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伴侣会议 Girls Talk
1
黎明前夕——
海风强劲地吹过陷于黑暗的铁灰色街容。
这座城市的名字叫暹罗。
漂浮于异境汪洋的人工都市，通往「东土」的唯一走廊，同时也是防阻龙族进攻的最前线堡垒。
在城市中心有称作塔门的楔形楼阁耸立，周围有四座人工岛从东西南北将其包围。浮在周围洋面的无数群岛则是被迫从「东方大地」迁移的民虏居留之处。
人口曾超过百万的这座城市如今在破晓之时，就像睡着似的呈现一片悄然。
而在无人城市的北端，面朝异境汪洋的海岸，那名男子静静伫立着。
「该隐！」
男子发现自己的名字被人呼唤，便缓缓地回头。
他是个五官还算端正，脸孔却长得平凡不起眼的男子。身披技术院技官的长袍，手里则拿着红玉髓石板。色素偏淡的苍白肌肤与金色眼睛是他身为「天部」一员的证明。
「该隐！原来你还待在这种地方。」
我呼吸略为急促地赶到该处，男子就不解似的偏了头微笑。
「嗨，是你啊。」
「嗨什么嗨！你打算在外头走动多久？赶快回塔门！」
我用双手抓住该隐缺乏紧张感的脸颊，硬是让他把视线转向东方海上。在有如昏暗镜面的海面彼端，天空开始泛白了。黎明已近。
然而，即使被我点出这件事，该隐仍顽固地摇头。
「等等，你先等等。现在，正是紧要关头。葛莲妲，差不多准备好了吧？」
该隐朝背后唤道。待在海边空荡广场上的人是个年约六七岁的稚嫩女孩——铁灰色长发的少女。
在她的脚边画有足以将一整栋房子涵盖进去的巨大魔法阵。从那片魔法阵伸出的管线和该隐的石板相连着，石板的表面浮现数值时时刻刻都在变化的复杂算式。
「这是什么？魔法运算的式子吗？」
我对陌生的算式蹙眉提问。不过，该隐予以无视，并继续操作石板。他毫不犹豫地输入令人看了眼花的庞大数值。
「慢着。这是什么离谱的情报量啊？你到底想用多大的魔法？」
「看了就晓得。葛莲妲，很危险，你离远一点。」
「妲！」
铁灰色头发的少女赶到该隐那边。之前她所站的魔法阵中央留有一具仿照野生小动物制作的丑玩偶。
「要去喽。」
该隐对石板输入最后的指令。红玉髓石板灿烂发光，而他配合释出了庞大的神力。那是大气随之震动，光看就足以让肌肤刺痛的神力。
透过石板流入的神力，让地面的魔法阵启动了。阵内出现深红光球，并且包围住摆在中央的玩偶。
冲击性的变化就此产生。理应是用布制作的玩偶，变成了活生生的生物样貌，还凭着本身的意志违抗重力站起身。以树脂制成的眼睛蕴有知性光彩，嘴唇则裂开一大道摆出笑容。它露出有如鲨鱼的锯齿状牙齿，「咯咯」地发出挖苦似的笑声。应该并不具生命的玩偶却展露了明确的情绪。
「怎么样……？」
该隐屏住呼吸，凝视着脱胎换骨变成生物的玩偶。兴奋的葛莲妲化成一条小小的龙，欣喜地忙着摆尾。
然而那奇迹般的现象并没有持续多久。该隐那块石板承受不住魔法运算的负担而碎散，同时魔法阵也跟着失去光彩。
后会有期喽——好似想如此表达的玩偶发出嗤笑，然后身体停下了动作。它的全身变得像石头一样又白又坚硬，接着就逐渐崩解散开。
「不行吗……我以为会顺利……」
该隐就像个挨骂的孩子，失落地垂下肩膀，当场跪到地上。葛莲妲也沮丧地缩成一团。
「该隐，你……！你竟把生命赋予玩偶……！」
我揪住垂头丧气的该隐的胸口，拉着他起身。该隐好像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惹人生气，愣愣地眨了眼睛。
「你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吗……！」
「知、知道啊。我当然晓得……」
「你不只是把生命赋予无生物！连世界的法则都被你改写了！」
「精确来讲，我是打算改写却失败了。」
被我揪着的该隐的脑袋忽前忽后地晃来晃去，却还是满不在乎地摇头。
令物质的结构改变；将人工智慧赋予无生物。这都无妨。到此仍属于一般炼金术可以达成的领域。
但是该隐尝试的并不是那种表面上的质性转变。他并没有改变玩偶，而是在那颗光球中创造了能让玩偶成为知性生命体的世界。
直接改写世界的物理法则——那是连「天部」也不许涉猎的禁忌术式。误用那种危险技术，难保不会毁灭整个世界。
「嗯～～凭我一个人的能力，魔法运算的资源果然不足。要找个搭档帮忙处理才行。」
「现在是悠哉说这些的时候吗！你完成如此禁咒打算做什么！」
我将脸凑近，带着杀意瞪向该隐。意想不到的是该隐并没有别开目光，他的语气跟平常一样装傻，却认真地回答。
「还用问吗？我要将这实用化来拯救世界。」
「……用刚才的禁咒拯救世界？就凭你？口气可真大。」
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流露出怒气。
能将无生物变成生物，就代表反过来也可行。而且该隐这套新的禁咒跟炼金术不同，并不需要献出物质转化的材料。只要确保魔力够，就能随心所欲地直接改造这个世界。
何来拯救世界？不管怎么想，那都是毁灭世界的禁忌术式。
然而，该隐没有把那些责备放在心上，反而还得意似的挺胸。
「希望你别用禁咒来称呼，要叫『圣闪』。」
「圣闪？」
「这套术式的名称啊。听起来很帅吧？」
「……无聊。」
该隐丝毫不显惭愧的态度让我极为乏力地摇头。
「再说，你这样行吗？我想刚才的玩偶可是艾索德的钟爱之物喔。」
「嗯，就是啊。所以我才觉得要是让它活起来，艾索德应该会很高兴——」
「即使只是变成盐块也会高兴？」
该隐遭到指正，才回神望向魔法阵中央。理应摆在那里的玩偶已不留原形，变成了半透明的粉末。
葛莲妲舔了随风飘舞的粉末，然后「呸」地皱起脸孔，吐了吐舌头。那种粉末的真面目，是盐。该隐所用的禁咒把玩偶变成了盐。
「……糟了耶。」
「你愚蠢的行为当然要遭到报应。乖乖接受那厮的阴险报复吧。」
我觉得胸口似乎舒坦了些，并且绝情地告诉该隐。
然而，该隐凝视的并不是原为玩偶的盐块。他望着位于彼端的地平线那边。
「没有，我不是说那个。天要亮了。」
该隐难得以认真的语气嘀咕。我看他那样，便忍不住出口骂人。
「蠢货！所以我才来叫你赶紧回堡垒！动作快！」
「很遗憾，刚才的『圣闪』已经把力量用完了。」
该隐当场摇摇晃晃地瘫软了。他将神力消耗殆尽，似乎连站都站不起来。
而这段期间，东方的天空又更添光亮，从地平线流泻出白光。那是会烤焦「天部」肌肤，令细胞组织灭绝的死亡光辉。
「好烫好烫，要烧起来了，要烤焦了，我要化成灰了……！」
「……你、你这家伙，究竟要愚蠢到什么地步！」
我拖着发出窝囊惨叫的该隐，拼命朝建筑物的方向跑。葛莲妲也有出力帮忙，朝阳却升得比我们快。这样下去所有人都要遭殃。
「哎，混账，抓紧我！我们移转至塔门！」
「不好意思，『嘉妲』。让你帮了大忙。」
该隐仰望着立刻拿出魔具的我，脸上浮现了极为信赖的笑容。
「哼。」
我不耐烦地哼了一声，然后发动空间移转的魔具。
「……怎么搞的，这是……？」
晓古城茫然地在意识一隅思考。四周是黑暗，连一丝光芒都不存在的纯然黑暗。没有气味也没有声音，连重力都不存在。甚至自身的肉体轮廓也溶于黑暗，变得模糊不清。
在这种情况下，却只有过往的记忆片段鲜明地复苏于脑海里。要说是梦境就太过鲜明，然而体zation();验过那些的人并不是古城。拥有那段记忆的主人，是名为嘉妲的女子。
「嘉妲……难道说，我正在看第三真祖的记忆？」
当古城察觉可能是那样以后，浓密的黑暗中随即有物体摇晃。靠五感并无法知觉，却可以感受到有人就在身边。有个拥有翡翠色眼睛，发色如绿柱石的女子存在。
「受困于余的科瓦特利奎『子宫』内，你居然还有意识。」
有道耳熟的声音直接撼动了古城的灵魂。
「嘉妲……嘉妲·库寇坎……」
「而且你还踏入了余的记忆之中吗，晓古城？」
尽管自身的记忆被人窥见，嘉妲的话语却未显怒色。她反而对顽强至此的古城表达出交杂了赞赏与傻眼的情绪。
嘉妲提到的科瓦特利奎，恐怕是听命于她的眷兽之一吧。之前她也用过那头眷兽，将迪米特列·瓦特拉隔离于异界。嘉妲借着把失控的古城关入异界，助了雪菜等人一臂之力。
有别于南宫那月的「监狱结界」，这个空间并不是魔女梦境里的暧昧场所，而是眷兽以权能在物理上创造出来的异界。正因为如此，嘉妲才能把古城连同「吸血王」的眷兽一同抓进来吧，但相应造成的负担也大。纵使嘉妲以无穷的魔力为豪，想必也无法维持这种状态太久。极限总会到来，非得将古城放出去的那一刻迟早会来临。
但古城目前感到混乱的理由并不是这一点。
「嘉妲，你怎么会跟该隐在一起？难道说，那是异境的记忆？」
古城逼问嘉妲。实际上并没有发出声音的感觉，但他的疑问似乎有传达给嘉妲。好似败兴的情绪从嘉妲那里莫名具体地传来。
「……你要问余这一点吗，晓古城？」
「怎样？」
「你早就知道答案才是。毕竟你继承了第四真祖的诅咒，就代表你也继承了那厮体内的血之记忆。」
「……！」
嘉妲所说的话，让古城觉得自己被对方趁虚而入。
古城想起以前曾短瞬瞥见的异境景象，当时想对古城传达些什么的残留意念之主，莫非就是他自己——？
「哎，也罢。或许你确实有权得知真相。」
嘉妲看似愉快地观察疑惑的古城，并且冷冷地告诉他：
「你大可努力发掘那段令人嫌恶的记忆，接着你要为此诅咒。诅咒自己有这般命运，要继承第四真祖的空虚怪物之名——」
2
玻璃天花板上有隔着海面抬头仰望般的蓝色光芒洒落。
午休时间，挤满了学生的自助式餐厅。奥萝菈把盛着午餐的托盘摆到辛苦地在窗边发现的空桌上并就座。于是——
「奥娃，这桌有空吗？我们一起吃吧。」
旁边忽然传来亲昵的说话声。有个女同学提着白色帆布织的托特包，笑吟吟地挥着手朝奥萝菈低头看来。铁灰色长发的少女——是葛莲妲。
「好、好啊。」
「奥娃，你中午是吃意大利面套餐？哦，拌了茄子和辣椒的斜管面啊。好香～～」
当奥萝菈结结巴巴地回话时，葛莲妲已经坐到对面的座位了。不知不觉中被取了绰号这件事让奥萝菈感到有些疑惑，奇妙的是她并不排斥。
「其、其实我会怕辣，点这个，是因为我不太喜欢吃肉。」
奥萝菈红着脸，小声地回答。
奥萝菈吃不下肉类的菜肴，渗入肉里的血味让她无法接受。由于另外一种套餐的菜色是铁盘汉堡排，她必然会选意大利面。
「哦，那满让人意外的耶。」
葛莲妲感兴趣似的挑了眉。被她用纯真无邪的视线望着，奥萝菈困扰地摇头。
「葛……葛莲妲，你的午餐呢？」
「我吃这个。来学校前就先买好的喔～～」
呵呵——葛莲妲笑着从托特包里拿出纸袋。纸袋装了大大的甜甜圈，塞了足足五个。草莓、奶油、巧克力和巧克力花生口味，还有奥萝菈喜欢的法式蜜糖泡芙圈。
「好诈喔……午餐竟然吃甜甜圈，可以这样吗！」
「当然可以啊。我决定要这样吃的嘛。」
奥萝菈用含着嫉妒的眼神望向葛莲妲，葛莲妲就自信地露出微笑，还从包包里拿出瓶装咖啡欧蕾和袋装零食，新推出的洋芋片。
「连洋芋片都有……！」
「光吃甜的会腻嘛。」
葛莲妲一边啃起草莓甜甜圈，一边若无其事地把话摊开来讲。然后，她温柔地回望愣住的奥萝菈说：
「奥娃是个乖女生，不过好像有点一板一眼的耶。你现在是可以自由过日子的啊。」
「……自由？」
意外的指点让奥萝菈困惑了。她晓得自由这个词的含意，那是指照自己的意志行动；是指要为所做的决定扛起责任。
然而，那个词听起来却有些空虚。自己被创造出来是为了供他人利用，目前也是顺着他人的想法才会待在这里。奥萝菈明白这一点，然而——
「分你一个。」
葛莲妲把甜甜圈递到这样的奥萝菈眼前。那是洒了糖粉的法式蜜糖泡芙圈。
「不可以忘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喔，因为那是让你想起真实自我的关键。」
「葛莲妲……？」
奥萝菈怯生生地把甜甜圈接到手里，忽然想起一名少年的模样。
她心想自己在过去若有堪称自由的经验，不就是跟那名少年一同度过的仅仅半年多的那段时光吗？
如今奥萝菈连那名少年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不过，自己就是因为有那段时光才活着。奥萝菈知道这一点。
「我问你喔，奥娃……奥萝露希格，你现在还觉得这个世界看起来不可思议吗？」
葛莲妲吸了一口咖啡欧蕾，然后用试探般的语气问道。
「我不晓得。」
奥萝菈悄悄摇头，目光望向窗外的景色。
无限延展的蓝色世界。头顶上有广阔的海面，眼底则有天空。此刻的奥萝菈并不晓得世界的正确面貌该不该是这副模样。
「这样啊。」
葛莲妲并没有责怪奥萝菈，只是冒出一声温柔的叹息。
成熟的她嘴边突然浮现宛如年幼少女的微笑。葛莲妲把嘴唇凑到奥萝菈耳边，并用含笑的嗓音朝她细语。
「欸，你晓得吗？听说在这所学校的某处，有间教室封藏着世界的秘密喔。」
「世界的……秘密？」
奥萝菈瞪圆了眼睛，看着对方。
「没错。是你的话或许到得了那里。」
葛莲妲带着让人猜不透情绪的奇妙表情予以认同。
世界的秘密——奥萝菈在嘴里嘀咕起这个词。
「假如我找到那个地方，会有什么改变吗？」
「你会取回不小心忘记的宝贵东西喔。我想古城肯定也会为你高兴。」
「……古城？」
赶在头脑理解之前，身体就先有了反应。心脏像触电般猛跳，记忆从脑海里涌现。在常夏人工岛跟一名少年认识的回忆。
奥萝菈无法相信自己会忘了他的名字。
于是奥萝菈被迫体会到这里并不是自己该在的世界。
跟大家穿一样的制服；无趣却幸福的校园生活。然而这并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因为在这个世界，没有晓古城。
「去找找看吧，奥萝菈。」
「啪」的酥脆声音响起，铁灰色头发的少女啃了洋芋片。
原本外表让人感觉成熟的她，此刻看起来却莫名像个年幼的少女。
3
基石之门第一层的大厅呈现出一片荒废而凄凉的模样。因为这里不只是被末日教团蹂躏，还遭到了变成暴徒的众多魔族袭击。
成排林立的高级品牌店都惨遭破坏，连灯光都不亮。
不过，对魔族特区的居民来说，这种程度的灾难算是家常便饭。
尽管四周都被瓦砾包围，有一部分设备无恙的店家仍若无其事地重新开始营业了。由大企业经营的连锁汉堡店也属于这种不畏时局的店家之一。
「浅葱！喂，听我说啦！你啊，是要闹脾气到什么时候！」
浅葱一个人占据了窗边的包厢座席，矢濑则隔着通道从隔壁座位朝她喊话。
当浅葱生气地离开彩海学园以后，就自食其力用脚直直走到了基石之门，后来，她始终窝在这家店。
桌上已经叠了六七个用来放套餐的托盘。
那并不是在用暴饮暴食泄愤。对浅葱来说，那是颇为当然的用餐分量。
她主张用脑会让肚子饿，感觉以这名少女的情况而言，那也许未必是借口。尤其单以程式设计方面来讲，浅葱的能力就是如此杰出z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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