，不过我们并不清楚为何它会有着如此过剩的功能……我不由得想起，根据《圣经》的说法，在诺亚那个时代，人类可以活几百岁。总之，说是成长，其实最多也就是到十岁左右。只是要知道能不能违背禁忌目录的话，这样就已经足够了。当然，因为在里面的记忆也再次被封锁了，所以当他回到现实的时候，依然保持着和进入STL前相同的状态。”
“那，结果呢？”
“我们从工作人员里找出八个受试者，把他们放到UnderWorld里各种各样的环境下进行成长实验。结果……应该说是很惊人，直到成长到十岁实验结束的一刻，完全没有人违背禁忌目录。甚至说和预想的刚好相反……和人工摇光的孩子相比，他们的活动性要更差，甚至讨厌外出，显示出了难以融入环境的倾向。我们推测这是因为他们感觉到了不协调。”
“不协调？”
“虽然现实中的记忆被封锁，可并没有被消灭。因为消灭掉的话，他们就无法回归现实了。也就是说，并非是‘知识’，而是以身体的活动方式为代表的‘本能’，在阻止着受试者融入UnderWorld。再怎么真实，它毕竟还是用TheSeed创造出的虚拟世界。你们如果进去的话就知道，和现实世界的动作在感觉上还是有一些微妙差距的。就和我第一次使用NERvGear，体验SAO封测时感觉到的不协调感一样。”
“是重力感的原因。”
明日奈简洁地说。
“重力？”
“不同于视觉和听觉信号，对于感觉重力和平衡的部位所进行的研究滞后了很多。以视觉为首的大部分信号，都需要依托于由我们的大脑补充的重力感，所以不习惯的人会无法顺利活动。”
“对，就是这个习惯。”
菊冈打了个响指点头说道：
“在做了许多实验后，我们终于发现，需要一个习惯在虚拟世界内活动的受试者。还不能只有一周或者一个月，而是需要以年为单位的经验。然后你们应该知道我请全日本最适应虚拟世界的人来帮忙的理由了吧。”
“等等。”
明日奈再次以僵硬的声音打断了菊冈的话。
“难道说，那就是桐人曾经说过的‘三天连续潜入’？但是，桐人当时对我们说，因为FLA的功能最大只有三倍，所以内部时间也只有十六天。你们骗了他？其实是十年？”
她那锐利的视线，让菊冈和比嘉露出了很尴尬的表情低下头去。
“对不起，这件事是六木本支部的失误。因为我的指示是要彻底隐瞒加速倍率……”
“那就更恶劣了！为了你们的目的把桐人的灵魂寿命用了十年，要是导致他治疗失败的话，我绝对饶不了你们！”
“虽然我不想找借口，但是我和比嘉也为实验提供了二十年以上的灵魂寿命。不过，桐人所给的这十年所得到的成果，远比所有工作人员消耗的摇光寿命换来的还要多。”
“也就是说，他在UnderWorld的成长过程中，做出了违反禁忌目录的行动吗？”
凛子不由得插嘴问道。菊冈露出了一个微笑，大大地摇了摇头。
“严格来说并非如此。但是，可以说结果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桐人从幼儿期开始，就显示出了完全不同于其他受试者的旺盛好奇心与活动性，多次做出了差点就违反禁忌目录的行动，因此受到了惩罚。当然，如果他的摇光触犯了禁忌，也只是显示出人工摇光的构造上有缺陷，那没什么好高兴的。即使如此，我们依然密切地观察着他的行动。在内部事件经过了七年左右，比嘉注意到了一个让人很感兴趣的事实。”
比嘉接着菊冈的话往下说道：
“没错。原本从道义和保密方面出发，我是很反对桐谷同学参加这个实验的。所以在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不得不佩服菊先生的慧眼。我们将禁忌目录每个条款的重要性进行数值化，以此来查看每个居民们有多接近违反禁忌的那条线。然而桐谷同学……内部是叫桐人来着……与他一起行动的两个身为人工摇光的少男少女，其违反指数突然开始增大了。”
“咦？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桐人在现实世界的记忆与人格被封印的状态下，对他身边人工摇光的行动造成了强烈的影响啊。说得更直白点就是，他的调皮传染给了其他的孩子。”
凛子发现，听到比嘉的这个比喻后，明日奈的嘴角露出了几乎微不可查的一丝笑容。恐怕对明日奈来说，这是一个很容易想象的情景。
“即使是现在，我们依然没有完全判断出为何人工摇光不会违反被赋予他们的规则。恐怕这是光立方在构造上的原因吧，但是我们已经不再将其作为最优先课题了。我们不需要全面解决问题，只需要一个例外。只要能得到一个拥有‘规则的优先顺序’这种概念的真正高适应性人工智能，接下来只要将其进行复制加工，就能得到一定的成果了。”
“这种想法我可不怎么喜欢呢。不过，很多时候，都是用这种手法达成的突破。”
轻轻叹了口气后，凛子催促比嘉继续说下去。
“然后呢，得到那个例外了吗？”
“我们确实曾经得到过。和桐人最为接近的某个少女，在实验即将结束的时候，终于违背了禁忌目录，而且是‘入侵禁止进入的领域’这样严重的违背。之后我们检查过记录，发现在少女的视野范围里，有一个人工摇光死在了禁止地址内，恐怕她是想去救人吧。明白了吗？也就是说，在这个少女心中，他人的生命优先于禁忌目录，这就是我们所追求的适应性。不过，这和兵器实用化所要求的‘背弃伦理而杀人’完全相反，显得很讽刺就是了。”
“你们刚才说的是‘曾经’，对吧？”
“啊……嗯。这种事情有点不好意思说就是了……可以说是一颗宝石曾经落到我们手中，我们却来不及将它握住……”
比嘉耸拉下肩膀，不停地摇着头。
“之前也说过，UnderWorld里的时间流速，足足有现实的一千倍之多。因此我们也无法从外部进行实时监测，只能将记录下来的现象进行切片，说直白点就是让多个操作员去检查缓慢的重播。所以导致了必然会和内部的时间有极大的延迟。我们在发现这个少女违反了禁忌目录的时候就停下了服务器，准备将保存着她那个摇光的光立方进行物理性弹出操作……但那时内部事件已经过去了快两天。而让人惊讶的是，公理教会在短短的两天里就将少女带到了央都，对摇光进行了某种修正。”
“修……修正？你们给观察对象赋予了这么高的权限？”
“那当然不可能……原本应该是这样的。为了维持秩序，我们给UnderWorld的所有居民都设置了某种权限等级。等级高的居民能够使用被称之为‘神圣术’的系统连接权限，但哪怕是拥有最高等级权限的公理教会主教们，最多也只能对寿命进行操作而已。但他们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找到了一些漏洞……算了，详细过程的话等下我给你看原始数据，也就是‘爱丽丝’在过去和现在的禁忌违反指数。”
“爱丽丝？”
明日奈猛地抬起头来，嘴里低声重复着这个词。凛子在事前也知道了这个单词的含义，可以说，它就是菊冈和比嘉所追求的“高适应性人工智能”的代号。
菊冈像是察觉到两人的疑问似的点了一下头。
“没错，那就是经常和桐人以及另一个少年在一起的那个问题少女的名字。原本，UnderWorld里的居民们，名字几乎都是那种让人以为是随机组合出来的奇怪名字。然而在知道这个少女的名字是爱丽丝的时候，我们被这个可怕的偶然吓了一大跳。因为，包括RATH这个组织在内的一切计划的基础，都是来自于一个概念，而爱丽丝正是它的‘名字’。”
“概念？”
“人工高适应性智能自动生命，ArtificialLabileIntelligenceCybernetedExistence”，取其首字母就是A，L，I，C，E……我们的终极目的，是将被封在光立方里的光量子云全部合而为一，形成“爱丽丝”。工作人员们都将其简称为‘爱丽丝化’。”
即使说出了这么大的一个秘密，二等陆佐菊冈诚二郎脸上依然带着充满谜团的笑容。然后他开口说道：
“欢迎来到我们的‘Alicization计划’。”（注：此处通过菊冈之口点出了作为UW新篇章的关键字“Alicization”一词的来历，首先是将Alice加上表示“XX化”的后缀ize，变成表示“爱丽丝化”的动词Alicize，然后加上表示“XX的结果”的后缀tion变成了名词Aliciz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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