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山剩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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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山剩水

残山剩水

    

    佛说,万般皆苦,聚是苦,离是苦;得是苦,失也是苦。佛也说,万般自在,随缘喜乐。

    

    自古英雄豪杰,并非都出于世家,美人绝色,也并非皆来自名门。始觉有悟性聪慧的女子,皆是佛前的莲,为历劫而流落红尘。她奔走阡陌,古道逃亡,也不过是敷衍世情,活出自己的境界。

    

    大病初愈的李清照,虽虚弱瘦削,仍要寻思一个去处。流水汤汤,日色湛湛,天下一片纷乱,又寂然若水,仿佛从未有过战乱,亦未有过兴废。

    

    彼时个个遭逢大难,帝王亦如飘蓬,不知所归。皇上散尽后宫嫔妃,多少红颜粉黛,仓促地收拾行囊,天涯亡命。暮色里的阊阖炊烟,让人生出一种归意,却又无处寄身。

    

    听说长江要禁渡,李清照忧心池阳的文物,尚有书两万卷,金石拓本两千卷,以及器皿、茵褥等。念及赵明诚一生心血,为保文物周全,她踏上了返回池阳的船只。

    

    与这座满是伤痕的名城古都作别,她心悲戚,难免怅然。沿途的山水与来时无异,只因季节变化,更改了容颜。江涛翻涌,似有愤慨之意,她却心思简明,柔顺谦逊。

    

    船至池阳,斜阳如金。薄暮灯火,桌上简单的菜肴,只觉亲和深稳。若是生于这寻常的小户人家,或许她的人生,会是另一种景象。

    

    月色澄澈,照影惊心,若不念过往,不惧将来,守着当下的纸窗瓦屋,也是感激。然对着万卷藏书,诸多文物,她苦思寄处。若可,她愿将一世的修行,换取它们的安稳。

    

    念及赵明诚有一妹夫李擢,在洪州(今江西南昌)任兵部侍郎,掌管兵权。洪州尚未被战火影响,若将文物运送他处,或是妥帖。李清照便遣了两位故吏,雇了船只,将所剩文物器皿,运往洪州,投靠彼处。

    

    却不料,天有不测风云,事与愿违。冬十二月,金兵攻陷了洪州。因战事吃紧,李擢无力携带众多文物,后尽数毁于战火,荡然无存。

    

    《金石录后序》记载:“所谓连舻渡江之书,又散为云烟矣。独余少轻小卷轴书帖,写本李、杜、韩、柳集,世说、盐铁论、汉唐石刻副本数十轴,三代鼎鼐十数事,南唐写本书数箧。偶病中把玩,搬在卧内者,岿然独存。”

    

    昔日的秦皇汉武,王谢风流,在战火中散作云烟。读历史让人清醒通透,人生或有枝繁叶茂,也有残山剩水,如月满月缺,都要从容接受。

    

    半世心血,存留无几,而她也是佳人近老,鸳鸯独宿。文物虽是贵重,却抵不过赵明诚托付于她的情意。千般爱惜,依旧逃不过这场浩劫,她已尽力,他何以怪怨。

    

    汉唐石刻,南唐写本,她于病中闲时把玩,入了历史,荒芜深处有一种静美。她为人本是大气磊落的,对物的私情,皆因骨子里的喜爱。但凡好的事物,或金石字画,或庭园花木,都有禅境。如今历了浩劫,销毁殆尽,未尝不是解脱。

    

    于万物,她不曾辜负,当下际遇,她也顺从。只是,人生之路迢遥,风雨还在前方。这让人爱惜的文物,有灵有情,却也给人带来负累,添了磨难。

    

    “先侯疾亟时,有张飞卿学士,携玉壶过视侯,便携去,其实珉也。不知何人传道,遂妄言有‘颁金’之语,或传亦有密论列者。余大惶怖,不敢言,亦不敢遂已,尽将家中所有铜器等物,欲赴外廷投进。”

    

    赵明诚在时,有位叫张飞卿的学士,带了玉壶去探望他。那时赵明诚病重,不便见客,张飞卿便带走了。这玉壶乃是用一块似玉的石头雕成。

    

    后来,竟然生了传闻,妄言赵张二人要将此物进献给金人。更传言,有人暗中上表,要检举和弹劾。因事涉通敌之嫌,李清照自是惶恐万分。若罪名成立,不仅残剩的文物被查抄,还会有性命之忧。

    

    李清照和赵明诚多年收藏的文物,经过青州和洪州两场浩劫,剩下的已是屈指可数。但仍有许多人觊觎她的藏物,并不是对物有什么深情,而是在乎其价值。

    

    她再不是当年太守之妻,有高墙栖身,不被人攀折。今孤身一人,携着残存的文物,东躲西藏,无处可托。与其被物所缚,莫如就此舍弃,换个自在心安。

    

    于是,李清照收拾了现有的文物,打算将之尽数献给朝廷,以避其祸,为求安稳。可那时的皇帝,自顾不暇,为逃避金兵追杀,奔走于江南各地。李清照则随了宋高宗之萍踪,辗转漂流,居无定所。

    

    “上江既不可往,又虏势叵测,有弟迒任敕局删定官,遂往依之。到台,台守已遁。之剡,出陆,又弃衣被,走黄岩,雇舟入海,奔行朝,时驻跸章安。从御舟海道之温,又之越。庚戌十二月,放散百官,遂之衢。绍兴辛亥春三月,复赴越。壬子,又赴杭。”

    

    短短数语,难以道尽李清照几载飘蓬之苦楚。一个柔弱女子,带着文物,行路缓缓,怕追兵,又怕流寇。她就这样沿着宋高宗的逃亡之路,狼狈追随。

    

    一个人,风雨之旅,吉凶未卜,祸福难料。曾经引以为傲、珍藏深爱的文物,如今却成了前行的羁绊。可见,于人于物,皆不可过执,情之深,则负之深。

    

    若明达透彻,则对人清淡,不轻易动心,对物平和,不占为己有。也许可以免去许多挂碍,减少无理的纠缠。

    

    李清照就这样载着重物,紧追宋高宗,仓皇之态,可想而知。旧时皇权至高无上,时势虽乱,李清照却不敢携文物,隐居山林。

    

    普天之下,皆是王土。天地苍茫,江水澄澈,王者虽败,这天下仍有其礼制。于朝政,她怎敢不谨慎恭敬,稍有闪失,便是物毁人亡。

    

    此时谁还有闲情,静坐下来,听当年名动京师的词女弹一曲清音。又有谁,欣赏她的词,倾诉一段婉转心事。

    

    几番周折,李清照来到了台州。彼时,台州太守已弃城逃跑,她便到了剡县(今浙江嵊州)。后丢掉衣服、被褥等物,急奔黄岩,雇船入海,一路追随逃亡中的朝廷。

    

    后由海道到温州(今属浙江),再往越州(今浙江绍兴),一路风餐露宿,狼狈不堪。御舟轻快,她如何都追不上高宗的步履。十二月,高宗遣散郎官以下的官吏。清照到了衢州。第二年春天,到越州;后又到杭州。

    

    李清照知道一路凶险,不敢把诸多文物留在身侧,之前便寄放在了剡县。后来,官军搜捕叛逃士兵,文物丢失了。她听闻,那些她惜之如命的文物,尽数落入一位李姓将军之手。

    

    “所谓岿然独存者,无虑十去五六矣。惟有书画砚墨可五七簏,更不忍置他所,常在卧塌下,手自开阖。”

    

    然就是这残存的卷本,有一日,亦要与之诀别。世事难料,风飞花坠,无处问前程。

    

    李清照奔走于明州(今浙江宁波)、温州等地时,写下了一首《渔家傲》。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渡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漫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天接云涛,星河欲转,此时的她,在风浪中行走,历无数荣辱。路长日暮,空有才华,却遭逢太多不幸。今翻山越水,愿随风而起,逃离尘劫。这一叶篷舟,寻得仙山而去,再不入世海颠簸。

    

    庄子《逍遥游》有句:“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而李清照一弱女子,有此豪迈之气,壮烈之概,实在令人敬畏。

    

    这年九月,南宋叛臣刘豫,在金人的扶持下,成立傀儡政权,被立为“大齐”皇帝。建都大名,后迁到汴京。他是继张邦昌后,又一位傀儡皇帝。他统治河南、陕西之地,按金朝旨意,残暴压迫百姓,聚敛财物,以供金国,并操练兵卒,配合金兵攻宋。

    

    李清照痛恨至极,写下《咏史》一诗,以抒心怀。

    

    两汉本继绍,新室如赘疣。

    

    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

    

    她借古讽今,愿南宋如东汉一样中兴,谩骂那些篡改历史、建立新朝的傀儡小人。用嵇康与山涛绝交之事,来贬低朝堂上那些贪生怕死之辈。一曲《广陵散》成为千古绝唱,这苍茫人间,仍存浩然之气,如泣如诉。

    

    《朱子语类》卷一百四十:“本朝妇人能文,只有李易安与魏夫人。李有诗,大略云:‘两汉本继绍,新室如赘疣’云云。‘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中散非汤、武得国,引之以比王莽。如此等语,岂女子所能。”

    

    宋朝女子李易安,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她是有志气的烈性女子,她的词,婉转清绝;她的诗,气象万千;她的气度,倾动了浩浩山河;她的人,端正沉静,淡然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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