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重返斯大林格勒 下
安妮乖巧的站在酒吧卡座的一边,看着对面的俄罗斯老人痛饮了一杯又一杯,而她的爷爷威廉就坐在自己身边,酒杯纹丝未动。
连饮三杯后,老人终于放下了酒杯,沉默了片刻后开口问道:
“我不明白,你们怎么还有兴趣回来?这里就是一个地狱,我甚至都不愿再回想起来。”
“我必须回来,那场噩梦已经折磨了我五十年!每天夜里我都不得安宁,现在我的生命已经所剩无几,我总不能一直逃避到棺材里。”
老人点点头,目光注视着右手中不断转动的酒杯,接着问道:
“当时你在哪个阵地?”
威廉看向酒吧门外,吃力的回忆着。
“记不清了,这里变化太大了,但我肯定离这儿不远,你呢?”
“我们就在那边公寓的地下室里。”老人指了指伏尔加河的方向,“我们在那里挖了好久,只能躲在地下室和下水道里苟延残喘,有段时间甚至以为你们已经占领了整个城市。”
“不,虽然只差那么一点,还是我们输了。”威廉摇了摇头,自嘲道:“我们占领了客厅,但还要继续进攻厨房和卧室,厕所也要流血才能拿下。有时候大家就在隔壁,贴着墙甚至能听清你们睡觉打呼噜的声音,准备发起突袭,结果就是连自己的楼层都没守住就被赶了出来。”
“当年你们拿着枪没有打进来的地方,如今拿着钱反而进来了。输的还是我们啊,连流血保卫的祖国都已经不在了。”
老人叹息了一声,发黑的眼眶中泛起了泪花,右手再度将酒杯端起却喝了个寂寞。安妮见状连忙起身为他添满,虽然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但爷爷如此敬重眼前的老人,她也猜到了眼前这位多半是个苏联老兵。
威廉喉节动了动,他想说自己曾效忠的国家也不在了,可看到老人低落的神情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于是举起了自己的酒杯朝他示意。
两个曾经的敌人陷入了很长的一段沉默当中,只有偶尔的碰杯声和咕噜咕噜的喝酒声,安妮在一旁不断的为两位老人斟酒,直到里面一滴不剩。
“所以,你知道这儿哪有可以纪念的地方吗?我不是指那些纪念碑。”威廉将自己酒杯里的酒为苏联老兵匀了半杯,乘机提出了自己最想知道的事情。
“我懂,那些纪念碑记载着元帅和将军、伟大的战役和事迹,唯独没有士兵的名字。”老兵将最后半杯酒喝下肚,用破旧的衣袖擦了擦胡须上的酒渍,“跟我来吧。”
安妮去前台结了账,回头一看那位苏联老兵已经用他那有力的右手扶着威廉颤颤巍巍的坐上轮椅出发了,她连忙跟上去。
他们一路横穿红色广场,又走过了纪念馆,路过纪念馆后面的一处废墟。这栋到处都是弹坑、有部分楼顶已经塌陷的大楼作为那场惨烈的战役见证,被一直保持着1942年底的模样。
威廉痴痴的望着这栋废墟,尘封的记忆在脑海里不断涌现翻滚,眼泪在不经意间已经模糊的他的视线,从脸上滑过。
“你在这战斗过?也好,我们去看看吧。”推着轮椅的老兵注意到了他的异常,改变了方向转而朝着大楼废墟走去。
他们靠近了废墟,残垣断壁之中散发出一阵阵霉味,除了一些烧黑的砖头和木料以外什么都不剩下了。
“61号公寓最初由巴普洛夫中士带领着十几位士兵驻守,当然还有一些平民也加入了战斗。10月底,德军的一个营从四面八方而来对这里发起了凶猛的进攻,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巴普洛夫中士呼叫了……”
这时候那位胖胖的女导游带着另外一队游客走了过来,继续恪尽职守的用她那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大声介绍沿途的战争遗迹,赞扬苏联士兵为了祖国献身的大无畏精神,并且用手比划着德军有多少人、在附近的哪一个阵地被消灭的。
这一次的演讲比之前要好多了,声情并茂,那些英美来的游客还真就被她唬的一愣一愣。
“你我都比她更清楚德军在哪里。”苏联老兵对女导游的说辞嗤之以鼻。
威廉也没有心情听导游那添油加醋的讲说,他抹去了泪痕望抬头望向天空,蓝天上飞过一群又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
“以前这儿没有这么多鸟吧?”
“是没有很多,不过你记得吗,那时候有一些山鹑,它们的叫声真难听,每次你们炮击完毕后它们就停在树杈上,我一直奇怪它们怎么就不害怕。”
“山鹑?我记不太清了,感觉城市里唯一的动物就是那些在废墟中到处乱窜老鼠。”
两位老人再度沉默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那位苏联老兵率先开口。
“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最终他们来到一个不大的墓园,老人掏出钥匙打开了生锈的旧铁门,让威廉和安妮进去。墓园里除了一间小屋和它旁边堆着的柴火以外,就只有那些大大小小的坟堆了。
这些简陋的坟堆大多只是在木制的十字架墓碑上刻了死者的名字和部队番号,由于时间过去了太久很多已经看不清上面写了什么。
“我的战友们大多躺在了这里,所以我留下来陪他们。在几年前守墓人都还算是个不错的差事,每年的收入足够我喝个够,而且政府都会经常组织周围的学生们来参观拜祭,现在就只有我们这帮老不死的还记得这里。”
现在的墓园只有他们三人,每当他们走过一个又一个坟堆,苏联老人则会讲述地下主人的故事。
“瓦西里、扎伊采夫。不是我们连的,但是个了不起的狙击手,我记得经常在报纸上看见他,听说他本来可以去后方当校长,但他坚持在前线。”
他们一直走到了尽头,这里有一个挖开的深坑但里面没有棺木。
“这一个是我的。”老兵毫不在乎的说道,然后指着墓园另外半边的土地,那里也有着许多土堆,比起这里更密集,而且没有墓碑。
“那里就是你们要找的地方。”
威廉点点头,从衣兜里掏出铜制的香烟盒为苏联老兵和自己各点燃一根,接着伸手招呼一旁的孙女。
“安妮,帮我买些花,白色的就行,越多越好,要快。”
安妮应声而去,身后的交谈声随着她的脚步变得越来越小。
“你是怎么离开这儿的?”
“那时候我们的飞机会来接伤员,只有在天气好的时候他们才会来。最后几天我挨了一发炮弹被炸晕了,醒来后就发现自己躺在战地医院里,其实也不能称作医院,只是在弹坑上面搭一座帐篷,旁边的兄弟说我是被我弟弟和另一个士兵送过来的。”
“那你弟弟呢?”
“…………”
墓园周围没有什么花店,但安妮记得在纪念馆旁有,游客们总是被导游忽悠着在那买花,然后放在大大的纪念碑下。
安妮按照自己的记忆中的路线跑去,在不久后果然找到了那个花店,然而在她开门的时候却不小心迎面撞上了正好出来的另一个人。
“对不起!”她先是道了歉,接着替这位顾客捡起了地上的白百合,花里面夹着一个纸条,上面用德文写着:“献给我最好的朋友。”
“夏莉!”
面前身穿黑色毛呢、带着黑礼帽的男人没有接过花,反而激动的抓住了安妮,巨大的力道将她手腕攥的生疼。
“我不是夏莉,我叫安妮,安妮.文切尔!你认错人了!”
安妮的大喊大叫引来了周围人的注目,这时候她才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样。两鬓斑白的头发,棱角分明的脸庞只有额头上有些许皱纹,身材挺拔又高大,天蓝色的眼睛散发出炯炯有神的目光。
黑衣老人也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松开了已经被捏的通红的女孩手腕,但他的眼睛依然死死的盯着她。
“你说你叫安妮.文切尔,你家里有没有人叫威廉的?威廉.文切尔,柏林人。”
“那是我爷爷的名字,不过我们一直住在巴伐利亚,我正在给他买花,你认识他?”
安妮一边揉着自己的手腕一边好奇的问道,她对这位老人越看越眼熟,从心底有股亲近感。
“他在哪儿?带我去见他。”
…………
弗莱德海姆不知道怎么该形容自己的心情,激动?高兴?害怕?
1943年1月他在费格尔上尉去世后最终还是选择了向苏军投降,可苏联人根本没有做好接收如此多战俘的准备,他们本以为只会俘虏五万人,但打完才发现是超过十万人。
结果就是他们给不了足够的面包,也提供不了住所(周围的房屋基本都被炸平了),包括大量伤员在内的德军战俘就困在土墙和铁丝网围成的战俘营内,没能活过这一个冬天。
弗莱德海姆知道期待苏军能提高待遇是不现实的,尤其考虑过德军是如何对待苏军战俘后,德军战俘的死亡率总体可比苏军战俘低多了。
但事情很快迎来的转机,早在1943年苏军已经开始着手计划建立一个由红色政权领导的德国,于是像他这样被认为是“可改造”的幸运儿被筛选出来。尤其是那些高官们,比如第51军军长塞德利茨炮兵上将摇身一变成了“自由德国”全国委员会的大官,为劝降其他德军而工作繁忙。
弗莱德海姆没有那么走运,他先是加入了苏联人组建的后勤工作队,在工厂里干杂活,后来表现优异而且精通德、英、俄三门语言被吸纳到东德政府,再后来又加入东德情报部门斯塔西,还一度混上了个中层领导,并取了一个斯拉夫姑娘成家立业。在这几十年中他也曾去过柏林,家中早已物是人非,虽然在一份情报里见到过哥哥的名字,但他的身份无法前去查证。
斯塔西在两德合并后可谓臭名昭著,索性他也不想再回去德国,靠着之前积累的钱财和人脉跟着老婆来俄罗斯做点生意,这次途径斯大林格勒准备拜祭一番,没想到居然有天大的惊喜等着他。
怀着复杂的心情步弗莱德海姆随着自己侄孙女脚走进一片墓园,不远处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背对着他,呆望着一片土堆。
仅凭一个背影他已经确定了老人的身份,蠕动了下嘴唇但最终还是没有喊出声来,朝着侄孙女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弗莱德海姆静步朝威廉走去,他要给哥哥一个惊喜,就如同小时候一起玩闹时那样。
“安妮?花买来了?”威廉感觉自己肩膀搭上了一只手,淘气的孙女总是喜欢这样搞怪,和她的祖母一样。
但他很快发觉不对,那是一只苍老又有力的大手,他转过头看向手的主人,很快和弗莱德海姆四目相对,威廉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喉间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成一句:
“回来,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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