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远去
故人远去
午后,静坐冬阳下,温暖中仍存清冷。
时觉光阴流动,一寸一寸,在尘间游走。苦乐年华,悲喜交织,皆随之散去,寂然无声。
堂前兰草欣欣,窗外落叶满径。当下之景,悠悠荡荡,清淡里有一种妙趣,难以言说。那是遗世独立的宁静,也是细水长流的感动。
世间的深稳,莫过于巷陌庭院里的小户人家,茶烟日色,素衣粗食。无闲情雅趣,却也无执念怨恨。
紫陌红尘处处都是好景致,都有门庭院落。可他们分明漂泊在人海,暮雪千山,烟波浩渺,不知何处是归隐之所。
途中尽是江南风物,山水明媚,若不是逢硝烟战乱,于风雨中走上一程,亦是好的。天地无穷,光阴无尽,世事虽几经变幻,伴随他们的文物,亦曾经历过王朝迁徙,如今仍自安然无恙。
山水迢递,所见的虽是陌生的事物,但竹林桑园,流水炊烟,却大抵相同。每行至一处,皆有历史的韵味,想到千古江山,王侯将相,百姓平民,当下的忧患也不觉可惧。
斜阳古墓,也曾是人烟鼎沸处,号角声声,两军对垒,后来竟成了遗址,供人游览。歌舞升平之地,或已成桃林田畈,荣华过后,一切如常。
建炎三年(1129)二月,金兵奔袭扬州,宋高宗戎装出行,狼狈渡江。先到瓜洲(今江苏扬州南郊),后经镇江府到临安。金人占领了扬州,并火烧扬州城,一时间,整座城池,哀鸿遍野,浮尸满地。
宋高宗抵达临安,迫于舆论压力,他罢免了汪伯彦、黄潜善等人。待五月,时局稍缓,方离开临安,到江宁,驻跸神宵宫,并将江宁府改为建康府,有诏云:“建康之地,古称名都。”
不久后,宋高宗下诏命赵明诚任湖州太守,并让他立即前往建康觐见。他们隐居赣水之滨的心愿,如今因宋高宗的一道诏令,将永远不能兑现。
赵明诚罢官,又复太守之职,并非他才能卓越,亦非他功绩卓著,而是金兵步步相逼,朝廷风雨飘摇,朝堂之上有用将才屈指可数。
宋高宗尚且逃命天涯,居无定所,罢免谁,留用谁,全凭他一句话。赵明诚也是一路追随君王来到江南,况他两位兄长在朝廷身居要职,重任太守之位,亦属寻常。
仕途之路,变幻莫测,重新任职,实非他所愿。然君命不可违抗,赵明诚只好结束当下的行程,即刻前去面圣,再赴任湖州。
原本是想携着老妻和满船的文物,去赣水之滨,寻个小庭旧院,与金石为伴,再不入红尘烟火。可兵荒马乱的时代,纵贵为天子,也无法自主,更何况他们。
《金石录后序》记载:“六月十三日,始负担,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望舟中告别。余意甚恶,呼曰:‘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戟手遥应曰:‘从众。必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也。’遂驰马去。”
他们在池阳(今安徽贵池)作别,一切来得那么仓促,竟无别离之伤。这些年,离别已作寻常,或几月,或几载,都有重圆之日。故此番离去,亦不觉悲伤,仿佛不过是厅堂和窗下的距离,并未走远。
临走时,李清照问赵明诚,倘若发生变故,该怎么办。赵明诚告知,一切从众,若迫不得已,则先弃辎重,再丢衣被,而后再舍书册卷轴,最后才舍古器。但宗器务必要随身携带,人在物存,不可忘。
他这番认真托付,她怎能不依。他自是策马疾驰,匆然离去。留她独自暂宿池阳,于这陌生之地,守着千百卷古籍,茫然无措。
都道来日方长,可谁知,世事无常。她宁愿这场等待没有尽头,静守于此,不问春秋,不问归期。
人世的生离死别是这样的真,让她措手不及。他一个转身,似烟花,若残雪,便再也回不来了。花之将谢,人之将死,方知寸阴如金。那漫长悠远的岁月,亦会在某一日,瞬息停驻,无可防备。
她记录:“途中奔驰,冒大暑,感疾,至行在,病痁。七月末,书报卧病。余惊怛,念侯性素急,奈何!病痁或热,必服寒药,疾可忧。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比至,果大服柴胡、黄芩药,疟且痢,病危在膏肓。余悲泣,仓皇不忍问后事。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笔作诗,绝笔而终,殊无分香卖履之意。”
简短的几段文字,道尽了赵明诚去世的前因后果。那年七月,李清照接到赵明诚的书信,她有预感,并非好事。
因皇帝急召,赵明诚一路纵马奔驰,加之他遭遇大暑,患了疟疾。如今于建康城的病榻上,等待她的到来。
疟疾本不算大病,只是或冷或热,令人烦厌。若病情不重,便不会危及性命。怎知赵明诚急求康复,自行服用了柴胡、黄芩等药,导致病情转危,已是膏肓。
李清照读罢书信,忧心忡忡。当即乘舟启程,幸而有好风相助,一日夜行三百里,赶至建康。
夫妻相见,泪眼迷离,这等境况,焉能不伤悲。多年的恩爱情深,有过隔阂、有过疏离甚至有过争吵,多少裂痕都可以不计较,当下,她只要他身体安康,福寿双全。
生命很脆弱,似蝼蚁,若秋叶,只需一瞬,便化作尘泥。或因小病,或因药物相克,不消几日,人鬼殊途。
人来到世间,路途漫漫,不知尽头。人去之时,忽如雨至,太匆匆。一朝离去,或为永别,纵有千言万语,再无人说。或恩或怨,或荣或辱,皆为幻梦。
赵明诚虚弱之身,恍若冬日残荷。他的目光,依然清澈,但已没了往日精神。霜雪爬满的双鬓,依稀可见当年风华。那个痴迷金石、能诗善画的男子,那个与她赌书泼茶的男子,再不能陪她徜徉红尘,漫步今生。
此后半月,李清照于病榻前端茶递药,嘘寒问暖。但他已气若游丝,纵华佗再世,也无可逆转了。
八月十八日,赵明诚带着满腹悲愁,抑郁离去。没有分香卖履之嘱,没来得及安顿侍妾,静静地走了。
他让李清照取了纸笔,放于枕侧,挣扎着虚弱的身子,写下绝笔。写罢,笔落枕旁,斯人离世。或随白驹,或乘仙鹤,自是辞别这人世万水千山,飘然远去。
“取笔作诗,绝笔而终”。他放不下的,是他尚未完成的《金石录》,是那些他耗尽青春、倾注心血求来的文物典藏。
他曾是汴京风流倜傥的少年,如今客死他乡,亦不过将此身交还给天地,有甚可憾?离开这个乱世,在另一个世界里,或许会有他想要的清平。
他该是宋朝的一个学者,而不是一个没有多少作为的官员。然而,让世人铭记的,则是词女之夫。他活着的时候,不能改变一事一物,离去之时,亦带不走一草一木。
世间并没有多少人记得他。若有,大概也是因千古才女李清照吧。他们也曾花前月下,小楼厮守,说过地老天荒,情长一世,但他终不能守诺。
人最多情,也最无情。他把她留在尘世,让她独自收拾这残缺的岁月。从此,一个人,江湖风雨,漂泊无依。原以为,他是归人,却也只是个过客。
这座古城,灯火灿然,花木繁盛,有着无上尊荣,也背负了太多厚重苍凉。岁月无情,她的世界,唯留寂寞与凄清。
他离去后,自此再无音讯。多少个夜晚,她焚香研墨,待他推窗入梦而来。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形神俱疲,多年奔走亡命,都没有像此次这般绝望过。
人世再无至爱,她以后该是悄然凋谢了吧。一个人,过了多少时日记不清,风弄影动光阴移,她还在悲伤里,难以自拔。
那日,她填下一首《孤雁儿》,借梅抒怀,实则是悼亡之音。其序为:世人作梅词,下笔便俗。予试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此序何其狂哉,世上唯有易安敢言此!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沉香烟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
小风疏雨潇潇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一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细雨春寒,让人心思倦,再无情趣。眼前的景致,当下的风物,没有可畅谈之人。如此伤怀哀悼,箫声萦绕,却无余韵。折罢梅枝,人间天上,寄往何处,寄与谁人?
有时,天下的纷乱,不及一个小女子的悲伤。春雨瓦屋,庭梅纸窗,搁下笔,她泪如雨落,倾动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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