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在北地 人界历380年10月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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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在北地 人界历380年10月 1

  

    

    将洗好的盘子竖在晾架上,用围裙的衣角擦了擦手后,爱丽丝·辛赛西斯·萨蒂猛然抬起了头。

    

    因为这几天的降温,窗外树枝上那些红黄色的叶子已经掉了不少。和央都圣托利亚相比,这里的冬天果然要早了许多。

    

    即使如此,在这个难得的好天气里,索鲁斯洒下的阳光依然让人感到温暖。在对面那棵树的粗枝上,一对爬树兔正依偎在一起沐浴着阳光,看起来非常惬意。

    

    爱丽丝微笑着看了它们一阵子,回头说道:

    

    “我说,今天天气不错,带上便当去东面的山丘上走走吧。”

    

    没有人回答她。

    

    这是一个只有两个房间的小木屋,而在这个客厅兼饭厅兼食堂的房间中央,放着一张朴素的白木桌。

    

    一个黑发年轻人坐在同样朴素的椅子上。即使爱丽丝对他说话,他也没有抬头,只是一直茫然地看着桌子。

    

    他原本就不算肌肉发达,现在更是明显比爱丽丝还瘦。即使隔着一件宽松的家居服,也能清楚地看到他凸起的骨架。从肩膀上垂下的那只空空如也的右袖,更是让人感到心痛。

    

    那对与头发有着相同颜色的漆黑眼瞳中已经失去了光辉。空虚的双眼映照出的,只有那封闭的内心。

    

    爱丽丝压下至今都无法习惯的心痛,以开朗的声音继续说:

    

    “今天有点风,穿点厚的衣服比较好。你等着,我马上给你准备。”

    

    她脱下围裙挂到水槽旁边的挂钩上,向旁边的寝室走去。

    

    她将长长的金发系在脑后,盖上棉布头巾,然后拿起一条已经褪色的黑色布条,缠在依然没有恢复光明的右眼上。最后她从挂在墙上的两件毛布外套中拿下一件穿上,拿上另外一件回到了客厅。

    

    黑发的年轻人依然一动不动。爱丽丝轻轻推了推他的背催促着他,他才终于以僵硬的动作从椅子上站起。

    

    但是,这个年轻人能做到的仅此而已,他连一梅尔都走不了。爱丽丝在他身后为他披上外套,然后走到他前面将领子上的皮绳系紧。

    

    “你再坚持一下。”

    

    说完她快步向房间的角落走去。

    

    那里放着一把用浅茶色木材削出来的牢固椅子。不过椅子下面装着的不是四条腿,而是两大两小的两组铁制车轮。这是独居在森林深处那个名叫卡利塔的老人用心制作的。

    

    爱丽丝抓住这个轮椅背部的两个握把,将它推到年轻人的背后。她扶着身体已经开始摇晃的年轻人坐上皮革椅面,又将一块厚厚的毛毯盖在他的双脚上。

    

    “好了!那就出发吧。”

    

    她拍了拍年轻人的双肩,抓住握把,向位于屋子南面的门走去。

    

    此时,年轻人突然微微转过脸,左手颤抖着向东面的墙壁伸去。

    

    “啊……啊……”

    

    低沉嘶哑的声音根本无法构成话语,不过爱丽丝很快就察觉到了年轻人想要什么。

    

    “啊,抱歉。我马上拿给你。”

    

    在年轻人伸手指着的那面墙上,有三把剑挂在结实的金属架上。

    

    右边是爱丽丝拥有的那把金色长剑,金桂之剑。

    

    左侧,是年轻人过去挂在腰上的漆黑长剑,夜空之剑。

    

    正中央的是,是已经失去了主人的纯白长剑,蓝蔷薇之剑。

    

    爱丽丝先把重量足以与金桂之剑媲美的夜空之剑从墙上拿下,拿在左手上。

    

    接着她把蓝蔷薇之剑也拿了起来。这把剑的重量只有黑剑的一半。因为收在剑鞘里的剑刃已经折断了过半。

    

    而这把剑的持有者,同时也是年轻人的好友——那个有着亚麻色头发的少年,现在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爱丽丝闭了闭眼睛,又拿着两把剑回到轮椅旁。她把两把剑轻轻地放在年轻人的膝盖上后,年轻人把左手放到剑上,再次低下了头。他只有在渴求这两把剑时,才会以声音和动作表现出自己的意志。

    

    “拿好了,不要掉了哦。”

    

    爱丽丝压抑住那阵即使经过了好几个月也不见减轻的心痛,对年轻人说道,然后推着变得更重的轮椅走到门外。

    

    从门口到地面并非台阶,而是由厚厚的木板铺成的斜坡。爱丽丝将轮椅推下斜坡走到庭院中之后,清冷的微风与温和的阳光迅速将两人包裹起来。

    

    小木屋建在森林深处一块出现得略为突兀的草地上。是由爱丽丝亲手砍下木材,削去树皮后建起来的。虽然外表不怎么好看,但因为用的都是些优质的树种,所以相当结实。后果就是,从头教她建造方法的卡利塔老人不停地念叨着“从没见过力气这么大的女孩子”。

    

    这片草地,似乎是小时候的爱丽丝与尤吉欧的秘密游玩场所。很遗憾的是,爱丽丝完全想不起当时的事情了。因为她在“整合秘仪”的影响下,失去了成为整合骑士前的所有记忆。

    

    她对卡利塔老人和村民们只说自己已经忘记了过去的所有事情。但实际上,现在的自己——整合骑士爱丽丝·辛赛西斯·萨蒂,只不过是在生长于这片土地的爱丽丝·滋贝鲁库体内借宿的人格。原本她想将一切都还给原来那个爱丽丝,但是原来那个爱丽丝的记忆,已经随着尤吉欧离开了这个世界。

    

    “来,走吧。”

    

    爱丽丝从短暂的沉思中醒来,对年轻人说了这么一句话后,将轮椅推到了庭院的门口。

    

    这个直径有三十梅尔左右的圆形草地几乎都被柔软的草所覆盖着,但只有东侧的一角,往外探出的树枝下堆积着一大堆的枯草,仿佛是巨大生物的巢穴——其实真的就是巢穴,不过现在看不到巢穴的主人。爱丽丝往巢穴那里看了一眼,一边想“今天又跑去哪里玩了”,一边沿着南北向贯穿草地的小道进入了森林。

    

    在走了五十梅尔左右,道路分岔为东西两个方向。往西就是一个叫卢利特的村子,不过若没什么事爱丽丝也不想往那边走。她转向东面,踩着在地面上摇晃的光斑往前走。

    

    在这个十月即将结束之际,整个森林都从红叶的季节进入落叶的季节。此时两人就行走在这样的一片森林之中。

    

    “会不会冷?”

    

    她对年轻人问道,没有得到回答。就算此刻是被极寒的风雪包裹,想必他也会不发一言。爱丽丝越过他的肩膀,确认外套的领口依然系得结结实实。

    

    当然,如果生成一两个热素的话,要取暖也是很容易的。但是有些卢利特村村民依然觉得两人来历可疑,所以她尽量避免传出滥用神圣术之类的谣言。

    

    轮椅在已经踩得坚实的道路上压出新的辙痕,走了十五分钟左右,前方突然变得明亮起来。一个还算高的山丘出现在穿出森林的两人面前。虽然道路变得越来越陡,但是爱丽丝依然毫不费力地将轮椅推了上去。

    

    到达山丘顶端之后,眼前豁然开朗。

    

    东边不远处是鲁鲁湖的蓝色水面,再往东就是广阔的湿地地带。南方是向远方不停延伸的森林。

    

    往北看去,只见那被纯白雪花覆盖的“尽头山脉”如同直入天际一般耸立。过去乘坐着飞龙轻松跨越那片山峰的日子,已经有如遥远的梦境。

    

    她也想用自己的双眼看看这片美丽的景色。在这片地力与阳力充足的土地上,她完全可以治愈半年前在中央大圣堂的外墙上失去的右眼。但是,她依然不愿只有自己一个人用神圣术治愈伤口。

    

    因为,就算面对着这片宏大的晚秋美景,年轻人依然只是睁着空虚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半空。

    

    爱丽丝在轮椅旁坐下,将身子靠在大车轮上。

    

    “真美啊。这比大圣堂的墙壁上挂着的任何画作都要美丽。”

    

    她微笑着呼唤着年轻人的名字。

    

    “这就是你所守护的世界啊,桐人。”

    

    一只白色的水鸟在湖面上助跑,划出连续的波纹之后,展翅飞向空中。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

    

    等爱丽丝回过神来,索鲁斯已经升到了一个很高的地方,她也该回到小屋准备午饭了。虽然现在的桐人一次只能吃很少的东西,但哪怕少吃一顿饭,天命上限就会降低。

    

    “差不多该回去了。”

    

    她站起身,一边对桐人这样说着,一边握住了轮椅的把手。

    

    就在此时,一阵沙沙地踩着草地爬上山丘的脚步声传入爱丽丝的耳中,让她回过头去。

    

    向两人跑来的,是一个穿着黑色修道衣的少女。她那还带着一丝稚气的可爱脸庞上露出仿佛绽放着光芒的笑容,拼命挥舞着右手。

    

    “姐姐!”

    

    兴奋的声音随着微风传来,让爱丽丝的嘴角微微扬起,然后也轻轻地对她挥手。

    

    少女如同跳跃一般地跑完最后十梅尔的路程,停下脚步用了几秒钟来调整呼吸,然后再次以开朗的声音喊道:

    

    “早安,爱丽丝姐姐!”

    

    然后她跑到轮椅旁,很有精神地问候坐在轮椅上的桐人:

    

    “你也早安啊,桐人!”

    

    尽管桐人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但是少女依然笑容不改。只是在看向桐人膝盖上的那两把剑时,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哀愁。

    

    “……早安,尤吉欧。”

    

    她低声地说着,伸出右手用指尖轻抚着蓝蔷薇之剑的剑鞘。如果是陌生人这样做的话,桐人会有一丝防备的反应,但此时他依然一动不动。

    

    少女对两个朋友打完招呼后,直起身再次看向爱丽丝。

    

    爱丽丝感受着心底里渗出的那不可思议的暖意,对她说道:

    

    “早安,赛鲁卡。你居然知道我们在这里呢。”

    

    她之前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让自己不再用“赛鲁卡小姐”这个称呼。

    

    自从半年前,她在中央大圣堂上从桐人口中知道自己有一个妹妹之后,就一直迫切地等待着与她见面。但是,在愿望已经实现的现在,赛鲁卡越是可爱,她就越觉得自己——不是爱丽丝·滋贝鲁库,而是前整合骑士爱丽丝·辛赛西斯·萨蒂——没有当她姐姐的资格。

    

    也不知道赛鲁卡有没有察觉到爱丽丝心中的纠结,只见她以无忧无虑的笑容说道:

    

    “我可没有用神圣术找哦。只是去你们家看到你们不在,又看到今天天气很好,就觉得你们可能会来这里。我把新挤的牛奶,还有今天早上烤的苹果芝士派放在桌子上了,中午拿去吃吧。”

    

    “谢谢,帮了我大忙了。本来我还没决定要做什么呢。”

    

    “以姐姐你的烹饪水平,搞不好什么时候就会让桐人逃掉呢!”

    

    赛鲁卡开心地笑了,爱丽丝也笑着回答:

    

    “竟敢小看我!我现在做煎饼可不会烧焦了!”

    

    “真的吗?一开始明明还想用热素来烧,结果都成焦炭了。”

    

    爱丽丝佯装生气地用手指去戳赛鲁卡的额头,却被她迅速地躲开,然后直接扑进了爱丽丝的怀中。爱丽丝感受着妹妹用力靠在自己胸口上的脸庞,轻轻地抱住了她的后背。

    

    只有在这个瞬间,她才会强烈地祈求自己能够摆脱心头的重压。

    

    她放弃了整合骑士的责任,来到这远离人群的森林深处过着安稳的生活——如果能够忘记这样的行为带来的罪恶感,不知道该有多么轻松啊。但与此同时爱丽丝也知道,那是绝对不能忘记的。就算是在抱着心爱的妹妹时,末日也正在尽头山脉的对面一步步地向这里走来。

    

    半年之前,公理教会中央大圣堂那场激战的最后——

    

    虽然受到了几乎耗尽天命的重伤,躺在大理石地板上动弹不得,爱丽丝还是能朦胧地察觉到战斗的结果。

    

    最高祭司阿多米尼斯多雷特与手持双剑的桐人进行了一场死斗。

    

    遭到元老长丘德尔金的妄念之火烧灼的最高祭司最终灰飞烟灭。

    

    桐人的挚友尤吉欧,因为肉体与爱剑同时一分为二而死去。

    

    目睹着尤吉欧死去的桐人以激动的口气向出现在大厅北端的奇异水晶板叫喊着。在经过一场爱丽丝几乎完全不明所以的交流之后,桐人突然全身僵硬,倒在了地上——然后整个世界都回归了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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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爱丽丝恢复了少许天命,能够动弹的时候,索鲁斯的曙光从东面的窗户射了进来。爱丽丝以这光芒作为神圣力的源头,首先将倒在地上的桐人的伤口治好。但是他依然没有恢复意识,爱丽丝只能让他继续昏迷着,对自己使用了治愈术之后,调查了那块与他对话的水晶板。

    

    但是,曾经闪耀着淡紫色的水晶板表面此时已经彻底失去了光芒,不管爱丽丝怎么触摸怎么呼喊,都没有得到回应。

    

    爱丽丝无可奈何地跌坐在地上。

    

    她选择相信桐人的话语,为了守护人界的居民和生活在边境的妹妹,与至高统治者阿多米尼斯多雷特战斗,但她根本不认为自己居然能够活下来。

    

    在被最高祭司称之为“剑魔像”的怪异剑兵深深地贯穿身体时——

    

    在以自己的身体挡住倾泻而下的怒雷时——

    

    以及不顾一切地向准备结束桐人生命的刀刃扑去时——

    

    爱丽丝都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但是,在贤者卡迪纳尔、不可思议的大蜘蛛夏洛特以及尤吉欧的牺牲,以及桐人的奋战下,她保住了自己的生命。

    

    ——既然救了我,就要负起责任啊!

    

    她对躺在她身旁的桐人无数次地叫喊过这句话。但是黑发少年一次都没有睁开过眼睛。在爱丽丝看来,这似乎就是要让她自己去思考,自己选择要走的道路。

    

    在抱着膝盖呆坐了几十分钟后,爱丽丝终于站了起来。

    

    似乎是因为大厅的主人死了,升降盘也和水晶板一样变得没有反应。爱丽丝用剑将它破坏,背着桐人跳到了九十九层。

    

    她走下漫长的楼梯,从依然不停地咏唱着术式的元老之间穿过,进入大圣堂的大楼梯后,首先去找被她留在大浴场的剑术师父——整合骑士长贝尔库利·辛赛西斯·万。

    

    被尤吉欧的武装完全支配术冻结起来的大量热水几乎已经都融化了,贝尔库利的身体漂浮在浴池之中。幸运的是,丘德尔金的石化术也已经解除了。

    

    爱丽丝将他那巨大的身躯拉到通道上,一边喊着“叔叔”一边拍着他的脸,随后巨汉打了一个震天响的喷嚏醒了过来。

    

    面对一脸毫无紧张感说着“哦,已经天亮了啊”的师父,爱丽丝费了很大功夫才说清楚了现在的状况,让贝尔库利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在听爱丽丝说完全部经过之后,他以仿佛包容一切的声音这样说道:

    

    “辛苦你了,小姑娘。”

    

    之后骑士长迅速展开了行动。被桐人他们打败,却不知为何已经彻底痊愈地睡在蔷薇园中央的副骑士长法那提欧,以及似乎同样被石化术监禁起来的迪索尔巴德,还有艾尔多利耶等整合骑士都被贝尔库利叫到了“灵光大回廊”,尽可能地告诉了他们真相。包括最高祭司阿多米尼斯多雷特在与北圣托利亚修剑学院的两个修剑士一战中阵亡的事,以及最高祭司正在进行着一个可怕的计划,企图将一半民众都变为以剑为骨架的怪物兵器。

    

    另外,骑士团的上头组织元老院——其实只有元老长丘德尔金一人——也和最高祭司同归于尽了。

    

    他只隐瞒了整合骑士的来历——不,应该说是整合骑士的“制造方法”。虽然从一开始就对最高祭司那个“从神界召唤而来”的说法抱有疑问的贝尔库利能够承受住得知真相时的冲击,但是他认为对其他骑士不能操之过急。

    

    即使如此,艾尔多利耶与法那提欧等人依然表现出了激烈的动摇。这也难怪。拥有着与神等同的力量,几百年间一直是世界最高统治者的最高祭司居然死了,要让他们接受这个事实也是极为不易的。

    

    在经过极为混乱的议论之后,骑士们选择了暂时先服从骑士长的指示。这其中的原因固然有贝尔库利的威望与实力,但或许也是因为“敬神模块”还在发挥着作用。不管状况怎么改变,他们依然是侍奉公理教会的骑士,而在阿多米尼斯多雷特和丘德尔金离开人界的情况下,骑士长贝尔库利就是教会中地位最高的人了。

    

    而贝尔库利本人,在得到了指挥权的那一瞬间开始就积极地行动起来,执行自己本来的任务,也就是“守护人界”。他自己心中应该也有迷茫和纠葛,因为他知道,自己被夺走的最爱之人记忆,就存在于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

    

    但是他把构成剑魔像的三十把剑与超过三百个的水晶柱全部严密地封存在大圣堂的一百层,并决定对骑士团以外的人暂时隐瞒最高祭司的死亡。比起让包括他在内的整合骑士恢复记忆,此时更应该优先的,是迎接暗黑帝国即将发起的大举侵略。

    

    贝尔库利开始尽力重建半毁的骑士团,对虚有其表的人界四帝国近卫军进行重编并重新训练,这些大工程自然也得到了爱丽丝的协助。她用桐人做的临时眼罩包着右眼,开始到处奔波。

    

    但是,她不能一直留在大圣堂。不少整合骑士,以及不知道最高祭司已经死亡的修道士们,提出要将与公理教会为敌的叛逆者,即是还在昏睡的桐人进行处刑。

    

    在工作告一段落后的某个拂晓,爱丽丝带着桐人骑上飞龙离开了央都。当时距离那场流了许多血的激战已经过去了两周。

    

    但是之后的事情也是麻烦不断。在不习惯的露宿日子里,桐人也没有睁开眼睛。爱丽丝本想为昏睡的他找个像样的房子和温暖的床铺,却发现自己没钱去住城里的旅馆,她也不愿为此而去行使整合骑士的权威。

    

    就在这时,她想起桐人在大圣堂外墙上提到过的卢利特村。

    

    就算失去了记忆,但既然是爱丽丝和尤吉欧出生的故乡,那么生活在那里的人应该会接纳她吧。带着这样的一线希望,爱丽丝骑着飞龙向北方飞去。她一边照看着桐人的身子,一边慢慢地飞行,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才横穿了诺兰卡鲁斯帝国,来到了尽头山脉山脚下的那个小村庄。

    

    为了不吓到村民们,爱丽丝在距离村庄不远处的森林里降落,然后命令飞龙在那里看着行李,自己背着桐人向村子走去。

    

    在走出森林,进入从麦田中穿过的小路之后,她和好几个村民擦肩而过。但是他们都只是露出了有些惊讶与有些怀疑的表情,并没有和爱丽丝打招呼。

    

    在她到达建在高台上的卢利特村,打算穿过那道木门时,一个高大的年轻人从旁边的门卫室里跑了出来。他涨红着那张长满雀斑的脸,堵在爱丽丝的面前——

    

    “站住,外人不得随意进村!”

    

    年轻的卫士一边喊一边如同炫耀似的将手放在剑上,然而在看到爱丽丝背上的桐人的脸时,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他嘟哝了一声“咦……他是……”,之后又认真地盯着爱丽丝的脸看了一会儿,最终瞪大了眼睛和嘴巴。

    

    “你……你……难道是……”

    

    听到这句话,爱丽丝微微松了口气。她慎重地选择着用词,对这个过了八年时间依然记得自己的卫士说道:

    

    “我是爱丽丝,请帮我叫一下村长卡斯弗特·滋贝鲁库。”

    

    其实也许该自称爱丽丝·滋贝鲁库更好,但是她怎么也说不出口。幸好,光有名字似乎就足够了,卫士的脸色瞬间由红转青,呆呆地张了几下嘴后向村里跑去。因为他也没让爱丽丝在原地等着,于是爱丽丝也走进门,跟着卫士走去。

    

    午后的村子瞬间如同被捅的蜂窝一般沸腾起来。本就不宽的道路两侧被几十个村民堵得严严实实,看到爱丽丝走过,纷纷发出了相同的惊叹声。

    

    但是他们脸上的表情没有多少欢迎爱丽丝回到故乡的喜悦。不仅如此,他们对身为女人却身穿金属铠甲的爱丽丝,以及在她背上昏睡着的桐人表现出了惊讶、警惕,甚至是恐惧。

    

    爱丽丝沿着平缓的上坡道,最终来到了一个圆形的广场。

    

    广场中央是喷泉和水井,北面是一个屋檐上挂着圆十字的小教堂。看着爱丽丝在广场的入口处停下脚步,远远围观着她的村民们开始面露不安地窃窃私语。

    

    几分钟后,东面的人墙被分开,一个男人从人墙后大步走来。爱丽丝马上就看出来了,这个嘴上的胡子修得很是整齐的壮年男子,正是卢利特村的村长,也就是爱丽丝过去的父亲卡斯弗特·滋贝鲁库。

    

    卡斯弗特在离爱丽丝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停下脚步,表情不变地来回注视着爱丽丝和桐人。

    

    在过了十秒左右,他以低沉而响亮的声音问道:

    

    “你是……爱丽丝吗?”

    

    对于这个问题,爱丽丝只是回答了一声“是的”。但是村长既没有走上前来,也没有对她伸出温暖的手,只是以更加威严的声音问道: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你的罪得到赦免了吗?”

    

    这次爱丽丝没能马上回答。因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罪是什么,又是否得到了赦免。

    

    桐人曾说过,年幼的爱丽丝·滋贝鲁库被整合骑士迪索尔巴德逮捕到央都的直接理由是“入侵了暗黑帝国”。这确实是违反了禁忌目录的行为。但是成为整合骑士后,爱丽丝已经不被禁忌所束缚。因为对骑士来说,只有最高祭司的命令才是唯一的法令。但是现在最高祭司已经不在了,从今以后,不管是犯罪还是赦免,邪恶抑或善良,都得由她自己来选择了……

    

    爱丽丝这样想着,正面与村长对视着回答道:

    

    “我的罪所对应的惩罚,是失去在这个村子生活时的全部记忆。我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已经得到了赦免。但是,现在的我,除了这个村子已经无处可去了。”

    

    这是爱丽丝毫无虚假的真心话。

    

    卡斯弗特闭上眼,嘴角和眉头出现了深深的皱纹。然而,片刻之后,村长抬起头,眼神变得无比锐利,同时说出了冷酷的话语:

    

    “离开这里。此处并非罪人的容身之所。”

    

    赛鲁卡似乎是感觉到爱丽丝瞬间的僵硬,抬起头,有些疑惑地开口:

    

    “姐姐?”

    

    面对妹妹关怀的低语,爱丽丝微笑着回答:

    

    “没什么。好了,该回家了。”

    

    “……嗯。”

    

    赛鲁卡点点头松开了手,抬头看了爱丽丝一会儿,迅速恢复了那开朗的笑容。

    

    “我来帮你推到岔道吧!”

    

    说完,她迅速站到桐人的轮椅后,用纤细的双手握住把手。椅子本身就很重,再加上瘦削但依然有着一定分量的桐人,还有两把神器级的剑。最初赛鲁卡想挑战这个工作时,爱丽丝本以为对于一个只有十四岁,而且还是没做过力气活的见习修女来说负担太大,但是当时赛鲁卡前倾着身子,脚在地上用力一蹬,轮椅就缓缓地前进了。

    

    “现在是下坡,小心点哦。”

    

    虽然赛鲁卡之前从来没打翻过轮椅,但爱丽丝还是有些担心地对她说道,赛鲁卡回答的是:“没事啦,姐姐你还是那么爱瞎操心。”据赛鲁卡说,在卢利特村生活时,爱丽丝自己就经常和尤吉欧一起去探险和做实验,但是对于妹妹总是照顾得有些过头了。

    

    是即使失去了记忆依然维持着基本的性格呢,还是只是单纯的偶然呢?爱丽丝走在认真地推着轮椅的赛鲁卡身旁,思考着这样的事情。

    

    走下山丘后,平缓的下坡变成了平坦的道路。赛鲁卡拼命地推动着变得更加沉重的轮椅。在注视着妹妹的侧脸时,爱丽丝的思考再次回到了过去。

    

    被拒绝回归村子的那一天,爱丽丝消沉地低着头走出村口,却被站在树荫下的赛鲁卡叫住了。如果没有赛鲁卡那即使明知会违逆父亲却依然不改初衷的勇气,以及由她介绍的卡利塔老人的善意,爱丽丝恐怕现在还在居无定所地彷徨着吧。

    

    对赛鲁卡来说,这一切也绝对不是那么容易接受的。

    

    姐姐好不容易才回到了故乡,却忘记了过去的一切。

    

    两年前和她仅仅有过几天交流,却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桐人则是昏睡不醒。

    

    如同她哥哥一般的尤吉欧也已经死去。

    

    但是,赛鲁卡只有在知道尤吉欧已经再也回不来的那一刻才流下了眼泪,之后在爱丽丝面前展现出的都是笑容。她的坚强与善解人意,让爱丽丝每天都为此感谢与惊叹。在爱丽丝看来,这是一种比修道士的神圣术以及骑士的剑更强大与高贵的力量。

    

    同时她也日渐感受到,离开了公理教会的自己有多么无助。

    

    受到卡利塔老人的帮助,在离村子两千梅尔的森林深处建起一个空间不大却很结实的小屋后,爱丽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对一直昏睡的桐人施展大规模的治愈术。

    

    她选择了一个广阔森林中提拉利亚的恩宠最为丰富的地点,以及没有任何云朵遮挡索鲁斯之光的日子,将地神与阳神赐予的庞大空间神圣力凝缩成十个光素,转变为治愈之力后注入桐人的身体。

    

    爱丽丝倾尽全力施展出的这个治愈术规模极大,别说是人了,就连飞龙那庞大的天命都能瞬间恢复到最大值。她相信不管桐人受了多重的伤,都能迅速痊愈,连同那被砍掉的右手。

    

    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睁开双眼。但是——

    

    在那眩目的灵光散去之后,桐人确实是睁开了眼睛,但是那双漆黑的眼中已经没有了意志的光芒。就算爱丽丝不停地呼喊他的名字,摇晃他的肩膀,最后甚至是揪着他的胸口大喊大叫,他也只是眼神空洞地仰望着天空。爱丽丝甚至无法将他的右手恢复过来。

    

    自那天之后已经过去了四个月,桐人的心依然没有恢复的迹象。

    

    赛鲁卡安慰她说,只要姐姐努力照顾,桐人总有一天会恢复的。但是在暗地里,爱丽丝一直在害怕自己做不到。

    

    毕竟,她只是最高祭司阿多米尼斯多雷特创造出来的人格。

    

    一直沉默地推着轮椅的赛鲁卡说着“稍微休息一下”停下了脚步,让爱丽丝再次从回忆中醒了过来。

    

    看着额头冒汗,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的妹妹,爱丽丝伸出左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背。

    

    “谢谢你,赛鲁卡,之后让我来推吧。”

    

    “我本来想……努力……推到岔道口那里的……”

    

    “你这已经比上次多推了一百梅尔啊。省了我很多力气呢。”

    

    如果是年长了许多的姐姐,此时应该给妹妹一些零用钱,这是她来到村子之后学到的。不过遗憾的是,此时她的口袋里一枚铜币都没有。以她现在的财政状况来说,哪怕在森林里弄丢了一希亚,都是很惨重的损失,所以除了买东西之外,她都不会把钱带在身上。

    

    因此她只能摸摸赛鲁卡那明亮的茶色头发以作补偿。呼吸稳定下来的妹妹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但爱丽丝发现在表情的角落里有一丝阴霾,不由得有些疑惑。

    

    “怎么了,赛鲁卡?遇到什么难事了?”

    

    她一边握紧轮椅的把手一边问道,赛鲁卡在犹豫了片刻后开口了。

    

    “那个……巴尔波萨家的大叔,又想让姐姐去处理开拓地上的树了……”

    

    “什么嘛,原来是这样。根本没必要介意的啊,谢谢你告诉我。”

    

    爱丽丝微笑着回答。而妹妹那消沉的表情又迅速地变成了不满,嘴都噘了起来。

    

    “因为……那些人太过分了。桐人你也这么认为吧?”

    

    她向坐在轮椅上的桐人问道,不过低着头的年轻人自然不会回答,但赛鲁卡像是得到了他的赞同似的加强了语气。

    

    “不管是巴尔波萨先生,还是利达克先生,他们都没想过要让姐姐住在村子里,却只在遇到麻烦的时候才想着找你帮忙。虽然我帮忙传话了,但你可以拒绝的啊,姐姐。我会从家里带吃的给你。”

    

    听到她这番话,爱丽丝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然后安慰有些生气的妹妹:

    

    “我很高兴你有这分心意,不过你真的不用在意的,赛鲁卡。我很喜欢现在的家,能让我住在村子附近我就已经很感激了。等帮桐人吃完午饭后我就去,是在哪个地方?”

    

    “说是南边的开拓地……”

    

    赛鲁卡轻声地回答,之后沉默地走在轮椅旁。

    

    在快到达通往小木屋的岔道口时,她突然坚定地说道:

    

    “姐姐,我明年就能结束见习期,虽然不多,但还是能拿到一些工钱的。到时候你就不用去给那些人帮忙了。姐姐和桐人,就由我……我来……”

    

    赛鲁卡说到这里就说不下去了。爱丽丝轻轻地抱住了她。

    

    爱丽丝将脸靠在那一丛和自己头发颜色不同,但手感很是相似的茶色发丝上,轻声说道:

    

    “谢谢……不过,只要你能在我身边,我就很幸福了啊,赛鲁卡……”

    

    爱丽丝目送不停挥着手的赛鲁卡依依不舍地离开后,与桐人一起回到小木屋,开始准备午饭。

    

    最近她的家务活总算是做得有点像样了,但是做饭的水平依然没有起色。和金桂之剑相比,从村子的杂货店里买到的菜刀就如同玩具一般无力,等她战战兢兢地切好材料,时间已经过去了二三十分钟。

    

    幸运的是,今天赛鲁卡送来了刚出炉的派,所以爱丽丝只需要把它切成小块喂给桐人就行了。她用叉子将派送到桐人嘴边,然后耐心等待,桐人才终于微微张开了嘴,让她能把食物喂进去。然后桐人就会仿佛恢复过去吃东西的记忆,慢慢地,慢慢地咀嚼起来。

    

    趁着桐人咀嚼的时候,爱丽丝也用心地品尝起加入了苹果和芝士的派。做这个派的人,恐怕就是卡斯弗特村长的妻子莎蒂娜·滋贝鲁库,也就是赛鲁卡,同时也是爱丽丝的母亲。

    

    在中央大圣堂生活的时候,每到就餐时间,大食堂的桌子上就会摆满人界各地的美味佳肴,供人随意取食。相比之下,莎蒂娜制作的派不管是味道还是外观都很是朴素,却让爱丽丝觉得要好吃许多倍。只是让她有点不快的是,桐人在吃莎蒂娜做的东西时的反应,也比吃她自己做的东西时更好。

    

    吃完饭,收拾好东西之后,爱丽丝再次让桐人坐上轮椅,然后将两把剑放到他的膝盖上。

    

    推着轮椅走出小屋后,能看到午后的阳光将前院照得闪闪发亮。最近白天变得短了许多,经常一不留神就到了傍晚。她快速走向南边的岔道口,这次是往西边走去。

    

    走了片刻后,她走出了森林,眼前出现了一大片等待收割的麦田。在那片沉甸甸地摇晃着的麦穗海洋后,是地势陡然拔高的卢利特村。而在那一片红砖房的中央高高耸立着的,就是赛鲁卡生活的教堂。

    

    赛鲁卡和管理教堂的阿萨莉亚修女都还不知道,管理人界四帝国所有公理教会组织的中央大圣堂,现在已经是失去了主人的空中楼阁。不过这并不影响这个兼职着孤儿院的小教堂正常运营。

    

    也就是说,就算最高祭司死去,大圣堂陷入了极大的混乱,也不会对人们的生活造成任何影响。禁忌目录依然起效,束缚着人们的意识。这样他们究竟能否拿起剑,为守护人界而战呢?

    

    如果以公理教会或帝国皇帝之名发出命令,他们应该是会遵从的。但只是这样的话,无法战胜黑暗军团。至少骑士长贝尔库利对这个严峻的事实了然于心。

    

    能够最终影响战斗走向的,不是武器的优先度,也不是术式的行使权限,而是意志的力量。桐人颠覆了让人绝望的战斗力差距,打倒了好几个整合骑士,打倒了元老长丘德尔金,甚至最终打倒了最高祭司阿多米尼斯多雷特的事实,恰好证明了这一点。

    

    爱丽丝挺起胸膛,堂堂正正地面对麦田里耕作的村民投来的交杂着警惕与不安的目光,在心中向自己的剑术师父默念着。

    

    ——叔叔,也许对于生活在人界的人民来说,和平不是自己守护下来的,而是永远由别人赐予的。

    

    ——然后,让他们这样认为的,一定就是……公理教会和禁忌目录,以及我们整合骑士团。

    

    骑士长贝尔库利此时应该还在央都圣托利亚,为四帝国军的训练与装备的制造而到处奔走吧。又或者,他已经调动军队前往最大的战场——伊斯塔巴列斯帝国边境的“东之大门”。他肯定需要尽可能多地整合骑士,来帮他处理事务,又或者作为开战后的战力。

    

    ——但是,现在的我……

    

    爱丽丝一边沉思,一边穿过麦田,来到村庄南方的开拓地。她在翻起的黑土前停下轮椅,眺望着这片广大的土地。

    

    仅仅两年前,爱丽丝面前的这个地方,还是一处比她所住的东面森林更大的林地。

    

    然而,之前赛鲁卡一脸无奈地提到,因为当初那片森林的主人,也就是那棵高高耸立、不停吸收着神圣力的“恶魔之树”基家斯西达被桐人和尤吉欧砍倒了,结果现在村里的男人都在埋头开垦田地。

    

    开拓地正中是一个巨大而漆黑的树桩,南边则是几十个村民在用力地挥舞着斧头。而村民旁边那个自己没有握着斧头,只是在不厌其烦地发出各种指示的大肚男人,正是村子里最大的农场主奈格尔·巴尔波萨。

    

    即使不怎么想见到他,爱丽丝还是推着桐人走上了那条踩出来的小道。桐人在经过当初被自己砍倒的巨树树桩时也没有任何反应,依然抱着两把剑低着头。

    

    最先注意到两人接近的,是巴尔波萨家几个坐在刚砍倒的树上休息的年轻人。年龄大概在十五六岁的三人毫不客气地盯着金发上盖着头巾的爱丽丝,然后又看向了轮椅上的桐人,小声地谈论了些什么之后,发出了低低的笑声。

    

    爱丽丝无视他们从旁走过的时候,一个年轻人大喊道:

    

    “叔叔,来了哦!”

    

    原本在双手叉腰大喊大叫的奈格尔·巴尔波萨迅速转过身,肥胖的圆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笑容。他那大大的嘴巴和细细的眼睛,总是让爱丽丝回想起元老长丘德尔金。

    

    但是爱丽丝还是尽可能地回以微笑,淡淡地打了个招呼:

    

    “你好,巴尔波萨先生。我听说你找我有事……”

    

    “哦哦,哦哦,爱丽丝啊,你来得正好。”

    

    看着他摇晃着滚圆的肚子张开双手靠近,爱丽丝怀疑他想拥抱自己,不由得戒备了一下,幸好他似乎在看到爱丽丝面前的轮椅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奈格尔改为站在爱丽丝身侧不到五十限的地方,转过庞大的身躯,指着耸立在森林与开拓地边界的大树。

    

    “喏,看到没?从昨天早上我们就在折腾那棵烦人的白金橡树,但是十个大男人挥了两天斧子却只砍了这么一丁点啊。”

    

    他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了一个小小的半圆。

    

    树干直径达到一梅尔半的白褐色巨树牢牢地扎根于大地,顽固地抵抗着开垦者们的进攻。现在有两个男人正拿着巨大的斧头交替地砍着,但是树干上被砍出的伤口还不到十限深。

    

    脱下了上衣的男人们上半身汗如雨下。虽然他们胸口和手腕上的肌肉也还算过得去,但似乎是平时不怎么拿斧头,动作显得有些僵硬。

    

    在爱丽丝注视着的时候,其中一个男人的右脚滑了一下,斜斜地砍在了另外一个地方。斧柄整个从中断掉,男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周围的伙伴们毫不客气地嘲笑起他。

    

    “真是的,在搞什么呢,那群笨蛋……”

    

    奈格尔念叨着,再次看向爱丽丝。

    

    “按照这速度,砍一棵树就不知道要花几天呢。我们在这里浪费时间的时候,利达克那帮人已经开出了一块二十梅尔见方的土地了!”

    

    提到那个仅次于巴尔波萨家的农场主时,奈格尔伸出脚踢飞了一块小石头,气喘吁吁地发着脾气。但随后他又露出了满面笑容,讨好地说道:

    

    “就是这样啦,虽然定了一个月一次,但这次能不能特意帮个忙呢,爱丽丝?虽然你不记得了,但是你小的时候,我可是经常丢……哦不对,是送你糖果吃的呢。你以前可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啊,不不,现在当然也是啦……”

    

    爱丽丝忍住叹息,打断了奈格尔的话:

    

    “我明白了,巴尔波萨先生。我就只帮这一次。”

    

    除掉对开垦造成妨碍的树和岩石——例如眼前这棵白金橡树,就是现在爱丽丝的天职——不,是暂时的收入来源。

    

    当然,这不是一个正规的工作。爱丽丝在村外的森林里住了一个月之后,通往西边放牧地的道路上出了事故,一块巨大的落石堵住了道路。当时路过的爱丽丝单凭一人之力就将那块岩石推走,让道路得以畅通。这件事传到村里之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就请她来帮这样的忙了。

    

    因为要和桐人两个人生活也需要一些现金,所以有工作可以做是件很值得庆幸的事情。但是赛鲁卡担心如果爱丽丝有求必应,那些人就会没完没了地找上门来,所以约定了一家一个月只能帮一次。

    

    虽然有禁忌目录、诺兰克鲁斯帝国基本法,以及村子所规定的种种束缚,但奈格尔明知道违反约定,还是一个月请求了两次,不过爱丽丝对此并不感到吃惊。当然,奈格尔并没有像爱丽丝和尤吉欧那样突破了“右眼的封印”——按照最高祭司的说法是“Code871”,想必只是认为爱丽丝的地位比自己低而已。在他看来,根本没有必要老老实实地遵守和这个住在村外一个小破屋的前罪人定下的约定。

    

    即使内心中这样想着,爱丽丝还是再次向奈格尔行了个礼,然后离开了轮椅。她看过桐人的状况,发现他对周围的喧闹没有什么反应。在心中对他默念了一声“等我一会儿”后,爱丽丝向那棵巨大的白金橡树走去。

    

    男人们在看到爱丽丝之后,有人露出了坏笑,也有人明显地咂了一下舌头。不过这里所有人都已经见识过爱丽丝的力量,所以都一言不发地从树边离开了。

    

    爱丽丝来到他们之前所在的地方,站在大树前伸出右手,指尖迅速地画出神圣文字的印记,调出了“史提西亚之窗”。不愧是能让十个大男人束手无策的大树,天命值相当的高。从这个优先度来看,这次不能像以前那样找人借一把斧子就了事。

    

    爱丽丝小跑着回到轮椅旁,弯下腰小声地对桐人说道:

    

    “对不起,桐人。把你的剑借我用一会儿吧。”

    

    她伸出右手按在黑色皮革制成的剑鞘上,能感觉到桐人抱着剑的左手有些抗拒。

    

    但是,在爱丽丝耐心地盯着他空虚的眼睛看了一会儿之后,他终于放松了手中的力量,喉咙中发出了嘶哑的声音:

    

    “啊……”

    

    这并非是他在传达自己的意志,更类似于记忆中泛起的回响。现在驱使着桐人的不是思考,而是心中的回忆。

    

    “谢谢。”

    

    爱丽丝低声说道,轻轻地将黑剑从他手中拿起。在确认桐人又平静下来之后,她走回白金橡树旁边。

    

    这棵树真的很大。虽然还赶不上耸立在央都圣托利亚各处的古树,但树龄应该也超过一百年了。

    

    爱丽丝在心中低声对树说了一声抱歉,随后站稳了脚步。

    

    右脚前伸,左脚后撤。右手将夜空之剑举到腰部,左手轻轻地按在那卷着黑色皮革的剑柄上,用左眼测量着和树的距离。

    

    “喂喂,你想用那么细的剑砍倒白金橡树?”

    

    一个男人大喊起来,周围的人轰然回应。“剑会折断的哦”“还没折断天就该黑啦”之类的起哄声不断传出,其中还混杂着奈格尔·巴尔波萨担忧的声音:

    

    “呃,爱丽丝,最好能在一个小时里完成啊。”

    

    在开始做这个工作之后,她已经砍倒了十多棵树,一般都需要花三十分钟左右。之所以要用这么多时间,是因为她要控制自己的力量,不然会把跟别人借来的斧子弄坏。但是今天就没有这个必要了。夜空之剑可是和爱丽丝的金桂之剑有着同等级优先度的神器。

    

    “不,不用花那么多时间。”

    

    爱丽丝像是自言自语地回答着,随后握紧了剑柄。

    

    “喝!”

    

    随着一阵短暂的叫喊,踏出的右脚下,尘土仿佛爆炸一般弥漫开来。

    

    她很久没有挥动真正的剑了,不过幸好还没有连剑术都忘记。左水平斩从鞘中迸出,化为黑色的电光在空中飞舞。

    

    周围的男人们似乎连斩击的过程都没看到。见爱丽丝将剑挥到右前方之后又重新站直,他们讶异地皱起眉头。

    

    白金橡树那光滑的树皮上只有男人们砍出的那条浅浅的口子,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的伤痕——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终于有人出声道:“什么嘛,没砍中吗?”然后几个人笑了起来。爱丽丝瞟了说话人一眼,一边将剑收回鞘中一边说道:

    

    “会倒到那边去的。”

    

    “啊?你说什么……”

    

    男人还没说完,双眼就惊讶地瞪大了。因为他看到白金橡树的树干正在缓缓地倾斜。周围的人也一起发出了“哇啊啊啊啊”的惨叫,向后方逃去。

    

    巨树发出巨响,倒在了男人们三秒钟前所站的地方。

    

    爱丽丝用右手拨开不断涌起的尘土,走到白金橡树的树桩前。全新的断面上清晰地浮现着密密麻麻的年轮,仿佛打磨过一般光滑,只有在最角落的一个小地方微微凸起。

    

    是她的剑术倒退了吗,还是因为右眼失明的缘故呢——爱丽丝一边思考一边转过身去。

    

    突然,她的上身微微后仰。只见奈格尔·巴尔波萨正满面笑容,张开双手向跑来。

    

    爱丽丝下意识地举起左手的剑,剑柄和剑鞘撞击的声音响起,让奈格尔慌忙停下脚步。

    

    “实在……实在太……实在太棒了!多么高超的剑术!卫士长津克都根本不是你的对手!简直神乎其技!”

    

    他又往前凑了一梅尔,用以感叹和相同分量的欲望混合而成的笑容继续说道:

    

    “如、如、如何啊爱丽丝,我多给你一倍的钱,别拘泥什么一个月了,一周来帮一次……不,一天来帮一次怎么样?”

    

    面对双手快速搓动着的奈格尔,爱丽丝轻轻摇了摇头。

    

    “不,有现在这些钱就足够了。”

    

    如果拿金桂之剑使用武装完全支配术的话,别说一天砍一棵大树,她甚至可以在几分钟里把眼前的森林全夷为平地。但是这样的话,他们的要求可能会变成翻耕荒地,打碎岩石,说不定还会叫她降雨。

    

    奈格尔呻吟着扭了扭身子,在听到爱丽丝说“请给我工钱”之后才像是刚回过神似的眨了眨眼。

    

    “哦,哦哦,对对对。”

    

    他伸手进怀里,从沉重的皮袋中拈起说好的一百希亚银币。

    

    奈格尔将银币放到爱丽丝手上,一边不死心地继续说道:

    

    “爱丽丝啊,你看这样如何?我现在再给你一枚银币,这个月你不要去帮利达克那帮人……”

    

    就在爱丽丝忍住叹息,打算再次开口拒绝的时候——

    

    “哐当”的沉重响声传入她的耳中。她猛地抬起头,只见远处的那个轮椅歪倒在地上,桐人的身体也被甩到地面。

    

    “桐人!”

    

    爱丽丝以嘶哑的声音大喊,从奈格尔身边跑过。

    

    倒在地上的桐人像是竭尽全力地想伸出左手,而在他左手指着的方向,是那帮正在休息的年轻人,其中有两个正在努力把白色皮革剑鞘里的长剑立在地面上,还很兴奋地叫喊着:

    

    “哇,这怎么搞的,好重啊!”

    

    “所以那个女人才能一剑就砍断白金橡树的吧。”

    

    “少说废话,好好撑着啊!”

    

    第三个少年叫喊着,双手握着剑柄想把蓝蔷薇之剑拔起。

    

    爱丽丝听到自己咬紧的牙齿里传出了“嘎吱”的响声。随后她大声怒吼道:

    

    “你们几个!”

    

    听到她的喊声,少年们呆呆地张大嘴,看着爱丽丝。

    

    爱丽丝瞬间跨越了剩下的二十梅尔距离,在弥漫的尘土中停下脚步。看到爱丽丝的表情,三个人不由得往后退去。

    

    爱丽丝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抑住即将爆发的情绪,先把倒在地上的桐人扶了起来。她一边在把桐人扶到轮椅上坐好,一边以拼命压低的声音命令道:

    

    “那把剑是这个人的东西,快点还给他。”

    

    三个人的脸上马上露出了抗拒的表情。试图拔出蓝蔷薇之剑的大个子少年咧着嘴唇指了指桐人说道:

    

    “我们跟他说了,把剑借给我们。”

    

    坐回轮椅上的桐人依然在向着纯白的剑伸出左手,发出微弱的声音。

    

    按着剑鞘的一个年轻人也露出嘲弄的笑容继续说道:

    

    “然后他就很大方地借给我们啦。都听到他在‘啊’‘啊’了吧。”

    

    剩下的一个人也帮腔地说着“没错没错”。

    

    爱丽丝此刻只能将右手紧紧地握着轮椅的把手。因为这只手随时有可能拔出还拿在左手上的夜空之剑。

    

    如果是半年前的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摸着蓝蔷薇之剑的那六只手砍断。虽然禁忌目录里禁止伤害他人,但是整合骑士不受这个束缚。更别说在打破了右眼的封印之后,已经没有能够制止爱丽丝行动的法律了。

    

    但是——

    

    爱丽丝将牙关咬得生疼,对抗着心里产生的冲动。

    

    这些少年,都是桐人和尤吉欧不惜性命也要保护的人界之民。她不能伤害他们,他们两人都不希望这样。

    

    在这几秒钟里,爱丽丝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估计是因为左眼中的杀气难以掩盖,让对面的三人失去了笑容,胆怯地移开了视线。

    

    “知道了啦……摆出这么可怕的脸干嘛。”

    

    最终,那个大个子的少年不爽地丢下这么一句话,手也从剑柄上放开。剩下的两人似乎也没力气再支撑下去,像是松了口气似的放开剑鞘。蓝蔷薇之剑顺势倒在地上。

    

    爱丽丝默默地走过去,弯下腰,故意只用右手的三个手指就轻松地把剑拿了起来。在转过身的时候,她又对三个臭小鬼瞪了一眼,才回到了轮椅旁。

    

    她用外套的衣角擦去剑鞘上的尘土,将黑白两把剑一起放在桐人的膝盖上。桐人将剑紧紧地抱住,然后再次安静下来。

    

    爱丽丝往奈格尔·巴尔波萨那里看了一眼。只见他似乎对这场冲突完全没有兴趣,只是在专心地指挥着男人们。爱丽丝对他那不停叫唤着的背影微微行了一礼后,推着轮椅沿着小道向北方走去。

    

    心中那久违的狂怒,不知何时已经被冰冷的无力感所取代。

    

    自从在卢利特附近的森林住下来之后,她已经不是第一次遭遇这样的事情了。许多村民都不愿与爱丽丝说话,而对失了心的桐人,他们甚至不把他当成人看。

    

    爱丽丝并没有怪他们。因为在他们看来,爱丽丝还是一个违反了禁忌目录的罪人。光是能默认两人在村子附近住下,还把食物和日用品卖给他们,就已经很够意思了。

    

    但同时,爱丽丝内心的角落里也会有这样的想法: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去忍受着那么多的痛苦,和最高祭司阿多米尼斯多雷特战斗?另一位最高祭司卡迪纳尔,有着自我意志的黑蜘蛛夏洛特,甚至让尤吉欧失去了性命,让桐人失去了话语和感情。付出了这么多代价,到底是要守护什么东西呢?

    

    思考到最后,总会出现一个她绝对不能说出口的疑问。

    

    “守护巴尔波萨家那样的人,真的有意义吗?”

    

    这样的迷茫,是爱丽丝丢下手中的剑,留在这个边境之地的理由之一。

    

    当她隐居在这里,在伊斯塔巴列斯帝国边境的“东之大门”外,黑暗的大军正一步步逼近。现在的形势十分微妙,也不知道骑士长贝尔库利组建的新生“人界守备军”赶不赶得上。爱丽丝还没有卸下整合骑士的职责——能够发出这种命令的只有已经死去的最高祭司,她原本应该尽早赶到大门那边才对。

    

    但是,对现在的爱丽丝来说,金桂之剑是那么的沉重。

    

    原本以为是故乡的神界其实并不存在。宣誓效忠的公理教会有着太多的虚假。而她对人界之民的丑陋与肤浅更是已经了解得太多太多。能够毫不怀疑地挥动手中的剑,能够向神祈祷的时代,早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了。

    

    现在爱丽丝真正想守护的人类只有区区数人。父亲和母亲,赛鲁卡与卡利塔老人,还有桐人。只要能保护他们,那么抛弃骑士的职责,在这里安稳地生活下去也没什么不好啊——

    

    在离开开拓地,走出麦田的时候,爱丽丝停下脚步,对桐人低声说道:

    

    “要不要顺便去村里买东西?我不会让没礼貌的孩子对你恶作剧的。”

    

    虽然没有得到回答,但爱丽丝依然将没有反应当成默认,推着轮椅向北走去。

    

    当他们用赚来的一百希亚银币买了一周的食材和生活必需品,回到森林小屋的时候,天空已经彻底被染成了朱红色。

    

    在爱丽丝准备将轮椅推上门前那个坡道的时候,听到了低沉的破风声向这里接近。她将轮椅往后拉,来到草地的中央等待着声音的来源。

    

    最终,一只大型生物从森林的树梢上低空掠过后出现了。这是一只有着巨大双翼,脖子和尾巴颀长的银色飞龙。这是爱丽丝的骑龙,这头将两人从央都带到这里的龙,名字叫做雨缘。

    

    飞龙在草地上空盘旋了两圈后,缓缓地降落到地面,之后收起翅膀伸出脑袋,先用鼻尖在桐人的胸口上碰了碰,然后整个头向爱丽丝靠去。

    

    爱丽丝挠了挠它脖子下方那片带着一丝蓝色的软毛,飞龙从喉咙中发出咕噜噜的低沉声音。

    

    “雨缘,你变胖了呢。湖里的鱼吃多了吧。”

    

    爱丽丝笑着训斥,飞龙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从鼻子里喷了口气,转动长长的身体向小屋东面的窝走去。之后趴在用枯草铺成的厚厚床垫上,像是要把脖子和尾巴缠起来似的缩成一团。

    

    半年前决定要在这个草地上建造小屋的那一天,爱丽丝将雨缘头上的皮革辔头拿下,解除了拘束术式。她宣布:“你已经自由了,回西帝国的飞龙巢穴吧”,但是飞龙不愿离开爱丽丝。

    

    它自己用草做了个窝,白天在森林里玩,还会去湖里抓鱼,但是傍晚时刻一定会回来。明明已经没有神圣术去抑制飞龙那高傲凶猛的性子,使其听从骑士的命令,但是它依然不回自己的故乡,对此爱丽丝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但是,自成为整合骑士以来就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雨缘以其自身意志决定待在爱丽丝的身边,这让爱丽丝感到很高兴,所以没有特意赶走它。虽然有时候它在森林上空飞翔的身影会被村民看到,成为让爱丽丝风评不佳的原因之一,不过爱丽丝已经不在乎了。

    

    对在枯草上发出低沉鼾声的雨缘道了一声晚安后,爱丽丝推着轮椅走进了小屋。

    

    晚饭是用半月豆和肉丸做成的炖肉。豆子有点硬,肉丸则是大小不一,但爱丽丝觉得味道还是不错的。当然,桐人对此不会发表什么感想,只是在勺子伸进他嘴里的时候,才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开始咀嚼,然后吞了下去。

    

    爱丽丝本来还想,如果能知道他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就好了。但是仔细想来,她和这个少年说话的时间还不到一天。赛鲁卡似乎在两年前和他在教会里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但按照她的说法,不管做什么菜,桐人都吃得很开心。在爱丽丝看来,这确实像是桐人的为人。

    

    桐人用了很长时间吃完炖肉,之后爱丽丝把他连同椅子一起搬到小型暖炉旁,才转身去清洗餐具。

    

    当她将洗好的餐具摆放到晾架上时,平时总是安静地一觉睡到天亮的雨缘突然在窗外发出了低鸣。

    

    爱丽丝猛然停下手,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在穿过森林的夜风之中,混杂着一丝不协调的风声。那是轻薄而巨大的翅膀在风中穿行的声音。

    

    “呃!”

    

    爱丽丝冲出厨房,确认桐人依然好好地坐在椅子上之后才打开了房门。她再次竖起耳朵,判断出破风声正在接近,便来到院子里仰望夜空。

    

    那个在满天繁星的背景下划出螺旋形的轨迹缓缓降落的黑影,毫无疑问就是飞龙。为防万一,她还向草地东面看了一眼,雨缘依然趴在草地上仰望着夜空。

    

    “不会吧……”

    

    就在她思考会不会是暗黑帝国的暗黑骑士越过了尽头山脉,打算回去取剑的时候,看到了龙鳞在月光下反射出银色的光芒,这让她微微松了口气。尽管这个世界很大,但只有公理教会的整合骑士才会驾驭有着银鳞的飞龙。

    

    但是,现在放心还太早了。到底是谁,又是为了什么飞到这个边境来的呢?难道说,即使经过了半年,大圣堂依然有人坚持要处死桐人这个叛逆者,甚至不惜派人来进行讨伐?

    

    雨缘似乎是感觉到了爱丽丝的紧张,也从窝里爬了出来,高高昂起头又叫了起来。不过威吓性的低音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仿佛撒娇一般的喉音。

    

    爱丽丝很快就明白了原因。

    

    那只又盘旋了三圈之后才降落到草地南侧的飞龙,脖子周围的软毛与雨缘的色泽很相似。它正是雨缘的哥哥,名字叫泷刳。也就是说,骑在它背上的是——

    

    看着那个以优雅的动作落到地面,身上穿着银色铠甲的骑士,爱丽丝以生硬的声音说道:

    

    “真亏你能找到这里啊。有何贵干呢,艾尔多利耶·辛赛西斯·萨蒂万?”

    

    唯一一名比身为三十号的爱丽丝编号还要靠后的整合骑士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先将右手按在胸口,郑重地行了一礼。

    

    随后骑士站直身体,缓缓地脱下头盔。光亮的紫色头发在夜空中徐徐飞舞,有着都市繁华之风的俊美容颜显露出来。他开口说——以一个男人来说,他的声音显得有些尖利与温和:

    

    “实在是久违了,吾师爱丽丝大人。纵使装扮不同,您依然是如此美丽。一想到在今晚如此明亮的月光下,老师那金色的长发会越发熠熠生辉,便让我坐立不定,故手持珍藏的名酒前来拜见。”

    

    他露出之前放在背后的左手,手上握着的正是红酒的瓶子。

    

    爱丽丝忍下叹息,看着眼前这个不知为何成为自己弟子的男人回答道:

    

    “我很高兴你的伤似乎已经痊愈了,但是性格还是没变啊。我现在才发现,你的说话方式和元老长丘德尔金有点像。”

    

    说完,她没有理会“呃”一声叫了出来的艾尔多利耶,转身向小屋走去。

    

    “那、那个,爱丽丝大人……”

    

    “有什么要紧事进来说。没有的话就一个人喝完酒后回央都去。”

    

    爱丽丝抬头看了一眼时隔半年重聚、正在高兴地互相擦着脖子的泷刳与雨缘这对兄妹,快步回到了小屋。

    

    乖乖跟在她身后的艾尔多利耶很稀奇似的环视了一下小屋的内部,最后他的视线停留在低着头坐在暖炉边的桐人身上。最终他并没有针对这个过去和他交战的叛逆者说什么,只是迅速地来到桌子后,为爱丽丝挪出椅子。

    

    “……”

    

    爱丽丝觉得对他道谢是件挺无聊的事情,于是叹了一口气,爽快地坐了下来。艾尔多利耶也自顾自地坐在爱丽丝的对面,将红酒放到了桌子上。在两人对视的时候,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阴霾,想必是看到了爱丽丝包扎在右眼上的黑色绷带吧。但是这样的表情迅速地消失,他抬起头抽了抽鼻子。

    

    “好像有什么香味呢,爱丽丝大人。话又说回来,我今天因为出门太急,还没有吃晚饭。”

    

    “你这话‘回来’得真够突然的。明明是要从央都飞到边境,还记得带酒却不带干粮,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我曾经对三神起誓,绝对不会再吃那种干巴巴、里面还有虫子蠕动的东西了。如果要靠那种东西来填饱肚子,饿得耗尽天命反而是更好的选择……”

    

    爱丽丝懒得听完艾尔多利耶这种毫无营养的回答,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厨房将灶台上的铁锅中剩下的炖肉全倒进木盘里,然后拿着盘子走回桌旁。

    

    看着放在眼前的盘子,艾尔多利耶的脸上露出了夹杂着开心与怀疑的表情。

    

    “恕我冒昧,这难道是爱丽丝大人亲手……”

    

    “没错,那又如何?”

    

    “……不,没想到能吃到我老师亲手做的东西,我现在比被您传授秘剑的时候还高兴。”

    

    他有些紧张地握着汤匙,将豆子送进嘴里。

    

    看着咀嚼食物的艾尔多利耶,爱丽丝再次问道:

    

    “说起来,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这里与央都的距离让任何术式都无法生效……而且,现在的骑士团应该没有那种闲心往各地派遣飞龙,就为了找我一个人吧?”

    

    艾尔多利耶没有马上回答,只是一边嘟哝着“居然还挺好吃的”一边将汤匙往嘴里送。将盘子里的东西吃得干干净净之后,他才抬起头,用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的手帕把嘴巴擦干净,直直地看着爱丽丝:

    

    “我是顺着我和爱丽丝大人灵魂上的牵绊而找到这里……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但遗憾的是,这只不过是彻底的偶然。”

    

    他夸张地张开右手。

    

    “在尽头山脉巡回的骑士最近传来消息,说北方的哥布林和兽人正在鬼鬼祟祟地有什么行动。虽然骑士长已经下令将北、南、西的洞窟全部轰塌,但恐怕他们又会不死心地挖出一条路来,所以我就来检查了。”

    

    “洞窟?”

    

    爱丽丝皱起眉头。

    

    在贯穿尽头山脉的四条通道之中,南、西以及卢利特村不远处的北之洞窟都非常狭窄,作为黑暗军团主力的兽人与巨人都无法通过。因此骑士长贝尔库利预料敌军会集中在“东之大门”,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在得到指挥权后立刻破坏三个洞窟。

    

    正是因为这样,爱丽丝才会隐居在这个地方,但如果敌人要挖洞的话,状况就不一样了。卢利特村再也不是和平的边境,而是变成了首先爆发战斗的最前线。

    

    “然后呢……你发现黑暗军团的动向了吗。”

    

    “我在洞窟周围飞了整整一天,别说兽人了,就连一只哥布林都看不到。”

    

    艾尔多利耶轻轻耸了耸肩膀继续说道:

    

    “大概是把兽群误认为军队了吧。”

    

    “你检查过洞窟内部了吗?”

    

    “当然了。我还特地从暗黑帝国的那边去检查,看到洞窟被石头堵得严严实实。要挖开那里需要大部队动手才行。在确认这一点之后,我本想直接回到央都的,但是泷刳突然闹了起来。于是我顺着它的引导来到了这里。老实说,我也很吃惊。这实在太过于偶然……不,应该说是命运的指引吧。”

    

    艾尔多利耶那种夸张的口气不知不觉已经消失了,脸上的表情变成了骑士的坚毅,继续说道:

    

    “既然此时有机会能够再次相见,那么我有责任向您进谏。爱丽丝大人……请回到骑士团吧!对我们来说,您一人的剑比千名援军更有分量!”

    

    爱丽丝垂下眼,仿佛在逃避着骑士那坚定的视线一般。

    

    她当然知道。

    

    包裹着人界的脆弱壁垒即将崩溃。而骑士长贝尔库利与新生守备军苦苦支撑的奋斗也是如此。

    

    对于保护并指引着她的骑士长,爱丽丝有还不完的恩情。而对包括艾尔多利耶在内的整合骑士团里的朋友,她也依然有着同伴意识。但是,光凭这些是无法战斗的。

    

    所谓的强大便是意志的力量。在大圣堂之战中,爱丽丝明白了这个事实。意志力既可以像当时的桐人那样颠覆让人绝望的战斗力差距,也可以让最强的神器蒙尘——

    

    “……我做不到。”

    

    爱丽丝以细微的声音回答。

    

    艾尔多利耶那尖锐的声音随即响起:

    

    “为什么?”

    

    没等爱丽丝回答,他那如鞭一般的锐利视线,就已经看向了坐在暖炉旁的年轻人。

    

    “是因为那个男人吗?那个冲破了大圣堂的牢狱,对许多骑士与元老长,甚至是最高祭司大人举起了叛逆之剑的男人,现在依然在扰乱着爱丽丝大人的心吗?既然如此,我就马上斩断这个迷茫的源头。”

    

    爱丽丝用仅剩的一只眼睛瞪着坐在桌边,右手开始用力的艾尔多利耶:

    

    “住手!”

    

    尽管压低了音量,但是这短短的一句话就让骑士的上身猛然后仰。

    

    “他也是为了自己相信的正义而战。否则,为什么我们这些本应是最强者的整合骑士,连骑士长阁下都被他们打败了?直接和他交过手的你,应该亲身体会到他所持之剑的分量。”

    

    艾尔多利耶那高高的鼻梁有些不甘地皱起,最后还是缓缓地耸拉下肩膀。他将视线移回到桌上,低声地自言自语着。

    

    “的确,阿多米尼斯多雷特大人那要将一半的民众变为剑骨士兵的计划,我也感到无法接受。如果那个少年……桐人和他的朋友尤吉欧没有站出来,应该没人能够阻止这个计划变为现实。而如果真如贝尔库利大人所说,引导他们两人的,是曾和阿多米尼斯多雷特大人并立的另一位最高祭司卡迪纳尔大人,那我也不会在此刻问罪于桐人。但是……既然如此,我就更加不能接受!”

    

    艾尔多利耶仿佛要将以前压抑在心中的想法吐露出来似的大吼起来:

    

    “如果说反叛者桐人真的如爱丽丝大人所言,是比我们整合骑士更强的剑士,那他现在为何不拿起剑来战斗?为什么要落得这副凄惨的样子,将爱丽丝大人束缚在这个边境!如果他是为了守护民众而弑杀阿多米尼斯多雷特大人,他此时就该马上拿起剑赶往东之大门才是吧!”

    

    艾尔多利耶那仿佛喷射着火焰的话语,似乎没有传入桐人的心中。他那半闭着的双眼中,只有暖炉中那摇曳火焰的倒影。

    

    之后,爱丽丝以平稳的声音,打破了厚积的沉默。

    

    “……对不起,艾尔多利耶。我还是没法和你一起走。和桐人的状况没有关系……只是因为我的剑失去了力量罢了。如果现在和你交战的话,我恐怕撑不过三个回合吧。”

    

    艾尔多利耶猛地瞪大了双眼。骑士引以为豪的脸如同孩童一般猛然皱成一团。

    

    最终,他的脸上浮现出了死心的笑容。

    

    “是吗……那么,我也不说什么了……”

    

    他缓缓伸出右手,念出神圣术的起句。之后他用高速咏唱生成了两个晶素,将其变形为两个很薄的酒杯。

    

    他将酒瓶从桌上拿起,用指尖弹飞瓶盖,往两个杯子里各自倒了少许鲜红的液体后,将瓶子放到桌上。

    

    “如果早知道这是离别的酒,我就把秘藏的西帝国产二百年陈酿带来了。”

    

    艾尔多利耶举起一个酒杯一口喝光,又轻轻地放到了桌上。他行了一礼后站了起来转过身去,纯白的斗篷在空中飞舞。

    

    “那么,我们就此别过吧,老师。您所传授的剑技与术法的要诀,我艾尔多利耶永世不忘。”

    

    “保重。我会为你祈求平安。”

    

    爱丽丝只能挤出这么一句话。整合骑士听到之后点了点头,大踏步地离开,靴子落在地板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他的背影中充斥着无可动摇的自豪,让爱丽丝不由得移开了视线。

    

    门被打开,又关上。前院里传来泷刳高亢的叫声,随后是拍打翅膀的声音。雨缘与哥哥惜别的鼻音,刺痛了爱丽丝的心。

    

    有力的拍翅声远去,最终消失在风中,爱丽丝依然呆坐着一动不动。

    

    在用晶素生成的杯子耗尽天命之前,她轻轻地将其拿起倒进口中。时隔半年尝到的红酒,在舌尖上留下的是更甚于甘甜的苦涩。几秒之后,两个空空如也的杯子挥洒出轻微的光芒,消失在空气之中。

    

    爱丽丝把还装着酒的瓶子重新盖好,站起身来。她走到暖炉旁,对沉默地坐着的桐人说道:

    

    “抱歉啊,你累了吧。这个时间你应该早就休息了。来,到床上去吧。”

    

    她轻轻扶着桐人的肩膀让他站起,将他带到旁边的寝室。在把黑色家居服换成朴素的睡衣后,让他躺在窗边的那张床上。

    

    爱丽丝将叠在他脚边的毛毯拿起,一直盖到脖子处,但桐人依然半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天花板。

    

    爱丽丝吹熄墙上的油灯后,房间里被淡蓝色的黑暗包围。她在桐人身边坐下,轻轻地抚摸着他骨瘦如柴的胸口和瘦骨嶙峋的肩膀。几分钟后,桐人仿佛是失去了动力似的闭上了眼睛。

    

    一直等到桐人的呼吸平定下来之后,爱丽丝才从床上站起,给自己也换了一身白色的睡衣。她来到客厅,从窗户那里观察了一下雨缘的情况后,熄灭客厅两盏油灯,然后走回寝室。

    

    她掀起毛毯,在桐人一旁睡下,一丝温暖包裹了她的全身。

    

    平时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逃进睡梦之中,此时却感觉不到什么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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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去的艾尔多利耶背上那片纯白,依然鲜明地烙印在她的眼中,将她的眼睛刺得生疼。

    

    过去,她的背影应该也和他一样充满了骄傲。相信自己的剑可以保护人界,保护生活在其中的人,同时也能保护公理教会的权威,这种不可动摇的信心,化为了活力循环在她体内。

    

    但是,这种力量已经一丝都不剩了。

    

    她很想询问艾尔多利耶——询问她过去的弟子,在明白了教会与最高祭司的虚伪之后,他到底在相信什么,又为何而战?

    

    但是她做不到。除了爱丽丝和贝尔库利之外,整合骑士们并没有完全知晓最高祭司的可怕企图。艾尔多利耶并不知道,自己的“记忆碎片”就在被封印的大圣堂最顶层,还有那已经成为剑魔像一部分的“最爱之人”。

    

    因此,他依然相信着公理教会本身。等待三女神派遣新的最高祭司来到大圣堂,给予他们正确的指引。

    

    出于无奈,骑士长贝尔库利只能隐瞒了一半真相,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做准备。如果爱丽丝加入到其中,她心中的迷茫一定会影响到其他的骑士。

    

    谁也不知道临时组建的守备军能否抵挡黑暗军团的总攻击。如果东之大门被突破了,那些渴求着鲜血的怪物总有一天会来到这个边境的村庄吧。到底有什么办法能够避免这个惨剧呢——每当爱丽丝这样想的时候,脑子里一定会响起一个声音。

    

    在和最高祭司的决战后,桐人倒下之前,那不可思议的水晶板发出的两句话。

    

    ——前往WorldEndAltar。

    

    ——从东之大门出去后一直往南。

    

    对于“WorldEndAltar”这个神圣语的名字,爱丽丝没有什么印象,但她知道从东之大门出去之后有什么。那是暗黑帝国的荒原,有着如木炭一般漆黑的地面,以及如血液一般鲜红的天空。一旦踏入那里,不管是前进还是后退都不是易事。

    

    就算克服了无数困难,穿过了黑暗之国,到达那个叫什么Altar的地方,那里又有着什么呢?真的有什么人——或者是什么东西,能够保护人界的居民们不受黑暗军团的侵袭吗?

    

    爱丽丝在枕头上转过脑袋,看着睡在另一边的年轻人。

    

    她在毛毯中挪动着,来到桐人的身旁。在犹豫了片刻后,她伸出手,仿佛因恶梦而害怕的婴儿一般紧紧地抓住了他。

    

    不管她如何用力地拥抱那瘦弱到让人痛心的身体,这个曾以如火焰一般的激情打动爱丽丝内心的年轻人依然没有任何反应。缓慢跳动的心脏不见加快,就连那黑色的睫毛也没有一丝颤抖。也许,待在这里……不,存在于这里的,只是一个灵魂已经燃烧殆尽的空壳。

    

    如果现在她右手上有剑……

    

    也许她会自己将两颗贴在一起的心同时刺穿,结束这一切。

    

    这个瞬间的想法化为眼泪从爱丽丝的眼角流下,落到桐人的脖子上。

    

    “告诉我啊,桐人……怎么办才好……”

    

    她的问话没有得到回答。

    

    “我该……怎么办才好……”

    

    一滴又一滴的泪珠,在从窗帘的缝隙中射入的月光下反射着淡淡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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