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暗黑帝国 人界历380年11月 5
爱丽丝在环视了一下自己分到的野营帐篷内部，轻轻叹了口气。
简易床铺弄得很干净，地上铺的羊皮也是全新的，空气中也干净得只有阳光的味道。这样当然是很好，但这也表示这个帐篷并非是因为爱丽丝的到来而临时腾出来的。也就是说，骑士长贝尔库利早就多设置了一个给骑士用的帐篷，等候着爱丽丝前来参战。
也许这可以当做是自己受到信任的证明，但是一想到骑士长的为人，她就觉得是自己的思考和行动都被完全看穿了。
不——这应该不大可能吧。毕竟，就连骑士长似乎也没有预料到爱丽丝会带着桐人前来，因此只准备了一张简易床铺。
爱丽丝摸着桐人的背，带着她来到床边坐下。年轻人突然发出轻微的声音，左手向前伸出。
“好好，等一下啊。”
爱丽丝跑到放在入口旁的行李袋旁边，将黑白两把长剑取出。然后她回到床边，将它们放到桐人的膝盖上。桐人用左手将剑抱住，陷入了沉默。
爱丽丝坐在他旁边，一边脱着靴子一边思考着。
虽然她当时对艾尔多利耶放话，说如果有必要的话会背着桐人战斗，但实际上那是有些困难的。只是背一个消瘦的桐人还好说，但如果连夜空之剑和蓝蔷薇之剑都背上，那重量就会严重限制住她的行动。
虽然她也想过将剑一直挂在雨缘的鞍上，但敌军中也有骑着飞龙的暗黑骑士，空战是不可避免的。所以她必须让负重尽量减轻。
虽然很遗憾，但是最现实的方案，还是在战斗的时候将桐人托付给辎重部队的一个人去照顾。但问题就是到底能不能那么容易地找到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她过去认识的整合骑士们自然全都要奔向最前线，至于普通士兵她是一个都不认识。而且现在也不好意思让艾尔多利耶帮自己介绍一个适合的人选。
“桐人……”
爱丽丝正面看着年轻人的脸，双手轻轻按在他的脸颊上。
她从不认为桐人是累赘。只要他能取回自己的心，一定能成为比任何人都要可靠的人界守护者。之所以带他来到前线，正是因为她认为只有在这里才有着让他恢复意识的可能性。
骑士长贝尔库利说，他放出的“心意之剑”被桐人挡开了，而这是为了保护爱丽丝。
这真的可信吗？
在修剑学院里初次相遇的时候，两人是抓捕者与罪人。在大圣堂八十层重逢的时候，两人是处刑者和叛逆者。就算到了在最顶层两人最后一次交谈的瞬间，两人的关系说得再好听也不过是正在休战而已。
——在那场战斗之后，你就一直丧失了心，却会保护我不被叔叔的剑气伤害？
——你对我……是怎么想的呢？
这个疑问在碰到桐人那没有光芒的眼睛后，弹回到爱丽丝自己身上。
自己到底对这个年轻人是怎么想的呢？
真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大圣堂里的桐人，那想必是“可恨”最为贴切。不管是过去还是将来，想必都只有这个年轻人会对着整合骑士爱丽丝·辛赛西斯·萨蒂不停地喊“笨蛋”了。
但是，在最后的战斗中直面最高祭司阿多米尼斯多雷特的桐人，他的背影——
看着剑士那黑色的外套在风中飞扬，双手各握着一把剑的背影，爱丽丝的心颤抖起来——那是一个多么强大，但是又悲切得让人心痛的身影啊。
那种感情，现在依然还让她的内心深处隐隐作痛。
但是，爱丽丝不敢去知道这种疼痛的原因，一直掩盖着自己的心。
——因为，我是一个被制造出来的生命啊。我只是个一直占据着爱丽丝·滋贝鲁库的身体，用来战斗的人偶而已。对我来说，拥有战意之外的感情，是一种无法饶恕的奢侈。
但是，搞不好……
是因为我一直压抑着自己的内心，所以才无法让你听到我的声音？
如果，现在我将自己的全部“心意”都释放出来，就能得到你的回应？
爱丽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屏住了呼吸。
桐人被她的双手按着的脸颊很冷。不，是自己的手掌在发热。
她轻轻地将桐人的脸拉近，在一个极近的距离，向那黑色的眼中看去。那是如夜一般的黑暗。但是，她似乎看到，在那很远的地方，有着微微闪亮的星星。
她注视那颗星星，缓缓地，缓缓地将自己的脸靠上去……
突然，一阵叮铃铃的轻快铃声响了起来，让爱丽丝从床上一跃而起。
她慌张地环视了一下帐篷内部，当然是没发现其他的人。片刻之后，她才想到这是帐篷入口处挂着的铃铛在响。
这意味着有客人来了。爱丽丝干咳了一声，整理了一下头发，迅速向门口走去。
肯定又是艾尔多利耶来劝她了吧。这次一定要明确地告诉他，不管他说什么，自己都不会允许桐人被赶走。
入口处的帘幕有两重。爱丽丝一头撞开内侧的薄布，然后用左手一口气掀起外侧的厚重毛皮。
然后，她张到一半的嘴猛然停止。
站在她眼前的人，不是整合骑士，也不是普通士兵。她不由得定睛凝视起来。
“那……那个……”
娇小的来访者一边用细微的声音怯怯地说着，一边将双手捧着的带盖锅递向爱丽丝。
“我……我们给你带晚饭来了，骑士大人。”
“是吗……”
爱丽丝往天上看了一眼。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夕阳的红光已经向着西方的天空远去。
“谢谢……辛苦你了。”
爱丽丝慰劳着对方，将锅接过之后，再次从头到脚地打量起对方来。
这是一个大概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女。
那刚过肩膀的头发是鲜艳的红色。大大的眼睛也是和头发相似的赤红。再加上那白皙的肌肤和高挑挺直的鼻梁，表明了她的北方帝国血统。
虽然她穿着守备军的轻装铠甲，但是铠甲下的灰色上衣和裙子，却似乎是某个学校的制服。
就连这样的孩子也被送到战场来，这让爱丽丝心痛得想要咬紧嘴唇，接着她又发现了什么似的眨了眨眼。
少女的脸好像在哪里看到过。但是，当初住在中央大圣堂里的爱丽丝应该是没有和一般民众接触过才是。
此时，躲在红发少女背后的第二个少女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
“那……那个……这是面包，还有水……”
这个有着接近黑色的焦茶色头发以及深蓝色眼睛的少女，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爱丽丝不由得露出了微笑，接过了她递来的篮子。
“不用那么害怕，又不会吃了你们。”
在说出这句话的瞬间，爱丽丝终于想起来了。
她曾经听过这道极度紧张的声音。这两人是当时的——
“我说……你们两个，莫非是……北圣托利亚修剑学院的人……”
她这样一问，两个少女紧绷着的表情瞬间像是放下心来似的放松了。但是很快她们又调整姿势，脚后跟一并，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是、是的！我……在下是隶属于人界守备军补给部队的蒂洁·修特利尼初等练士！”
“在、在下是同一部队的罗妮耶·亚拉贝尔初等练士。”
爱丽丝下意识地回了个礼，内心想着果然如此。
在当初要将桐人和尤吉欧从学院带走的时候，正是这两人来请求与他们告别。
就算守备军人手不足，也不至于连学生都要征用。也就是说，这两个人是自愿从居住了多年的央都来到如此危险的战场。这两个还没有摆脱稚气的少女，到底是为何要……
爱丽丝右手拿着锅，左手拿着篮子，凝视着这两人。然后那个自称罗妮耶的焦茶色头发少女再次躲回了名叫蒂洁的红发少女身后。蒂洁本来也是缩着身子，但最后还是以可以称之为视死如归的表情开口说道：
“那……那个……骑、骑士大人……虽、虽然我知道这、这样对您是严、严重的冒犯……”
蒂洁这种郑重其事的口气让爱丽丝不由得再次露出了苦笑，然后她努力地将这种苦笑转为尽可能温和的笑容，打断了对方的话。
“我说，没必要这么畏畏缩缩的吧。在这个营地里，我也只是为了守护人界而集结起来的一个剑士而已。叫我爱丽丝就好，蒂洁小姐，还有……罗妮耶小姐。”
爱丽丝一说完，蒂洁和躲在她背后探出头来的罗妮耶同时露出了呆滞的表情。
“怎……怎么了？”
“没、没有……只是……感觉您和之前在修剑学院里给我们留下的印象，有很大的不同……”
“是……这样吗……”
爱丽丝也又不由得有些疑惑。她自己也不大清楚，在卢利特村生活的半年里，产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吗？虽然骑士长说过类似于“你的脸变肥了”这种无稽之谈……
现在想想，虽然无法否定赛鲁卡做的饭菜太好吃了，导致自己不知不觉就吃得太多……但难道变化真的大到能一眼看出来吗……
爱丽丝收住差点就要紧绷起来的脸，再次露出了笑容，继续说道：
“然后……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
“啊……是、是的……”
紧张稍微缓解了一些的蒂洁猛地咬住嘴唇，说道：
“那个……我们听说骑士大……爱丽丝大人乘坐飞龙来到这里的时候，身边陪伴着一个黑发的年轻男性……然后，我们就想，也许那个人……是我们的熟人……”
“啊，哦……是吗，也是啊。”
爱丽丝终于明白了少女们的来意，点了点头。
“我记得你们在学院里和桐人关系不错……”
在听到爱丽丝这句话的瞬间，两人的脸庞仿佛花蕾绽放一般闪亮起来，罗妮耶那蓝色的眼睛更是泛起了泪光。
“果然是……桐人学长……”
罗妮耶低声念叨着，蒂洁握着她的手，以充满着期待的声音喊道：
“那……尤吉欧学长也……”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爱丽丝猛然屏住了呼吸。
她们不知道。不知道半年前在大圣堂那一场激战的结果。这也是当然的。和最高祭司的死有关的一切事情，都只有整合骑士知道。
两人抬头看着沉默的爱丽丝，露出了讶异的表情。爱丽丝来回注视着蒂洁和罗妮耶的眼睛，缓缓地闭上了眼。
事到如今，已经无法隐瞒了。
而且，两人有知道一切的权利。恐怕她们就是为了再见桐人和尤吉欧一面，才会自愿加入守备军，来到了这里……
爱丽丝下定决心，开口说道：
“可能对你们来说……这件事太过残酷了。但是，我相信你们。相信身为桐人和尤吉欧的学妹，你们一定能够承受得住。”
然后她往后退了一步，掀起毛皮帘幕，让两人进入帐篷。
爱丽丝心中那些许的期待未能成真。桐人虽然看到了蒂洁与罗妮耶，却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爱丽丝压抑住心中的失落，站在帐篷的角落，注视着这悲壮的景象。
罗妮耶在呆坐于床上的桐人面前跪下，用她小小的双手握着年轻人的左手，脸颊上划过泪光。
但更让人心痛的，是跌坐在地面的皮垫上，注视着眼前那把蓝蔷薇之剑的蒂洁。她那如白纸一般没有半点血色的脸，在听到尤吉欧的死讯之后就没有了任何表情。此时她只是沉默地看着那从中折断的剑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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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丽丝和那个名叫尤吉欧的少年直接交谈的机会并不多。
只有将他们带到大圣堂并关进地牢的那次，以及在八十层迎战两人的那一次，然后就是并肩与阿多米尼斯多雷特进行最终决战的那次。
尤吉欧不只是打败了那个骑士长贝尔库利，还自己化身为剑，破坏了剑魔像，斩断了最高祭司的一只手。爱丽丝对如此强大的意志力衷心地感到尊敬。但是她心中对尤吉欧的记忆，大部分还是来自于赛鲁卡对过去的描述。
据赛鲁卡所说，尤吉欧是个老实而慎重的少年，经常被从小一起长大的爱丽丝·滋贝鲁库拉着去一起进行各种各样的冒险。以这种性格来看，他应该会和桐人是一对好搭档吧。
桐人和尤吉欧肯定也在修剑学院里引发过各种各样的麻烦事。而蒂洁和罗妮耶就是被这样的两人吸引，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就和爱丽丝一样。
——所以，拜托你们了，一定要承受住这样的悲伤。桐人和尤吉欧是为了保护重要的东西去战斗，受伤，失去了心和生命啊。
爱丽丝在心中低语着，一直注视着两人。
生活在人界的人，如果遇到精神上的冲击——比如说巨大的恐惧和悲伤，心就会因为无法承受而得病。之前黑暗军团袭击卢利特村的时候，就有几名村民虽然身体没有受伤，但还是卧床不起。
蒂洁一定是爱着尤吉欧的吧。
对她这种年纪的人来说，所爱之人的死是一种极为巨大的冲击，并非那么容易能够承受的。
在爱丽丝的注视下，坐在地上的蒂洁右手微微颤抖，一点点地向蓝蔷薇之剑伸去。
爱丽丝有些紧张地观察着情况。蓝蔷薇之剑虽然断了一半，却依然是最顶级的神器。她不认为蒂洁能够拿得动。然而过于深刻的绝望与悲伤，有时候会带来无法想象的力量。但是谁也无法预料到底会发生什么。
蒂洁那僵硬的手指终于碰到了那淡蓝色的剑身，轻轻地在那光滑的侧面上抚过。
而就在这个瞬间——
折断的剑上亮起虽然微弱但无比真切的蓝光，就连从窗口/射进来的夕阳斜照都被掩盖了。
同时蒂洁的全身猛然颤抖了一下。
罗妮耶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看向自己的朋友。在一片紧张的气氛中，蒂洁的眼里泛起了透明的水滴，无声地滴落。
“刚才……”
低语声从她那苍白的嘴唇里传出。
“我听到了……尤吉欧学长的声音……他说，不要哭……我一直，都在……你的身边……”
眼泪不停地滴落下来，最后蒂洁终于将脸靠在剑上，像年幼的孩子一样大声地哭了起来。罗妮耶也将脸靠在桐人的膝盖上号泣。
如此悲哀，却又如此美好的情景，让爱丽丝的眼角也开始泛起酸意——
同时，她也不由得思考着这样的事情是否真的有可能发生。
虽然爱丽丝没听到尤吉欧的声音，但是剑确实有闪亮过光芒。那么，就无法断定蒂洁听到的话语只是幻听。
爱丽丝还记得在发动武装完全支配术的时候，金桂之剑与自己的意识化为一体的那种感觉。而且尤吉欧真的是将自己的身体与蓝蔷薇之剑融合，然后受到了致命伤。
所以，剩下的半把剑，搞不好还真的有可能残留着其主人的意志。
但是，之前蒂洁说尤吉欧在呼唤她。那么，残留在剑中的就不是没有灵魂的余音，而是真正的意志——或者说是心意了吗？
是因为少女的爱意而产生的幻觉？还是说……
真是急死人了。如果是桐人的话，一定能找出这个现象的秘密吧。毕竟，他可是从这个世界的外部，神秘的众神所居住的地方落到这里来的。
在那如漩涡一般翻腾的思考水面上，一句话如同小小的水泡一般浮起，然后破裂开来。
WorldEndAltar。
似乎，有着这个陌生名字的地方，存在着通往世界外部的大门。
如果能到达那里的话，所有的谜团都会瞬间烟消云散吗？能够取回桐人那失去的心吗？
但是，那个叫Altar的地方，似乎是在出了大门后一直往南的远方。也就是说，是黑暗种族统治的暗黑帝国的边境。
要去那里的话，首先要面对的就是大门对面盘踞的大量敌军，而且还不是防守，而是要冲破。不，就算真的能够冲破敌阵，自己也不能放弃大门的防御直接往南。既然得到了过于庞大的力量，身为整合骑士的爱丽丝就有着守护人界的义务。
她甚至想过以自己为诱饵，吸引敌人的全部兵力离开大门，向Altar前进。但是，对于暗黑帝国的民众来说，侵略人界是几百年来的夙愿，不可能有比这更有吸引力的东西了……
看来，要前往尽头的祭坛，必须先把黑暗军团完全歼灭才行。
面对得出的这个结论，爱丽丝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
自己还在想着歼灭这种奢望的事情，但现在的情况是要打退敌人的前锋都极为困难。但是，必须做到。哪怕只是为了保护蒂洁、罗妮耶还有桐人。
爱丽丝长出了一口气，打断了这几秒里的思考，向两个嚎哭的少女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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