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欺诈者
“这是你的药。”
任窘将一个一升多一点的立方块,递给坐在他面前的病人,“这盒子上面的指针每转一圈你吃一粒,就按照这个时限吃,少了超了都没用。”
医疗站点里的空气清新无毒。
因此进入医疗站接受诊治的病人,都可以无妨碍地脱掉防护服及过滤头盔。
反而是任窘和爱雅两人头戴乌鸦头盔、一身灰袍遮身的打扮,与光亮白净的医疗站内部环境有些格格不入。
此刻坐在任窘面前的这个病人,其他情况还好,只有脖子上像是缠了三圈火腿灌肠模样的异物异常惹眼。
恶性异常的疤痕增生,已经严重侵蚀了这病人的下巴。
让他连话都说起来异常困难。
面带感激之色的接过装药且自带计时器的立方块后,病人下意识地就想要起身离开,但刚起了一半的身,他又面带难色的坐下,指着脖子上的异物,张嘴‘啊哈’作响。
“你这东西,我这没办法给你彻底治好。”
知道病人意思的任窘摇了摇头,“你体质就这样,就算我把你这东西切了,等你再接触到异种负能量元素富集的环境,依然还会复发,而且会严重到侵蚀掉你半张脸。想要根治,得去找光明神系的教会才行。”
他这话等于没说。
因为类似的话,以前一定有人对这病人说过。
之所以没用,是因为光明神系的神明,只会关照阳光普照之地。
像这个被戏谑称为飞升岛的空岛这种,一百年都不一定能轮到头顶烈阳照耀一次的地方,光明神系的教会根本不会选址驻扎。
想要根治,只能离开这里,离开这三维城市。
而这个即便身体恶化到连话都说不出来的病人。
如果真的愿意离开这里,那也不会等到他们两人来这地方开展免费医疗之后,才终于得到活命机会。
“......”
听到任窘这么说,病人眼里的希望渐渐暗淡。
只见他嘴唇颤抖着,缓缓起身,朝着任窘躬了半下身后离开座位。
站在医疗站出口门口,将改装过的过滤头盔戴在头上,拉起挂在半腰的防护服,与头盔一起,把身体牢牢包裹在内。
利用手捏气泵给防护服内充气,确定除了头盔的过滤器以外再无其它漏气的地方后,病人这才推门从出口处离开。
“在这破地方搏个上位机会就那么重要的?”
看着病人离开,在下一个病人进门前,爱雅不由得出声吐槽,“哪怕机会再渺茫,也要拼着小命不要?就这么不相信后人的智慧?”
虽然这段时间,她通过这下层区空岛,对整个三维城市有了个初步了解。
但她还是有些不理解这里的这些被淘汰下来的城市居民,死活不愿意离开这里的心理状态。
就像她刚来的时候看到这下层区空岛生活状态时所说的那样,这些下层空岛上生活的居民,不是不能离开,而是不想离开。
就算这些居民被上层区淘汰,选择离开这座城市后。
就相当于入了这个物质位面所有三维城市的黑名单,他们个人以后再也没机会返回本城或前往其它三维城市。
但利用三维城市攒下来的眼界和知识,在次一级的那些城市混个富家翁依然轻而易举。
毕竟这种‘黑名单’限制,只局限在他们本人身上,并不会影响到他们下一代的发展。
到时候好好培养自己的后代,将希望寄托在后代们身上,让后代代替自己进入三维城市不就行了?
“这个城市既仁慈又残酷。”
任窘摇了摇头,半是叹息半是感慨的说道,“它仁慈,是因为只要有机会进这个城市,那它就能保证进来的那个人能以上层区的最低限度过完余生。”
“......”
听着任窘感叹话语的爱雅,在任窘停顿了两秒后,接着问,“那残酷呢?你怎么话说到一半不说了?”
“它残酷的一面你也看到了。”
任窘抬脸,用鸦嘴尖端给爱雅示意了一下即将进门的那个病人,“它只管一代,这些繁衍出来的二代,只要不符合城市生活标准分毫半点,义务教育一结束就会果断淘汰。”
“你这话没办法说服我。”
爱雅看了眼还没来得及迈步进门的病人,发现又是个小病装大病的,直接扔了一个眼神把她拍飞,随后继续问向任窘,“你还是没说明白这里的人为什么宁死都不愿意离开。”
“这你就得问他们的家庭教育了。”
任窘看了眼被爱雅一点也不顾及相同性别而扔飞的那个求诊患者,不置可否。
“这和他们的家庭教育有什么关系?”
听懂了任窘在说‘家庭教育’字眼时的嘲讽语气后,乌鸦头盔下的爱雅眉头一皱。
“在这里出生的下一代接受教育的方式,是基于他们的父母意愿,来决定他们接受的是彻底托管式的社会化抚养,还是有社会化抚养和家庭教育双重特性的抚养。”
为了不耽误后面的病人,任窘的声音直接在爱雅的耳内响起,“托管式的教育,下一代是否成材全看他们自身素质,这对于费劲千辛万苦才进来这城市的父母而言,是绝对不能够接受的结果。”
新一个进入站点还没被爱雅扔出去的病人,患的是严重的身体组织分离病症。
既患病的那部分身体有了自己的想法,想要与病患发生物理分离,顺便要了病患的命。
这个病患的症状已经到了晚期。
解开防护服后的身体,呈现出三种截然不同的状态,就类似黄、白、黑相互嵌合而成的。
导致这种病症发生的原因,依然与先前那个病人类似,是异种负能量元素侵蚀身体的产物。
“这些当父母的,或自信自己的成功能够复制,又或者对自己当初的成功感到迷茫。”
任窘一边给病人阐释她症状发生原因,一边不忘给爱雅解释,“但无一例外,都试图让下一代继承他们现有的生活,甚至更进一步。”
「这不就是典型的中产心态嘛。」
一听这话,爱雅立刻恍然大悟,不过两人之间现在有当事人在场,这话她直接说出来不太合适,所以只能通过意念表述出来。
“嗯,相似的社会生态环境,必会孕育相似的社会心理。”
用辅助工具,隔着桌子给对面的病人涂抹减轻撕裂疼痛的抑制药膏的任窘,先是给了爱雅一个肯定的回答,然后话题一转,“但这类父母的下一代,却没办法像咱们那里的下一代那样,对自己说到却做不到的父母产生强烈的叛逆心理及行为。”
「因为......精神力向外发散这个现象?」
正在通过精神力发散现象与任窘意念沟通的爱雅,很容易想到这个因素。
毕竟自开始免费医疗活动,负责医疗站点向外传达信息的人就她一个。
这么些天的说一不二,让她养成了一种精神力外放配合强硬话语的个人气势。
也正是因为这种气势,所以她面前的人群在无法达成团结一致的情况下,面对她的言语,只能基于群体层面的默认遵从。
“对。”
通过有效缓解病患痛苦,建立起威信的任窘,表现得像个推销保健品的售货员一样,再一次掏出一个装药的立方块,递给面前的患者,“因为存在血脉关联的缘故,父母的执念,很容易通过他们的精神力外放现象,渗透到下一代的身体里,形成类似思想钢印一类的东西。”
毕竟这下层区空岛的大多数病症,都是下方最下层城区上溢的有毒气体,以及有几分孽化趋势的异种负能量元素侵蚀所致。
引起病症的根源单一。
用来缓解症状救急不救穷的药物当然也就显得比较单一。
「就因为这个思想钢印,所以这些人,将他们上一代灌输给他们的理念当成了他们毕生追求的人生目标,连死亡都无法动摇?」
用精神力,帮这个从任窘手里接过药物后,依然想着谋求其它好处,试图用防护服下一丝不挂的姣好身姿施展魅惑的病患,戴好头盔、穿好防护服,从站点出口连人带药一起丢出去后,爱雅直接出声问,“这些当父母的这么做,毁了孩子,这里就不管管么?”
“管什么?为什么要管?”
任窘歪了一下乌鸦头盔,“生产力发达,教育体系发达,并不意味着这里就得像咱们那里,会匹配有一套兜底的社会制度。”
“可是,不管人是目的还是手段。”
爱雅点头明白自己想法错误的同时,再一次提出自己的异议,“归根到底,终究还是要落实在人身上,不是么?”
“你说的很对。”
任窘对爱雅的异议表示赞同,然后进而回归到最开始的话题上,“而这,就是我说这个城市的残酷之处所在了。这里本来就对这些依靠他人进入城市而诞生的二代不抱有太大希望,所以也就毫无心理负担地把他们当成了炼蛊的盅,那些凡是能在义务教育阶段结束前,成功反抗父母施加在他们身上烙印的个体,最差的,也能成为外面智者议会的成员。”
“......”
爱雅沉默片刻,看了眼站点外的病患,正准备开口,却因为下一个病患的进门,而转向意念传达,「那他们,就这么被放弃了?」
“从整体的角度上讲,是的。”
两人之间的话题,就这么被现实的残酷扼住了。
......
医疗站点不可能全天候运行。
毕竟两人虽然能堪比机器般不眠不休连轴转,但终究不是机器,也需要休息。
因此在这个几乎不分昼夜变化的空岛上,每开门营业一个半天的时长后,就会关门修整半天时间。
“唉,我又老了。”
摘下乌鸦头盔的爱雅,看着镜子里那个越发成熟的自己,有些哀叹。
搭起来最多占地四坪米左右的医疗站点建筑,想要正常营业且还能装纳下那些没事找死的人的安乐死瓶,内部肯定得使用压缩空间技术。
而空间被压缩,时间也会对应被扭曲。
那些从进门到出门用不了多少时间的病患们,当然不会受到时空变化的太多影响,而长时间待在医疗站点里的两人,就难免了。
如果按照外界的正常时间,两人距离成年还有数年。
但现在,不管是自戴上乌鸦头盔就没摘下来过的任窘。
还是每次营业结束后,就照一次镜子查看自己情况的她,都已经是外人眼里的成年人了。
而这,也是两人自开始免费医疗活动起,就一直身披这身灰袍的缘故。
与专业服饰的白色这种自带某种诱惑光环不同。
灰色,它天然带有一种模糊人体表特征的特性。
再配合上两人身穿的灰袍,都带有对应屏蔽前者的低存在感,以及后者的魅惑信息素的特殊效果。
这无疑给开展免费医疗活动的两人免去了不少麻烦。
重新戴好头盔,正准备回到自己位于诊所入口处座位休息的爱雅,立刻被任窘手上的一个吊坠吸引了注意力。
“这东西是哪来的?”
浑身有种毛刺感的爱雅,诧异地看着任窘,“你什么时候抽空做的?”
除了先前自截了一截小臂做的那把骨书锤之外,她还是第一次见任窘的作品里,能给她带来负面感觉的东西。
也不外乎她会感到诧异。
毕竟先前对方丢给她的那些教具,基本上只要是个人,无论有没有特殊天赋都能拿来使用,也不存在什么代价。
“我现在哪有时间做这种东西。”
任窘拿着吊坠的手晃了晃,“而且就算有时间,做这种东西也太过丢份。”
“那它是......”
“我刚才从这桌子下面捡的。”
任窘指了指他面前那张用来与患者相对而坐的普通方桌,“可能是哪个病人看病的时候顺便带进来的。”
“???”
任窘这么一说,爱雅更疑惑了。
毕竟这医疗站点是任窘的作品,这里多出来什么东西,他会不知道?
“别这么看我。”
任窘再一次摆手,“这地方又不是专属于我个人的领域。这欺诈者吊坠要是连这点隐蔽都做不到,那它也不会成为诈骗犯的宝物了。”
“!!!”
一听到任窘这话,乌鸦头盔下的爱雅立刻瞪大了眼睛,赶忙拉开与任窘的距离。
就算退到时空压缩扭曲更严重的区域,让身体在不知不觉中年龄更大一些都在所不惜。
自上一次在叛逆之书那里吃过一次亏后,她对这种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的特殊事物,基本上都退避三舍。
“看把你吓的。”
见到爱雅这幅态度,任窘笑着出声,“这东西的作用就只有提升佩戴者的话术,增加说话信服度而已,还不至于隔空影响到你。”
“你早说啊。”
在这医疗站点内待久了,已经能无视时空大跨度变化带来的眩晕感的爱雅,几个大跨步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所以。”
将两脚搭在身前课桌面上,改坐为半躺的爱雅,双手背在头盔后,看着任窘手上的吊坠,“这东西你怎么处理,说不定是别人为表感谢故意留的,要留着么?”
“留这东西干什么?”
被问及的任窘反而回问了一句爱雅,顺便给出处理意见,“抽空找个地方把它丢了吧,反正这东西除了那滴欺诈者之血值点钱,其它都太过垃圾。”
“呃......”
虽然和任窘是一样的看法,但爱雅还是选择吐个槽,“神血在你那里,就只是值点钱?”
“没办法。”
任窘耸了下肩,“谁让这里把欺诈这个概念弄得不怎么好听,这欺诈者之血当然也就不值几个钱咯。”
“都欺诈了,哪还有什么好名声可言。”
这次轮到爱雅摆手了,还摆出了一副‘看你说的是什么话’的态度。
“话可不能这么说。”
话题一起,任窘当即将手上的吊坠丢在桌面上,“对于被欺骗的受害者而言,欺诈这件事本身因为损害到了他的利益和情感,所以才会显得负面,但欺诈这个概念本身,可是一个相当中立的东西。”
“中立?”
觉得这个话题并没有什么可聊之处的爱雅,头盔下面的眉头挑了一下,“跟之前我意外召来的那个存在类似的中立?”
“差不多,但还有一些不同。”
任窘点头,“你说的那个,是智慧概念延伸到生命概念的中立,而这个是生命概念延伸到智慧概念的中立,两者不能混为一谈。”
“这不都一样么?”
爱雅无聊地晃动着脚。
“不一样。”
任窘摇头,“你好好回想一下动物的生活,就比如松鼠,松鼠为了隐藏自己的过冬食物所做的伪装举动,就明显是欺诈行为的一种。”
“这么说的话,确实。”
爱雅晃动的脚停了一下,然后继续。
“不只是松鼠,还有狐狸,信天翁之类的动物,丞以及负鼠的装死,很多动物行为都可以归类为欺诈,而这种欺诈,不过是生命为了生存延续演化出来的一种智能化本能而已,难道你能因为它们的行为符合欺诈,就判断它们善恶么?”
“确实不能。”
“因此,欺诈这个概念,不过是智慧对自然生命现象的一种表象总结,它本身混沌而中立,不应该属于恶或属于善,与你刚才谈及的那位,看似混沌实则很有原则的做事方式当然不可能划归为一类。”
“......”
爱雅没有回应,而是将目光放在了任窘面前桌面的吊坠上。
对方除了搞怪的时候,向来很少和她说这种没多少干货的废话。
再结合上欺诈者吊坠挂饰里隐藏着一滴欺诈者神血。
那对方这番话的目的,显然指向的目标不是她,而是吊坠背后的那位。
“你觉得我说的如何?欺诈者阁下?”
果然,在爱雅目光放在吊坠上的那一刻,任窘对话方向跟着一转,指向了吊坠。
话音刚落,桌面上的吊坠便无风自动起来。
暗淡无光的饰品表面闪烁起一丝金属色泽,吊坠链颤动浮起,一副被谁控制着准备飞走的架势。
“嚯,看来我刚才的那番话阁下听进去了。”
然而任窘抬手按在了吊坠的挂饰核心上,“既然如此,那我就帮一下阁下吧!”
在任窘的手指按在挂饰核心的刹那间,挂饰消失不见。
“......”
“看见没有。”
任窘对着沉默的爱雅来了这么一句,“只要没太多自知之明,无论神还是人,都会这么没事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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