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该相遇的地方
我梦见自己在荒凉的原野上奔跑着,究竟要去哪里我不知道,只是不停的跑,跑,我好累啊,可是为什么停不下来?风吹过来,树叶飘零,我在哪儿?究竟怎么了?
--------妮妮的一个梦境
我还记得那个初秋的午后,当我和妈妈走向内科住院大楼的时候,远远的就看到那幢据说是白色、但毫无建筑特色的五层楼房,灰头土脸的伫立在北方九月的冷风里。楼前花坛里的各种植物已经凋零,一种北方叫爬山虎的植物,估计在夏天疯长过,此时仅剩藤蔓稀稀落落从屋顶垂下来,让这幢大楼看起来有点像很久没有打理头发的懒姑娘,一脸的邋遢懒散。
其实,之所以这么数落这个大房子,是因为我没办法爱上它----我不是来探视病人的,我就是那个刚办好住院手续的病人。一小时前,我的主治医生看着我的体检报告单,面露难色的跟妈妈说:“尽管床位紧张,但是卢主任说了,还是收姑娘住院治疗吧,不然病情得不到控制会很危险。”作为医学院大四的学生,其实他不说,从自己第一次晕倒,我就知道自己遇上麻烦了。后来的来来回回的治疗让我懂得,如果我不挑选他们制定的两套治疗方案其中之一,进行壮士断腕式的破坏性治疗,或许,我就可能走不出这幢大楼了。
可是那两套方案,都会让我生不如死。
我注意到好多窗口都站着一两个身穿病号服的人,隔着灰蒙蒙的窗玻璃向外张望着,姿态、年龄各异,但是神情相近----毫无生气的表情、百无聊赖的消磨时间,住在这里的人,最不缺少的就是时间了吧?想起了箱子里的包在大毛衣中的四本书和速写本,我觉得自己有了点底气,咱不怕,咱终于有大把的时间读书写文章画画,就当度假吧,尽管这个度假的地点选择这么诡异。
后来峥说,那时候他也站在窗前,也看到我了,只不过他没有看到我的脸,因为他在我身后那幢大楼---外科住院部的三楼。他当时还跟病友打赌,猜我和妈妈究竟谁是病人-----分析了很多特征,最后的结论是只好等着,看是谁留下来,谁就是那个住院的病人。也是,那天我特意穿了白色的毛衣和灰色的格子长裙,因为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穿,索性就奢侈一把。但是这幅画面有点凄凉,穿了自己最喜欢衣裙的二十一岁姑娘,不是跟自己的恋人约会,可能是跟死神约会吧?
微风吹得我的长发在后背飘动着,午后的阳光给了我一个美丽的假象:头发如瀑布般闪闪发亮,峥说,再也没看到哪个女孩子有那样的头发,他说他先爱上的不是我,是我的头发。他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是八年后了。
那八年,我们没机会说话。
我用几乎发脾气的状态赶走了万般不舍的妈妈---这里是传染病房,她多呆一分钟,我就没办法把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放下来,我保证了很多,总之就是我努力配合医生好好治疗,有任何情况都会及时汇报,反正你也有卧底---那个一直没出场的卢主任,是我爹的高中同学。
护士小胖与其说是帮助我,倒不如说是监督我整理安顿自己的东西,所有的个人物品都有规定的摆放空间,水杯、暖水瓶、脸盆、毛巾,甚至内衣,表面看是病房管理整洁的需要,后来我知道了,最重要的目的是,哪怕你不省人事了,护士也方便帮你打理基本的生活需要。
看着目光如炬的小胖,聪明的我察觉出些许不对劲的地方:或许我的读书画画计划是不被支持的?那么我背着妈妈藏起来的几本书是不是不太适合拿出来?正犹豫着,另外一个瘦小的护士打开门叫小胖:“25号3床有状况了,快点去看看。”
小胖走了,一直到晚饭后她才再次露面,那个危重病人还在抢救。她满意的看着我的新环境,仔仔细细的查看一番,没有看到任何破绽,四本书已经被我巧妙的安置稳妥了,只剩速写本留在枕头边----实在是空间有限,我只好分清轻重缓急,舍掉本子,保全书籍了。那四本都是我的最爱《简爱》、《飘》、《红楼梦》和《纪伯伦诗选》。
但是我还是努力争取着,拿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打动小胖是不可能的,住在这里的人都是这样,那么就不如像一个斤斤计较的小商贩来得实在:你如果让我留着本子看着舒服,我就配合你好好休息、吃饭、治疗,不然我会给你添麻烦的。简单明了的语言和如此直接的要求,没想到小胖竟然答应了,只不过不许我摆放在明处---不然主治医生也会没收。
枕头下,是我唯一的私人空间了。后来知道,那里也不安全,每周大查房的严苛超出了我的想象力,我的斗争经验显然不足。本子和书籍我只保留了五天,五天后,他们都可怜巴巴的塞在护士的储物间里----除非我出院,否则我拿不到他们了。
可是天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出院。
我有了新名字:26号6床,这里,没人知道我叫展妮,也不会知道跟展妮心事有关的故事了。
这是二楼靠近走廊尽头的病房,比别的房间多出了一块地方,当然也就加了两张病床,尽管如此,我们的病房显然比其他病房都要宽松,也显得明亮,这是第二天上午我得出的结论,多出的一扇窗子,还是功效显著的。并且我得出的第二个结论是:我的病友显然病情属于相对较轻的----后来六个人竟然都活着出院了,(别的病房都有死亡案例,这里是全省最高水平的治疗中心,能够被收治的都是危重病人,死亡对我们来说不是新鲜话题,这是后来我才发现的。)已经是难能可贵了。后来小胖也证实过这一点:朝中有人好做官,卢主任尽管还在外地开会,但是还是关照过了。
我很快学会了站在窗口眺望外面的景色,很快就跟大家一样学会了打量、判断陌生人的身份。医生、护士、护工的职业装扮尽管很像,但是略有不同,病人的服饰都一样,蓝白条相间的病号服,但是慢慢我观察到,传染科和外科的病人还是泾渭分明的----外科住院的病人绝对不靠近我们大楼一步,我们都是严重的肺结核患者,这座医院主要治疗的就是这个病症,目前,肺结核仍然是死亡率第一位的传染病,何况那是二十五年前,肺病的死亡率还很高。
如果有人来探视,那就是我们的节日,有点兴奋的猜测是来看望谁的。
来这里探望的人,要么是至亲,要么是接家人出院的。每一个出院的病友都会得到大家由衷的祝福和毫不掩饰的羡慕,他们都是我们眼中的幸运儿,尽管他们回来的几率很高,或者经过几轮进进出出,就再也出不去了。
熟悉这里作息时间之后,我有了新的发现,这个发现让我欣喜不已。其实,严格的管理也是有空子可钻的,比如尽管从凌晨三点开始,就不断有护士过来喂药---早饭前我需要吃三种不同的药物,每种药物间隔需要一小时以上,为了保证我的早饭时间,护士真的是很辛苦。然后是量体温、血压、护士查房、主治医生查房、主任查房,打针;如果我没发烧的话,只要肌肉注射就好,如果发烧了问题就复杂了。这番折腾差不多要到九点半甚至十点,每周只有一天是全天被监控的,我需要应付各种仪器的折腾。大部分日子是从十点直到午饭,是大段自我支配的时间,而且上午我的体力还可以,至少走几百米是没有问题的。并且我发现了,高高的院墙外,是那条因为一个三十年代女作家(她是跟我得同样的病去世的)而著名的河,波光粼粼,偶尔还会有货船经过。我暂时找不到出门的理由,并且我也没有把握,自己的力气够不够走出医院大门再走回来。但是靠近河边,那里竟然有一座钓鱼台。我目测下楼后大约需要走三百米就能到达那里。这是值得探索的地方,尤其是我的书籍都被没收之后,我必须做点冒险的事情,以解一个读书人尤其是书虫子一般的我的心头之憾。
我换掉了病号服,穿上了平时上学穿的水蓝色毛衣和黑薄呢长裙,看看外面的天气状况,阳光很好,就是有点风,所以又拿出一条浅灰色的大围巾把自己包裹的尽量暖暖和和的,看着镜子中自己病态的白的几乎透明的肤色,轻轻的叹口气,拿出一支暖色的润唇膏薄薄的涂了一点,让自己看起来尽量健康一点。我没办法忍受穿着病号服在户外走来走去,让自己尽量看起来体面,也是一种自尊吧?而且换成家常的衣服,似乎也换了一种心情,所以下楼的时候,我几乎是脚步轻快的,好像回到了学校,下课出去散步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好,就让自己暂时忘了病痛的折磨,忘了生生死死,且享受一下外面的风景吧,就像我还健康,就像人生还有很长,还有很多希望。
第一次站在钓鱼台上,感受到了江风的清爽,头发像旗帜般飞舞招展,江边连绵的芦苇荡,银白的苇絮柔软的舞蹈着。货船驶过的时候,岸边的浪花汹涌异常,那时候,河水还算清澈,尽管水上也会飘着些草木类的杂物。那一瞬间,我忘了自己在哪里,思绪也随风飞舞,很多开心不开心的人和事突然涌上心头。
不敢停留太长时间,我身体的单薄程度不足以抵挡这里的秋风,还有,毕竟在病房里能看到这里,偶尔透透风还是被允许的,但是假如我不小心发烧了,那么估计这个活动就会被禁止。我需要努力让自己不发热,但是每天下午和夜晚,这件事是我无法控制的,那种低热的折磨,历历在心。
在这里,跟峥第一次相遇。
我站在高高的钓鱼台上,随风飞舞的是我的长发和裙摆。他站在不远处的树下,穿着风纪严整的军装,他认出了我的背影。
等我回过头来的时候,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见过你,我认识你。我是秦峥,你能记住我的名字吗?”估计我的眼神中都是困惑,我不认识你,也没见过你,但是记住名字这件事不难。这是我的回答。等我下来的时候,他甩开大步走了过来并伸出手:“握握手吧,我们是朋友了。”
我不敢伸出手,不仅仅是因为他是陌生人-----帅气的年轻军官还是能让人略微安心的;还因为我的病情诊断---我时刻记得自己是可怕可憎的传染病患者。我提醒他,我是住在传染病区的病人,他需要跟我保持距离。
峥乐了,他的笑容是我见过最好看的,雪白整齐的牙齿,嘴角、眼睛都在笑,这样的笑容显然具有巨大的感染力----我也觉得微笑没有那么难了,在这之前,我好像很久都没有笑容了。
八年后,峥说,那时候他除了头发,还爱上了我的笑容。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哭的很难看,突然觉得委屈。
委屈这东西很有意思,真的没人理睬你的时候,是感觉不到委屈的,如果有不好的情绪,也该叫别的什么名字,反正不会是委屈。委屈的前提是,你突然发现一个可以倾听的人,一个可以依赖的人,并且是你喜欢的人,而且他的脸上必须写满了心疼。那时候,你心里风起云涌的都是委屈。内心经历过的所有兵荒马乱,都在那个时候幻化成了液体,从眼睛里汹涌奔流而出。
他说送我回病房,我警惕的跟他保持一定的距离慢慢走着,三百米的距离,我需要走五分钟以上,那是我速度和体力的极限。我允许他站在花坛边目送我,那里其实也不安全,几百名传染病患者生活的空间,估计那条河都被我们给布满病菌了吧?我的内心,对所有的人和事物充满着歉疚。
我注意到了,他站在花坛那里很久才离开,一直望着我的窗子,上楼后,我站在窗口跟他挥过手。他告诉我他的病房,其实我们的直线距离不过五十米。如果打开窗子,能看得见彼此的脸。
后来几天,都在那里遇到了峥,我知道了他的病况:吸入性肺炎,他在军校读书,休假的时候,参与了救火,救出别人以后,他晕倒了。这里不仅是最权威的肺病医院,更是他受伤后距离最近的医院,他被送到这里,可能还需要治疗一段时间。
我们聊了很多,从他正在读的书,到喜欢的音乐,他正在看的书是《平凡的世界》,我们探讨了里面人物的命运;还聊了很多日常生活中的事情,我甚至知道了他军校宿舍室友的全部名字,以及他们的故事。听他说话,是一种享受。后来峥说,他最爱我安静的样子,眼睛中飘过蓝天白云,飘过雨雪,他说,我眼睛会说话,一字一句他都听得懂。
真的听懂了吗?如果真的懂了,我们怎么会错过?怎么会有那么多无端的磨难?
第二周,我们发现了将军府,走过一段坑坑洼洼的石板路,差不多一百米,那段路,我是被峥拉着走的。
是因为我差点滑倒,他抓住了我,还可能因为我苍白的脸色,显得疲惫,还有点胆小鬼的缩头缩脑。
他给了我力量。
活了二十一岁,第一次跟一个男生手拉手是奇妙的感觉,尤其还是那么英俊的年轻军官。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少女都有过英雄情结,总之我有,甚至觉得哪怕长相平常的男孩子穿上军装都变得与众不同,何况本来就挺拔俊朗的男生。有点害羞,还有点莫名的开心,但是不敢看他,不经意的跟他含笑的眼神接触到了,就立马转移视线,低着头走路。但是会偷偷看拉着的手,反正手不会让我紧张。峥的手很好看,我的手被他握在手里很温暖。
那所深深的庭院,就隐藏在一排高大的树木后面,被一个锈迹斑斑、做工精致的大铁门挡在了身后。
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我们无意间,发现了一个秘密,一个尘封的故事。更不知道,这个故事几乎改写了我们的命运。
---题外话---
这是我在红袖添香发表的第二部小说,您还可以看我的第一部《米色的围巾》,或许,更能了解作者的内心世界。十九岁那年,我经历了生死,妮妮生病那段心路历程,就是我最真实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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