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星之夜的咏叹调 15
在头目消灭的同时，后方残余的卫兵也如同幻影一般消失在空气之中。
在周围墙壁上点着的火把从昏暗的橘红色变成了明亮的金黄色，头目房间中笼罩的昏暗被一口气全部驱散，不知从吹来的凉风开始冷却着激战后的余热。
没有人去破坏这片寂静。最后方的E队和G队站在原地，中间的A、C、D、F队依然半跪在地上等待着恢复，而以艾基尔所在的B队为主的“最后的坦克”们则是跌坐在地上，呆呆地环视着四周。大家仿佛在害怕可怕的兽人之王还会复活。
而我也保持着将右手的剑向上挑起的姿势，全身一动不动。
真的结束了吗？会不会还有“和封测时稍有不同”的某种变数出现？
就在我思索着这些事情的时候，一只娇小的白皙手掌轻轻地按在我的右手上，把剑缓缓压下。手的主人正是轻剑士亚丝娜，她的一头栗色长发在微风中摇曳着，直直地盯着我看。
此时我才发现，除去斗篷之后，她露出的脸美丽到让人怀疑这是否是一个玩家的真实相貌。即使看到我呆呆地盯着她的美貌，亚丝娜也没有露出一丁点儿厌恶的表情（不过恐怕也只有此时会这样了），而是沉默地接受了我的注视，过了许久之后，她才小声说了一句话。
“辛苦了。”
听到这句话，我才终于确定——结束了……将八千个玩家封闭在第一层的最大障碍，终于被去除了。
此时，系统仿佛是就在等着我的这个想法似的，在我的视野里又弹出了新的信息。获得的经验值，分配得到的柯尔数量，以及——获得的道具。
在场看着同样信息的所有人，脸上终于恢复了正常的表情。在酝酿了一瞬间的感情后，发出了“哇！”的欢呼声。
有人高举双手大喊大叫，有人与队友互相拥抱，有人展示着他拙劣的舞蹈……在这如同暴风雨一般的大骚动之中，有一个巨大的身影从地上站起慢慢向我走来，他正是双手斧战士艾基尔。
“指挥得很棒，而且你的剑技更棒。Congratulation，这场胜利是属于你的。”
这个巨汉话语中夹杂的那个英文单词发音十分标准，然后他闭上嘴露出了一个粗犷的笑容，握紧右拳，向我伸了出来。
我想了一会儿要怎么回答，但可悲的是想不到任何应景的话，只能嘟哝了一声“过奖了……”之后，举起自己的右手想至少先碰了拳再说。
就在此时。
“——为什么！”
一声叫喊突然在我背后响起。这道十分嘶哑，几乎接近于号哭的声音，让这个宽广空间里的欢呼声瞬间沉寂下来。
我把视线从亚丝娜与艾基尔身上移开向后看去，但是却一时想不出这个穿着轻铠，使用曲刀的男人到底是谁。但是，在他那扭曲到极限的嘴角吐出下一句话的瞬间，我就明白了。
“——为什么你要对迪亚贝尔先生见死不救!!”
这个男人是C队的队员，也就是已经死去的骑士迪亚贝尔最开始的队友之一。我往他身后看去，只见剩下的四个队员也都一脸悲痛，甚至有人已经哭了出来。
我又看了曲刀手一眼，喃喃地说了一句话——因为我真的不懂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见死不救？”
“不对吗！你……你不是知道头目使用的技能吗！如果你一开始就把这个情报告诉我们，迪亚贝尔先生就不会死了！”
泣血一般的叫喊，让其他的团队成员们也骚动起来了。“说起来的确是这样啊……”“为什么？攻略本上也没写啊……”之类的声音开始丛生，慢慢地扩散开来。
回答这个疑问的，我本来以为会是牙王——
然而却不是。他在离得很远的地方，像是忍耐着什么似的，沉默着一动不动。但是他指挥的E队其中一人却跑了出来，走到我的身边，伸出右手食指指着我大喊：
“我知道！这个人是封测玩家！所以，头目的攻击模式，好做的任务和有效率的练级地点他都知道！知道了却还瞒着不说！”
听到这句话，曲刀手和剩下的C队成员都没有任何惊讶。他们应该不是听迪亚贝尔说的，他和我一样都是封测玩家，而且还对队友们隐瞒着这件事情，很难想象他会主动提起封测玩家的话题。他们应该是在我看破谁都没有见过的日本刀类技能的时候就已经确定这一点了。
因此，此时曲刀手双眼中的憎恨之色变得更加浓郁，然后又想叫喊着什么。
此时，刚才在最后时刻和艾基尔一起当坦克的一个钉锤手打断了曲刀手的话语。他很有礼貌地举起双手，冷静地说道：
“不过，昨天公布的攻略本上，可是写着头目的攻击模式都是封测时期的情报吧？如果他真的是封测玩家的话，他的知识也只是和那个攻略本一样而已吧？”
“这、这是……”
E队队员陷入了沉默之中，但曲刀手却说出了一句饱含着憎恨的话。
“那个攻略本也是假的。那个叫阿尔戈的情报贩子卖给我们的是假情报。她也是封测玩家，怎么可能免费告诉我们真正的情报。”
——很糟糕。现在这个形势太糟糕了。
我不由得轻轻屏住了呼吸。如果只是针对我一个人，那么不管是什么样的指责我都无所谓。但是，必须避免大家的敌意失控，把矛头指向以阿尔戈为首的其他封测玩家们。但是……但是到底要怎么做……
有那么一瞬间，我低下头看向发黑的地板，一直显示在视野里的系统信息变得更加鲜明，上面标示着获得的经验值与钱，还有道具……
刹那间——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个主意，但接下来内心又马上纠结起来。如果做出这个选择，我不知道我今后会有什么下场。有可能会像之前害怕的那样，被人偷袭后曝尸荒野。但是——至少，也许能够避免大家对阿尔戈他们产生敌意……
我一直沉默着，但是在我身后，之前一直保持着沉默的艾基尔和亚丝娜同时开口了。
“喂，你……”
“我说你啊……”
但是我伸出双手，以一个微妙的动作制止了两人。
我向前走了一步，刻意做出一个很不爽的表情，冷冷地瞪着曲刀手的脸。
“封测玩家？可别把我和那群外行人相提并论啊。”
“你……你说什么？”
“听好了。动动脑子好好想想，SAO的封闭测试是以极低的概率抽选出来的。被抽中的那一千个人里，你觉得能有几个真正的网游老玩家？几乎都是连怎么升级都不知道的菜鸟啊。连你们这些在场的人都不如。”
我这番充满了侮辱的话语，让玩家们一起陷入了沉默。现场这仿佛回到头目战前的气氛，化为看不见的刀刃划过我的肌肤。
“但是，我和那些人可不一样。”
我刻意装出一个冷笑，继续说了下去。
“我在封闭测试之中，登上了其他人都不曾到达的楼层。之所以知道头目的日本刀技能，也是因为在往上很多楼层里，与使用日本刀的怪战斗了很多次。我还知道很多事情呢，多到让阿尔戈这种菜鸟望尘莫及。”
“什么啊，这……”
一开始出来指出我是封测玩家的E队队员，以嘶哑的声音说道：
“这……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封测玩家了……这根本是作弊，你就是个作弊者！”
周围也开始涌现出了类似“对啊”“作弊者”“封测的作弊者”之类的话语。这些声音慢慢混合起来，传到我的耳里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封弊者”这么一个发音古怪的单词。
“‘封弊者’啊，这倒是个不错的称号。”
我笑了一下，一边环视着在场的所有人，一边清楚地宣告：
“没错，我就是‘封弊者’。以后可别把我和那群所谓封测玩家相提并论。”
——这样就可以了。
这样一来，现存大概四五百人左右的封测玩家，就会被人分为两类。大多数是“同样是新手只是参加过封测的玩家”，只有极少数是“独占情报的卑鄙封弊者”。
之后，新手玩家的敌意，应该都会指向封弊者。即使有人不小心泄露了自己封测玩家的身份，应该也不会马上被人当成仇敌。
相对的，我失去了再次回到前线，加入公会以及队伍的可能性……不过，这样也不过是和以前一样，没有任何改变罢了。我迄今为止都是一个人，今后也是独闯天涯。如此而已。
我将视线从面色苍白的曲刀手、C队队员以及E队的那个男人身上移开，打开了菜单窗口，伸出手指在装备图示上点着。
我将之前装备着的暗灰色皮革外套，换成了刚才从头目身上掉落的稀有装备“暗夜外套”。之后我的身体就被一团小小的光芒笼罩，饱经风霜的灰色变成了有光泽的黑色。长度也变长了许多，下摆一直延伸到膝盖以下。
我转过身去，带起黑色的长外套下摆在空中飞舞，面向位于头目房间深处的一个小门。
“我会激活第二层的传送门。从上面的出口出去后，要在野外地区走一段距离才能到达主街区，要想跟上来的话，就做好被陌生的怪杀掉的心理准备吧。”
艾基尔和亚丝娜直直地盯着准备迈开脚步的我。
从眼神中可以看出，他们明白了一切，这对我来说就已经是一种救赎了。我向两人露出一丝微笑，大步向前走去。通往第二层的门就设置在失去主人的宝座后方不远处，我伸出手将它推开。
在沿着螺旋状阶梯向上走了一会儿之后，又出现了一扇门。
我轻轻将它推开，一片出奇壮丽的景象瞬间出现在我的面前。门的出口设置在一个陡峭悬崖的半腰，左边有一条向下的阶梯在岩壁上延伸出去。在下去之前，我首先环视了一遍第二层的全景。
和综合了各种地形的第一层不同，第二层的大部分地形都是连绵不绝的矮桌状岩石山。山的顶部覆盖着柔软的绿草，大型的野牛系怪物在上面漫步。
第二层的主街区“乌尔巴斯”，是将眼前那个直径三百米左右的平顶山挖空而建起来的城镇。当我沿着这个楼梯走下去，穿过刚才提到的一公里宽的野外区域，触摸位于乌尔巴斯中央广场的“传送门”，将这个设施激活的话，就能和第一层“起始城镇”里的门连接起来。
即使我真的死在半路上，或者说只是在这里呆坐着，在头目消失的两小时后，传送门就会自动打开。但是，第一个攻略部队要挑战头目的消息肯定已经传到起始城镇了，此时应该有许多玩家正在传送门前，苦苦等待着蓝色传送门出现的瞬间。虽然说我本应该为了他们尽快赶到乌尔巴斯才对……但我应该有权利在这里多享受一下这片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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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前走了几步，坐在从岩壁上延伸出去的阶梯上。
我在这片连绵岩山的彼岸，艾恩葛朗特外圈开口处那里，看到了一片小小的蓝天。
也不知道在这里坐了几分钟，背后终于传来了沿着螺旋楼梯往上走的轻微脚步声。看我没有转身，发出脚步声的人在走出门外的时候停了一会儿，随后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再次迈出脚步，坐到了我的身边。
“我不是说了别跟过来吗？”
听到我这样说，闯入者以有些不满的声音回答：
“你没说。你只说如果做好死亡的心理准备就可以跟过来的。”
“是这样啊，抱歉。”
我缩了缩脖子，偷偷瞟了一眼坐在我旁边的轻剑士亚丝娜那张不管从什么角度看都显得非常美丽的脸。亚丝娜虽然也用她那浅棕色的眼睛看了我一眼，但很快又将视线移向下方，眺望起眼前的景色，叹着气地感叹了一句“好美”。
在沉默了一分钟左右之后，她突然开口了。
“艾基尔先生和牙王要我给你带话。”
“哦……什么话？”
“艾基尔先生的是‘第二层的头目攻略战再并肩作战吧’。牙王嘛……”
亚丝娜轻轻咳嗽了一下，一脸认真地用拙劣的关西腔尝试着再现牙王的语气。
“‘就算哥们今儿个被你救了，但是一码归一码，你我不是同路人，以后我会用自己的方儿来把这游戏通关！’他是这么说的。”
“是吗……”
等这句话在我脑子里重复了许多遍后，亚丝娜轻轻咳嗽了一下，将头扭向一边继续说道：
“还有……这句是我要带给你的话。”
“咦……你？”
“你在战斗的时候叫了我的名字对吧。”
是吗？我在瞬间的思考之后想了起来。确实是好像在什么地方叫了她的名字，还省略了敬称。
“抱、抱歉，你不喜欢被直呼其名吗？还是说，我的念法不对？”
然后亚丝娜露出了一脸惊讶的表情。
“念法？应该说，我没告诉过你我的名字吧，你也没告诉过我吧？你从哪儿知道的？”
“啊?!”
我不由得大喊起来。什么从哪儿知道的——现在我们还组着队，在我的视野左上角还显示着大小两条血槽，小的那条下面清楚明白地写着“Asuna”这五个字母……
“啊……难、难道说……你是第一次和人组队？”
“是啊。”
“原来如此……”
我的嘴角不由得松弛下来，举起右手，在亚丝娜视野的左侧指了指。
“在这附近，除了自己的血槽之外，应该能看到一条追加的血槽吧？看到在下面写着什么了吗？”
“咦……”
亚丝娜一边嘟哝一边想将脸转向左边，我条件反射地用手指按住了她的脸颊。
“脸动了的话血槽也会移动的。把脸固定住，将眼睛往右边看。”
“这……这样？”
亚丝娜生硬地转动着她那淡棕色的眼睛，终于看到了我看不到的那行文字。她那鲜艳的嘴唇轻轻地蹦出三个音来。
“Ki……ri……to，桐人？这就是你的名字？”
“嗯。”
“什么嘛……原来一直都写在这个地方啊……”
亚丝娜喃喃自语着，然后突然身体颤抖了一下。我此时才发现，我一直把手放在她的脸颊上呢。这不就像是——某种前置动作了？
我慌忙放开手，以极快的速度将头扭向一边。几秒钟后，我听到了低笑的声音——好像是这样。咦，难道她在笑？那个能用出超高速的“直线突刺”，身为狗头人过量伤害者的亚丝娜小姐居然在笑？想到这一点，我的内心就不由得涌现出想要看看她此刻表情的欲望，但我还是拼命将它忍住。
可惜的是，笑声很快就停了，一道平静的声音随之响起。
“其实呢，桐人，我是为了向你道谢才追上来的。”
“奶油面包和浴室？”
我下意识地问道，结果听到她用有些恐怖的声音回答了一句“才不是”。但很快又接上了一句“……好吧，也包括这两样在内”。
“嗯……有很多事吧。有很多事情都要向你道谢。我呢……终于在这个世界第一次找到了目标，找到了想要去追寻的东西。”
“哦……是什么？”
我偷偷向她看去，只见亚丝娜露出了稍纵即逝的笑容。
“保密。”
她只说了这两个字，随后就马上站了起来，向后退了一步。
“我会努力的。活下来，更强，好让我能够前往我想去的地方。”
我背对着她，轻轻点了点头。
“嗯……你会变得更强。不只是剑技，你总有一天会得到更加强大，更加宝贵的力量。所以……如果有一天，有哪个值得你信任的人邀请你加入公会的话，一定不要拒绝。单练这种事情，有着绝对无法突破的极限……”
“……”
有那么几秒钟，周围安静得只听得到亚丝娜的呼吸声。
之后，她说出了出乎我意料的话。
“下次见面时，告诉我你是怎么把我从迷宫区搬到外面去的。”
“嗯……”
我本来想说“其实很简单”，但马上又把话吞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简单的一句“知道了”。然后我又想起了什么，继续说道：
“对了……还有件事，我必须要和你说清楚。本来在前天会议开始之前，我就想对你说的……”
是的——事到如今，我必须告诉她。造成两千人死亡的惨状，将她逼到绝望的悬崖边上等，都要归咎到身为利己的封测……不，是“封弊者”的我身上。
但是，就在要说出这件事的时候，亚丝娜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用了。我知道你走过的道路……以及今后还要独自前往的地方……但是……但是，我总有一天……”
如同耳语一般的声音就此中断，在持续了一阵子的沉默后，传来了一道沉稳的问候。
“那就这样，下次再见，桐人。”
吱——开门的声音。脚步声。啪嗒——关上门的声音。
在记录着亚丝娜残余香味的信息从虚拟的空气中完全消失之前，我一直坐在从断崖上突出的阶梯上。本想思考她留下的话语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是又觉得现在不必去知道。
我大大地深呼吸一次，从地上站了起来。回头瞥了一眼亚丝娜离开的门后，改变方向，从沿着悬崖往下延伸的宽广阶梯上一步步地往下走。
走在有着多个急转弯，长得好像漫无尽头的阶梯上，我不由得数起了阶梯数，最后的结果是到另一个急转弯为止是四十八阶。这个数字有什么意义吗？我思考了一会儿后终于发现，这是六乘八——也就是一个团队的上限人数。如果以这个阵容去挑战第一层的头目，一个人都没有死的话，那么走在这个楼梯上的时候，刚好能填满从一个急转弯到下一个急转弯的所有阶梯。
但是，想必制作了这个区域的设计者，没有想到会只有一个人走在这个阶梯上吧。
这段行程，仿佛是在暗示着我的将来。不管是前面还是后面都没有任何人。只能孤身一人，不停地往下走……
然而——
在不知道到第几个急转弯的时候，一个小小的信件标记在我的视野右侧闪烁起来。
这是不在同一个楼层也能发送的好友信息。而被我加入好友名单的玩家只有两人，分别是第一个朋友克莱因，以及情报贩子“老鼠阿尔戈”。
到底是哪个呢？我抱着这样的疑问打开了信息，发现发送人是后者。
“好像给你造成了很大的麻烦呢，桐仔。”
看到这句话，我不由得自言自语了一句“情报好快啊！”之后往下翻页，想看看接下来写着什么，却发现后面只有一句话。
“我可以免费卖给你任何一条情报以作补偿哦。”
哦……
我不由得笑了起来，一边继续迈出脚步，一边调出虚拟键盘，迅速地打着回信。
“那就亲口告诉我胡子的由来吧。”
按下发送键后，我再次笑了起来。踏上了刚好到达的第二层大地，向主街区“乌尔巴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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