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待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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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待老

梧桐待老

    

    宋人贺铸有词:“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每读此句,总是心生伤感,潸然泪下。

    

    人世能割情断爱的,也只有生死。本该携手天涯,静守天荒,谁承望,一个转身,再无重逢之日。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千古伤怀,莫过死别。东坡悼念亡妻:“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元稹写:“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沈约说:“万事无不尽,徒令存者伤。”而今她是:“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经历了乱世,她的世界已是一片荒芜。记忆仍在,汴京城的欢声笑语犹在耳畔盘桓,归来堂的对酒赋词还历历在目。

    

    他为她理妆,画眉,描唇;为她研墨铺纸。归来堂前,春风无限,绿纱窗外,细雨缠绵。

    

    他不是英雄豪杰,只是一个谦卑学者,爱好字画。世间喧闹,江山起落,他并不那么在意。

    

    她则是画中的寒梅,一旁有太湖石或翠竹相配。想来赵明诚便是那石、那竹,陪她走了一段红尘路,便提前离开了。

    

    佛经里的生老病死、爱恨离愁,皆有因果,都合情合理。今时他离去,是缘尽。冷月如钩,繁星依旧,他该是做了一枚星子,以另一种方式相随相伴。寂夜时,或有魂梦归来,与她在厢房清坐,共饮禅茶。

    

    她为梅,虽历尽沧桑,虬枝冷落,仍花香蕊静,秀逸安详。她心虽豁达明慧,但鸳鸯失伴,伤悲难免,几番哭泣,叫人心疼。

    

    那日细雨,赵明诚下葬,乱世荒年,也不过是天地山冈,多了一座新坟。朝廷并不会因为他的离去而改变什么,世事难料,谁也不是谁永久的依靠,谁也给不了谁一世安稳。

    

    李清照强忍悲痛,写下《祭赵湖州文》,“白日正中,叹庞翁之机捷;坚城自堕,怜杞妇之悲深。”万般心事,无言可表,唯寄文字,哀悼那场刻骨亦庄严的爱情。

    

    宋代释道原《景德传灯录》,庞蕴居士,“将入灭,令女灵照出,视日早晚,及午以报。女遂报曰:‘日已中矣,而有蚀也。’居士出户观次,灵照即登父坐,合掌坐亡。居士笑曰:‘我女锋捷矣。’于是更延七日(而亡)。”

    

    居士庞蕴寂灭之前,让其女灵照出去探看时辰。女儿回来答道,这时正中午,有日食。庞蕴出门观看,回来见女儿灵照已在他的座位上,合掌坐化了。庞蕴七日后,方才往生。

    

    刘向《说苑·善说》载:“昔华舟杞梁战而死,其妻悲之,向城而哭,隅为之崩,城为之阤。”

    

    杞梁战死,其妻悲恸欲绝,向城哭泣,竟将城池哭倒。清照用这两个典故,一言赵明诚身亡,竟先于己;二言所悲之深,亦非寻常。

    

    红尘滚滚,无所恋,亦无可恋。那先去之人,早早勘破生死玄机,留下她,孤枕寒夜,听细雨润梧桐,直到天明。

    

    “料也觉、人间无味。”这无味的人间,也还是要挨过去的。始知,还有华枝满春,有天心月圆,有夏日清凉的荷风,有冬夜暖炉上的热茶。有这许多微妙的情景,再多的委屈与怅惘,亦可释然。

    

    夫妻是姻缘天定,千万个人中,那少年是她的夫,这女子是他的妻。夫在,她万千心事,尚有所寄;夫亡,她此去天涯,再无故人。

    

    这时的李清照,是寄于檐下的花枝,沾了夜露,又被风寒欺。加之悲到深处,忧思难忘,终是大病一场。

    

    命运究竟是什么?这般捉摸不定,不可更改,难以抵抗。数十年来,她待他尽心尽意,夫妻一场,当无悔无憾。

    

    想当年东坡被贬,朝云患难相随,她虽是侍妾,却伴之风雨浮沉。她本是西子湖畔歌舞明媚的女子,貌美聪慧,爱他高才雅量,为他煮饭烧茶,情深意切。

    

    后朝云病死惠州,东坡万般哀伤,为其写下伤心词句。并亲手写下楹联:“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如今赵明诚死,建康成了他孤寂长眠之地。将来,李清照之荒冢,又将落于何处?世间,还有谁为她写下一段词,几句碎语?到那时,三生石畔,又是否还能与他相逢?

    

    人之力量微薄,任你王侯将相,或是花容月貌,也终走不出生死。无论身处哪个朝代,都有其不可忽视的妙意和皎洁。纵落毁灭,也不觉悲,毕竟曾与时代的一切,有过朝夕相见的缘分。

    

    若相守,有过亏欠,离去,或是解脱。他自是做了天上皎洁的月,她仍是红尘娇艳的花。造物主无情,给了他们佳节良辰,今时皆要了回去。两情相悦,终成错过。

    

    卧病在床,无人端汤递药,无人铺纸抄经。她跋涉的山水,穿过的荆棘丛,远胜常人。庭园的花木,都曾泪眼相寄,当下之境,该是凄惨破落。她虽如秋花,却还是保持端正,怕牵愁惹恨,惊动了风月。

    

    又不知经过几度月圆月缺,院里的菊花,一如人之情感,不敢轻言爱恨,妄动悲欢。窗外的天,辽阔无云,像远去的江山,虽是败了,却这样干净。

    

    到底不是太平之世,战乱还在,烽火硝烟弥漫了天地。如今赵明诚死,留她在建康城,何以安放。心中怨苦,所托的,还是一阕清词。

    

    这个深秋,她移情于物,借古寄怀,写下一首《鹧鸪天》。

    

    寒日萧萧上锁窗,梧桐应恨夜来霜。酒阑更喜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

    

    秋已尽,日犹长,仲宣怀远更凄凉。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

    

    秋光冷清,照在锁窗上,草木摇落,似在诉说她的心事。酒后醒茶,梦醒闻香,形单影只,让光阴更觉漫长。故国何在,若非乱世无定,她亦不会流离他乡,落此凄凉之境。

    

    晋时陶潜,采菊东篱,悠然南山,何等境界。她亦想借杯盏的酒,醉了忘忧,不负篱院里娴静盛放的霜菊。此时的她,只是墙角边遗落的一株花草,未曾临风绽开,便行将凋零。

    

    病愈后,她登高远眺,看乱山平野,落日风烟。万物皆在,唯山河换主,家破人亡。归来,填罢一首《忆秦娥》,几多秋色,几多寂寞,唯有自知。

    

    临高阁。乱山平野烟光薄。烟光薄。栖鸦归后,暮天闻角。

    

    断香残酒情怀恶。西风催衬梧桐落。梧桐落。又还秋色,又还寂寞。

    

    词境如心境,风景若情景,万物似飘尘,但都有归处。独她清洁如莲花,竟不知在何地可以安身立命。她本不信时运流年,可这接踵而来的灾劫,让她深盼日子回归平静,纷乱消止。

    

    或许,她的世界,再不见春日的艳阳,丝竹之妙乐。曾经,她少女心事,浪漫无邪,或泛舟采莲,或街市嬉戏,毫无保留。如今,她秋水迟暮,悲苦凄清,或饮酒消愁,或借景伤离,也无遮掩。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波澜誓不起,妾心古井水。”自古情爱之诗,断肠之句,早被先人写尽。人世间的爱怨情仇,大抵相同。高山流水,总有那么一个知音,让你不要自己,不要选择,守着残缺的回忆,慢慢老去。

    

    万叶落尽的时刻,才知道,人生真的有永别。当年繁盛,且珍惜着相守的情意,一旦萎落,亦可不悔。

    

    夜色深浓,似这离愁,有千钧之重。花影幽静,凉风游走,当下的一切,是这样真实。只一个瞬间,我从原本沉重的文字中走出,如诗经之句,婉兮清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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