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城之下
污水横流，浊气汹天。
勉强得了点天光眷顾的环境，阴暗异常。
细菌、霉菌的斑点是昏暗背景里的装饰，茁壮生长的真菌构成了这里的植被。
各类飞虫在半空飞舞，或大或小，或成一个黑点或成一个光点，各有各的不同，但相同点是嗡嗡声都扰得人心烦意乱。
吝啬的天光，是这一众飞虫趋光的分类里，无比向往的所在。
然而无论这些向往光的飞虫如何努力向上，都会在往上飞的途中，遭遇一道看不见但能清楚感知到的风罩，被阻拦下来。
识趣的飞虫，被强风扫落后，便不再向上。
但那些对光向往到奋不顾身的飞虫，却不顾强风临身，继续努力向上，直到被越往上越烈，凛冽到堪比刀子一般的风刃切削成碎屑飘落为止。
被搅碎的块屑，如海雪般，是下方飞舞着的飞虫们的佳肴。
即便坠落的块屑曾与它们共同在一片半空飞舞过，也不妨碍它们享受这天降甘霖。
就如同海洋中层生命无法拦截下所有海雪一样，飞舞在半空的飞虫们也不可能拦截下所有坠落的块屑。
稀稀落落的块屑，有不少落在了污水里，溅起雨落积水般的淅沥声。
但更多的，则是被动物一样的各类真菌触丝构筑的筛网兜住，成为它们生长的重要养分。
而这，就是任窘和爱雅两人开始深入三维城市的城市范围后，看到的最下城区部分画面。
“亏你特么得能忍住！”
恨不得让太空宇航服把自己整个与外界隔绝的爱雅，即便身穿着不亚于宇航服的三防服内，也依然皱眉捂鼻，嫌弃地扫视着自己周围的环境，对身旁一如既往，甚至连伞都没撑的任窘爆粗起来，“这垃圾地方不让我们进，那我们不进去不就行了？非得来这里遭这一份罪！”
精神被洁癖折磨着的爱雅，整个人都漂在半空。
她在用自己的精神力托着自己，尽量不让自己与周遭环境有任何直接接触。
单纯用精神力托举自己，就好比在失重环境里揪头发改变自身运动状态一样，能做到，但效率极度低下。
因此集中精力托举自己的爱雅忘了，是她先好奇这城市内部的运行情况，想绕过城市入境审查进来看看。
然后才有的两人现在这种境遇。
“......”
听到爱雅的闷声话音后，任窘侧头瞥了对方一眼，并没有指出她的错误。
他没有开口说话，与萦绕在两人周围，几乎能把任何一种复杂系统动物毒死的浊气无关，纯粹是他知道对方现在的精神状态已经紧绷到了极点。
他的话语里只要稍微带一丁点的热度，都能把对方搞炸。
爱雅那在上一个任务世界养成的洁癖，在精神力感知到眼下两人所处环境的肮脏后，被应激得彻底爆发了出来。
一个堪比深空星际时代前期的发达城市，在运行过程中产生的，又没办法像真正的深空星际时代城市那样，经过人造极端引力现象进行筛分和物质重组的废物，完全可以看作是一个文明熵增的形而下展现。
除了适应能力点满的单细胞生命。
以及基于单细胞生命构成的初级生态，适应能力排第二的真菌及虫类等简单多细胞生命。
几乎不可能再有其它的，构成结构再复杂一点的生命，能在这种仅次于此世之恶的环境里扎根生存下来。
之所以是仅次，而不是堪比。
是因为头顶上方的那个三维城市要是真的彻底放任这地方不管，那么很有可能在这个世界这种特殊环境配合下，在这里培养出孽物。
神的行差踏错有概率弄出神孽。
人的行差踏错有概率弄出人孽。
而智慧集群的行差踏错则有概率弄出文明之孽。
这种无差别毁灭一切智慧现象的特殊存在，即便再丧心病狂的邪神也不敢直面。
甚至就连此世之恶这种存在，在正面遭遇了文明之孽后，也会落得个被同化消灭的下场。
毕竟将各种善和中立都扭转成恶的行径，不过是智慧集群运行过程中的一种负面体现，依然属于智慧现象范畴。
既然是智慧现象，那就是文明之孽的打击对象。
因此，没有他这种心理状态加持，爱雅还能维持眼下这种情况，已经很值得表扬。
就连表扬话语里的温度都能把对方搞炸的情况下，再出言讽刺绝对属于作死行为。
将淤积的戾气稍微排泄出去了一部分后。
两人继续在沉默中，继续往这最下层城区的更深处行进。
头顶上的那个三维城市，虽然对三维时空的利用率较高，但这并不意味着它投影在地面上的面积，就会比其它二维城市小。
情况恰恰相反。
整个三维城市的城市范围对应在地面的投影面积，几乎等于地球上排名前十的国际大都市的相加之和。
两人先前经过的那几个城市，无论有城墙还是没城墙的。
在这个三维城市巨人的陆地投影面积相比，都不过是袖珍侏儒。
之所以这三维城市，与这里那些地面上的城市，在面积规模上有如此之大的落差。
一方面与这个物质位面的时空情况限制了二维城市发展有关，另一方面也与三维城市如果体量不够大，运行成本将呈指数增加有关。
类似的情况可以用地球与火星来作对比。
火星想要维持和地球一样的生态体系，单是维持生态稳定的来自星球内部的能量供应及磁场状态，就不是火星现有体量能轻易做到的。
如果火星的恒星公转轨道半径小于地日距离，那还能依靠外部的太阳能维持。
但火星倒霉就倒霉在，它的恒星公转轨道比地球还靠外，因此就算火星曾是一颗比地球还早发育的生命星球，它维护生命星球的亏本买卖也注定破产荒芜。
就连地球为了维持运行成本，都存在着冰川期与温暖期的动态调整。
火星的自然生态连这种动态调整都办不到，从一开始就在持续不断地失血中走向荒芜。
因此。
在这样一个堪比中等面积省份的最下层城区里行进，又因为要动用精神力托着自身悬浮，脚程大幅度衰减。
导致两人需要在这片肮脏之地走很久，才能靠近最下层城区不那么‘脏’的城区位置。
至于这个走很久需要多久。
大概是一个白天的程度。
毕竟以两人在无旁人环境下，两个白天多就能横穿撒哈拉沙漠的正常脚程，眼下这种行进情况，已经慢得堪比正常人百米冲刺之于毛毛虫蛄蛹蠕行。
“呼———”
漂在一个高达五米的真菌伞孢顶端凭高望远的爱雅，刚一看到事业边缘出现了一抹非自然的轮廓线条后，便放松地长出了口气。
因为她放松动作产生的扰动，下方的真菌伞孢突然‘噗’的一声，向四面八方炸出了大量微粒。
然后连锁反应开始。
只听着噗噗噗的一连串声响，以爱雅身下的真菌伞孢为中心，周围其它或高或低的真菌伞孢都由近及远向外炸着微粒。
霎时间。
本就雾霾情况就比较严重的最下层城区，立刻被真菌孢子为主体的浓雾覆盖。
而找孢子雾向远处扩散的同时，先前一直在半空飞舞的虫子，除了少部分向下直直地冲进孢子雾里，大多数飞虫都仿佛遇到了天敌一般，向孢子雾外围飞去。
就算事情发生得突然，有一部分飞虫来不及往外逃，
这些飞虫也试着向上贴在风罩最外围，利用下沉气流形成的保护，免于被孢子雾吞没。
“焯！”
在孢子浓雾中，爱雅响起了一声粗口。
随着这声粗口落下，最开始的爆发中心，被她用精神力推搡出一片没有半点孢子存在的干净空间。
进入这里后，最忌讳产生超出阈值的扰动。
但她在心情放松之下给忘了，才导致眼下这种情况。
能生活在这种恶劣环境里的真菌，怎么可能不带有点特殊能力。
这些弥漫起来的真菌孢子雾，不仅具有屏蔽绝大多数感知手段的能力，同时还会模糊生命对空间状态的感知本能。
而她手腕上那个指南针，因为她不知道先前看到的轮廓的具体情况，还不具备指引方向的功能。
甚至她想用指南针指引自己离开这里也成问题。
两点之间直线最短。
在这个深陷成坑的最下层城区里，无论她沿着指示方向往任何一个她去过的地方前进，都不可避免地要与头顶的时空扭曲形成的天然风场撞上。
他们又不是最大也不过人头大小的飞虫，必然会给风场带来巨大扰动，被上方监控这里情况的城市管理人员察觉。
“现在怎么办？”
按捺下抓狂的心态，爱雅直接询问向了她看不到，但知道一定在她附近的任窘。
真菌孢子雾，虽然特殊到连他们两人之间的位置感应都屏蔽了，但她不认为任窘会对当下这种情况束手无策。
“既然情况已经这样了。”
果然，在爱雅话音刚一落下，任窘淡然的声音就无视孢子雾屏蔽传入她耳中，“那我们也没必要继续掩饰自己的行进动静。”
在任窘的声音传入爱雅耳朵的同时。
原本在她精神力推搡下，只能维持两米直径的干净空间，顿时开阔宽敞起来。
在任窘的身影重新出现在爱雅视野里的同时，一条笔直通向她刚才看到的非自然轮廓的，凿穿了孢子浓雾的隧道，也在极端的时间内成形。
“走吧，上头的高压马上就要来了。”
任窘看了爱雅一眼，“没时间磨蹭了。”
话一说完，他也没给爱雅回应时间，直接用外放的精神力裹挟住她，以极快速度向隧道另一端飞驰。
哞——————
而就在两人在隧道里飞驰的时候，一声悠远深沉的牛叫声传入两人听觉。
但这声牛叫，却并不是任何一种生物发出来的声音，而是两人所处空间正在被压缩时，两人身体感知到这种时空变化后，产生的幻听。
这条贯穿真菌孢子雾的隧道，并不是什么实质隧道。
一些被真菌细胞寄生，在孢子的信息素影响下，正在把自己打造成帮助真菌扩展子代的运载机的飞虫，是不是横穿隧道而过。
但当空间压缩开始后，两人身后那些穿过隧道的飞虫，却在两人感知下，从人头大小，骤然凝结成了比米粒还小的透明钻石。
两人耳边的牛叫声，开始变得尖锐。
但当两人穿过隧道落地的刹那，耳边的尖锐牛叫却突然戛然而止。
从飞驰状态无惯性地骤然停下后，爱雅忍着眩晕，回头看去。
“！！！”
然后就发现。
不仅刚才两人飞驰其中的真菌孢子浓雾彻底没了踪迹，就连之前两人看到的那种建立在脏污浑浊环境下形成的另类生态，也只剩下了放眼望去极为相当广袤的，缓缓汹涌翻滚的黑色沥青质感的粘稠湖海。
“哦，原来如此。”
同样回头观望的任窘，这时候一副恍然模样的连连点头，“我就说这个物质位面明明没有石油和煤炭的生成环境，为什么还会有煤油和石蜡蜡烛等廉价照明工具大行于世，原来是这么搞出来的。”
两人刚来这里的时候，虽然被深埋在了地下。
但那点深度也就够两人身体演化成化石，完全达不到形成煤炭、石油的程度。
由于整个物质位面都是只存在一个面的特殊时空结构，因此就算当时两人没有遭遇元素复潮现象刚好结束的特殊情况，选择往下钻探，最多也就是比向上多挖个一倍的深度，然后从另一侧的地面钻出来。
在这个过程里，最多就是在岩石层稍微碰碰壁，然后挖到些什么动植物化石，找不到石油或者煤炭。
至于地底岩浆，那得找靠近火元素位面的地区。
“......”
这个时候，你居然只想到了这个？
正在为这骤然间翻天覆地变化而震撼不以的爱雅，被对方这种脱线之语搞得一脸黑线。
虽然大场面她不是没见过，但那些大场面都有足够的前期铺垫，并且持续过程也比较缓慢，其中最典型的，就是她火烧星球的场景。
因此像这种骤然间天地换新颜的情况，她这还是第一次见到。
“还能想到哪个？”
任窘瘪瘪嘴，“你是没见过我当时拆分狭间时，两个世界彻底分离时的夸张场面，那可比这震撼多了。见到这你都震惊得说不出话，见到狭间崩塌的时候那你不得吓死？”
“......”
三防服内的爱雅，揉了揉僵硬的脸，好让自己恢复说话能力，“你......”
然而还没等她把第一个字眼蹦完，两人身后传来的嚓嚓做响声，顿时打断了她的话语。
两人所在的这个位置，是整个三维城市最下层城区的核心，同时也是三维城市前身，已经被放弃的地面城市遗迹。
虽然过去了不知道几百年的岁月，这里依然保留着基本的城市轮廓。
但能出现毒气环境里的，理应不可能是什么结构复杂的生命。
果然，随着两人回头看去，一群由非生命物质构成的构装体，正超两人所在位置而来。
“嗯，看来连薄弱环节也不怎么薄弱啊。”
虽然出现在视野里的蜘蛛模样的构装体数量规模过千，但并不担心这些东西能威胁到两人的任窘，对身旁的爱雅耸了下肩，“就算在这地方，也不欢迎没有通过入境检查的外来者。”
“......”
爱雅直接给了任窘一个白眼，然后回头继续看着能看到边，但依然觉得广袤的石油海。
构装体没有血也没有灵魂，因此无论两人里的谁动手，对上这群构装体都不成问题。
比起应对这些构装体，她更想看看当头顶上那个城市把这片石油海弄走后，这里还会剩下什么。
毕竟她这还是第一次看到，生产力发达的城市处理自身产生的垃圾废物的过程。
在这个过程中，最能体现一个城市的生产力发达程度。
但凡头顶上那个三维城市，是个懂得可持续发展的经济体，那么就越不可能在垃圾处理环节吝啬展现自身所拥有的生产力。
为了能更直观地看到更多东西。
爱雅还专门把她已经自动修复完成的无腿眼镜架在了鼻梁上。
就在爱雅刚把眼镜架好，她面前正在缓缓翻滚的石油海，突然表现得如同承担不住内部蕴含雨滴重量的积雨云一般，开始上下颠倒地下起了瓢泼大雨。
“......”
看到这一幕，爱雅默默地把眼镜摘下来收起。
好吧，她承认。
因为认知模式里的生产力体系，与这里的生产力体系严重不匹配，即便有眼镜辅助，她也看不懂眼前这一幕是怎么回事。
身后的构装体依然咔咔嚓嚓得作响着。
对自己的学识浅薄再一次有了深刻认识的爱雅，被这些噪音吵得有些心烦。
“怎么回事？你怎么还没有把它们处理了。”
心一烦，她对任窘的说话语气便又没什么好气。
“......”
然而当她回头查看对方与那些构装体的情况时，却被眼前无语的一幕弄沉默了。
只见不知道什么时候远离她一段距离的任窘，正如同逗弄宠物一样，挠着其中一只蜘蛛状构装体的腹尾部底端，那被挠的构装体，也真表现得像个宠物一般，自己调整着被抓挠的位置。
而其它那些构装体，则以规则螺旋的状态排列着围在一人一构装体周围，一个个搓动着锋利的螯牙，一副激动地等待轮到自己的乖巧模样。
“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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