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讹骗犯
他，不想活了。
“为什么？这个问题问得很蠢。”
“想死，是因为活着很没意思，就这么简单。”
面对签署协议时见证员的提问，他回答得很随意。
见证员是企业城的下层管理人员之一，社会地位比他高，以往他见到对方这类人的机会不仅少得可怜，见到后回话时也得小心翼翼。
像这种说话态度，在过去他完全难以想象。
见证员看着他皱眉了，但他内心毫无波澜。
“对我主动找死有意见？大人，我劝你目光好好往下面看看。”
社会地位高的人对他产生了不满？
无所谓，他连死都不怕，还怕这个？
因为他的这句话，见证员的眉头皱得更明显了。
‘这样可不行，我这自愿死亡协议才刚签，还没享受死前生活呢，把人得罪狠了可不行。’
“唉。”
产生了这样的明悟后，他叹了口气，语气一转，没了肆无忌惮，“算了，大人你就当我是一个路边遇到的扑腾苍蝇的猫，看过就看过了，别老是纠结这个。”
一个社会地位比他高的人，人脉关系肯定比他想得还复杂，能作为他签署协议的见证员，就证明与这条链上的人都有关系。
他可不想死前生活因为什么理由被打了折扣。
话说完，见证员脸上表情没有加码，也没有舒展。
见状，他有些迟疑。
然而当目光落在协议上后，心里的那点迟疑紧跟着消散。
他协议都已经签了，开始了死亡倒计时，就算死前的享受要被打折扣，那也必须基于协议的来。
所以他还在担心什么，走就完事了。
心里怎么想，他的身体也就跟着怎么做。
拿上属于他的那一份协议样本，便无视了依然紧皱眉头的见证员，推门离开。
出了门，被按下去的肆无忌惮才重新上头。
‘呵，被无忧生活养废了的人呀，连别人主动寻死，都想要想明白别人为什么寻死，这有什么好想的，简直是要把人笑死。’
嘴角弯出了一个不屑的弧度，他无视周围其他工作人员目光，大大伸展了一个懒腰。
这企业城，就像个大大小小各种公司凑起来的东西。
这里虽然是负责企业城日常维护的部门，但看着依然像个公司。
这些个工作人员和他在公司里上班时的表现，没任何区别，连迈个步走路都要考虑迈步步伐是不是与其他人不一样，以保证自身能足够合群。
他，如今算是从这种束缚里解脱出来了。
舒展完懒腰，他便扭架起身体，肆意地走步起来。
‘诶，我这一步就是要迈得比标准步伐大。’
一个扯胯的大步随着脚底板重重落下，“啪”声骤然开始在管理部门的工作大厅回荡。
‘来吧，都来看我吧！’
公开场合下的异举，必然会引来异样目光，感受着他人的视线，他突然心潮澎湃起来。
这一刻，他仿佛被众人的目光，高高地捧了起来，一直向上到达了一个他过去从未敢去想象的高度。
‘这种感觉，是真的爽！’
他扭转了自己的朝向，双脚看似向前迈步，身体却倒退着离开工作大厅，同时，他的上半身双手和臂膀，也仿佛有了各自的想法，没有任何规律和条例的不断摆动。
为了保证身体运动过程中的坪衡，脖子上的脑袋也做着各种夸张摆动。
他懒得去思考节奏，什么肢体动作看着怪，他就怎么来，只要与正常行为相悖就行。
可惜协议规定了，他签署协议后的一切行为，都只能是个人行为，不能有任何干扰他人正常行为的举动。
不然......
临出门前。
“永别了，各位！”
虽然工作大厅里的人只是看着他，没有谁和他打过招呼，但他还是觉得，对于这些看过他表演的人，应该做个结束语。
于是他停下来，用真诚的笑容对向大厅众人，“自由的感觉真好，希望在场的诸位也试着体验一下。”
说完，暂停的动作继续。
不过接下来看他的人，就没了这些工作人员。
沿电梯一路向下，电梯门一开，再迈两步，他人就到了室外。
为了节省通勤时间，几乎所有人都在乘坐交通工具，除了已经不用再工作的他。
刚才还心潮澎湃，身上仿佛有着用不完的动力的他，发现在隔着交通工具的情况下，没人能看到他，一下子冷却下来。
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都在忙碌，除了他。
一种被世界抛弃了的寂寥感，一下子让他有种后悔签协议，想要转身回去毁约的冲动。
然而，撕毁协议是不可能的。
虽然没转身回头，但他知道，他身后现在什么都没有。
这企业城里的居民，只有需要办理对公业务时，才有机会到他刚才待过的地方。
一旦要办理的事务结束，按照规则出门离开，就再也找不到前往那地方的门路。
“叮———”
清脆的铃声传入他听感。
迷茫之下，他下意识循声看去，顿时诧异起来。
“这地方，刚才有这个门店么？”
他看过去的方向上，一扇半圆和长方组合而成的门框，出现在银灰暗淡的建筑高墙底边。
一个背影正沿着道路边角，步行远离着那个门框，显然正是因为这个背影的离开，才有了刚才的那一声‘叮’响。
“那个背影怎么看着有点眼熟，我认识？”
多看了两眼那个离开的背影，他又看向了门框，隐约听到里面的热闹，不由得向那个门框走去。
离那个门框越近，门框里的动静他就听得越清晰。
然而门框的黑暗，无论他距离远近，都遮挡住了视线，让他只能闻其声，不能见其景。
“里面还真是热闹。”
站在门框对面，面对漆黑一片他有些疑惑，“为什么不能让人看到里面？”
被门框里面的热闹吸引到的他，不由得迈起腿，准备进入门框。
“什么？”
然而眼前突然弹出的提示，让他立刻不满愤怒起来，“这店门不是正开着的么？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但随后弹出的提示内容，安抚了他的不满。
“顾客登门需知？我看看......”
他对刚才那个皱眉的见证员就越不满，“因为我已经签了死亡协议，所以我就丧失了进中心区商业店铺享受服务的权利？”
“我有钱，为什么不能进？！”
“这可是企业城赋予我的权利，我还没死呢！”
以前他每天两点一线的在公司和住处奔忙，不仅没时间来这边享受，有时间了也没钱、不敢来这边。
现在他有钱有时间了，却因为协议，不仅不能进店，连店里什么情况都没资格看。
就算协议已经签署了，但不是还有个中间缓冲期么？
‘我不就不小心说了一句重话，那家伙就这么心胸狭窄？拿快事快办的态度来弄我？’
他先前办理自愿死亡业务的时候，在那间不知道多久没人打扫的房间里干坐了半个小时，还被迫按要求把房间打扫了，才终于等来了见证员。
对于这种拖沓，他当时并没有什么不满。
因为事情办的时候拖沓，办完后的收尾也会拖沓。
越是拖沓，他在签完协议后，能享受的缓冲期时间就越长。
‘现在看来，负责回收我的部门也准备好了。’
想到这种可能的他，尽可能让自己脸上的表情看着不那么严峻，‘不行，我拼死弄到手的这些钱，不能留给一个我压根没见过的崽子享受，现在我还不能死，等我把钱花完了再说！’
这话，他不敢直接说出来。
协议签署后，按照规则，他必须得去死。
一旦他主动表现出抗拒和逃避死亡的举动，那他就会成为违规人员，面临着巡吏抓捕。
‘住处那边，我现在暂时是回不去了，接下来我要怎么办。’
他现在有些庆幸，签完死亡协议后，他没有第一时间着急回住处安排后事，只要他不主动回去，就还有享受的机会。
然而，面对着他这连里面经营着什么服务都不让看的店门，他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是现在的他能享受到的。
‘算了，先不管了，我掏钱上门，难道这些店家还有钱不做的？！’
这么想着，他干脆抬手张开掌心，让自己手心屏幕里的账户数字对准门框内的黑暗。
‘果然......呵呵......’
看着眼前弹出的新提示，他在心里冷笑数声，按照提示内容划账户下单。
企业城的规定是规定，赚钱是赚钱。
只要有钱赚，他想不到办法，店家为了把钱赚到手自己会想办法。
‘这就是上层人才能享受到的东西？’
下单后，看着眼前被立刻递出来的一杯透明液体，他突然有种自己是不是被无良店家骗了的感觉。
但钱都已经花了，而且还因为钻了规则空子的原因，不能退货退款，就算被骗了，他也要尝尝滋味。
这么想着，他伸手拿过杯子，仰头倒进嘴里。
“！！！”
辣！好辣！
口腔里强烈的刺激，顿时让他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想要张口出气，想要把嘴里的那股子刺激呼出去。
然而......
刺激过后，一股强烈的爽感由下到上直冲他脑壳内顶。
“爽———咳嗯！”
在这股冲劲的刺激下，他不由得低吼出了一声音炮。
可惜，这种钻空子的行为，一家店只能有一次机会。
随手将手上的杯子丢进漆黑的门框，他转身就迈步前往下一个地方。
“叮———”
在他刚一转身开走，身后就响起了熟悉的铃声，与刚才他听到的一模一样。
但着急奔向下一个店家的他，现在完全没心思回头。
他的时间不多，要赶在堵在他住处那边的回收人员不耐烦，找巡吏抓他之前，把能享受的都享受个遍。
......
他还是被抓住了。
不过让他惊讶的是，巡吏并没有立刻把他押送到回收站。
在他被蒙住的眼重新睁开后，他又回到了先前签死亡协议的地方。
而那个见证了他签署协议的见证员对他说的事情，更是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的意思是，我被骗了？”
“是这样没错。”
怎么可能，他不相信这见证员的说辞。
“我签了那死亡协议，并不会获得遗留给下一代的赔偿金？”
“这个死亡协议涉及的遗产继承，仅限于签署协议个人现有的账户数额，它只是一个免除遗产税的协议，而不会有任何额外补偿。”
“那我账户里的那些钱是怎么回事？”
“这个，我们也无法解释。”
是的，他不相信眼前见证员说辞的原因就在于此。
他账户里的钱，是真的在他签署完协议汇入他账户的，企业城方面也承认他账户资金发生过变动。
如果他真的被骗了，那那些钱是怎么回事。
他虽然没遇到过骗子，但也知道，骗子是骗他人钱财的存在，哪会有主动给他人几乎不可能赚到的钱的骗子。
“那我再问一遍，为什么要把我弄来这里，不会又要问我为什么选择去死吧。”
“我们想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
他有些想笑，于是真的在脸上露出笑容，“我不过是见自己生活没希望了，马上就要因为工作效率下降被公司裁员，看到签署死亡协议后，能趁着缓冲期挥霍继承给下一代死亡赔偿金的生活攻略，所以准备在死之前最后享受一下。”
他虽然在笑，但说话的语气却很淡然，坪铺直叙。
“就这样？”
“就这样。”
“你是在哪看见的这个攻略？”
“公司员工的个人交流论坛里，就那个自由民弄出来的那个。”
“你在撒谎。”
“我有没有撒谎你不知道？企业城不是实时监控着每一个人的心理状态么？大人你别跟我说你不知道。”
“......”
被他呛了一句的见证员，在他的注视下额角浮起几道经络，但沉默片刻后，还是选择维持刚才的问话语气，“你就没发现自己被骗了么？”
“我被骗什么了？”
见见证员说他被骗的语气这么肯定，他有些好奇，“能让我看看么？”
然后，见证员抬手扫了一下他们中间的银灰桌面，一个屏幕顿时出现在桌面上，并调转显示方向对向他。
屏幕画面里，显示的都是他签署死亡协议后，这段时间的生活记录。
画面里的他，从签署完协议出门的那一刻，就如同疯了一般。
不仅在企业城管理人员的工作大厅里各种节奏混乱的手舞足蹈，在乘坐电梯离开到达室外环境后，更是莫名其妙地站定，莫名其妙地扭头看向什么都没有的空处。
之后更是朝着他看向的方向走去，呆呆地站了一阵子，抬手仰头做了一个喝东西的动作。
做完动作后，还摇头享受地低吼了一声。
看到画面内容，他呆住了。
但屏幕里播放的画面不会因为他的呆滞而暂停，不断随着见证员手指在屏幕上的点击，加快速度播放他接下来的那些行为。
在商店店主和客户诧异的目光注视中，坐在店门口一脸享受的吃空气。
在店铺拆除还未重建的空地上，做原地狂奔的跑步动作、抬手抚摸什么东西的动作等。
在几乎没有什么人往来的小巷里，胳膊伸直双手抵着墙，跨步出两个肩膀的距离，做摆腰运动。
或许内容各有不同。
但都是他一个人无视旁人的独角戏。
愣神中，他应着画面回忆自己对应的经历。
他喝的，是只有上层人才能享受的酒精饮料，吃的，是只有上层人才有机会品尝的美食。
在体验馆里，体验只有上层人才能进入的自然公园，享受被猛兽追逐、水池边求人抚摸的海豚触感的感觉。
“现在你明白了吧，你被骗了。”
“我被骗了......”
那些都是假的，他被骗了......
‘但，真的是这样吗？他真的被骗了吗？’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里问他。
呆滞的面容上，重新露出笑容。
然后他看到，面前的见证员，脸上的愤怒突然不再抑制。
“你笑什么！我告诉你！你就是个○○！被人骗的团团转的○○你知道么！＃%＆*@......”
企业城规则禁止对他人出口成章，看着见证员各种歇斯底里，但污言秽语出口后却都成了消音的模样。
他感觉自己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夸张。
最后，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笑声，在漆黑一片中不停回荡。
“很多人所谓的活着。”
任窘在笑声中，摇动着坐下的摇椅，仰头看着上方，“其实不过就是一种感觉。”
在他旁边，乐高式袖珍场景里，那个被他‘骗’了的受害者，在其抑制不住的笑声中，被押送上了羁押车，被带往回收站，准备接受身体拆解。
“因为这种感觉，被勒索的人，会无视现实里的身边人，为了一段虚无的数据付钱。”
“那么同样的，如果满足了他们的这种感觉，对他们而言，他们真的被欺骗了么？”
看小说就用200669.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