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诱唆犯
定格的光亮环境里，宁静祥和。
窗口外的交通工具，在嗡嗡声中无止境地忙碌着。
然而无论窗外的嗡鸣声再怎么扰人心弦，也丝毫打扰不到这光亮环境的安静。
但就在这样宁静祥和的光亮环境里，有声音被隐蔽在了光亮找不到的阴影里。
“呼，最近这日子，是越来越不舒坦了。”
“哈，瞧你这话说的，就好像以前日子舒坦一样。”
“我倒觉得还好。”
“好什么，没看到经理看人一脸凶相，就像条准备咬人的狗一样。”
“咬人的狗不叫，经理那样，显然是他底虚。”
“经理他底虚？嘶，这么一想倒也......可就算他底虚，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你不是做梦都想当经理么？”
“就是就是，梦话里都说当了经理要让我们俩好看。”
“呵，经理那位置谁想上谁做去，反正我不当。”
“看来，你应该是知道了些什么？说说看。”
“......”
“说啊，愣着干嘛？”
“......”
“你脑子糊住了。”
“他想说，但他说不出来。”
“这还有什么说不出......呃，你的意思是。”
“就他那个意思，憋死我了。”
“这里面的水，深得很，我们掉进去连个水花都打不起来。”
“......”
“......”
“不说了。”一个身影从漆黑阴影里走出，“回家早点睡觉，明天还要上班。”
“这家伙，把人从家里叫出来的是他，第一个回家的也是他。”
前一个身影离开后，两个并排的身影一齐从阴影里走出。
“谁让咱们几个穷呢，要不是碰巧发现了这地方，估计也像老高他们选择签那个死亡协议，临死前享受去了。”
......
企业城没有昼夜。
只有四分之三的工作时间，与剩下的四分之一休息时间。
轰隆隆......
爆炸声响起，连关起门自成天地的住所，都没有隔绝住。
“什么？发生了啥？”
能影响到住所内的环境，当然也能威胁到住所内人的安全，休眠中的身影被骤然惊醒，听到仍在住所里回荡的隆隆声，连忙起身开门出去。
“怎么回事啊这是！”
“不知道啊，我人正休息的好好的，突然就被叫醒了！”
“刚才那动静，听着像是哪爆炸了。”
“爆炸？你确定没听错？”
好事的被惊醒者们，立刻找向了各个能看到蜂巢一样的集群住所户外的窗口，迫切地想发现事故发生地所在方位。
“哪呢，哪呢，我这里什么都没看到。”
“我这里也一样，看过去还是那副忙碌的死样子。”
“我这也是。”
“同样。”
“我还以为就我这里看不到。”
“这究竟怎么回事？”
集群住所的各个公共窗口，能看到户外的各个方向，一群人各自对了一遍各个窗口方位的情况，疑惑成了他们的群体情绪。
“天上没有，地上也没有，你们说该不会是......”
在企业城，很难找到见不着光的地方。
以前见不着光的地方，只是令人新奇，但如今，黑暗却成了他们所有人的禁忌。
“如果是这样......我还没休眠够，先回去补觉了，你们忙。”
“确实，这中途的被突然叫醒，浑身都不怎么舒服，我也会去补觉了。”
“外面发生什么事都和我们没关系，休眠休眠。”
“我家宝贝都被刚才那一下吓坏了，我得会去安慰一下。”
“嘿嘿嘿，我也是。”
“瞧他们俩那样，有宠物了不起啊，累得像个奴才一样。”
“那你羡慕他们干什么，看你那脸酸的。”
“你！”
“回去了回去了。”
......
“小心黑暗？呵。”
身影孤零地回到空荡的住所。
但他并没有紧跟着休眠补觉，而是听着半揠开的房门外的动静。
等彻底安静下来后，才重新出门，轻手轻脚地沿集群住所的公共通道一路向下，来到了光亮环境里，一处不起眼的漆黑角落。
来这里的，不只有他一个，还有另外两个熟人。
“你们来了。”
“嗯，那么大动静，都震到家里了，谁敢这时候休息。”
“其他人要是知道这里，这个时候估计也都会下来。”
漆黑角落不大，容不下三人同时进去，于是打着招呼的同时，依次没入漆黑阴影。
“我们就这样，在这里等到快上班的时候？”
“不这样，还能怎样？回家里拼人品？”
“谁敢啊，咱们这边听到的动静这么响，估计离出事的地方不远，在家里待着，就是人醒着也免不了成炮灰，我要是活够了，自己就会去签那死亡协议，好歹死前还能享受享受，哪会留在家白白等死。”
“是啊，得亏咱们发现了这地方。”
“谁能想到，这企业城不仅监控咱们行为和想法，必要的时候连人都不放过。”
“嘘，你们听没听到什么动静。”
“嗯，我好像听到了。”
“我也一样。”
“不会吧，我嘴今天这么臭的？真赶上这边了？”
“嘶，还好我没有侥幸留在家里，真险啊。”
“嘘，都别说话了，这里的声响虽然传不出去，但凡事总有个万一。”
漆黑阴影里安静下来后，阴影外光亮环境里的宁静祥和，却被一阵整齐有节奏的咔嘁声扰得不复存在。
一群目光呆滞，行动中充满了机械感的身影，在咔嘁咔嘁声中，沿着一条条走道，汇聚到了阴影外的光亮里。
而咔嘁声，正是这些呆滞身影的脚步声。
“列队。”
无机质的指令响起。
汇聚起来的这一群身影，顿时应指令在极短时间里排列成密集方阵。
“应到七十二人，实到七十二人，出发。”
没有报数这一过程，方阵一排列完，那个无机质指令声便完成了计数，发布下一个指令。
这个九乘八的方阵，随着指令发出，咔嘁一声集体左转，走向本应是窗口所在，但不知什么时候无声敞开的出口。
阵阵咔嘁声中，方阵很快离开视野范围。
但恢复宁静祥和的光亮环境难以察觉的阴影角落，依然没有任何动响。
终于在无声消失敞开，又无声出现闭合的窗口墙，将室外交通工具的嗡嗡声彻底遮蔽后。
“呼，吓死我了！”
“虽然已经见过不下两次了，但每次看见自己脸出现在炮灰里，我都心惊肉跳的。”
“谁不是呢，一想到在发现这里之前，可能有很多个我像这样被当成炮灰送掉，然后被另一个我代替，我这浑身就很是不得劲。”
“那些不知道这个，但签了死亡协议的人，运气还真好。”
“是啊，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人已经死了，也就免了不知情下被人当炮灰用的这档子事。”
“诶，你怎么不说话。”
“就是，这里一天一次的免费享受机会，下班的时候我们都用过了，你该不会花钱了吧。”
“没有，我哪来那份闲钱。”
“那你怎么不说话，感觉怪吓人的。”
“我刚才贴边看了下外面。”
“还是你小子胆子大，我刚才就顾着往深处缩了，你就不怕稍微露出去点东西被发现？”
“别岔话题，你刚才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其它住人的地方，这次也出人了。”
“！！！”
“！！！”
“嘶......看来这次事故大发了，需要这么多炮灰！”
“关那么多干什么，我们躲好我们的就行了。”
“说的也是，等什么时候我们连这里也腻了，就去签死亡协议，临死前疯狂一把。”
“嗯，到时候那些咱们看不过眼的经理、总裁什么的，统统砍一个遍，让他们活得更加心惊胆颤一些！”
......
躲在漆黑阴影里的身影，并没有真的等到工作时间里的通勤时间开始，才离开躲藏地。
赶在半个小时前，便依次离开阴影，回到各自的住处。
身影回到自己的住处。
这一次，他的住处不再空荡，一个与他无论是长相，还是身形，甚至是部分记忆都一模一样的身影，正位于他经常休眠的位置上休眠。
“抱歉。”
身影走过去，熟练地找到身影身上隐藏起来的燃能核心。
签署死亡协议后，所能享受到的，不只有那未名来源的死亡补偿金，还有死亡前可以肆无忌惮无视企业城部分规则束缚的自由。
这份自由，放大了这里本就幽暗的人性。
为了保证自己不会因为这些临死者的死前袭击导致身体受损，进而账户归负背上债务，所有人都不得不花钱隐藏自身的燃能核心。
眼前的这个人，在结束休眠前，就只是他的替代品。
因为是完美替代品，所以连隐藏燃能核心的位置都与他一模一样。
“我不得不这么做，你不死，我就不得活。”
手放在对方的燃能核心上，话音落下，手腕一扭、一提，对方身上的燃能核心就被他轻松拔下。
而随着燃能核心的离体，这个临死前仍处在休眠中的个体，身上那股人的感觉，顿时消失。
无机化改造的身体，先是出现一道道硬质物对拼不齐才有的笔直纹路，然后又开始呈现色块差异产生的拼凑感。
但随着身影手中的燃能核心，被他强制停止运行。
渐变的替代品身体顿时停止变化，缓缓化作一滩银灰的流动液体。
“啊......”
身影在替代品液化的同时，脚也跟着踩在了液体上，然后他顿时发出试图抑制，但难以抑制住的低吟。
全身焕然一新的感觉，无论经历几次，这种舒适，都很令人上瘾。
身影抖了几下身体，也没管正在被他住处吞没的剩余银灰液体，提着手上停止运行后暗灰下来的燃能核心，便走出住所。
他这一层的集群住所里，空无一人。
在一路向下的过程中，他再次与另外两个同样提着燃能核心的身影相遇。
清楚发生了什么的三人，彼此点了点头，无声地来到漆黑阴影前，小心地将手上的燃能核心依次送入阴影。
“走吧，该上班了。”
“嗯。”
“嗯。”
......
日子，一天天过去。
阴影里免费提供的享受，花样就那么多，强度也固定。
时间长了，总会因为快乐的阈值被提高，而逐渐乏味。
“我决定了，我要签那个死亡协议。”
“为什么？”
“你来的比我们俩晚，要去签那东西也是我们俩先，你这才到哪，着什么急。”
“这里太小了，我想借着签协议以后的临时自由，去探一探真正的黑暗。”
“......”
“......有魄力。”
“什么有魄力，不过是不怕死，加不想死的这么没意义而已。”
“那好，我跟你一起，你呢。”
“算我一个，要不是这里有你们俩，我早呆腻了。走，我们仨一起去看看真正的黑暗去。”
自愿死亡这件事，是企业城的基本规则。
即便因为一些原因，申请不到签署协议的见证员，也可以用一些手段自行签署。
反正他们这类人，在这企业城生不带来什么，死又留不下什么，又不需要像那些当经理、总裁的一类人，不自愿死亡，遗产就到不了下一代手里。
有没有见证员在场，都无所谓。
因为签署了死亡协议后，有要做的事情。
所以他们三个，并没有因为失去约束就放浪形骸。
他们，只是像往常下班那样，只有企业城知道的签署协议后，便沿着交通道路，一路从地表漫步到地下，然后趁着通勤期间的人员密集，趴附到了他们再也无法乘坐的交通工具顶棚。
地下交通工具，因为单车走单线的缘故，一旦正式开动，速度飞一样的快。
以他们的身体强度，趴附得过于严实，只会被撕扯成一堆回收价值极低的零件。
于是在交通工具缓缓从光亮到没有一丝阴影的环境里，驶到逐渐昏暗的黑暗里后，他们便及时从顶棚跳下。
“这就是真正的黑暗？什么都没有啊，感觉还不如蜂巢下边那个。”
“这边有列车经过的时候，会被照亮一段时间，当然不可能是。”
“找到了，你们过来。”
“这是？”
“你们两个就凭着一股子气跟我来了，连个调查都不做，这是我攒钱从那边买来的情报，能让我们到下一层。”
“下一层？”
“你们以为这地下有几层？”
“这地下的情况这么复杂，谁能数清，不是想有几层就有几层？”
“七层，是这企业城地下的具体层数。”
“七层？我记得单刚才那列车上下交错的路线就至少二十多层，怎么就这点？”
“确实，七层也太少了点。”
“交通路线是交通路线，层数是层数，七层虽然少，但考虑到这企业城是一代建成并延续到了现在，七层已经不少了。”
“......”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你是什么人！”
“我还能是什么人，你要是不白嫖，也能知道这些。”
“呃，有一天一次的免费机会，谁会浪费钱白嫖啊。”
“所以你之前找我们俩借钱，就是为了这个？”
“反正都准备去死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花在有用的地方不挺好嘛。”
“说的也是啊。”
“走吧，继续往下探，你们也应该感觉到了。”
“嗯，感觉我们这一直探下去，就好像不用死了一样。”
“同感同感。”
......
乐高式袖珍场景里，三个位于中心的小人，就仿佛在无底深渊里跑团过关一样。
一层一层向下的同时，也在靠近着企业城的边缘位置。
不过，坐在袖珍场景旁边，但整个人却几乎埋在黑暗里的任窘，丝毫不在意场景里发生的。
因为围绕在他周围那几乎无垠的黑暗环境里，摆放着很多同样的袖珍场景，每一个场景，都各有不同的展示内容。
“哪怕是一个基于人性下限生成的制度，在明面上，也必须得正大光明。”
光与暗，并不会按照大众常规观念里想得那样，必须得是正义与邪恶的象征。
在零和博弈下，无论胜的是谁，只要胜了，它就是光明正大的，这是胜利者的特质。
在这里，这基于人性下限而成的可持续竭泽而渔的制度，结出了一个大多数制度都无法达成的，能长久稳定的果实。
外在看来，结果是好的，那追求程序正义也就成了荒谬。
从实用主义角度上讲，一个能装水的瓶子，无论好坏，它只要能装水就行。
但一个好的瓶子和一个坏的瓶子，终究不能同日而语。
因为别忘了，瓶子外面还有一个更大的木盆。
好的瓶子，将大多数水都留在了瓶子里，它站在木盆里才足够稳定，才不会随着木盆的摇晃而随便倾倒。
而坏的瓶子虽然也能装满，但外面木盆里的水如果太多，反而会让瓶子没办法在动荡木盆里站稳。
无论是足够好的瓶子，还是足够坏的瓶子，目的，都是让瓶子本身大到可以替代甚至吞下木盆。
只要达成了这个目的，装水的木盆在里面再怎么摇晃，都不会影响到瓶子本身。
“混乱是阶梯，很多人看到了这个阶梯，总以为它是向上的。”
场景里，跑团闯休闲场景关的那三人，找到了企业城所匹配的教养院，有了休闲观光转战斗的倾向。
“但实际上，它大多数时候都指的是下。”
“诱导他人破坏这里这份稳定的我，简直太坏了。”
任窘的脸上，做出一副类似扎外星人的诡异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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