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威诱犯
三维立体，如乐高积木堆建而成袖珍市区场景。
正以它中心的乐高小人为基点，不断地变换着场景模样。
它动弹得慢，那场景的刷新变化也跟着慢，它快，场景也跟着快。
这个乐高小人的脸上表情，夸张而复杂。
惊怒的红色为面庞底色，惶恐忧惧的蓝、紫二色以条纹状装饰，再配合上它头顶悬着的一个大大黄色问号，使其在灰色的袖珍场景里，异常显眼。
整个乐高剧场坐落在一个刚好比它宽半掌的正方桌面上。
任窘坐在桌面旁，双腿伸直，两脚交叠搭在边沿，以高出大半个上半身的高度，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始终被固定在场景中心的乐高小人，脸上无悲无喜。
“很惊讶是么？”
任窘的嘴边挂着一个话筒，能直接用来广播的标准嗓音，由他的嘴而出，入了嘴边话筒的同时，也在向他周围四面八方的黑暗里扩散。
“没什么不可能的，你不是一向自认为自己可以凌驾在企业城规则之上，并为此沾沾自喜，怎么现在却反而肯定企业城能真的保护得了你？”
任窘说话的腔调，有条不紊到甚至有些缓慢。
但他每说一句，场景里乐高小人的脸上表情就难看一分。
虽然他没有在语气上表现出任何威压态势，然而绝望的黑色还是开始在小人脸上若隐若现。
“嗯。”
任窘脸上依然无悲无喜，但他却让自己嘴里的语气，表现得自己仿佛在点头，并饶有兴趣似的，“这的确是一种行之有效的办法，但我想问你的是，你敢这么做么？”
随着他的问题，正在场景里移动的小人，顿时凝滞。
刚才还不断变化的动态场景，难得呈现出不变的静态。
“是的，你不敢。”
让面无表情无悲无喜的面庞，说出带有笑意的声音有点难度，但任窘表现得却没半点破绽，“因为你一旦这么做，就等于把你自己摆在了聚光灯下。”
场景里的小人脸上那作为底色的惊怒的红，在他的话语里被蓝色替代。
“那样的话，你过去所隐瞒的一切，都将大白于世。”
带着笑意的话语里，掺杂着嘲讽意味的尾音，“到时候，对你恨之入骨的，会不顾一切与你同归于尽，忠诚于你的会背叛，你爱入骨髓的会弃你如弃敝履，你现在所拥有的、未来将会获得的，都将烟消云散。”
“而我，最多不过换个新目标而已。”
引人思考的话语，不能说得太多。
因为对于一个具有一定独立思考判断能力的人而言，你说的内容越多，就越容易被对方摸到你的脉络。
于是，小人开始还变为蓝色的底色，在任窘话语结束之后，骤然变成了与场景几乎融为一体的灰色。
之所以是几乎。
是因为小人的脸上还带着其它颜色的条纹。
不过，小人脸上的底色虽然发生了变化，但小人脸上的表情，却依然维持在底色为蓝色时的惶恐模样上。
小人在表演，表演得还很真实，但底色的暴露，让其努力白费。
“你想一想，我需要你做的事，不过是你日常行为中微不足道的一个小细节。”
然而任窘嘴里的话语，却像没有发现小人在表演一样，继续有条不紊地陈述着利害关系，“举手之劳的小忙而已。”
所有人，都自认为自己是聪明人。
然而遗憾的是，只要不能总览自己生活所遇到的一切信息，那就没人能真的聪明。
聪明人和愚笨人，看似相对，其实不过是一体两面。
所以。
“抱歉，是我的陈述在哪里出了问题么？”
任窘的话音一转，带着一丝疑惑与自我怀疑，“我们之间，不是在合作，而是在交易，而且还是已经完成了交易，需要你履行所应尽的责任。”
随着他的话音转变，场景里的小人，灰色底色又有了被惊怒的红所取代的趋势。
“我们交易了什么？”
“这个问题显得你很愚笨。”
话语里的疑惑与自我怀疑，被异常真诚坦然代替，“我在这里不是已经保证，你的现在和未来，不会受到我的威胁了么？”
“好好想想。”
任窘让自己嘴里出来的话音，在真诚坦然之余，还表现得像一个站在讲台上训话学生的班主任，“明明我可以让你失去现有的一切，让你沦落成你所看不起的那类人，但我却没有这么做，你在这场交易里，可真是占了大便宜啊。”
果然，他这边的话音一落，小人脸上交替出现的红灰二色，顿时被红色彻底取代。
“不，不，不，不，不。”
训话的态度隐去，真诚坦然依旧，“我这不是在威胁你，这只是坦诚地交换意见。”
“威胁，是要预先做些什么举动的，请你扪心自问一下，我自出现在你眼里以来，有做过什么伤害你的事情么？”
“威胁的前提，是要做出对你已经产生了伤害，但力度较浅的举动，来表现威胁一方施加伤害的能力潜力。”
“我只是在与你商谈事务而已，算不上威胁。”
对话进行到这里，随着任窘阶段性表述的内容量增大，场景里的小人面庞底色，开始红灰交替地恢复灰色底色。
不过这时候，他却没有让话音继续表现的，自己这边对小人的情绪变化很无知。
“需要我展示一下伤害能力么？”
任窘骤然改变了话语态度，真诚坦然被不容置喙的低沉语气代替，“这个，应该是你接下来的关注重点吧。”
在他发问时，小人灰色底色的脸上，刹那间闪过一抹红色，然而当他真准备展示自己这边所拥有的伤害能力时，小人面庞底色突然被紫色所取代。
“哦？你很惊讶？”
低沉语气顺着小人面庞变化，骤然真诚到如同商场赚提成的售货员，“只有你一个人知道的事情，我为什么知道？”
“想知道啊，那我就告诉你吧。”
任窘让自己的语气，表现得如同诱惑愚人签订灵魂契约的魔鬼，“因为，这都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话语的尾音还未结束，场景小人的面庞就如同霓虹灯一般，闪烁着各种光彩。
“不信？”
无悲无喜的面容，说出的话语态度，如同已经售卖完毕不负责售后服务的售货员，如同拿到了愚人灵魂契约后的魔鬼，“看来你还不知道，企业城对你们的监控，不止在于你们行为上的详细记录，还详细记载着你们从过去到现在的所有心理状态。”
最后的侥幸心理被打破，场景小人的面庞骤然浮现出大量的黑色。
“没错，从始至终，你的一举一动，你做了什么，你想了什么，只要企业城愿意调查，都能查个一清二楚。”
这个时候，静态了许久的积木式场景，再度变化起来。
是场景小人开始走动。
不过比起它先前在场景里寻觅时逐渐加速的身体动作，重新动起来的它，这一次异常滞缓。
乐高式场景虽然袖珍，但它并没有因此忽略场景细节。场景中心的小人缓慢走动了几步后，拿起几乎微小如尘埃的数据载体，给自己灌输了一些提神醒脑的数据状态后。
小人面庞的各种色彩才没有彻底被黑色吞没。
在这个过程里，任窘保持着沉默，将时间留给了小人。
场景小人在被提神醒脑后，面庞上的色彩分布，并没有维持多久便重新开始各种变化，便变化，它边动作，带动着场景变动。
五分钟的沉默过后，场景小人再度停止运动，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为什么？”
这个时候，任窘才结束沉默，话语里的态度，终于开始表现得与他无悲无喜的面容一致。
“在你眼里，企业城是活的，你们只是寄生在企业城身上的虫子，为了避免成为大周期新陈代谢过程中被剔除的存在，所以才拼命积攒底蕴。”
“但在我眼里，企业城不过是一堆由齿轮有机组合而成的死物，你们所赋予给企业城的一切表征，都只是些虚无缥缈的臆想，没有任何意义。”
不过他的这一些表述，并没有引起场景小人的任何色彩变化。
让场景暂停一切变动的小人，依然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哦，你是在问你为什么能走到现在？”
对应小人的这种态度，任窘的话语语气再次改变，转换成朋友之间的商量态度，“那是因为你到目前为止所做的一切，并没有引起某些人的疑惑。”
“那些拥有阻拦你能力的人，每天要忙的事情太多，你这个企业城内部某公司前三排高管的身份，并不算是什么大人物，在真的引起那些人的兴趣之前，没人会无聊到每天没事干，专盯着你一个小角色看。”
他的这番话，明显动摇了场景小人一直以来的一些坚持。
先前从未出现过的淡褐色，开始在小人面庞上呈斑点状浮现。
“哪些人？”
“你这个问题问得好幼稚，你真的不知道么？”
任窘的反问，直接问的场景小人倒退了半步，退完这半步后，小人面庞底色眨眼间被淡褐色取代。
这一次的底色改变，变得相当彻底，其它色彩都没有在底色改变过程中，如同顽固污渍那般在它面庞上滞留。
在底色变更完毕后，才重新浮现。
“我什么意思？”
任窘让自己的话语语气，反问过后的“呵呵”声后，带上了呵声残留下的具有嘲讽意味的笑意，“看来我得更换一个新人选了。”
他没有在话语里明说些什么，但随着他话音刚落，大片的蓝色条纹便出现在场景小人浅褐色面庞上。
几乎没有时间间隔的。
在蓝色条纹在小人脸上攻城略地的时候，小人往前两步，带动着场景也发生了一次骤变。
“哦，看来你的脑子终于有用了一些。”
任窘嘲讽意味的语气不变，但话语节奏里的威胁意味减削了不少，“我找你交流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没变过。”
他这么说完，场景小人第一时间连连点头。
“很好，不过一个小忙而已，既然你这么主动......”
任窘拉长了话音，吊了一下对方胃口，“那就去做吧，我一向只看别人自不自觉，所以不会没事突击检查你.........当然，如果你因此懈怠的话，后果也由你自己承担。”
......
交流结束。
但桌面的乐高式场景并未结束。
场景小人在任窘的注视下，做出了长松口气的举动，随后便第一时间调整起了个人状态。
在场景小人调整自身个人状态时，它浅褐底色的面庞上，像先前浮现浅褐色时一样，浮现出先前也同样没有出现过的白色。
白色的斑点在浅褐底色中一闪而逝，却难以让人忽视。
白色，在非特殊场合，往往被人惯性地冠以正面象征。
但在任窘这里，白色，象征着一个人更进一步的野心。
“呵呵，我果然没看错。”
这个时候，任窘的脸上，终于不再无悲无喜，表现出了“一切尽在掌握”的神色，“一旦认清企业城的底层规则，哪怕只是其中的局部，也一样会让他这类人产生额外的心思。”
社会阶层的整体性固化，其实是最愚蠢的做法。
只要一个社会仍持续不断新陈代谢着新老人口，那试图阶层固化的存在，就不过是螳臂当车的小丑。
越是想要让社会发生固化的存在，就越是对自身存在严重怀疑的懦弱者。
它们不仅怀疑自己，并还以培养为理由，怀疑且打压自己的下一代，各种让富不过三成为既定未来。
因此，不仅一个健康向上的社会制度会让人员在阶层里流动。
一个基于人性下限方向发展的社会制度，也会有条件地让人员在阶层里流动。
这个作为他斥候任务目标的一代企业城，就是如此。
为什么企业城内部公司的一个底层员工，会产生自己能成为主管他们的经理的祈愿，那是因为底层员工真的有机会成为他们上一层的经理。
只不过因为他们不知道晋升规则，所以才不知道该怎么努力而已。
法不可知则威不可测。
这句话可以说对，也可以说不对。
相对这个理论，同样也可以应用在这里。
因为不是所有的法，都必须不为人所知才具有极大威慑力，因为还有一句话摆在那里，即，无知既无畏。
但如果法不可知用在阶层晋升规则上，那威不可测这个结果，便会有很多体现机会。
晋升规则明确且为所有人已知的情况下，如果晋升群体内部内卷程度较低，至少也不至于不晋升就会被淘汰的程度，那群体内部的竞争还不会走向极端。
但如果内卷程度严重，不晋升就等于淘汰，那么一项既定且明确的晋升指标，必然会让大量竞争个体，走极端式的提高原有指标，并层层加码。
上半年复垦复耕，下半年退耕还林，还只是比较浅显的极端。
如果不针对改变，前半天复，后半天退将成为常态。
经济周期上行阶段，任何行业都是铁饭碗，不铁，是因为欲壑难填；经济周期下行，任何行业都不是铁饭碗，铁的，只有特权。
而当晋升规则模糊且随机。
一个群体里，某个人在尽职尽责过程中，加码完成任务获得了晋升，而后面的人模仿前者加码却得了个贬落。
这种前后变化，必然会让整个群体的大部分噤若寒蝉。
法不可知威不可测必然吓不住那些有野心的人，但却会让那些渴望安定的人固守现状。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晋升规则明确就不是好事。
规则明不明确，与好不好，并不是一个具有前后关联的两个属性，而是一个伴随整体变化发展而随时变动的独立属性。
一切事物都是变化的，没有永恒不朽的东西。
认清楚这一点，才能在变化中，把握住相对不变的东西。
无论这个相对不变的东西，是正面意义，还是负面意义。
给这个一代企业城的原有运行规则，增添附加条款规则的存在，显然很明白人性的下限，所以给企业城内部普通居民制定的阶层流动规则，除了尽职尽责这一个固定项外，几乎多变到没有任何规律可言。
就连天穹居民的个人喜好，都影响不了这套流动规则。
因为阶层能够流动，因此那些野心够大的人，不会第一时间去试图破坏规则。
又因为流动规则随机，所以那些愿意安分守己的人，不敢越雷池半步，只能寄希望于自身的安分守己能获得随机的青睐。
而这个能成为他反派行为受害者的个体。
就是基于个人野心，大胆赌了数次，且都赌成功的个例。
但一个企业城内部众多公司之一的高管，即便赌赢了数次，依然不属于值得关注的对象，因为这样的人在这个企业城里，多到数不胜数。
只有一直赌，一直赢，且成功引起天穹居民的兴趣，才会有关注价值。
但输赢看似是一个百五概率的事情，但它并不是一个数学问题，而是一个零与一的幸存者事件。
在企业城规则下，没有人能一直赢。
但任窘现在准备创造一个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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