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囚犯与骑士 人界历380年5月 3
然而我没想到，门后是一个宽广又深邃的空间。
“哇啊啊啊啊?!”
我发出了超级难听的惨叫，在空中前滚翻三周，随后背部砸在了略微有些弹性的地面上，接着猛地弹了起来，一屁股坐到了地面上。
随后，尤吉欧也经过了相似的状况掉到了我身边。两人一起狠狠地摇了摇头，等平衡感恢复之后，才心惊胆战地观察起周围来。
“咦？”
尤吉欧发出了表示讶异的奇怪声音，我可以理解，毕竟，我们刚才确实是穿过了开在蔷薇园栅栏上的门。那么，门后应该也是刚才的迷宫才对。
但是，我们现在坐着的地方，是一个被老旧的木板覆盖了墙壁与天花板，地板也同样铺着木头的走廊。落下来的时候感觉到的弹力，就是来自于地上铺的木板。如果和蔷薇园一样是铺着石板，想必天命已经减少一些了。
我前方这段走廊长十米左右，温暖的橙色光芒在走廊尽头处摇曳着。就连周围的空气也不再像刚才那样带着晚上那种冰冷与潮湿，而是充斥着一种会让人联想到故纸堆的干燥气息。
就在我思索着这里是什么地方时，背后上方传来了“咔嚓”的金属响声。我回过头去，发现面前是一段陡峭的楼梯，而在楼梯的上方，有着一扇小小的门以及一个矮小的人影。
我甚至都忘记了被鞭打的胸口与被射穿的右脚传来的痛觉，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谨慎地爬上了木制的楼梯。眼前的这道门，在我进来之前的确是青铜制的栅栏门，但是现在却和墙壁与地板一样是木制的。而且和走廊上那种苍老古旧的感觉不同，只有这扇门是由全新的白木制成。
在距离顶端还有三级的地方，那个在门前背对着我的人影突然举起右手，制止了我继续上前。这个人的手上拿着巨大的黄铜钥匙串，看起来像是刚从门上那个同样巨大的锁孔里拔/出/来/的样子。几秒钟前听到的金属音，想必就是这个人给门上锁的声音吧。
“那个……”
就在我想问“这里是哪里？你到底是谁？”这样的问题时，突然听到了一种声音。就在关起来的门后，传来了像是某种又小又坚硬的生物在爬来爬去的声音，让我的小臂上顿时起了鸡皮疙瘩。
“被探测到了啊。这扇后门也需废弃。”
神秘人低声嘀咕了一下，又挥了挥右手，像是在把我赶下去似的。我只能无奈地中止了提问，再次回到了走廊上。我来到已经站起来的尤吉欧身边后转过头去，正好看到那个人走了下来。
周围没有灯具，唯一的照明就是走廊尽头那昏暗的灯光，让人只能稍微辨认出轮廓。这个人的头上戴着一顶巨大的帽子，矮小的身子上穿着魔法师风格的长袍。右手拿着钥匙串，左手则是一把比其本人还要高的手杖。
那把手杖——或者说是魔杖，像是要赶我们走似的挥了挥，同时一道声音传来。
“好了，还不速速前进！此处要连同整个通道一并废弃。”
声音怎么听都是出自一个幼小的少女，但却不知为何比修剑学院的阿兹莉卡老师要更加有威严感，让我和尤吉欧慌慌张张地向灯光处走去。很快我们就穿过了一段短短的通道，来到了一个奇妙的地方。
这是一个非常宽广的正方形房间。墙壁上挂着好几盏油灯，里面点着色调温暖的火焰。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像是家具的东西，只有正面的墙壁有着一扇厚重的木门。
而其他的三面墙壁，连接着十多条和刚才那个地方相似的走廊。我向旁边那条走廊里窥探了一下，看到在尽头也同样有着楼梯与小门。
看到我与尤吉欧正在四处张望，在我们身后走来的长袍少女一个转身，用魔杖指向走廊。
“嘿！”
随着一声有些可爱——但用词有点像是老年人的低喝，她挥舞了一下手杖。
本以为今天已经没有事情能让我们吃惊了，却没想到接下来的现象依然让我们吓得魂飞天外。随着一声声轰鸣，通道左右的墙从深处开始依次向外推出，然后结合在了一起。
不过短短数秒，长达十米的走廊就已经完全封闭，最后是上下左右伸出板状物组合到一起，眼前就只剩墙壁了。刚才还存在于眼前的走廊已经连一点凹陷都不剩，消失得干干净净。
如果是神圣术造成的，那这也算是相当大规模的高等术式了。要移动那么大质量的物体，想必需要相当长时间的术式咏唱与高等级的系统访问权限才是。但是让人惊讶的是，神秘的少女不过就是喊了一声“嘿！”就做到了这一切。甚至就连“Systemcall”这么一句都没有说，在学院的课程里有提到，那可是一切神圣术都必须加上的起始句。
“哼。”
那个女孩子鼻子轻轻一哼，若无其事地将魔杖往地上一顿，然后才转身看向我们。
在光线充足的情况下重新观察，才发现她是一个如洋娃娃一般可爱的少女。黑色的长袍有着天鹅绒的光泽，再加上同样材料做成的大帽子，与其说她是魔法师，不如说更像是一个老学者。但是帽子边缘处露出的栗色卷发以及牛奶色的肌肤，则绽放着青春的光芒。
而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是少女的眼睛。在鼻梁上那对圆框眼镜的后面，长长的睫毛下，那双与头发同样颜色的眼睛，让人感受到一种足以令人叹服的知识与智慧。看着那双眼睛，就会感觉被吸入了无底的深渊，完全看不出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不管怎样，这个少女将我们从整合骑士的攻击中救了出来，因此我低下头，先向她行了个礼。
“嗯……感谢你救了我们。”
“现在尚不知你们是否有这样的价值。”
这就是所谓的不假辞色吧。根据在旅行时得来的经验，对于第一次见面的人，还是让尤吉欧来负责交涉，才会得到比较好的结果，于是我用手肘戳了戳他，把他推上前台。
尤吉欧在我的催促下走上前去，低下了还湿漉漉的头行了一礼，首先做了一个自我介绍。
“那个……初次见面，我叫尤吉欧，这个人是桐人。承蒙您的搭救，真是不胜感激。那个……您是住在这个房间里的吗？”
看来我的搭档也是相当混乱了。少女一脸无奈的表情，把鼻梁上的眼镜向上推了推后回答：
“自然无此可能了……随我来。”
她用魔杖敲着地上的石板，向正面墙壁上的那扇大门走去。我们慌忙追了上去，然后就看到她挥了一下魔杖就把门打开了，于是又老老实实地吃了一惊。
我和尤吉欧跟在少女身后走进门里，紧接着就经历了自从进入这个不可思议的空间以来不知第几次的惊讶，茫然地呆立不动。
只因为眼前的景象实在太过出奇了。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那就是——超巨大图书馆。
这个只由“书架和书”构成的世界，宽广得无与伦比。整体是一个圆筒状的空间，墙面上有着好几道楼梯与通道，侧面则是许多巨大的书架。从我们站着的地面到与那如同立体迷宫一般的走廊连接着的天花板，至少有四十米的距离。如果以现实世界的建筑物来对比，那就相当于十层楼高。书架里到底收藏了多少本书，根本无法想象。
再怎么想，我也不认为那个蔷薇园里存在着能容纳这个图书馆的建筑物。我仰视着昏暗的天花板，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这……这里，已经是中央大圣堂的内部了吗？”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少女的声音中似乎混杂着微微的一丝骄傲。
“我已经消除了原来的门，所以，此大图书馆尽管依然存在于大圣堂内部，却已不容任何人进入。除非有我的邀请。”
“大……图书馆？”
尤吉欧还在茫然地四处张望着喃喃自语。
“正是。此处收藏了这个世界自创生以来的所有历史的记录，天地万物的构造式，还有所有被你们称之为神圣术的系统命令。”
……她说的是系统命令？
我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单词，认真地凝视着少女的表情。半开的嘴里下意识地说道：
“你……你到底是……谁？”
随后，少女仿佛是知道了我受到冲击，也明白其中缘由似的露出微笑，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我的名字是‘卡迪纳尔’，过去是这个世界的调整者，现在只是这个大图书馆的一个管理员。”
——Cardinal。
据我所知，这个名称有着三种含义。
第一种，是现实世界的天主教中一种相当高等级的职位。一般翻译成枢机主教。
第二种，是燕雀科的一种鸟的名字。一般翻译成红衣凤头鸟。因为其全身长着和枢机主教的红色法袍相同颜色的羽毛而得名。
而第三种——则是由茅场晶彦开发，用以运营虚拟现实网络游戏的高性能自主程序“CardinalSystem”。最早的版本用在了SAO上，用来对艾恩葛朗特内的货币、道具以及怪物出现几率进行调整，肆意玩弄我们这些玩家。
在SAO被完全攻略后，茅场用STL原型机对自己的脑进行扫描后死去，但是在那之前，他已经对CardinalSystem进行了机能精简，制作成了虚拟现实网络游戏通用开发支持软件“TheSeed”。
茅场生前在电子空间里留下的思考模仿程序以自己的意志，将“TheSeed”在网络上散播开来并生根发芽，对包括《Gungale-Online》在内的许多游戏进行控制。TheSeed的免费公布，我也有在其中出了一分力。但经过了很长一段思考后，我依然没有对“电子茅场”的真正目的得出一个可以接受的答案。那个男人总不会只是单纯地为了给SAO事件赎罪，而公开了这么一个完全免费的开发环境吧……
不管怎样，现在我眼前的这个少女，正是CardinalSystem化为人形后的形态了？
在公理教会得到了极高地位的人工摇光用了“枢机主教”这个名字也是有可能的，但是，这个少女刚才的确说自己“过去是这个世界的调整者”。既不是指导者，也不是支配者，而是身为调整者的Cardinal。
但是，为什么CardinalSystem会在这个世界里？难道说UnderWorld是用TheSeed建立起来的吗？就算是这样，这个本该永远处于幕后，身为“神的无形之手”的调整系统，为什么会有了人的形态？和用以咨询与辅助的程序“结衣”不同，Cardinal本身应该没有和玩家对话的功能才对啊。
我茫然地站在原地，心中有无数的疑问在奔腾而过，而站在我身边的尤吉欧也像是受到了什么打击，以惊恐的声音说道：
“所有……历史？四帝国建国以来的编年史，都在这里面吗？”
“不只如此。就连世界被史提西亚神和贝库达神分为人界和黑暗帝国那个时期的创世纪都有保存。”
少女的话语让喜欢历史的尤吉欧像是要晕过去似的，狠狠地摇了摇头。名叫卡迪纳尔的神秘少女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露出了有些恶作剧意味的微笑。
“如何，我等下的话会说得很久，在那之前是否先进食与休息呢？想看的话，就自己去书架上拿好了。想看什么就拿什么，随便你看多少本。”
然后她又“嘿”地挥了挥魔杖，一个小茶几像是被挤出来似的从旁边的地板上浮现出来。桌上的盘子放着一大堆像是三明治、包子、香肠与油炸甜点之类的东西，还冒着蒸腾的热气。
虽然对于只在昨天晚上喝了淡汤啃了干面包的我们来说，这一切对胃简直是一种粗暴的刺激。但尤吉欧似乎对在拯救爱丽丝的战斗中还吃美食看书的行为感到了一丝罪恶感。看到他用一脸纠结的表情盯着我，我只能耸了耸肩，说出了有些像是借口的话：
“对上艾尔多利耶一个人就打得这么辛苦，现在更是打不过那个骑着飞龙拿着弓的整合骑士了。稍微休息一会儿，重新讨论战术吧。这里看起来是个安全的地方，而且我们的天命也减少了许多。”
“甚好。这些东西被我施了术，只需吃下便可迅速治愈伤口。在那之前，你们先伸出右手。”
少女的口气明显不容人拒绝，我和尤吉欧只能老实地伸出依然扣着刑具的右手。她举起魔杖挥了两下，坚硬的铁环就无声无息地断开，连同锁链一起掉到了地上。
尤吉欧摸着时隔几乎两天才重获自由的手腕，还是显得有些纠结的样子，然后突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仔细想来，在和艾尔多利耶战斗的时候，他的头一直被喷泉水淋着，全身更是已经湿透。如果放着不管的话，很可能会陷入名为感冒的负面状态。
“看来你在吃饭之前得先温暖下身子。那条通道尽头有间浴室，虽然颇为狭小，还是先去一趟为好。不管是要吃饭还是读书都等下再说。”
虽然觉得在这里过夜的话也实在太不好意思了，但尤吉欧还是带着歉意点了点头。
“抱歉，那就承蒙您的好意了，卡……卡迪纳尔小姐。那个……请问，创世纪大概是在哪边？”
卡迪纳尔举起手杖，指了指很高的地方里某个特大书架的一角。
“从那段楼梯走上去就是历史之回廊了。”
“非常感谢！那么我先失陪了。”
尤吉欧点头行礼之后，再次打了一下喷嚏，迅速地消失在书架和书架之间的狭窄通道中。
目送着他的背影远去的卡迪纳尔低声说道：
“不过很遗憾，这里保存的创世纪，是由公理教会的最高祭司口述，再由书记官记录下来的虚构作品。”
我压低声音对着少女的那顶大帽子问道：
“那么，这个世界果然不存在诸神吗？不管是史提西亚、索鲁斯、提拉利亚……以及贝库达都是如此？”
“皆无。”
卡迪纳尔的回答显得无比简洁。
“UnderWorld的居民所相信的神话，只不过是教会为了建立支配权而创作并传播开来的东西而已。虽然确实有以诸神之名建立的紧急处理用最高权限账号，但是外部的人类从未登录过。”
她的话解开了我的一小部分疑问。我紧紧地盯着她那焦棕色的眼睛说道：
“你不是UnderWorld的居民吧？而是接近于这个世界的外侧……也就是系统的管理者。”
“正是。然而，你也一样吧，无登录民桐人。”
“嗯，没错。”
自从在这个世界醒来后已经过去了两年又两个月，我终于能够完全确定，这里不是真正的异世界，而是由现实世界的人类制造的虚拟世界。
一阵连我自己都意料不到的强烈感慨涌上心头，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想要问的事情实在太多，让我不知道该先选择哪一个。不过，有一件事必须先确认才行。
“制作UnderWorld的那些人所属的组织名是RATH……拼写是R、A、T、H，对吧？”
“正是。”
“而你是CardinalSystem。控制这个虚拟世界的自律型程序。”
在我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少女的眼睛微微瞪大。
“哦，没想到你连这点都知晓。你在外面也曾接触过我的同类？”
“算是吧……”
何止是接触过。在艾恩葛朗特战斗的两年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可是我终极的敌人。不过现在可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不过……就我所知，CardinalSystem内部并没有这样的拟人化界面。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在这个地方做什么？”
连续的问题让卡迪纳尔也苦笑起来。她一边将冒出来的栗色卷发塞回帽子里，一边用可爱却又老成的声音说道：
“这是一段很长很长的故事了。为什么我会在这个图书馆里将自己隔离出来……为什么会等待着和你的接触……这可是一段长得不得了的故事啊。”
她在一瞬间像是陷入思索之中而闭上了嘴，但很快又抬起头说道：
“尽可能长话短说吧。先吃东西，伤口想必很痛吧。”
虽然之前因为那一连串出乎意料的发展，让我彻底忘记了疼痛，但是在被她指出来后，被艾尔多利耶鞭打的胸口，以及被那个弓箭手射穿的右脚猛然传来剧痛。
我按照她的吩咐，从茶几上拿起一个热腾腾的肉包，张开大嘴啃了起来。那毫不逊色于哥特罗肉包的美味，让我专心地大嚼起来。也不知道里面被添加了什么样的命令，我每吃一口都能感觉疼痛减轻，伤口也渐渐愈合。
“不愧是管理者啊……就连食物的属性都能随意调整吗？”
我感叹地低声说道，卡迪纳尔则是鼻子里哼了一声。
“你搞错了两件事：现在的我并非管理者。而且我能操作的，仅限于这个图书馆内存在的物品。”
然后她转过身去，走进了墙边那条弯曲的通道中。我也慌忙地带上尽量多的肉包和三明治，然后看向另外一边通往浴室的通道。为了防止感冒状态，尤吉欧必须花上很长一段时间温暖身子才行，因此暂时应该还出不来……
“嗯？等等……既然食物能治疗伤口的话，那应该也能防止感冒吧？”
听我这么一说，卡迪纳尔短暂地回过头来，露出了一个坏笑。看来泡澡只是借口，目的是让尤吉欧暂时离开这里而已。
我跟在出乎意料地奸诈的贤者大人身后，经过数个岔道以及上楼下楼，很快就连自己身处大图书馆的哪个地方都搞不清了。我一边走一边很没仪态地吃着东西，在魔法食物快要吃完的时候，前方出现了一个四周都被书架包围起来的圆形空间。中间有一张桌子，两把古典风格的椅子则分别摆在两边。
卡迪纳尔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沉默地用手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于是我遵从她的指示，在椅子上坐了下去。
突然，两个茶杯出现在桌子上。卡迪纳尔拿起自己面前那个杯子喝了一口，慢慢地开始讲述。
“你是否曾如此思考过？这个和平的人工世界，为何会存在Feudalism？”
卡迪纳尔说出来的这个陌生的单词，我花了整整两秒钟才想起来它的含义是“封建制度”。
封建制度，是一种由身为地方领主的贵族，以及册封他们的君王构成的统治体系。总之，就是一种有着皇帝、国王、伯爵或者男爵这种称号，在奇幻小说和游戏中常见——或者说不是这样的作品才比较稀奇——的一种中世纪身份制度。
UnderWorld正是这么一种以中世纪欧洲为蓝本的世界设定，我在之前也对贵族和皇帝的存在没有感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所以，卡迪纳尔的问题，让我非常地疑惑。
“你问我为什么……不是因为创造者们就是这么设计的吗？”
“并非如此。”
卡迪纳尔像是预测到了我的回答似的，小嘴的一角露出了一丝微笑，迅速地否定了。
“创造这个世界的外部人类，不过是准备了最初的一些东西而已。建立起现在这种社会体系的，完全是UnderWorld的本土居民。”
“原来如此。”
确实，这种事情不能让尤吉欧听到。
我缓缓点了点头，然后终于想起应该最早确认的事情。既然她知道现实世界的RATH，也就是说……
“等、等一下，你能和现实世界取得联系吗？有和外侧通信的方式吗？”
面对我激动的询问，卡迪纳尔一脸无奈地否定了。
“蠢货，若是能做到的话，我又何必在这种遍布尘埃的地方躲藏了数百年之久？很遗憾，有那种方法的，只有那个人而已……也就是最高祭司了。”
“是……是吗……”
虽然很在意那个最高祭司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但现在我也只能将这个疑问暂时搁置，带着一缕希望继续追问。
“那，至少告诉我现在是现实时间的几月几日……或者是我的身体究竟在现实世界的什么地方……”
“抱歉，现在的我无法访问系统领域。就算是数据领域，我所能参考的范围也过于狭小。和你在外部认识的那个Cardinal相比，我的力量实在太弱。”
似乎卡迪纳尔对此感到深以为耻，看着她露出那种和同龄少女相似的消沉表情，我不由得感到了歉意，大大地摇了摇头。
“不，光是知道现实世界的存在我就已经满足了。抱歉打断了你的话……嗯，刚才是说到封建制度建立的原因对吧。”
我回到原来的话题，稍微思考了一下后继续说道：
“那是因为……治安的维持，以及生产出来的物品要如何分配，这些都必须要有人监督是吗？”
“嗯。但是，你亦应清楚才是。这个世界的居民从原则上来说无法违背法律。伤害他人，偷盗财物，独占收成等诸如此类的事情无从发生。既从根源上就已经被强制要勤劳与公正，发展成共产主义社会才更有效率才是。像现在这样，人口才十万的世界却已有四个皇帝，还有着上千被称为爵士的贵族，你觉得这种冗余的身份制度是否有存在的必要？”
“十万……”
我第一次知道UnderWorld的总人口数。虽然卡迪纳尔用“才”来形容，但是我反而被这个数字的庞大所震惊了。这已经不再是人工智能的研究，而是对文明本身的模拟了。
但是她也没有说错。一个皇帝统治的居民只有两万五千，这和古代罗马帝国以及法兰克王国比起来实在太少。与其说封建制是因为必要而产生，不如说这是模仿现实而创建起来的。
就在我感到疑惑的时候，卡迪纳尔又说出了一句非常突然的话来。
“我之前说过这个世界不存在神。但在创世的时代——也就是距今四百五十年前，曾经存在过类似的人。在央都圣托利亚还是个小小的村子时……有着四个‘神’。”
“咦，四百五十年？不是三百八十年吗？因为今年是人界历……”
对我这个有些跑题的疑问，贤者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
“刚才已然说过，创世神话乃教会的虚构。就连现在这个历法的起点，也不过是后世所建立的罢了。”
“是、是这样的吗。那么……你说的是四个‘神’来着？他们都是人类……也就是建立这个世界的RATH工作人员吧？”
看来这次我做出了正确的回应，卡迪纳尔露出微笑点了点头，说道：
“呵，看来你也推断出来了。”
“这个世界不是先有蛋，而是先有鸡。必定有人养育了最初的人工摇光……不然的话，就无法说明这里为何会说并且书写日语了。”
“这是很有条理的推断。事实也正是如此。在最初……我还是个没有意识的管理者时，四个外界之人来到这片土地，建立起两间农舍，各自养育了八个‘孩子’。那四个人教会了他们语言、农作物的种植、家畜的饲养等等……甚至还有善恶的伦理观念，成为了后来禁忌目录的基础。”
“真是名副其实的神啊……责任真是重大。他们的一句无心之言，也能够影响人类社会的未来吗？”
对我这句“无心之言”，卡迪纳尔以非常认真的表情点了点头。
“正是如此。我是在被禁闭在这个图书馆之后，才进行了这些思考，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为何在这个世界存在着原本不需要的封建制度？为什么会存在着禁忌目录这种超出常理的法律体系，以及钻这个体系的漏洞，以此获得利益与快乐的贵族？能解答这些疑问的答案，可以说只有一个。”
少女推了推小小的圆框眼镜，以严肃的声音说道：
“可以得知，‘最初的四人’可以说漂亮地完成了自己被赋予的困难使命，并且他们有着人类之中最高等级的智慧。同时，从他们对UnderWorld的居民们赋予了与生俱来的善良本性这点来看，他们在道德上想必也是值得尊敬的人。但是，并非四人都是如此。”
“你说什么？”
“四人中有那么一个尽管智慧出众，却心术不正之人。可以说他正是所谓的‘污染源’，被他养大的孩子里，有那么一两个人被他所污染了。尽管他可能并非有意如此……但是本性却无法彻底隐藏。他给他的孩子们传达了占有欲与支配欲等自私欲望，而他的孩子成为了现在支配人界的贵族与皇族，以及公理教会上级祭司的祖先……”
心术不正……之人？
也就是说，一部分贵族所拥有的邪恶，是来自于RATH的核心工作人员之一？
这种邪恶在精神上不断遗传，最终诞生了莱欧斯·安提诺斯以及温贝尔·吉泽克这样的人吗？
我突然全身发冷。现实世界的我，是处于毫无意识的状态，在不知存在于何处的RATH总部与STL连接着。一想到在我的身边，有那么一个和莱欧斯相同的人在徘徊，我就不寒而栗。
那个人是我认识的人吗？我回想着记忆中那些RATH工作人员的脸，但是也只想得起主任研究员比嘉健，还有就是将我介绍到RATH的神秘公务员菊冈诚二郎。当然，在六本木的RATH支部里我还见过其他几个工作人员，但是脸和名字都很模糊，完全想不起来。毕竟，按照我的主观时间来算，在RATH打工已经是两年多前的事情了。
问题在于，那只是一个私心与欲望比较强的人，还是一个隐藏着什么目的潜入RATH的人呢？比如说盗取研究成果，将其转手倒卖，或者是……将其破坏呢？
“卡迪纳尔……你知道那‘最初的四人’都叫什么名字吗？”
遗憾的是，少女缓缓地摇了摇头。
“要知道这一点，需要对全部系统领域的访问权限。”
“算了……抱歉，一直对你问同样的问题。”
反正现在即使知道名字了也什么都做不了。倒是和外部取得联络的必要性再次加强了。
我靠在椅背上，喝了一口散发着甘甜香气的茶后，回到了原来的话题。
“原来如此……UnderWorld人里，有那么一部分人拥有着支配欲，而他们会变成特权阶级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这就好像鹿群里混进了狮子一样。”
“也如同无法删除的病毒程序一样。在这个世界里，父母生下孩子的时候，不只会遗传外形，就连性格也会遗传下来。那些经常和平民通婚的下级贵族，其利己心已经淡薄了很多，不过……”
卡迪纳尔的这句话，让我想起了六等爵士罗妮耶与蒂洁，她们就有着让人肃然起敬的正义感与博爱之心。
“也就是说……如果一直是贵族之间的婚姻，就会让私心保存下来吗？”
“然也。其代表便是四皇帝家，以及教会的上级祭司。而站在他们顶点的，就是这个人界的绝对支配者……既是公理教会最高祭司，现在也是系统管理者的一个女人。她自称是‘阿多米尼斯多雷特’，真是个傲慢到极点的名字。”
阿多米尼斯多雷特。
我低声地重复着这个单词。它是英语中的“执政官”，而在一部分操作系统中，它代表的含义是“管理者”。说起来，在整合骑士艾尔多利耶引发那个神秘的发光现象时，他似乎也提到过这个名字。
也就是说，整合骑士宣誓效忠的对象，就是最高祭司阿多米尼斯多雷特了。
想到这里，我终于发现卡迪纳尔的话里，包含了一项重要信息。
“咦……女、女人？那个最高祭司是女人？”
从很早以前，我就先入为主地认为公理教会的最高层是一个年老的男性，但看起来并非如此。卡迪纳尔点了点头，紧紧皱着眉头继续说道：
“正是。然后……虽然难以启齿，但她可以说是我的双胞胎姐姐。”
“什……什么意思？”
我不解地继续追问，但是有着少女外表的贤者却没有马上回答。
她仿佛厌恶着自己的身体似的，对自己那只白皙纤细的右手凝视了一会儿后，慢慢地开口了。
“按照顺序来说吧……名为公理教会的最高统治机构，是在大概三百五十年前建立起来的，即是在模拟开始的百年之后。当时的人界居民会在二十岁左右结婚，平均生下五个孩子，因此第五代的居民已经超过了六百人。算上他们的双亲以及双亲的双亲，合计将近千人……”
“等、等一下。在这个世界里的结婚与生子，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系统？”
此时终于有机会打消这两年来的疑问，我下意识地这么问道，但是马上就发觉，尽管不知道她的内心如何，但对一个外表只有十岁所有的少女问出这个问题实在是不大合适，不由慌乱起来。但是卡迪纳尔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爽快地回答道：
“虽然不知现实世界里的人类如何进行生殖活动而无法断言，但行为本身应该还是大致以现实为准，这可从摇光的构造原理上推断。只有当一对男女在系统上进行婚姻登录并进行过相应行为之后，母方才会有一定几率怀上孩子。具体来说，就是光立方集群中的空白立方体载入了新的摇光原型，再加入双亲的外表特征与一部分思考、性格模式，再让其以新生儿的身份诞生。”
“哦……原来如此……那个，婚姻登录又是什么？”
“只是简单的系统命令，采取了向史提西亚神宣誓婚姻的形式。在最初的时代是由村长进行的，但在各地建立教会之后，便只有修士与修女方能执行。”
“嗯……啊，抱歉打断你了，请继续。”
在我的催促下，卡迪纳尔轻轻点了点头继续说明。
“在‘最初的四人’登出的几十年后，总数达到千人的居民们已经被几个领主所支配。从先祖身上继承了私心这种武器的他们，一味地扩大着自己的领地，还将附近因此而失去自己土地的年轻人变成自己的佃农。其中有一些人不甘于这样的身份，离开了中央，去边境开垦土地。”
“原来如此，就是这样的年轻人，建立了像萨卡利亚与卢利特这样的地方城镇与村庄啊。”
“说得没错。而支配中央的领主们，自然也会互相反目，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能结成姻亲关系。但是在那个时候，有两个领主家破天荒地进行了类似于政治婚姻的行为……结果就是，一个女婴就此诞生。她有着如同天使一般的外表，却又有着比之前UnderWorld中所有摇光都要强大的私心……她的名字，叫做葵妮拉。”
卡迪纳尔向上望去的双眼，摇曳着仿佛在回忆遥远过去的光芒。
围着小房间的书架空隙中装着的几盏油灯，在少女的白皙脸颊上照出复杂的阴影。在这仿佛能听到细针落地声的寂静之中，一阵平静却又带着一丝哀伤的声音响了起来。
“当时，给圣托利亚——那时候已经不是村子，而是有着城镇的规模——里的孩子分配天职的，是葵妮拉身为领主的父亲。葵妮拉到了十岁，已经在剑术、神圣术、歌唱、编织等各种各样的领域中展现出了天分，大家都认为她不管是在哪个职位都能做出好成绩。但是——父亲却也因此不舍得让美丽的葵妮拉去镇上工作。”
卡迪纳尔的脸上微微露出了仿佛是在怜悯的笑容。
“真是愚蠢的执著啊。他为了让葵妮拉能永远待在他身边，给了自己的女儿‘修炼神圣术’这么一个过去从来不曾存在过的天职。在大宅子深处的房间里，葵妮拉充分发挥了她的智慧，开始对神圣术……也就是系统命令进行分析。在那之前，UnderWorld的居民都只知道一些基础的命令，却从来没有人想过构成命令的那些单词到底有着什么含义。如果只是为了生活的话，其实那样也就够了。”
确实，呆在卢利特村的时候，尤吉欧和其他的村民们最多也就是为了查看天命而调出“史提西亚之窗”而已。
“然而……葵妮拉却凭着她那远超一般小孩的忍耐心与洞察力，开始对命令里用到的单词分析起含义来。那可都是像‘Generate’、‘Element’和‘Object’这样的奇怪异世界语言啊。终于有一天，葵妮拉根据几个非常基础的命令，独自创造出了‘炎热之箭’这么一个术式。系统命令原本只是为了让生活更加便利而是用的道具，却变成了能伤害有生命对象的攻击术。桐人啊……”
突然被她叫到，我不由得眨了眨眼看向卡迪纳尔的脸。
“你知道自己的神圣术行使权限等级……也就是‘系统访问权限’的数值为何会突然上升吗？”
“嗯……大致能明白吧。是因为我和怪物……在洞窟里和哥布林小队战斗并将其击退造成的吧。”
“对，正是如此。这个世界，原本是设计成让居民与侵入的外敌战斗，让自己得以强化的。不过这也只是在进入‘压力测试阶段’后的事情了……不管怎样，想要提升权限等级的话，只能打倒外敌，或者不断地使用命令。葵妮拉在仅仅十一岁的时候，就自己一个人发现了这样的原理。那是她在家附近的森林里，对着无害的金驼狐试用‘炎热之箭’时发现的……”
“也就是说，能够打倒并提高自身权限的对象，不只是外敌……也就是暗之国的怪物了？”
“嗯。所谓的‘经验值上升’，是在破坏包括人类在内所有可动单位后都会发生的。当然，这个世界的人类不可能杀死人类，而几乎所有的人类都不会杀死无害的动物。但是拥有浓厚贵族基因的人就不同了。他们会以狩猎为乐，结果就是，尽管并非有意，他们还是强化了自己的权限。而十一岁的葵妮拉，则是以明确的意志进行这种行为。”
然后卡迪纳尔在这里停顿了一下，再次轻轻地喝了一口茶。然后她双手捧着茶杯，再次低声讲述起来。
“发现杀死野兽后能让自己的神圣术行使权限上升的她，每天晚上都偷偷逃出家门，隐瞒着家人与村民们进行着杀戮。当时，如果控制着世界平衡的我有意识的话，必然会为葵妮拉的行为所震惊。她可以说是毫无感情地……不，搞不好是在某种快乐的驱使下，一个晚上就把圣托利亚周边的所有野兽单位全部杀光。减少的单位在系统的命令下再次补充……然后第二天晚上再次全灭……”
——对于身为虚拟现实网游玩家的我来说，这应该是一种非常普通的行为。SAO时代的我，经常连续好几天都在进行着这样的“狩猎”，以此来强化自己的属性。网游本来就是这样的东西。
但是现在，听到卡迪纳尔的叙述，我的背上却冒出了冷汗。
一个年幼的少女在深夜穿着睡衣徘徊在黑暗的森林，面无表情地将发现的动物全部烧死。如果要以一个词来形容这个景象的话，就只有“噩梦”了。
似乎是被我的恐惧感染，卡迪纳尔握着杯子的手边的更加用力。
“葵妮拉的权限无限地提升着，对命令的分析也在一步步深入。最终，她变得能够使用天命恢复与天候预测这种对当时的居民来说等同于奇迹的术式。以她父亲为首的圣托利亚居民，都相信葵妮拉是神的宠儿，狂热地崇拜着她。等葵妮拉到了十三岁后，葵妮拉拥有了宛如神一般的美貌。她露出温和的微笑，明白了满足自己无尽支配欲的时机到来了。而她所使用的，是比领主们得到土地的所有权、战士们修炼剑术更加强力的手段……以神的名义来欺骗。”
卡迪纳尔停下话语，有一瞬间看向了头顶上方——是在看大图书馆那高高的天花板呢，又或者是UnderWorld之外的现实世界呢？
“创造这个世界的人类们犯下的最大失误，便是将系统命令那不可思议的作用，以‘神’的概念来进行说明。在我看来，对人类这种生物来说，神这种概念可以说是一种过于甘甜的剧毒。它能治疗一切苦痛，饶恕一切残酷。幸好，没有情绪的我是听不到神的声音的……”
少女将焦棕色的眼睛重新看向杯子，用左手的手指轻轻敲了敲陶杯的边缘，温热的液体迅速从杯底涌起，几乎已经空了的杯子重新被热茶填满。
“目睹了这样的奇迹，又能够解释为神的所为，那么产生盲从也不足为奇。在葵妮拉迅速治愈了在干农活时受伤的男人，又在暴风雨到来的三天前就准确预言之后，已经再没有人怀疑她的话语了。她对包括父亲在内的领主们，提出需要一个向神祈祷的地方，以创造更多的奇迹。很快，村子中央建立起了一座白色大理石塔。当时占地不大，高度也只有三层而已……是的，那便是中央大圣堂的原型，同时，也是公理教会三百五十年历史的开端。”
卡迪纳尔口中那个古代圣女葵妮拉的故事，让我下意识地想到了某个人。虽然我并没有直接认识，只是听尤吉欧和塞鲁卡提到过——那个小时候就展现出神圣术的天分，得到了教会见习修女天职的少女，爱丽丝·滋贝鲁库。
但是根据尤吉欧的回忆，在卢利特的时候，爱丽丝比任何人都要善良。而且我也不认为塞鲁卡那样的人，会有一个半夜里跑出家门，在森林里消灭着野兽的姐姐。
那么，爱丽丝是怎么提升系统访问权限的呢？
我的意识渐渐地陷入疑惑的深渊，但随后就被卡迪纳尔的声音拉了回来。
“当时的居民，全都认为葵妮拉是受到史提西亚神祝福的神女。他们每天早晚都去白塔祈祷，毫不吝啬地将收成的一部分捐赠出去。和葵妮拉没有血缘的领主们，虽然一开始对她感到不快……但是葵妮拉很聪明。她以神的名义，为所有领主授予了贵族，也就是爵士的地位。在那之前，普通农民之中，对领主的掠夺存在着某种程度上的反感，但是如果这是神所承认的权威，那么他们就只能服从了。成为贵族的领主们认为，与其和葵妮拉对抗，不如服从她比较好。”
卡迪纳尔将茶杯放回碟子上，发出了清脆的声音，随后直直地看着我说道：
“虽然很长，但这就是UnderWorld里存在着封建制度的原因。”
“原来如此……这并不是出于维持社会的需要而产生的身份制度，而是为了支配而产生的……应该说，很多上级贵族没有义务感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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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我的喃喃自语，卡迪纳尔皱着眉头点了点头。
“你没有亲眼目睹所以难以想象，大贵族和皇族们在自己的私有领地上做出的事情简直是令人发指。如果不是因为禁忌目录禁止杀人与伤害，还不知道会看到怎样的一个地狱。”
“建立禁忌目录的，也正是那个葵妮拉吧？是因为她还有着一定的道德心吗？”
“哼，那可难说。”
卡迪纳尔用鼻子发出了可爱的哼声。
“尽管我多年思索，依然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世界的居民无法反抗上级权威所赋予的规则，就连我也不例外。对我来说，公理教会的地位并不比我高，所以我可以不受禁忌目录的束缚。但即使如此，因为身为Cardinal这个程序而被赋予的几条规则，我依然无法违背。之所以会封闭在这个地方几百年，也可以说是被无法违抗的命令所束缚的结果。”
“无法违抗上级规则……就是说葵妮拉也一样？”
“然也。虽然因为禁忌目录是葵妮拉自己创造的，因此她可以不受那可笑法律的制约……但是，她依然无法反抗小时候双亲所赋予的规则，只不过现在是被新的命令所驱使而已。想想看，如果不是她的父母教导她‘不可伤害人类’，你觉得她会满足于只是屠杀动物吗？肯定会去杀更容易提升权限的人类吧。”
后背再次发冷。我强行压抑住这种感觉，开口说道：
“嗯……也就是说，在这个世界里，伤害他人是‘最初的四人’让孩子们铭记的最早的禁忌吗。葵妮拉只是把它变为明文，又加上了其他琐碎的条例……”
“只看形式的话的确如此。但是，这绝非是她希望这个世界能够和平。在二十五岁左右，葵妮拉变得更加美丽，塔也建得更高，也有了几个弟子。各地的村子里都建立起了相似的白塔，葵妮拉也正式以公理教会之名，稳固了自己的支配体制。然而……随着人口不断增加，人们的居住领域不断扩大，葵妮拉开始对人们渐渐离开自己所能控制的区域而感到不安——她害怕在边境的村子里，有人和自己一样发现神圣术行使权限的秘密。于是她为了更加稳固地控制所有人类，而创造了明文化的法律。第一条就写着要对公理教会忠诚，第二条就是禁止杀人行为。为何呢？”
卡迪纳尔沉默了片刻，盯着我的脸继续说道。
“自然是因为杀死人类的话，会使杀人者的权限等级提升，教会禁止杀人，只是因为如此而已。那个条文里不存在任何道德、伦理与善心。”
我感到了一些冲击，下意识地反驳道：
“但……但是，原本杀人与伤害，就是‘最初的四人’所赋予的道德禁忌吧？不用教会来说，人们都有着这样的道德观吧？”
“如果父母没有教会这一点呢？虽然概率比较低，但如果真的有一出生就被人与父母，也就是最初的上级者分开，没有受到任何道德教育而成长起来的孩子呢？如果那个孩子有着贵族的基因，仅以自己的欲望而不停杀害身边的人，就可能得到比葵妮拉还高高的权限等级。为了尽量减少这样的可能性，葵妮拉编写了禁忌目录这么一本书，并将其复制，分发至所有的城市与村庄。还要求父母们必须从禁忌目录的第一页开始让孩子学习文字。记住，这个世界的人类之所以看起来都是善良、勤勉并充满了博爱之心，只不过是这样对于教会这样一个最高统治机构来说情况最好而已。”
“但……但是……”
我无法轻易认同卡迪纳尔的话，不停地摇着头。
在卢利特的村中，旅行的途中，以及在修剑学院交流过的那些人——塞鲁卡、罗妮耶、蒂洁、索尔狄丽娜学姐……以及尤吉欧，他们身上那些值得尊敬的人性，我不认为全都是被程序所强制的结果。
“那并不是一切吧？至少……还有一部分是那个所谓摇光原型里原本就包含着的东西吧？那些我们人类的灵魂里最早拥有的东西……”
“你已经亲眼目睹了其反证啊。”
“咦？”
“就是那些毫不留情地想要杀了你和尤吉欧的哥布林。你总不会认为那也只是单纯的程序代码吧？那正是给摇光原型赋予了和禁忌目录完全相反……也就是杀戮、掠夺与顺从自己的愿望等命令的结果。听好了，他们也是‘人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和你们完全一样。”
“……”
我暂时陷入了沉默。
之前我也大概猜测到可能是这么回事。两年多前，我在尽头山脉的地底与之交战的怪物——那群哥布林们的对话与神态实在太过自然，完全没有一般的虚拟现实网游里那种怪物与NPC的死板。更重要的是，他们那双黄色的眼睛里蕴含的欲望之光，绝对不是用纹理贴图就可以表现得出来的。
但是，如果断定他们也同样是拥有摇光的“人类”，我便无法就此简单接受。虽然我为了救尤吉欧与塞鲁卡而杀了两只，不，是两个哥布林，但是他们也只不过是遵从于被写入灵魂的欲望而已。既然尤吉欧可以突破禁忌目录的限制，那么哥布林们便也有着能够突破杀戮与掠夺等命令的可能性。因此，我不能仅凭着他们是哥布林，他们有着恐怖的外表，就认定他们是邪恶的生物，豪不迷茫地挥下剑……
“何必烦恼，蠢货。”
卡迪纳尔的声音，尖锐地在不知何时已经深深低下头的我耳边响起。
“难道你也想成为神？这种事情再烦恼一百年或者两百年也不会有答案的。即使是我——直到与你相遇的现在，也依然处在迷茫之中。”
我抬起头，看到卡迪纳尔正蹙着细细的眉毛，死死地看着杯子。然后，她以像是在吟唱诗句的口吻继续说道：
“过去的我，也曾是一个没有任何迷茫的管理者。我对在我掌中挣扎的渺小人类毫不在意，只是以不变的法则来让这个世界运转。但是像这样得到了人的身体……知道了对生命的执著，才初次知道了一件事……恐怕，就算是创造了这个世界的那些人，也没有真正理解自己到底创造了什么。他们也是神，就算是知道了葵妮拉那可怕的行为，大概也只会产生兴趣，而不会有所担忧吧。但是当世界就此进入压力测试阶段的话，就肯定会出现那种语言所根本无法形容的地狱……”
“就……就是这个，这个所谓压力测试到底是什么？你刚才也提到过了……”
听到我的插嘴，卡迪纳尔抬起了眼睛，轻轻地点了点头。
“回到原来的话题吧，因为不按照顺序说明的话你也不会明白——刚才是说到葵妮拉制作了禁忌目录并散布开来吧？通过那本书，公理教会的支配终于变得坚如磐石。毕竟，葵妮拉通过不断地修改目录，用那种对教会有利的道德观念束缚住人民，同时还将生活中可能会发生的事故的原因排除了。被指定为流行病发生源的沼泽变成禁止进入的区域，就连羊吃了之后会无法产奶的草都被记上了名字……只要什么都不想，只按照那本书里写的去做，就不会发生任何问题。这样年复一年，人民变得依赖教会，盲从教会，再没有人怀疑为什么第一条规定了要忠诚于教会。”
这可以说是一种彻底的统治。没有饥饿，没有反叛，也没有任何变革的理想社会——
“圣托利亚的人口开始爆发性增长，通过运用大规模命令，建筑技术也得到了进步，过去的村子迅速变成了宏伟的都市。公理教会的属地，也变得像现在正在这么大，塔也变得越来越高……现在想来，这座中央大圣堂，想必就是代表着葵妮拉那永不满足的欲望吧。她不明白何谓知足，随着她变为三十岁，四十岁，开始年老色衰，但是欲望却变得更加庞大。不过，她并没有像那些大贵族一样沉迷于美食与色欲。从某个时候开始，葵妮拉开始不在下界现身，而是一直躲在不停上升的塔的最顶端，专心地研究着神圣术。她追求着更高的权限，更大的奇迹，好让她能够跨越自己被赋予的最后也是最困难的界限——‘天命’。”
在这个世界里，天命这个状态可以说是简单明了到有些无情的地步。
它会随着成长的过程逐渐增加，在二十到三十多岁的时候达到顶点，然后就开始缓慢地减少，在六十到八十岁左右归零。我的天命在这两年里也成长了许多。看到这个数值日渐减少，想必会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对于将世界控制在手中的最高支配者来说，这种恐怖会更上一层楼。
“然而……不管怎么分析命令，甚至得到了连天气都能操纵的技术，但是天命极限……也就是寿命却一直让她无可奈何。能够对其进行操作的，只有拥有管理者权限的人……也就是外界的管理者，以及身为自律控制系统的Cardinal。葵妮拉的天命开始一天天逐渐减少，到了五十岁，再到六十岁……过去那仿佛带着神性，能够颠倒众生的美貌已经不见踪影，连步伐都开始蹒跚，最终，她只能待在那个位于世界最高处的寝室里，躺在豪华的床上动弹不得。她一小时调出一次史提西亚之窗，凝视着一点点减少的天命数值……”
卡迪纳尔说到这里骤然停止，像是感觉到了寒冷似的双手抱住了自己小小的身体。
“但即使如此，葵妮拉依然不打算放弃。那是让人感到恐惧的执著……”她用嘶哑的声音，不分昼夜地尝试所有声音的组合，试图以此来找出某个禁忌的命令——这样的努力本来是不会有结果的。从概率上来说，这就好像丢出一千枚硬币，全都要正面朝上一样……不，应该说可能性要更小……但是，然而……
我突然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恶寒，猛地颤抖了一下。卡迪纳尔——这个少女自称是无情绪的系统，此时却明明白白地表现出了某种恐惧。
“她的生命终于危在旦夕了……只要受一点微不足道的伤，得一次微不足道的病，一切都将结束……但是在某天晚上，葵妮拉终于打开了那扇禁忌之门。那到底是出于不可能的偶然？又或者如同我想的那样，是在外部世界得到了某个人的帮忙？就让你见识一下吧，只是你用不了就是了。”
卡迪纳尔用左手握住魔杖指向空中，以如同耳语一般的声音说道：
“Systemcall！Inspectentiremandlist!”
突然，传来了一阵以前从来没听过的沉重效果音。在卡迪纳尔面前，打开了一道略大的紫色窗口。
就只是这样而已。既没有神的灵光洒下，也没有天使吹响喇叭的音效。但是，我却明白了这个命令的可怕效果。
这确实是终极的神圣术。甚至它原本就不应该存在。
“你也发现了吧？是的……这个窗口，是记载所有系统命令的列表。这也是世界创造者们的巨大失误。只有这个命令，在需要这个命令的‘最初的四人’离开这个世界的瞬间，是必须删除的。”
卡迪纳尔挥了挥魔杖，关闭了禁忌的列表。
“葵妮拉瞪大了浑浊的双眼，凝视着这个窗口。在理解了眼前的一切之后，她陷入了狂喜，甚至手舞足蹈起来。她所追求的命令，就记载在列表的最后。那是为了让人从内部紧急调整世界平衡而存在的……夺去CardinalSystem的全部权限，成为真正神明的命令……”
突然，我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那个光景。
在那高耸入云的塔顶，从房间的窗口看去，只有在无星的夜空中翻滚的乌云，以及纵横闪耀的紫色闪电。
在无比宽广的房间中央，只放着一张有着顶盖的床。但是房间的主人却没有躺在床上。她正站在柔软的床垫上，摇晃着褪色的长发，扭动着瘦弱的身体跳着奇怪的舞蹈。白色丝绸制成的睡衣中伸出了如同枯枝的双手，仰起的口中发出了喜悦的咆哮。在更加激烈的雷声伴奏下，她以如同怪鸟一般的尖利声音，念出了篡夺神权的禁咒……
这个UnderWorld已经不是什么AI的实验，更不是虚拟文明的模拟了吧。
就算是身为世界创造者们的RATH员工……菊冈诚二郎与比嘉健，也不过是活了三十几年的时间而已。但是，已经成为纯粹支配欲化身的葵妮拉，在得到管理者权限时已经活了八十年。而且，如果卡迪纳尔说得没错的话，她在之后又活了将近三百年时间。现在，已经没有人能推测出这样一个智慧生命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菊冈他们真的能控制住这一切吗？他们对这里发生的事情，到底掌握了多少？
我与穿着黑色长袍的少女贤者，带着不同的畏惧牢牢注视着对方。
大图书馆里不存在门……也就是和外界完全隔离开来。但是我却似乎听到了从远处传来了低沉轰响的雷鸣。
这道不祥的声音，仿佛在宣告着，这条即将接近终点的道路，将会迎来新一轮，同时也是最为猛烈的风暴。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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