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在北地 人界历380年10月 2+3
翌日，10月22日，是入秋以来最冷的一天。
爱丽丝放弃了散步，和桐人一起在暖炉旁度过了这一天。她原本想在冬天真正到来之前，按照卡利塔老人教的那样砍一大堆柴，但似乎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爱丽丝用了整整一天在两张羊皮纸上写完了信，犹豫片刻后，在以通用语书写的“滋贝鲁库”这个姓下，加上了神圣语书写的“SynthesisThirty-one”署名。
她仔细地折好信纸，装进信封，在上面写上赛鲁卡的名字。另一封则是给卡利塔老人的，也被她一起摆在了桌子上。
这是表示告别与道歉的信。既然这里已经被整合骑士艾尔多利耶知道了，那就不能待下去了。下次恐怕就不是艾尔多利耶，而是骑士长贝尔库利来这里劝她了。到时候，爱丽丝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去回答对自己有着大恩的剑术师父。
所以，她选择了再次逃避。
爱丽丝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抬起头，看向坐在桌子对面的黑发青年。
“桐人啊，你想去哪里？我听说西域的高原地带是个很美的地方。还是说南域的密林地带比较好呢？听说那里四季如春，能够找到很多水果。”
她刻意让声音显得开朗，但是桐人自然是不会有任何反应。
他那空虚的眼睛呆呆地看着桌子的表面。一想到要让这个受伤的年轻人继续过着流浪的生活，爱丽丝就感到心痛。但是也不能将他留在卢利特村。她不能将桐人托付给只是一个见习修女的赛鲁卡，而且爱丽丝自己也不愿这么做。因为，照顾桐人是爱丽丝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了。
“对哦，把目的地交给雨缘决定好了。该休息了，明天还要早起呢。”
她给桐人换好衣服，让他睡到床上，自己也换上睡衣，在熄了灯之后钻进了毛毯。
她在黑暗中专心地听着身旁的桐人传出的呼吸声。等他彻底睡着了之后，才轻轻地把身子挪过去。
她把头放在桐人那骨瘦如柴的胸口上，耳朵紧紧贴着，倾听那缓缓传来的心跳声。
桐人的心已经不在这里了。心脏的声音也不过是回荡在过去的余音。在这几个月里，每到晚上就紧贴着桐人入睡的爱丽丝一直是这样想的，同时又觉得那心跳声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些什么东西。
如果现在的桐人能够正常思考，只是无法表现出来的话，那么她要如何为现在这样的行为辩解呢？爱丽丝这样想着，嘴角露出微笑，沉入了睡梦的浅渊之中。
紧贴着的身体突然传来了微微的颤动。
爱丽丝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她的左眼向东面的窗口看去，只见窗帘的缝隙中露出的天空还是一片漆黑。从感觉上来看，最多也就睡了两三个小时吧。
看着身体再次颤抖了一下的桐人，爱丽丝轻声说道：
“天还没亮呢……再睡一会儿吧……”
她再次闭上眼睛，抚摸着桐人的胸口上想让他睡着。但在听到那细微的声音后，爱丽丝终于发现了年轻人的异常。
“啊……啊……”
“桐人？”
现在的桐人没有什么自发的欲望。应该不会因为寒冷或者口渴之类的事情醒来。但是年轻人的身体颤抖得越来越厉害，脚也仿佛像是要走下床似的抽动起来。
“怎么了？”
难道他要恢复意识了？爱丽丝这样想着，迅速坐起身，甚至等不及点油灯，直接生成了一个光素。
黯淡的白光照在桐人脸上，只见他的眼睛还是充满了空虚的黑暗，这让爱丽丝失望地叹了口气。既然如此，到底是——
此时，爱丽丝再次听到了什么声音，这次从窗外传来的。
“咕噜噜，咕噜噜噜！”
原本应该在空地角落沉睡的雨缘此时也发出了叫声。声音尖利而高亢，像是在催促主人进行警戒。
爱丽丝跳下床，冲出寝室来到客厅，推开了房门。冷风猛然呼啸而入。原本只有森林香气的风中，此时却混杂着一股奇怪的味道。这种刺激着她鼻腔的味道，是焦臭味——
爱丽丝赤着脚冲进前院，在环视了一遍夜空之后，猛然屏住呼吸。
西方的天空正在燃烧。
那不祥的红色光芒，毫无疑问是巨大的火焰射出的。她仔细一看，还能看到几道黑烟从星空中穿过。
——山火！
这个念头在她心中一闪而过，但很快又否定了。随着焦臭的风传来的细微声音，是金属的碰撞声——以及许多人的哀号。
是敌袭。
暗黑帝国的军团袭击了卢利特村。
“赛鲁卡！”
爱丽丝发出嘶哑的哀号，往家的方向冲去。但是在奔上坡道的时候，她猛然呆立在原地。
妹妹和双亲是必须去救的。
但是其他的村民要怎么办？
如果要尽可能地拯救更多的人，就必须和黑暗军团正面对抗。但是，现在的她还有这样的力量吗？
整合骑士爱丽丝的力量源泉，是对公理教会和最高祭司那分盲目的忠诚心。而在这个信仰随着右眼一起失去的现在，她是否还能挥动金桂之剑，行使神圣术呢？
就在爱丽丝僵直在原地的时候——
小屋之中传来了“哐当”的声音。
她猛然睁大了左眼。在昏暗的客厅中，一张椅子倒在地上，黑发的年轻人正在它旁边的地板上爬动着。
“桐人……”
爱丽丝拖着无力的脚走进了小屋。
桐人的眼睛里依然没有意志的光芒。但是，他缓慢的动作有着明显的目的。那只仅剩的手，正笔直地指着挂在墙壁上的三把剑。
“桐人……你……”
爱丽丝从胸口到喉咙的地方都被一种滚烫的东西堵住了。在片刻之后，她才发觉让自己眼前变得模糊的东西就是眼泪。
“啊……啊……”
桐人发出嘶哑的声音，没有停下动作，只是不停地向剑的方向挪动。爱丽丝猛地擦干眼角，奔向年轻人，将他那瘦弱的身体从地上抱起。
“不要紧，我会去的。我会去救村里的人。所以你放心吧，在这里等着我。”
爱丽丝迅速说完，紧紧地抱着桐人。
砰咚。砰咚。心跳的声音沿着两人紧挨着的胸口传来。
这个声音之中，蕴含着即使内心被封闭也绝对不会燃烧殆尽的意志之力。尽管只是微弱的火焰，却让爱丽丝的身体感受到了热量。
紧贴了一会儿脸颊之后，爱丽丝抱起桐人那纤细的身体，让他坐在椅子上。
“等把大家救出来之后，我就马上回来。”
说完，她先将收在柜子里的铠甲与剑带一把拽了出来，直接穿在睡衣外面，然后跑向东面的墙壁，毫不犹豫地拿下爱剑。
已经半年没有拿起的金桂之剑传来了沉重的分量感。爱丽丝将剑鞘固定在剑带上，在披外套的同时穿着靴子，之后再次跑回前院。
“雨缘！”
她向东边巢穴的方向大喊了一声，一个巨大的身影马上飞了出来，然后将头低下。
爱丽丝跨上它的脖颈，厉喝道：
“出发！”
银色的双翼猛烈地拍打着，经过短暂的助跑，飞龙猛然冲上夜空。
在稍微爬升了一点高度后，卢利特村的惨状就展露在爱丽丝的眼前。燃烧着熊熊火焰的地方大多在村子的北侧，看来袭击者果然是从暗黑帝国穿过尽头山脉而来的。
昨天艾尔多利耶曾说，根据贝尔库利的指示轰塌的“北之洞窟”没有异常。如果说从那之后仅仅一天就搬走了那么多的瓦砾，那这次攻击所动员的士兵绝对不止十几二十个。
在过去，就有少数部队趁着黑暗通过贯穿尽头山脉的三个洞窟，在人界兴风作浪。桐人也曾说，他和尤吉欧在前往央都之前，曾经在北之洞窟与哥布林团伙战斗过。但是，爱丽丝从来没听说曾有过如此大规模且明目张胆的袭击。看来整个黑暗之国即将发动对人界的总攻击了。
虽然缰绳已经没有了，但爱丽丝只是轻轻拍了拍飞龙的脖子，向它传达了暂时滞空的指示。
爱丽丝探出身子，凝视着村庄的状况。纵贯南北的大路的北侧此时正火光漫天，清晰地照出了袭击者们的身影。那是一路奔跑跳跃的灵敏的哥布林，而在它们身后，身材高大的兽人们也正在不断逼近。
中央广场的北面不远处建立了一个用家具和木材堆积而成的临时防线，但此时哥布林部队的前锋已经到达了那里，隔着障碍物拼杀的刀剑不时地反射着光芒。
应战的是村里的卫士队，但不管是人数、装备还是训练程度，都远远不及哥布林部队。再这样下去，等后方那些将大地踩得轰响的兽人部队到达，防线就会瞬间粉碎。
爱丽丝忍住现在马上下去参战的想法，继续观察着状况。
村子的东侧与西侧也开始有几个地方出现了火光。不过广场以南似乎还平安无事。看来除了卫士之外，村民们——当然也包括赛鲁卡在内——都已经从南门逃走，进入森林避难了吧。
爱丽丝这样想着，再次仔细观察广场的时候，不由得叫了出来。
“为什么……”
在教会前的圆形广场上，无数的人影将中央的喷泉围得严严实实。因为人数太多，反而让爱丽丝没法马上察觉。恐怕卢利特村的所有人都在那里了。
为什么，他们没有逃往村外？
如果袭击者的大部队抵达防线，卫士们就会被瞬间冲散。如果现在不马上转移，根本就无法避难了。
爱丽丝再次拍了拍飞龙的头，让它前进到广场的正上方后叫道：
“雨缘，在我叫你之前待在这里！”
然后她从几十梅尔的高度上一跃而起。外套的衣角在风中飞舞，穿过夜晚的冷风向地面落去。
三百名左右的村民结成了一个圆阵，外圈安排了拿着锄头和镰刀的男人，看来还有点应战的意思。有两个人还在一旁不停地发出指示，而爱丽丝就落在这两人身旁。
随着犹如雷鸣的响声，石砖上出现了放射状的裂痕。强烈的冲击从脚跟直冲头顶，可能连天命都减少了一些，但带来的效果也很显著。
两个男人——富农奈格尔·巴尔波萨，以及卢利特村村长卡斯弗特·滋贝鲁库似乎都被这个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人影吓傻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爱丽丝在看到父亲的脸之后也感到一丝痛苦，但她没有浪费此时这短暂的寂静，大声喊道：
“这里没法防住它们的！马上让所有村民沿着南方的道路避难！”
听到爱丽丝的指示，两个男人的表情变得更加惊讶。
但是，奈格尔很快就回过神来，发出了粗犷的怒骂。
“说什么蠢话！怎么能放弃房子……放弃村子逃走啊！”
爱丽丝语气尖锐地反驳着额头青筋暴起的富农：
“现在逃的话还不会被哥布林追上！钱和命到底哪个重要？”
奈格尔顿时语塞，而村长卡斯弗特则以紧张而低沉的声音说道：
“是卫士长津克要我们在广场组成圆阵固守的。现在这状况，就算是我这个村长也要听从他的命令，这是帝国的法律。”
这次则是爱丽丝哑口无言了。
在出事的时候，由担任卫士长天职的人会暂时代替村子和城镇的长官，拥有所有居民的指挥权。在诺兰卡鲁斯北帝国基本法里确实有这么一条。
但是，那个名为津克的卫士长，是个刚从父亲那里接过天职的年轻人。爱丽丝可不认为在这样的异常状况下，他还能做出冷静的指挥和判断。而从卡斯弗特脸上那浓郁的焦躁之色来看，他似乎也是这么想的。
即使如此，帝国的法律对于村民们来说还是至高无上的。若要现在开始避难，只能去北侧的防线找到可能正在指挥战斗的津克，要他改变命令才行，但此时已经没有这种时间了。
怎么办。该怎么办——
就在此时，茫然的爱丽丝听到了一个依然带着稚气，却又坚毅无比的声音。
“按照姐姐说的做吧，父亲！”
爱丽丝猛然转过头去，只见一个小个子修女正在人墙后用神圣术为村民治疗烧伤。
“赛鲁卡！”
太好了，你没事——爱丽丝这样想着，正要往亲爱的妹妹那里走去时，赛鲁卡却先站了起来，钻过人墙的缝隙来到三人面前。
她向爱丽丝露出了笑容，但很快又严肃起来，向卡斯弗特说道：
“父亲，姐姐可曾说错过什么？不，连我也知道。再这样下去，所有人都活不了！”
“但是……”
卡斯弗特一脸苦涩地沉默了下去，混杂着几点斑白的胡子微微颤抖，视线呆滞地在空中游移。
而奈格尔·巴尔波萨反而再次怒吼：
“小孩子少来插嘴！要保护村子！”
巴尔波萨用充满血丝的双眼看着那栋建在广场附近的自家房子。他的脑子里想的一定是秋天刚收获的无数小麦，以及多年来存下的金币吧。
富农的视线回到爱丽丝与赛鲁卡身上，突然以刺耳的声音大喊起来：
“对……对啊，我知道了！将黑暗之国的怪物招来村子的就是你吧，爱丽丝！一定是你以前在穿过尽头山脉的时候，被黑暗之力污染了！魔女……这个女人是可怕的魔女啊！”
在他那粗大手指的指点下，爱丽丝说不出话来。村民们的议论声，防线上传来的刀剑交错声，以及从北方向这里逼近的魔物们发出的喧嚣声，仿佛都在瞬间离她远去。
自从在村外开始生活，爱丽丝在奈格尔的请求下砍倒了很多森林里的巨树。每次这个男人都会扭着身躯感谢她。但此时，只是为了守护自己的财产而说出这种话，简直是——
爱丽丝将视线从表情如兽人一般丑恶的中年男人身上移开，在内心自言自语着。
——随便你们吧。
——我也会做我想做的事情。带上赛鲁卡、卡利塔老人、父母以及桐人离开村子，去找一个新的居所。
她咬紧牙关，闭上眼睛。
但是，思考仍在继续。
——但是，奈格尔·巴尔波萨和其他的村民们之所以会如此愚昧，也是公理教会持续数百年的统治所造成的。
教会用以禁忌目录为首的无数法律与规定束缚民众，在给了他们如温水一般的安宁时，也不断地夺走重要的东西。
那便是思考的力量，以及战斗的力量。
在近乎无限的岁月中，被不断收割走的那种无形力量，到底是储存在哪里？
就在那仅有三十一人的整合骑士之中。
爱丽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然后以仿佛会发出钢铁之声的势头睁开左眼。
她面前的奈格尔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相反，爱丽丝像是感到一股奇异的力量渐渐地在身体的深处涌现出来。一种平静却又无比炽热，如蓝白色火焰一般的力量。那是她本以为在大圣堂最顶层的决战后就已经失去的——让桐人、尤吉欧以及爱丽丝能够直面人界最强统治者的力量。
爱丽丝深吸了一口气，做出了宣告：
“卫士长津克的命令就此废弃。马上命令集合在这个广场里的所有村民，以拿武器的人打头阵，向南方的森林撤退。”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是奈格尔像是被一只看不到的手击打着似的，上身向后仰去。即使如此，他依然以颤抖的声音反驳着，从这点来看，他的胆量倒是值得称赞。
“你、你有什么权限啊，一个被赶走的小丫头，还敢……”
“骑士的权限。”
“骑……骑士的权限是什么？这个村子里可没有这种天职！只不过会耍两手剑，居然敢自称是骑士，如果被央都的骑士大人们知道的话……”
爱丽丝直直地盯着飞溅着唾沫不停叫喊的奈格尔，伸出左手抓住了外套的右肩。
“我是……我名为爱丽丝——圣托利亚市区监管者，公理教会整合骑士第三位，爱丽丝·辛赛西斯·萨蒂！”
在高声报出名号的同时，她将外套从身上扯下。
在覆盖着全身的厚布被除下之后，金色的铠甲和金桂之剑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下，反射着闪亮的光芒。
“什……整、整、整合骑士？”
奈格尔发出完全变调的声音，往后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卡斯弗特也瞪大了双眼。
爱丽丝报出的名号不可能是假的。因为在这个世界里，敢诈称整合骑士——即否定公理教会权威的人不可能存在。真要说的话，恐怕也只有桐人和爱丽丝两个了。但即使逃出了央都，爱丽丝还是没有舍弃那把身为骑士证明的剑。
周围原本议论纷纷的村民猛然陷入了沉默。就连北面防线的刀剑交击声，还有卫士和哥布林的吼叫都仿佛变得无比遥远。
第一个打破沉默的，是赛鲁卡的低语。
“姐……姐？”
爱丽丝的左眼看向双手紧握在胸前的妹妹，露出了温和的微笑。
“之前都瞒着你，真是对不起，赛鲁卡。这就是我被赐予的真正惩罚，也是——我真正的责任。”
听完她的话，赛鲁卡的眼中浮现了泪光。
“姐姐……我……我一直都相信你。姐姐你不是罪人。你还是……那么美丽……”
第二个回过神来的是卡斯弗特。
村长迅速跪在地上，石板都发出了响声。他低着头，以宏亮的声音大喊：
“谨遵您的命令，整合骑士大人！”
然后他迅速站起，转身向背后的村民们发出简洁的指示：
“全体起立！拿武器的人打头阵，向南门跑！”
原本呆站着的村民们瞬间开始不安地骚动起来。但这阵骚动仅仅持续了片刻。村民们本就不可能反抗村长的命令，更别说他还得到了整合骑士的授意。
固守在外圈的强壮农夫们站起身，催促着妇女、孩子以及老人们也站起来。爱丽丝叫住准备加入先头部队的卡斯弗特，压低了声音说道：
“父亲，她们……赛鲁卡和母亲就交给你了。”
卡斯弗特脸上那严肃的表情动摇了一下，以同样短短的一句话回应道：
“骑士大人，你也要保重。”
想必这位父亲永远再也不会用“女儿”这个词来称呼爱丽丝了吧。这也是所得力量的代价。爱丽丝将此铭记于心，在赛鲁卡的背后推了一下，让她和卡斯弗特一起走。
“姐姐……别勉强自己。”
爱丽丝微笑着对眼泛泪光的妹妹点了点头，转身朝向北方。在她背后的村民们则开始了行动。
“啊……啊啊……我的……我的房子啊……”
呆坐在地上的奈格尔·巴尔波萨可怜巴巴地呻吟着，来回看着奔跑的村民们和即将遭到烈焰吞噬的房子。爱丽丝懒得再去理他，开始将注意力放在这个村子上。
虽然成功地让村民们开始了行动，但毕竟有三百个人，要让所有人都逃离村子还需要一些时间。可防线眼看几近崩溃，东西两面都传来了敌人向这里逼近的脚步声。
此时，广场北面传来了一阵年轻男人惨叫一般的大喊声：
“不行了！撤退！撤退！”
应该是卫士长津克的声音吧。听到他的叫喊，奈格尔·巴尔波萨立刻站了起来，责问起爱丽丝。
“看啊……你看到没有！应该待在广场防守的！会被杀的！所有人都会被杀的！”
爱丽丝耸了耸肩，冷静地反驳道：
“没问题。有这么大的空间，足够让我拦住它们了。”
“怎么可能！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啊！就算……就算你真的是整合骑士，面对那么多的恶鬼，你一个人又能做些什么！”
从东西两面向这里前进的哥布林已经近在眼前，奈格尔依然还在大喊大叫。爱丽丝再次无视了他，向后方看了一眼。还有一些村民没离开广场，但是距离爱丽丝所在的中心点已经有了一段距离。
爱丽丝一把抓住奈格尔的衣领，把他推到了南边。然后她将那只手笔直地举向夜空，高声呼喊着爱龙的名字。
“雨缘！”
上空随即传来了猛烈的咆哮来回应了她。爱丽丝将举起的右手从西向东挥下，大喊道：
“焚烧殆尽！”
犹如暴风一般的振翅声自上方传来，呆站着的奈格尔，以及冲进广场的异形亚人——哥布林们同时抬头向上方看去。
巨大的飞龙迅速落下，在被火光染红的夜空中划出一道黑影，随后它大大地张开了嘴。在它喉咙的深处，闪烁着蓝白色的光芒——
轰！
随着一声巨响，耀眼的光芒迸射而出。打在西面道路上的热光从站在广场南侧的爱丽丝与巴尔波萨眼前掠过，一直横扫到东面道路上。
仅过了一瞬间。
熊熊的火焰顺着这条直线猛然爆发出来，直冲云霄。被火焰吞噬的哥布林们发出尖利的惨叫，高高地飞到空中。
飞龙瞬间消灭了超过二十名袭击者，那束热光也同时蒸发了广场中央的喷泉，周围升腾起了白烟。爱丽丝对从头顶飞掠而过的雨缘做出了继续待命的指示后，向背后看了一眼。
奈格尔·巴尔波萨再次倒在了地上，像是被吓到了似的，眼睛仿佛要瞪出眼眶。
“什……什么……飞……飞、飞龙？”
就在爱丽丝还在考虑怎么处置这个脸颊抽搐的中年男人时，一阵狂奔的脚步声从蒸汽的对面传来。出现在爱丽丝面前的，是穿着成套皮甲的卢利特卫士队。就结果来说，提前撤退是一个明智的判断。十几个卫士全身上下都是伤，但看起来没有人受重伤。
而尽职尽责地为他们殿后的，是一个高大的年轻人——卫士长津克。在看到广场几乎已经空空荡荡时，他惊讶地大喊道：
“村、村子的人都去哪儿了？不是让他们在这里固守吗？”
“我让他们撤退到南方的森林了。”
爱丽丝回答之后，他才像是刚看到她似的眨了眨眼。他把爱丽丝从头到脚地来回看了几遍，才一脸茫然地说道：
“你是……爱丽丝？为什么你会……”
“没时间说明了。卫士们都在这里吗？有没有人掉队？”
“哦……哦哦，应该没有……”
“那你也和他们一起走。哦，那边的巴尔波萨先生也交给你了。”
“但、但是……它们已经快……”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
“吱！”
粗犷的吼声响彻了整个广场。
“在哪儿！那些白伊武姆逃到哪儿去了！”
冲破浓雾进入广场的，是一群穿着粗糙的板甲，右手握着犹如铁块的大刀，头上竖着长长羽毛的哥布林。它们和之前出现在侧面，被雨缘的火焰烧掉的那些哥布林似乎属于不同的种族，体格更加健壮一些。
爱丽丝注视着亚人们，右手握上爱剑的剑柄。飞龙的热光无法连发，在雨缘再次积蓄好热素之前，爱丽丝必须独自迎战这些敌人。
一只哥布林看到了身穿金色铠甲的爱丽丝，发着黄光的眼中浮现出杀意与欲望，猛然大吼：
“吱！伊武姆的女人！杀！杀了吃掉！”
爱丽丝平静地看着那以长得出奇的手挥舞着大刀直直向自己冲来的亚人，在心里低语着。
——这是得到了多么可怕的力量啊，仿佛让人觉得其存在本身便是罪孽。
她指的，是成为了整合骑士的自己。
“吱——”
爱丽丝轻轻伸出左手，接住了对方高高跃起后劈下的大刀。尽管/赤/裸/的手掌感受到了沉重的冲击，但是别说骨折了，连一点破皮都没有。她五只手指抓住厚重的刀锋，将它握成了粉碎，仿佛手里只是一块薄冰。
还没等那粉碎的金属片落到地上，她就已经用右手拔出金桂之剑，在哥布林的身体上横扫而过。
金黄色的剑风将后方正在接近的三只哥布林也卷了进去，厚厚的水蒸气也瞬间被吹散。四个敌人一开始还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似的瞪着黄色的眼睛，然后一声不吭地断成上下两截，掉在了地上。
爱丽丝后退一步，躲过随后高高喷起的血水，再次在心中喃喃自语。
——最高祭司阿多米尼斯多雷特，你果然错了。
——你将这么强大的力量集中在仅仅三十个整合骑士身上，封锁了他们的意识，将他们变成了你操纵的人偶，你想以此来掌握本应由人界中所有人分享的力量。但是，过于失衡的力量，会让其拥有者以及其身边的人感到迷茫。就好像你那样，被过于强大的力量吞噬，甚至失去了人类的身份……
最高祭司已死，如今已无法再纠正这个错误。
那么，至少要将这个力量，全部为了人民而使用。
不是以公理教会整合骑士的身份，而是身为一个剑士，自己去思考，以自己的意志去战斗。就像过去那两个勇敢的剑士所做的那样。
爱丽丝保持着挥剑的姿势，毅然睁开了紧闭的左眼。
与此同时，广场北面筑起的临时防线被彻底破坏了。
侵略者的大队大举入侵，将宽阔的道路堵得严严实实。里面有超过五十只的哥布林，然后还有数量虽少，但身形庞大、穿着厚厚铁甲、拿着巨大三叉戟的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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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黄色的眼中闪烁着寒光，以充满了憎恨与欲望的声音大吼大叫的敌人，包括津克在内的卫士们以及奈格尔·巴尔波萨都发出了绝望的哀号。
然而，爱丽丝的心却静如止水。
并非是因为自恃有着整合骑士的战斗能力。在如此多的敌人包围下，被它们用长枪从四面八方一起发动攻击，就算以骑士的身体能力也会受重伤。
给予爱丽丝力量的，只是一个全新的认识。
——今后，我将为我追求的事物而战。为了保护妹妹、父母，以及桐人和尤吉欧所守护的人界之民而战。
爱丽丝真切地感受到，残留在内心深处那些对自己的疑惑与无力感，都在白光之中被蒸发殆尽。这光芒在体内循环，最终集中到被黑色绷带覆盖的右眼，产生了巨大的热量。
“！”
爱丽丝咬牙忍住了从眼眶直贯后脑勺的剧痛。然而这疼痛，显得如此怀念，如此忧伤。爱丽丝用左手抓住缠在头上的绷带，一口气扯了下来。
自那天起闭合了半年之久的右眼轻轻挣开。在昏暗的视野正中，一道红色的光芒呈放射状扩散开来，最终变为了摇曳的火焰。它仿佛是左眼中那片熊熊烈火的重影，然后两者的距离越来越小——最终完全重合到了一起。
爱丽丝用双眼看着左手握着的黑布。
这条经过她反复洗涤，已经褪色的眼罩，是桐人撕下自己的衣服做成的。在右眼珠随着封印解开后的这几个月里，这条布一直保护着她的右眼，但现在它的天命似乎终于迎来了极限，从边角开始慢慢融化在了空气之中。看着这虚幻而又美丽的景象，爱丽丝恍然大悟。
她原本以为，这半年里是她在照顾着失去了右眼和心的桐人。但是，被守护的其实是她自己。
“谢谢你，桐人。”
爱丽丝吻着即将消失的黑布低语着。
“我已经没事了。虽然今后我还会有更多的迷茫，更多的烦恼，更多的挫折……但是，我依然会向前迈进。去追求你和我都在追求的东西。”
在布完全消失的时候，她猛然抬起头来。
在她的双眼注视下，近百只的哥布林与兽人正在胡乱地吼叫着冲进广场。背后则传来了卫士们与奈格尔·巴尔波萨逃跑的脚步声。
尽管是孤身一人面对敌军，但爱丽丝的心中已经无所畏惧。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焦臭的空气，大喊道：
“我乃人界的骑士爱丽丝！只要我还在此处，就绝不会让你们得到渴求的鲜血与杀戮！现在马上穿过洞窟，回你们的国家去！”
仿佛是被那凛然而响亮的声音压住了势头，跑在最前面的哥布林们微微放慢了速度。但随后，一个看起来在部队中担任头领的高大兽人挥舞着双手斧，发出残忍的吼叫：
“嘎啊啊啊啊！！只不过是一个白伊武姆的小丫头，看我‘砍脚的莫力卡’大爷马上打得你跪地求饶！”
这个声音让哥布林们再次鼓起了劲。面对化为黑色波浪向这里逼近的敌军，爱丽丝等他们来到一个适当的距离后——
“雨缘！”
几乎是在喊出名字的同时，上空的巨大身影就急速下落。虽然还没储存到足够的热素来释放热光，飞龙依然能够用它的巨大身躯和如雷的吼叫威吓着亚人们，从距离它们头顶极近的地方掠过。受到惊吓的敌军比刚才更加慌乱了。
爱丽丝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她将握在右手上的金桂之剑高高举起，大喊：
“——Enhancearmament！”
尽管爱丽丝已经半年没有咏唱过“武装完全支配术”，而且她还省略了术式的主体，但是爱剑依然回应了爱丽丝的意志。金色的剑身随着清澈的金属音化为无数细小的刀刃，反射着火焰的光辉，飞舞在夜空之中。
“尽情飞舞吧——花瓣！”
金色的花瓣风暴发出沙沙声落入敌军之中。
第一个全身被血雾包裹的，就是那个自称莫力卡的兽人头领。他全身被好几朵花瓣贯穿，瞬间耗尽了天命，向后倒在地上，发出了沉重的响声。而他周围的兽人们也一个接一个地发出哀号倒在了地上。
金桂之剑，来源于那棵自创世时便植根于人界中心、整个世界最为古老的树木，堪称神器中的神器。“永恒不灭”这个称号没有丝毫夸大，就算将它用武装完全支配术分离为几百片花瓣，每片花瓣的优先度也都能与工匠锻造的名剑不相上下。根本不是粗糙的铸铁铠甲所能防御的。
在失去了包括头领在内的主力部队后，侵略者们动摇了。冲锋的势头慢了下来，只踏进了广场十梅尔左右就停下了脚步。
当冲在最前面的哥布林还在迷茫到底是要遵从欲望还是遵从恐惧之时，爱丽丝猛地挥动了右手的剑柄。随着“沙”一声轻响，几百片花瓣在空中飞舞，在爱丽丝和敌军之间排成了紧密的竖条。
爱丽丝在那闪耀着金光的栅栏后盯着亚人们，平静地宣示：
“这就是隔绝人界与黑暗之国的壁垒。就算你们挖开了洞窟，只要我们这些骑士还存在于世，就不会让你们玷污这片土地！选择吧——是要前进并倒在尸山血海之中，还是要后退逃回黑暗之国！”
不到五秒后，队伍前方的哥布林就迅速地转头逃走了。
03
密集的锤声合奏，飘扬在蔚蓝清澈的冬季天空之中。
爱丽丝手搭在额头上，遥望麦田的另一头拔地而起的卢利特村。
今天距离黑暗军团的袭击已经过去了一周。
建在村子北侧的房子被烧掉了不少，但村长下令让几乎所有村民暂时停止天职参与重建工作，因此现在正在迅速地恢复原貌。不过遗憾的是，有二十一名村民因为来不及逃跑而丧命。三天前，村民们在教会为他们举行了一场庄严的集体葬礼。
爱丽丝在受邀参加葬礼之后，骑上飞龙前去检查北之洞窟的状况。
原本应该在贝尔库利的命令下轰塌的漫长洞窟，此时已经被挖开了一条足以让兽人的巨大身躯轻松通过的通道，距离暗黑帝国最近的那一带还有着长时间扎营的痕迹。
袭击者们并非在一夜之间打通洞窟的。恐怕是从暗黑帝国一侧将一群工兵送进去之后，将入口处再次弄塌。在整合骑士艾尔多利耶检查入口的时候，已经有一大群哥布林潜伏在内部，开始慢慢地进行着作业。
以前的哥布林和兽人根本没有如此周全的考虑，如此深的心机。从这点也可以看出，这次的侵略根本不是之前多次重复过的单纯的侦查行为。
爱丽丝并没有再次弄塌洞窟，而是来到过去的白龙巢穴，将中央涌出的小河暂时堵住，让洞窟内部被彻底淹没。然后她解放了事先生成的无数冻素，并非以岩石，而是以冰块将洞窟封印。
这样一来，除非有和爱丽丝同等水平的术者用热素将冰融化，否则谁都不可能通过洞窟。
她将视线从卢利特村和卢利特村后方耸立的白色尽头山脉上收回，将手上拿着的最后一个行李袋绑在雨缘的左脚上。
“那个……姐姐……”
之前一直在以开朗的笑容帮爱丽丝做旅行准备的赛鲁卡此时却低下了头，说道：
“父亲他……其实是想来送你的。从今天早上开始，他就一直心不在焉……我觉得，看到姐姐回来，他其实是很高兴的。我希望你至少要相信这一点。”
“我知道的，赛鲁卡。”
爱丽丝抱紧妹妹那娇小的身躯，低声回答道：
“我以大罪人的身份离开了这个村子，又以整合骑士的身份归来。但是，下次……总有一天，等我完成所有的使命之后，会以纯粹的爱丽丝·滋贝鲁库的身份回来。到那时候，我应该就能说出那句‘父亲，我回来了’吧。”
“嗯……一定会有这么一天的。”
赛鲁卡呜咽着说完，抬起头，用修道服的袖口用力擦擦脸。
随后她转过身，用最为开朗的声音，向坐在旁边那个轮椅的黑发年轻人说道：
“桐人你也要保重啊。赶快好起来，去帮爱丽丝姐姐的忙。”
年纪尚小的修女抱住桐人那垂下的头，结出祝福的印记后，往后退了几步。
爱丽丝来到桐人身边，轻轻地将两把剑从他手上拿起，收到雨缘鞍旁的行李袋里。随后她轻松地将瘦削的年轻人抱起，让他坐到龙鞍的前面。
她也考虑过将桐人托给赛鲁卡照顾，让他留在村子里。因为在前往那恐怕会成为决战之地的东之大门后，爱丽丝会整天忙于人界守备军的工作，无法像之前那样整天陪在桐人身边。
但是，她还是想把桐人带走。
在一周前那个敌人来袭的夜晚，桐人确实是想拿起剑奔向村庄。他心中还残留着要为他人而战的意志。那么，想必只有在守护人界的战场上，才能发现让他找回自己心灵的契机吧。
如果有什么万一，哪怕是将他绑在自己背上去战斗，也要保护好他。
爱丽丝最后又一次紧紧抱住了亲爱的妹妹。
“那我走了，赛鲁卡。”
“嗯。路上小心……一定要回来啊，姐姐。”
“我答应你。帮我向卡利塔先生问好。你要保重，要好好学习啊。”
“我知道。我一定会成为出色的修女……那样的话，总有一天，我……”
赛鲁卡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用哭得一塌糊涂的脸露出了一个笑容。
爱丽丝轻柔地摸了摸妹妹的头，放开了她的身子。她忍住自己的留恋，来到爱龙身边，坐到桐人的身后。
她对地面上的妹妹点了点头，看向湛蓝的天空。
在轻轻挥动缰绳之后，飞龙以仿佛不把背上的两人三剑当一回事的强大力量，在麦田中的小道上开始了助跑。
总有一天，她会回到这个村子。
就算倒在了战场之上，心也一定会回来。
爱丽丝擦去睫毛上的泪珠，发出一声厉喝。
“驾！”
呼。
身下传来一阵浮游感，她离开了地面。
乘上了上升气流的雨缘回旋着直冲云霄。
爱丽丝将广阔的农田与森林，重建新房闪着光辉的卢利特村，以及挥舞着双手拼命奔跑着的赛鲁卡都深深地烙印在脑海里，然后——
牵动飞龙的头，向东方的天空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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