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们的旗袍奶奶
我坐在草地上看书，背后的阴影越来越大，树木、房屋都渐渐退后，我看不清字迹了。背后传过来呼唤，可是我为什么听不清？是谁在呼唤我？
－－－－－－－妮妮的一个梦境
那个院落里寂静无声，很多房子已经破败了，但是依然能看出往昔的繁华，这里一定曾经是大户人家的宅邸，饱经风霜的一砖一木，都透着曾经的气宇轩昂，就像一个耄耋老者，看着就觉得充满无数的故事和想象。
峥悄声问我敢不敢进去看看？我说不敢，但是眼神里还有渴望和不甘－－－－来都来了，看看会怎样？可是，我们怎么进去呢？峥轻轻的推了一下，没想到大铁门就自动打开了，我下意识的后退半步，峥轻声说：“别害怕，有我呢。”
站在空无一人的院子里，我开始想笑，笑刚才自己的胆小鬼模样，根本就没有人在这里，不过是空置很久的老宅子。峥做了一个不让我出声的手势，我们同时听到了一声呼唤：“鸿，是你回来了吗？”
这个声音令我毛骨悚然。
不仅仅是因为来得突然，这么一座荒凉的宅院，怎么会有活人？我本能的后退，感觉腿都软了，随时可以倒下去，峥有力的臂膀抱住了我：“别怕，有我在呢。”他大声问道：“不好意思，我们贸然闯进了院子，打扰了，请问是谁在说话？可以出来见面吗？”
那一会儿的沉寂无声差点让我怀疑刚才的声音是我的幻觉，人身体虚弱的时候很容易出现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但是峥刚才的表现应该是他也听到了，那么，是谁在说话？是活人还是幽灵？
一扇门吱吱呀呀的打开了，一个看起来差不多七十岁左右的奶奶走了出来，她的打扮让我更开始怀疑：到底是真的还是自己在做梦？此时已经是1990年了，她分明穿着咖啡色黑色相间的小格子花布旗袍，外面罩着一件黑色的毛衣，稀疏的头发梳理的一丝不乱，在脑后挽了一个发髻，发髻上插着一支镶嵌着祖母绿宝石的银簪。她这样的打扮让我恍惚觉得，自己穿越了。
我掐掐峥的手：“疼吗？你能不能确定我们不是在做梦？”他轻轻拍拍我的手臂，然后面对着旗袍奶奶：“老人家，不好意思，我和我的朋友散步来到这里，叨扰了您的清净。您就住在这里？”
奶奶脸上的表情开始慢慢转换，变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不好意思，我刚才有点恍惚，认错人了，这个地方很多年没有进来过外人了，不会有人愿意进来的。所以，我以为你是我一直在等的人。他走了四十多年了，我等了四十多年了。”
我怯生生的问：“您刚才喊的鸿，就是您等的人？跟我朋友很像吗？”
奶奶没有接我的话，倒是在追问我，而且她的问题让我们很尴尬：“小姑娘，你喜欢你身边的人吗？那就拉紧他，别放他走远。不然走了就可能不回来了。鸿走的时候说会回来接我的，他也是英武的军官，那时候我也跟你差不多大。可是走了就走了。”奶奶说话的时候眼神中有一种特别的东西一闪而过，跟她的年龄不相称，更像是光彩。但是就是那么一瞬，她又恢复了淡淡的神情。
那双年轻时候应该是很美的眼睛，此时就像深深的潭水，清澈，但是看不见底。我一直很喜欢研究人的眼神，我觉得从一个人的眼神可以洞见内心世界。眼神浑浊的人除了生活方式不健康，内心会有更多难以启齿的东西吧？而眼神清澈的人，多半会让我产生好感，哪怕还是陌生人。
她说的那时候是四十多年前，那么她的鸿应该是去了台湾的老兵？我跟峥交换一下目光，确定了我们的判断。我也慢慢镇定下来，只要她是活人，我就没那么害怕。
“你们跟我来吧。我这里从来就没有过客人，今天跟你们有缘。”旗袍奶奶打开了房门，我随着峥走进去，一只手始终被峥握着，另一只手冰冰的，还有点抖，不是因为冷，外面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也不是害怕，更像是激动。
这是一间整洁雅致的房间，跟外面的破败形成鲜明的对照。不多的几样家具都有些年头了，但是保护的很好，擦得铮亮的五斗橱，梳妆台抽屉拉手上都雕着精致的花纹，一张小小的书桌，铺着绣花的台布，两把雕花的椅子，放着绣花的座垫和靠背垫，垂着竹帘的屋门后，应该是奶奶的卧室。
没有多余坐的地方，峥让我坐下，他就站在我身边，奶奶缓缓的坐在了另一把椅子上，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峥，一直在观察他。峥被她看的有点不好意思了，脸颊微微发红。
奶奶指着墙上镜框里的照片说：“那就是鸿，我的丈夫。走了四十五年了。”墙上的少校军官浓眉大眼，尽管是黑白照片，但是英气逼人。依偎在他身边的年轻女子，短发、齐刘海的学生头，衬得那双大眼睛格外的明亮；浅色的中式上衣，深色的长裙，真的跟我今天的服饰有点像。这种穿越的感觉怎么都有点怪异，读者啊，是不是真有前世这回事？我都有点迷惑了。画面中的人物我怎么那么熟悉，甚至亲切。是不是有些人在另外的时空曾经有不同的缘分？我开始胡思乱想了。这些不靠谱的想法让我紧张，也更让我激动。
直到峥发现了我另外那只冰凉的手，他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还冷吗？还是有点紧张？”他索性用两只手握住了我的双手，竟然不回避旁边的奶奶，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
心里突然怦然心动。
不敢看他的目光，就对着他的手小声说：“还好。”
奶奶无声的笑着：“跟我们当年好像啊，你们相爱了，是吗？”
看着我窘迫的样子，奶奶微微笑着：“别怕，我不是你们严厉的祖母，不会阻止你们相爱的。这个时代最大的好处就是有情人可以成眷属。不像我生活的那个年代，我们能够在一起好难啊，千难万难之后终于在一起了，还没有多久，鸿就随着部队南下了，从此杳无音信。很多人都跟我说别等了，或许他不在了，可是我不信，我心里有感应的，他还活着，还想着我。哪怕他这么多年娶了别人，但是他心里还想着我。”
说过了这么一段话后，奶奶陷入了沉思。屋子里安静的可怕。
峥终于打破了这种诡异的宁静：“您怎么一个人住在这里？”他试探性的望向旗袍奶奶。
“这里是我的家啊。”然后很神秘的笑着说：“你们别怕，这里之所以能保存下来，是因为当过停尸房，据说还闹过鬼。”
我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再一次望着穿着旗袍含笑的奶奶，她到底是活人还是幽灵？
奶奶像是看穿了我的恐惧，缓缓的说：“这里是鸿的老宅，原来很热闹，鸿的父母、叔婶、弟弟妹妹都在，一大家子人，还有管家、仆人、厨师。鸿受伤回来养伤的时候，奶奶就招人护理他，我刚好在找工作，当过护士，奶奶对我的工作很满意，但是发觉我们相爱之后曾经想尽办法拆散我们，她主要是觉得我来历不明，或者配不上大户人家的公子吧？后来发生很多事，家里人都逃走了，只有奶奶不肯走，当时老人家还在卧床不起，我就留下来陪着她。那时候奶奶知道了我的身世，不再阻止我们了，但是战事吃紧，鸿返回了部队。然后我陪着鸿的奶奶一直住在这里。解放后本来想把我们赶走的，但是建了这所医院，没人肯住过来，我们就没有搬走，肺结核死亡的病人都暂时停放这里，就更没有人愿意过来了。”
“您不怕吗？”我不由自主的问到。
“我就在这里当了一辈子的护士，看过无数的生生死死，没有啥害怕的。小姑娘，死人不可怕，不能伤害你，活人才可怕，会变着法儿害你。”
奶奶的眼睛望向虚空，似乎在自言自语，随着她的慢悠悠的自语，我们都穿越了一回，去了那个遥远的时代，看到了热闹的小街，繁华的大宅，身穿长衫、旗袍、短卦的人们来来回回，于我们而言，那是一个故事，哪怕百转千回；对于奶奶来说，那是刻骨铭心的往事。
奶奶抚摸着手腕上一个老式的银镯子，故事就是从这个镯子开始的。我们知道了奶奶的名字，很好听：康静如。也基本猜出了她应该曾经生活在家道殷实的人家，还应该受到很好的教育。
一定是遭遇了什么样的家庭变故，迫使她离开自己的家人出来做事；然后才经历那些爱恨情愁，经历了世事沧桑。
我的好奇心被激发出来，我相信奶奶的故事一定非常精彩，如果她愿意，还有，如果我能活下来，好想听完她的故事，写下她的故事。只是，我还有这样的机会吗？奶奶不是说这里停放过无数肺病死亡者的尸体吗？
我的心开始下沉，手再次变得冰冷。我的细微变化被峥注意到了：“累了吧？我们回去吧，你需要休息了，如果奶奶不觉得我们冒失，以后我们会再次来拜访您的。”
奶奶没有起身，看着峥淡淡的说：“我跟你们有缘吧，欢迎你们再来，小姑娘的体质需要多休息，不要胡思乱想，你会没事的。肺结核走掉的人不是你这个样子的，相信会有奇迹的。”
突然想哭，还是努力的忍住了眼泪。谢谢你奶奶，哪怕你真的是幽灵，一定是一个善良的幽灵，因为听了你的话，我好像走夜路的人，突然看到了前面一点光亮，透着微微的昏黄，微微的温暖。
这就足够了。
返回病房的路上，我们俩出奇的安静，峥也一反常态不说话。偷偷看他一眼，正好跟他的目光相遇，我像被烫着一样，条件反射般的回避着他的目光，他的眼神中有一种我害怕的温柔。
是的，害怕，就是这种感觉。
一个身染重病、没有明天的姑娘，没有资格面对人生的所有美好，包括爱情。峥应该有更好的未来吧？一个健康美丽的姑娘，可以陪伴他生活一辈子的姑娘。我努力的跟自己说那个人不会是我，那么我就应该踏踏实实的去面对我的命运。可是不知道这番内心独白非但没有说服自己，还让我的心莫名其妙的疼了一下。很疼，眼泪在眼圈打转的那种疼。
峥似乎被奶奶今天的话给点醒了，我能感觉到他一次次偷偷的在看我，目光灼热。手还在他的手里，一直就没有放开。快到病房区了，我低低的声音，几乎自己都听不见：“放开，别让别人看见。”
他的手握的似乎更紧了：“怕什么？只要你不讨厌我，我们可以光明正大的交往。告诉我，你讨厌我吗？”
他的手臂用了一点力气，就把我拉到他胸前，我不敢抬头，只是小声说：“我在生病，很严重的病，不知道能不能活着走出去。你不要犯傻。”
“来不及了，妮妮，你给我的感觉，是我活了这么大第一次感受到的，不会再有了。要么接受我，陪你一起面对；要么就折磨我。”
“别这样，我会有罪恶感。”我趁着他愣神的瞬间，逃走了。
峥站在楼下的花坛边，很久，一直望着我病房窗子的方向。
我躲在窗帘后默默的告诉自己，你没有选择了，只好以后不再跟他见面了，我不相信他会那么疯狂，受伤后正在恢复期的他绝对不敢跑进传染病住院大楼，那么，我就是安全的吧？
别了，峥，我在心里无数次的重复着。
一种钝钝的痛在心里慢慢弥漫开来。
---题外话---
第二章就让我的男主女主表白了，有点快吧？好事多磨，且有的折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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