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有不测风
方敦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在送莫黛君回家后继续游荡在江城的街头觅活,而是将出租车开进了江边一个早已废弃的码头,他熄掉了引擎,下车坐在江边的系船墩上。许多年来,每次他心情不好的时候都要到这里来坐一坐,他点燃了一根许久未抽过的红金龙,望着滚滚江面泛着星星点点的灯火倒影,脑袋里又开始想象着当年自己亲生母亲是如何将自己放在脚边然后纵身跃入江水的场景,这么多年的孤单和寂寞,他并没有怪罪于在他出生前就因流氓罪获判极刑的亲身父亲,也没有怪罪顶着压力为了保住爱情结晶但是最后还是离他而去的母亲,甚至都没有怪罪因为举报父亲而导致这场惨剧发生后还不承认自己存在的外公外婆。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应该感激,感激他们给了自己生命,感激当时还是单身的养父将他拾回家中,感激街坊四邻送食送衣送药的供养,感激金枝姨对自己视如己出的照顾,感激兄弟王坚强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拿出准备购房的钱给他买了出租车,感激莫黛君将自己原本枯涩的青春浸润,开放出了花朵。
一包烟还剩下两三根的时候,东边的江面开始泛白,沉睡一夜的城市开始苏醒,不远处码头轮渡上的汽笛开始低声嘶吼,街面上洒水车唱着单调的曲子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生活还要继续啊,方敦振作了一下精神,将车开到码头不远处的彩虹桥下,那里是他和对班司机做交接的地方。
今天去的稍早了一点,开白班的张师傅正蹲在路沿子那唆着一碗热干面,远远看到方敦后三两下把碗里剩余的面扒进口里,拿起放在脚边纸碗里的蛋酒一气喝干,胡乱抹了抹嘴站起来看着已经把车停到他身前下车检查轮胎的方敦,心里又产生了一股难以言明的钦佩,这个年轻人世故但不圆滑,虽然有时候显得没大没小,但是却十分拿捏得住分寸,很少看到现在的年轻司机像他那样能够耐得住性子自己打理车况,对于老张这样车龄近三十年,对机修不说精通最少也是熟悉的老司机而言,自然明白方敦在那些对车体的大大小小的改造所需要的技术和心血。所以老张经常骄傲地对车队里其他司机吹嘘,自己开的的士是江城里最牛逼的,经常能在路上与其他车辆抢道的过程中占据上风,最让老张常挂在嘴边的事迹是他曾经送过一个险些高考误点的学生,一路狂奔的老张最后被那个学生认定是退役的赛车手,还冒着迟到的风险跟他合了影上了报纸......其实老张知道方敦才是真真开过赛车的人,过去两年时间里每每这辆普普通通的出租车经历了改装,方敦都会带着老张熟悉新的性能,那些据称是他以前玩车时没用上的一些零件被装入车里后,方敦都会让老张适应一些新的加速或转向的改动,年轻人偶尔展露出的车技每次都会让三十年驾龄的老司机发出‘车还可以这样开’的惊叹。
方敦的家住在沿江市场边一条小巷里,除了本地住家人,更多的便是在沿江市场里做买卖的商贩,方敦打小听惯了南来北往的口音,见惯了小商巨贩的精细,更是继承了本地居民的热辣和直爽。虽然是一大清早,小巷已经颇有几分热闹,方敦穿过巷子的时候还不住跟两边早起的街坊打着招呼,“赵大妈,在生炉子啊,您这买的几毛钱的蜂窝煤啊,烟儿也太大了,您看您这还晾着被单,赶紧收了吧。”“哟,皮子哥,你这又打了通宵麻将?咋还不进屋呢?啥?忘带钥匙?我看是嫂子又反锁了吧,要不要我帮你喊下门?”“毛丫头啊,上学去?把你手上豆浆分哥哥一杯啊,不给我可就把看到你和一男孩牵手的事告诉你妈了,什么?你妈同意?他是中队长?啧啧啧...”“麻木叔,大早的又喝酒呢,今天下酒用汤包啊?给我尝个呗,呜呜~好烫,回头再陪您喝两口啊!”......
方敦回到巷子尾段的家中,发现他爸和金枝姨都不在,但是桌上还是给他留了一大碗稀饭和一碟咸菜,他只当是两老又早早去市场摆起了饮料摊,于是呼呼啦喝完粥,收拾了桌子,回屋倒在床上,闭上眼睛想着那个绿色长裙的姑娘,过了良久,才沉沉睡去。
梦里他又见到了莫黛君,她坐在一个巨大而空旷的舞台中央,头上戴着橄榄环,一袭白裙,三个聚光灯灯光打在她的身上,她抱着吉他唱着NOT*GOING*ANYWHERE,眼睛看着台下人海中的方敦,目光沉静,仿佛只是为他而唱,下一刻,聚光灯又刺眼的打到他的身上,他感觉整个身子漂浮起来,向着舞台,向着心上人飞了过去,就这时,周遭突然一黑,他面前的姑娘忽然变成了金枝姨,金枝姨大声喊着:“不行,我坚决不同意!”方敦感到自己一下从空中掉落,惊醒过来。
方敦发现自己还在狭小的卧室中,一看时间刚过中午,卧室门外金枝姨似乎在跟人争吵,他赶忙披了外衣出了卧室,发现厅里只有他爸和金枝姨两个人。金枝姨双眼通红,看到他出来,眼泪啪啪的就下来了。
“咋了金枝姨,我爸犯啥错误了?您先别哭,我让我爸给您道个歉先。”说着方敦就使着眼色准备过去拉他养父的手,但是发现他养父方鹏脸色很沉重,面色苍白,坐那里一言不发。
方敦嘴里的金枝姨叫王金枝,老家在离江城一百多里的农村,儿子几岁的时候丈夫去世,自己含辛茹苦把儿子拉扯到十七岁考上大学,叔伯公公都来庆贺,却是要求王金枝在儿子去省城读书后把宅子空出来给小叔结婚,只留一间破旧偏房给她容身,王金枝冷笑说他们打的好算盘,这么多年没见他们接济过母子二人,临了跑过来送几千块钱就想占了他们的房子。王金枝和儿子把他们全部赶了出去,然后把房子以很低的价格卖给了村长,儿子坚强也改名跟了金枝姓王,然后带着行李头也不回的到了江城。
安顿好了在学校的王坚强,王金枝找到了在沿江市场里给人帮工的老乡,以卖卤鸡蛋为生,她虽然一个农村妇女,但是性子却耿直不曲,在龙蛇混杂的市场里总是磕磕绊绊,为了提醒一个市场里打货的老人,被几个扒手围住了就是一顿拳打脚踢,这时在市场里踩人力三轮的方鹏见到事情经过,死命护住了她,结果他被打得更狠,足足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这一个月里王金枝为了报答,床前屋后的照顾他,两个苦命的人就走到了一起。
那时十五岁的方敦在学校里已经呆不住了,喊上了早两年在游戏机厅里认识的陈树还有几个混子朋友,满市场的找人算账,硬是把那几个打人的“钳工”从市场东打到市场西,从江北追到了江南,最后那几个身上没一块好肉的扒手硬是再也没有出现在沿江这片全江城最热闹的市场里。
事后金枝姨不但没有感谢方敦为她出了口气,反而当着方鹏的面把刚刚洋洋自夸的方敦一阵数落,说他不学好,这样下去长大不能成人,会危害社会云云,方敦根本也没把王金枝看在眼里,只是觉得自家老头苦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来个女人把老头照顾得好像上了天似得,所以也没有跟她争执,只是嬉皮笑脸了顺了几句就又溜出去跟狐朋狗友鬼混。
后来方敦因为莫黛君而被人打成重伤,医院里住了有小两月,王金枝怕方敦不好意思,让正好放暑假的王坚强天天在医院里照顾着,给他喂饭擦身,端屎倒尿,方敦心里清楚,自己和养父家徒四壁,日子只算凑合着过,王金枝这样对他们父子,是他们的造化。等到王坚强毕业的那年,方敦用陈树局长爸爸的关系让王坚强得到了个令很多人羡慕的职位。
两年前,陈树的父亲被双规,陈树家里到处找关系,有自称是京里来的人的让陈树拿两千万,说可以帮忙疏通,但是陈树家资产大多要么被冻结,要么根本不敢动,于是陈树找朋友东拼西凑了几百万孤注一掷去赌赛车,由方敦出赛,结果落入庄家圈套,落败给一个花号“水枪”的车手,陈树逃往美国,留下方敦被庄家扣住,但是那个叫水枪的车手又出面解决了他的麻烦,方敦这才被庄家放了出去。
此事以后,方敦除了去酒吧就是在家蒙头大睡,整个人萎靡不振,王金枝见状,和家人一合计,把老两口摆摊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钱和王坚强工作几年的积蓄拿出来,又找亲戚朋友借了一些,买了一辆出租车,揪着方敦的耳朵让他出去跑,方敦渐渐开始适应自谋生计的生活,这个拼凑起来而又互相扶持的家庭才算是慢慢走向了正轨。
然而近日里来,方鹏总是觉得头晕腰痛,年轻时他在码头上班时,因为起重臂断裂,被重物砸中,落下了病根,本以为还是老毛病,于是自己吃些止痛片压住,后来慢慢严重,身子已然扛不住了,于是一大早由王金枝带着去了医院,做了一上午的检查,拿到的结果让王金枝几乎崩溃--晚期尿毒症。
方鹏不顾医生劝阻回到家里,王金枝哀求方鹏,医生说如果依靠血液透析,还可以维持一段时间生命,如果有肾*源,通过移植手术才能保住性命。但是需要近七十万的开支。对于他们这样一个刚刚还清债务的家庭而言无疑是个巨大的门槛,所以当方鹏很平静的告诉王金枝,决定放弃治疗的时候,王金枝突然爆发起来,大声朝着方鹏吼着:“不行!我坚决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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