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搁浅一半,唤醒一半
从乐彤踏进办公室的那一刻,她脑门上就刻着“悲剧”二字,以至于同事们不用问也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了。
她还没走近自己的办公桌,格子间里某位五官姣好、打扮中性的女人便抻着脖子朝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去茶水间。
“真没补救措施了吗?”林爽挠了挠自己那一头亚麻灰色的短发,低声问道。
“没了,死路一条。我辞职信都准备好了。”乐彤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许宴不肯来,温予骞也不肯来。”
“啊?!”林爽被某个名字刺激到了,忽然抓住乐彤的手,她焦灼的表情陡然被兴奋取代,“你居然找到温予骞啦?!他本人是不是跟镜头里一样帅啊?”
话题就这样跑偏,乐彤气结,鄙夷地瞪她一眼:“有异性没人性!你该关心的是我,不是他。”
林爽嘿嘿干笑两声:“对高颜值异性的探索能力,是人类的本能和天性嘛。”
乐彤撇撇嘴,满足了她的天性:“姓温的本人确实比镜头里更好看。不过他冷酷无情,残忍危险,而且嘴巴很毒。”想起自己在他那里受的窝囊气,乐彤真后悔离开前没跟他耍回嘴皮子,好好出口气。
林爽打了个寒战,骤然有种男神形象灰飞烟灭的既视感。
从茶水间出来,林爽少不了好生安慰乐彤一通。然而,谁都知道,一切宽慰都是徒劳。到了这倒悬之急的处境,只剩别人的爱莫能助与自己的孤独无助。
乐彤当天递交了辞呈,严茹自然不会挽留。
对于这位向来工作勤恳的下属,她只是毫不留情地给了一句话:“把你手头上的工作交接一下,等人事部走完辞职流程,你就可以离开了。”
意料之中的结果,乐彤不知道是该喊冤叫屈,还是该悲伤难过。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一直在江水激流里挣扎的人,终于还是被卷到了旋涡中心,随泥沙直下。
乐彤搞砸饭碗的事情,没敢跟李淑芳说。以前被催债的闹怕了,李淑芳是个对钱比较敏感的人,闺女突然没了经济来源,指不定她得发愁成什么样儿。
时间不等人,乐彤一边交接工作,一边忙着找新工作。但找工作谈何容易,她只有一年工作经验,高不成低不就,撒网似的投出去好几份履历表,都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不出几天,乐彤嘴里已经急出了水疱。
这天上午,她正愁眉苦脸地在格子间里浏览招聘网站,严茹那间独立办公室的门忽然打开了,她风风火火地走进大办公室。
“全体同事马上去会议室开会!”严茹的急切,通过衣角带起的风,一丝不漏地传递给了节目组的每一个人。
大家交头接耳:“这是怎么了啊?”
“听说赞助商的人突然来了。”有消息灵通的同事小声说道。
乐彤闻言一怔,还在思索严茹所谓的“全体同事”是否包括她,她已经被林爽从座位上拽了起来:“走走,赶紧去开会。”
辞职流程一天没走完,她就得多服从严茹的命令一天。
赞助商是节目组的财神爷,他们不请自来恐怕不是什么好事。根据乐彤以往的经验,出钱的人都喜欢管事儿。有的赞助商甚至龟毛到从节目策划到现场录制,每个环节都要给点意见,让人烦不胜烦。
不知这次赞助商又是闹哪出,乐彤直呼头疼,可当她和一众紧张兮兮的同事一起坐在会议室里时,她的表情渐渐放松下来,只有嘴边剩下一抹无奈的笑。
她都是要被扫地出门的人了,天大的事儿也与她无关,她瞎担心个什么劲儿啊。
就在乐彤这种消极心态迅速蔓延开来的时候,赞助商的人到了。
与严茹一同走进会议室的女人模样十分年轻甜美,但那双眼睛却清如冷泉,犹若点睛之笔,让整张面孔脱去了稚气。再加上一身得体的深色套装,更令她平添几分成熟端庄。
“这位是韩氏的首席运营官,韩薇薇小姐。”严茹介绍道。
大家对韩薇薇还是多少有些了解的。
韩氏是国内首屈一指的民营汽车集团,这位韩家千金在集团身居高位凭的却不是貌美如花,也不是特殊身份。
据悉,韩氏曾一度遭受外资与合资汽车品牌冲击,业绩大幅下滑。而韩薇薇当时从国外留学回来,从集团基层做起,主张拓展海外市场并主打新能源电动车,她凭借极其敏锐的商业头脑和果敢魄力,短短几年便令韩氏重夺海内外市场,被称为“才貌兼备的商业奇女子”。
不过,她的出现,让包括乐彤在内的所有人都面露疑惑。
韩氏平时负责与电视台接洽的只是项目总监一级的人物,到底是何等要事才会让COO亲自现身?
韩薇薇习惯掌控局面,且单刀直入:“我听说贵台没有请到许宴担任真人秀嘉宾?”她的声音即便不凌厉,也天生带了几分架子。
乐彤明显感觉到周围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她身上,尽管同事的目光多为同情,她却仍觉芒刺在背,谁让她是办事不力的那个。
“韩总,我们还没有确定下来最终的特邀嘉宾人选。”严茹处变不惊道,她不是维护乐彤,而是事实如此。
市台重磅推出的《亲爱的,你行吗》是一档明星职业体验真人秀节目,早已敲定由五位一线艺人组成强大的嘉宾阵容。在真人秀井喷的年代,收视率是硬指标,节目组为拼收视推陈出新,特别策划头两期节目将前往法国波尔多的著名酒庄进行录制。
既然跟葡萄酒有关,那除了五位固定嘉宾外,节目组必须得邀请专业人士作为头两期节目的特邀嘉宾。因为有了许宴当参照物,严茹不免觉得其他品酒师都难以入眼了,不是嫌人家知名度不够,就是嫌人家上镜效果不好。这几天,她为这事儿简直操碎了心,迟迟定不下人选。
“我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韩薇薇适时微笑,表明立场,“所有的合作都讲究缘分,许宴既然不赏面,我们也不必强求。”
众人还没摸清她此话有几个意思,韩薇薇已经朝会议室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
“韩氏已经物色到了最适合的特邀嘉宾,今天我特意过来,就是介绍他给大家认识一下。”
韩大小姐亲自上阵,原来是为了引荐节目嘉宾,隆重之意溢于言表。更何况,她那“最适合”三个字瞬间让此人压了许宴一头。
不好奇是不可能的,乐彤和其他同事的目光都汇集到一处,像是万光齐发,不约而同地看向走进会议室的人。
如果说,上一秒大家还以为韩薇薇对许宴有种“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心理,那么这一秒大家才幡然顿悟,当真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年轻男人徐步走进,剪裁合宜的西装包裹在他挺拔的身躯上,那英俊而稍显冷肃的面孔,迷人而彰显品位的袖扣,挺括而一丝不苟的衬衫衣领,通通赋予了他一种俨如巍巍玉山般皎然出众的气质。
一桌子电视人什么大明星没见过,这一刻,却仍旧有种被晃了眼的感觉。
在座的所有人都站了起来,齐声鼓掌,唯有乐彤像是雪地里的傻狍子似的,傻傻地僵在椅子上,眼神里除了不可思议,还是不可思议。
只因这位夺去众人眼球的男人,不是别人,而正是——
温、予、骞。
温予骞随着一片掌声走向会议桌,目光淡淡地掠过众人,在唯一坐着的乐彤身上也并未多做停留,就跟没认出她似的。
乐彤此刻不仅脑子像上了锈的轴承一样,怎么都转不起来,就连肢体反应都慢了半拍。等她也站起来跟着鼓掌时,其他人却已经坐了回去,生生把她衬成了一个懵×。
幸好,没人注意到她的失态。
这会儿,二十来束目光全都齐刷刷地粘在温予骞身上。
韩薇薇也不例外,她原本流于表面的笑意不觉渗到了眼底,如数家珍般介绍温予骞。
“各位如果不了解品酒师这个行业,可能不知道温先生是法国某位著名品酒师的得意门生,被其誉为近二十来最具天赋的学生。同时,温先生还是波尔多和勃艮第葡萄酒的官方讲师,戴美高葡萄酒俱乐部的创始人……”
温予骞那些风光无双的职业历程,在别人听来或许惊叹不已,乐彤却早有了解,以至于她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上面,只心如乱麻地纠结着,怎么也想不明白——
这男人为什么会来?
她犹记得他拒绝她时的生硬与冰冷。
韩薇薇的声音持续响着,悦耳中透着一丝矜傲:“其实在得知节目组需要邀请品酒师时,韩氏最先想到的人就是温先生。但温先生早在三年前就宣布结束职业生涯了,其间很多人想方设法游说他复出,都徒劳无获。所以我们这次能请到温先生来录节目实属不易,不仅是大家的荣幸,也是我个人的荣幸。”
这话就很意味深长了,怎么听都有一种温予骞是她请来的意思。
但无论如何,嘉宾一事尘埃落定,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严茹那张素来不苟言笑的脸也绷得没那么紧了。
接下来的时间交给温予骞了。
淡出公众视野多年的男人,在重新回归的这一刻,依然强势如初,带着属于他的锋芒。但那锋芒不同于乐彤此前在视频中窥伺到的那般年少轻狂、耀眼炫目,而是多了几分温和谦逊下的疏离淡然,多了几分千帆阅尽之后的沉稳淡泊。
他礼貌地朝大家颔一颔首,只说了一句话:“很期待我们这次的合作,希望大家合作愉快。”
乐彤心头充斥着各种疑问,并没有看温予骞,一直低头在笔记本上胡乱地画着圈。
但有那么一刹那,她笔尖一顿。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在温予骞说到“期待”二字时,她隐隐感觉到——
他朝她这边看了一眼。
天台的风安静地吹过,吹散了一朵又一朵白色的云彩,也吹散了城市的喧嚣纷繁。
只有林爽愤愤不平的声音,长久在乐彤耳畔敲打着:“那个韩薇薇也太不要脸了吧?真没见过她这么邀功的!她难道不知道你去请过温先生吗?这下倒好,你白白帮别人做了嫁衣。”
乐彤笑了笑,不大在意的样子。
“傻了吧你?温予骞没答应我,而是答应了韩薇薇,那是她的本事啊。再说了,她有什么好邀功的?人家是赞助商,身份地位在那儿摆着呢,温予骞给她面子是人之常情。”
“你才傻呢!”林爽脸上带着点丝丝缕缕的愁苦,好像在说自己家不争气的孩子一样,“亏你都被炒鱿鱼了还能这么大度!要我是你,就找温予骞评评理去,万事总有先来后到,明明是你先找的他,他凭什么不给你机会?他本来可以帮你保住工作的,他这不是欺负人嘛!”
乐彤没说话,手遮在前额,仰头望天。
艳阳被素手割裂,从指缝漏下点点碎金,在那不小心被揭开的光鲜一角里,乐彤被迷了眼眸,呆呆地看着晴空之上悠远的云。
她觉得那云像极了温予骞,你不知道他究竟有多高、有多远,只知道他不属于你的世界,无论你如何想要碰触,仍然沾不到分毫,只能仰望。
这样的人,你如何期望他能将你看在眼里?
又如何奢望他能明白你的苦衷?
而且,就算韩薇薇是在乐彤之后去找的温予骞,但若真说起先来后到,韩薇薇恐怕才是“先来之人”。从刚才她在会议上那番话里不难听出,她跟温予骞应该是旧识。
所以,乐彤不是傻,也不是大度,而是她把什么事都想得太明白了。
她揉了揉被阳光刺痛的眼睛,歪头看林爽:“我那天说你‘有异性没人性’那句话,现在正式收回。关键时刻,你还是站在我这边的。”
她还能开玩笑,林爽却是一脸哭笑不得了:“你这是哪儿来的淡然啊?”
强装的淡然,只为掩饰心内的狼狈发狂而已,乐彤在心底苦笑。
她压下那丝苦涩,挽住林爽的手臂:“好啦,回去吧。”
乐彤刚从天台回到办公室,屁股尚未坐稳椅子,严茹就打来一通内线电话,把她叫去自己的办公室。
挂了电话,乐彤僵了半晌,估计是对方通知她辞职流程都走完了,可以打包走人了。
人生的第一份工作,就像初恋一样,从懵懂到懂得,从生疏到熟悉,曾鲁莽,也曾犯错,每一个脚印都铭刻着成长的痕迹。可是到了缘分的尽头,那些一步一个脚印的执着就显得幼稚又可笑,只是一封辞呈便轻易结束掉一切,要多利索有多利索。
乐彤走去严茹的办公室,脚步和心情一样,都是前所未有地沉重。那扇再寻常不过的大门看得她竟是心如刀绞,鼓足了勇气才抬起手敲门。
她本以为节目嘉宾的问题迎刃而解,严茹应该是一副乐得自在的样子。殊不知,乐彤一进屋,就愣住了。
严茹的表情实在不算好,她扔给乐彤一张纸:“这个你收回去吧。”
那张薄薄的纸,乐彤再熟悉不过,正是她的辞职信。
她眉间堆满了疑惑:“这是什么意思?”
“我决定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严茹压着语气说,“下周节目就要开机了,组里人手不足也是问题。毕竟你有些经验,总比临时找新人好,你辞职的事先放放再说吧。”
乐彤惊怔得嘴巴都可以塞下茶叶蛋了,她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严茹那副让人难懂的神情,一边绞尽脑汁思考对方为何突然改变决定?
虽然严茹此举有些不情不愿的味道,但没有什么比能够留下来更令乐彤欣喜的了,起码她不用发愁李淑芳的医药费了。
“谢谢严导。”生活不许人矫情,乐彤在某方面很识时务。
如果说事态发展至此,已足够峰回路转,那么严茹接下来说的那句话,哪怕是惊涛骇浪也不足以形容乐彤起伏的心情了。
“温先生需要一位联络人,负责跟他沟通节目细节,这件事交给你了。”严茹寻常地吩咐道。
乐彤的心脏忽地一颤,顿觉寒气入体,四肢百骸都沁入丝丝冰凉。那个以冷酷著称的男人,只让她唯恐避之不及。
她磕磕巴巴地说:“严导,我还有其他工作可以做吗?我听说温先生挺难伺候的,我怕不能胜任。”这不是“听说”,而是血淋淋的事实。
“你能留下来已经是走狗屎运了,难不成你还想敬酒不吃吃罚酒?”严茹不耐烦了,瞪了她一眼,“要么辞职,要么跟着温先生,你选吧。”
乐彤的脸色白了白,这显然不是二选一的问题,她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直到离开严茹的办公室,乐彤都有种不现实感,不禁喟叹人生这条路真的很难说是宽还是窄,有时走起来畅行无碍,有时走起来举步维艰,有时你百般求变却不得其所,而有时只是不经意的一个岔路口,则变数横生。
也不知接下来等待她的是好事,还是坏事。
人对未知的事物总是抱有本能的戒心和忌惮,乐彤也不例外。不过,她转念想起情感博主“安之若素”昨天发在微博的那段话:我一直以为我人生的路早已铺好,却突然发现有另一条路冒了出来。那条路上有什么,如果不走到那一步,就永远都不会知道。
乐彤觉得这话挺有道理,心里豁然通透几分。
她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乐彤在节目组的人缘很好,同事原本以为她离职是板上钉钉的事,诸多惋惜不舍,于是几天前就订下了“散伙饭”。不承想只是虚惊一场,大家在开心之余,把散伙饭改成了聚餐。
包房里,一堆人闹哄哄地吃着韩式料理,炭火欢快地燃烧着,烤盘上吱吱冒着热气,肉香四溢。
严茹不在受邀之列,按理说,这种山中无老虎猴子闹翻天的时候,她和李志刚那点奸情最适合当下饭菜了。
可也不知是那话头早嚼烂没滋味了,还是八卦这种东西永远标榜日新月异,饭桌上的话题直奔今日的办公室头条。
“你们说韩薇薇和温先生是什么关系啊?我看着不像是普通关系。”林爽兴味盎然道。
“谁知道呢!不过他俩连那副高冷的表情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简直是绝配,要说没点事儿鬼才信。”
“韩薇薇是冷傲,可你们又不是没看见,她一看到温先生,啧啧,那眼神就跟要被融化了似的。”
“这就叫一物降一物啊!”
林爽挑起的话头得到极大响应,有人附和,有人反对。乐彤没有参与,一声不吭地嚼着鲜嫩松软的牛肉片。她现在一听温予骞的名字就头疼,暗忖那男人真是刷存在感的好手,就连他不在场的时候,都要跳出来搅人胃口。
可惜,乐彤这一嘴肉片还没咽下去,随即就被桌上的对话噎住了。
“事情没你们想的那么单纯。”说话的人是执行导演方姐,比一桌子小年轻年纪大些,素以挖掘深度八卦为兴趣。
“难道有内幕?!”大家异口同声问道。
对上无数求知若渴的目光,方姐清了清喉咙,才煞有介事道:“温予骞和许宴其实师出同门,但据传素来不合。而韩薇薇曾经跟许宴订过婚,不过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不了了之了。”
“啊啊啊,太劲爆了!”这可不是一般的消息,林爽眼里闪烁着精光,追问,“这些事你怎么知道的啊?”
“我老公的一个朋友喜欢收藏葡萄酒,是戴美高俱乐部的会员,我是听他说的。”方姐如实道。
周遭明明声音不绝于耳,乐彤耳朵里却突然静了,一时间只回荡着自己心跳的剧烈颤音,她隐隐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薇薇,微笑?
偏巧有个同音字。
难道韩薇薇就是微笑旅店那间少女屋的女主人?以及许宴和温予骞情场相争的女主角?
如果真是这样,温予骞来录节目的原因就能解释通了。他何止是韩薇薇请来的,简直就是为她而来。
就在乐彤忖度自己的推断是否正确时,她的思绪被一阵手机铃声打断。
她拿着手机,去包房外接电话:“嘉远,有事?”
“之前跟你说给李阿姨会诊的事情谈妥了,你抽空带她来医院吧。”邵嘉远声音愉悦。
“太好了,谢谢你啊。”
“你谢过我好几次了。”
“不光是为这事谢你,还有一件事也得谢谢你。”乐彤笑嘻嘻道,“你帮我跟严导说情了吧?我的工作危机解除了。”
不怪她会如此猜测,能让严茹那种说一不二的人改变主意,大概只有邵嘉远有这个能耐。
可电话那边静默了良久,才传来男人的轻笑声:“小事一桩,不用客气。”
通话结束,邵嘉远没有收起手机,他耳中仿佛依然萦绕着乐彤开心的声音,那声音像是夜色里润石的清泉,听起来让人每个毛孔都舒舒服服的。
他随手转拨了另一个号码,声音爽利:“好姐姐,你真是刀子嘴豆腐心,我就知道你不会难为乐彤的。我们院准备派我去欧洲交流,你想买什么,列个单子给我吧。”
在邵嘉远看来,尽管之前严茹嘴上驳斥了他帮乐彤求情的事,但最后到底是给他面儿了,这笔人情他不能不记着。
电话另一边的严茹,却是足足愣了三秒,才回过味来。
她避开乐彤不提,只道:“你不用买东西给我了。下个星期节目组去法国取景,我要什么自己会买。”
邵嘉远知道这事,乐彤也是随行人员,听严茹声音里透着疲惫,他也就没再多说。
收了线,严茹肚子里憋了一天的气愈加膨胀,恨不得把手机捏碎了。
她想起今天上午散会后发生的事情。
节目从录制前的筹备一直到宣传和播出,中间环节繁杂琐碎,需要嘉宾跟电视台紧密配合。严茹把温予骞视为座上宾,今天散会后,她颇为殷勤地跟温予骞多聊了两句,主动提出帮他找个联络人。
至于人选,严茹心里早有打算。
金牌导演的头衔她不是白顶的,大牌嘉宾她所见无数,而温予骞给她的第一印象就是不易接近。为了确保节目流程顺利进行,这位联络人必须是个在职场历练多年的角色,不然很可能无法跟温予骞沟通。
可谁知温予骞居然直接报给她个名字:“就乐彤吧。”
严茹的惊讶可想而知,暂且不提她完全搞不清温予骞怎么会认识乐彤,光是乐彤的去留就是她的心头大患。
温予骞像是看出她的心思,悠悠说了句:“我这次答应上节目,也有乐彤一部分原因。”
此人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替乐彤表功了,严茹自有几分如意算盘落空的不甘:“可她资历浅,只怕……”
“跟我沟通,不用资历。”温予骞嘴角扯出一分达不到眼底的笑意,活活将了严茹一个哑口无言。
一个得罪不起的男嘉宾维护乐彤就够了,现在她那个表弟还跟着裹乱,严茹愤恨难平,再看乐彤就更不顺眼了。
第二天上午,严茹黑着脸拿给乐彤一张名片。
乐彤根据名片上的地址去了趟戴美高俱乐部。
戴美高俱乐部不是为普通葡萄酒爱好者服务的,而是收藏和拍卖世界顶级葡萄酒的高端机构,每年固定举办葡萄酒品鉴会,其会员非富即贵,不乏政商名流,据说入会费高得惊人。
俱乐部的办公区坐落在B市市中心一幢甲级写字楼里,湛蓝色的玻璃帷幕反射细碎的阳光,锃亮反光的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泛着金属光泽的电梯门在十八层打开。
乐彤快步从电梯里走出来,默默祈祷千万别是十八层地狱。
她抱着个文件袋,走到前台,一脸严肃道:“你好,我找温先生。”
前台小姐脸上的笑容十分明媚:“请问你有预约吗?”
“啊……没有。”
乐彤差点忘了现在不是在景岚镇,这位前台也不是陈默。那个男人回归了他的世界。或许,他并没有改变,但他身边的一切都已改变,她已经不可能像以前那样随随便便就接触到他了。
幸好,温予骞现在有空,前台小姐打了电话问询之后,将乐彤带去他的办公室。
前台小姐走路带风,不是疾风,而是春风。
从她进入戴美高工作开始,一直到昨天之前,她根本没有见过温先生。但俱乐部内部关于这位创始人的传闻从来不曾间断过,比如温先生如何高贵冷艳,如何英姿不凡,如何超然洒脱,他在事业巅峰期把俱乐部交由别人打理,一个人隐居于世……
传闻的动人之处,就是那些真假难辨的事情,能为人罩上一层扑朔迷离的神秘感。然而,百闻不如一见,昨天前台小姐终于目睹到了温予骞本尊,只觉他比传言中更美好。相信有这种感觉的人,戴美高上上下下绝对不止她一个,而是占了大多数。
办公室的门推开,乐彤走进去,前台小姐掩上门离开。
窗边站着一个男人,如此高的楼层,一尘不染的玻璃窗外只有广袤无垠的天空,温予骞站在蓝天白云之下,半侧着脸,已令整片晴空失色。
不期然地对视,乐彤头一次觉得那种长久存在于他身上的违和感消失了。这个男人,天生就该站在这里,高高地俯瞰万物,而不是在葡萄园里,与泥土果实为伴。
“温先生,我把节目策划书带来了,里面有详细的节目流程,你可以看一看。”乐彤放下文件袋,公事公办地说道。
温予骞略微颔首,表示知道了。
乐彤又道:“造型师的联系方式我写在里面了,麻烦你这两天尽快跟她联系,安排时间来电视台定妆造型。”
温予骞这回连回应都省下了,乐彤一鼓作气说完,屋里便陷入了一片宁静。
沉默,催生了尴尬。
乐彤与这男人最后一次对话的记忆,停留在他把她赶出旅店202号房那次。他彼时于她的拒绝,此时于韩薇薇的妥协,就像抽了乐彤一个嘴巴一样。可这种疼痛她无处宣泄,这种比较荒诞不经,她连生气的立场都没有。
犹豫片刻,乐彤说:“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
不料,就在她抬脚欲走的一刹那,一直缄言不语的温予骞突然开口了。
“你就是这样敷衍工作的?”他的嗓音一如既往地平缓低沉,带着几许嘲讽。
果然,这人还是不说话比较好,他一说话就勾得乐彤心里冒无明火。她脚步一顿,睁大眼睛盯着他:“我哪里敷衍了?”
“联系造型师的工作,难道不是你该做的吗?还有节目策划书,我没有时间看,你是不是该挑重点给我说说?”温予骞走到她面前,在这短短的距离里,他垂眸凝视着她,目光带着一丝天然的凉薄,一丝刻意的不满,“如果所有的杂事我都要亲力亲为,还要你这个联络人做什么?”
乐彤气绝,顿觉呼吸都被他压迫着,她头一别,回嘴道:“我又不是你的保姆!”
这女人真会过河拆桥,她给他做那一桌子饭的时候,怎么不觉得自己是保姆?她眼巴巴地求抱他大腿的时候,怎么不这么理直气壮?
“乐彤,看来你要调整一下心态了。如果你认为我在让你当保姆,你大可以不做这份工作了。”温予骞笑了笑,笑容纹路带动着舒然展开的眉目,看似友善,实则可恶。
一旦乐彤失去这份工作,她就会像是失去了坚果而无法过冬的松鼠。而温予骞轻轻松松的一句话不外乎是最好的提醒——他现在就是她最后一颗松子了,她的爪子除了牢牢地、好好地抓着他之外,再也没有别的方法。
乐彤的七寸就这么被他一把掐住,她嗓子一哑,登时连呼痛都不能,只能气鼓鼓地瞪着他。
在同龄人里,乐彤的智商和情商并不算低,但比起温予骞,却是小鬼和大魔王的区别了。
她斗不过他,只能认命地先是把节目流程仔仔细细地给他讲解了一遍,然后又帮他安排造型师定妆。
节目中心旗下有数个节目组,严茹没有白送身上门给李志刚,节目中心最好的资源李志刚都给了《亲爱的,你行吗》节目组。严茹团队不仅可以赴法拍摄,就连花在服装造型上的经费都比其他组高出不少。
温予骞来电视台定妆这天,乐彤和Kate姐提早到化妆间等他。
Kate姐是一线男星龙瑞的御用造型师,名声在外,这次她肯为节目的嘉宾造型把关,还是仰仗龙瑞的面子,因为龙瑞正是五位固定嘉宾之一。
Kate姐跟乐彤合作过几次,交情不错:“乐彤,你们节目组名堂真不少,也不知道温先生能不能衬得起这次的道具服。”
造型师的担心不无道理,为了配合欧洲酒堡的拍摄氛围,道具服是洛可可式的繁复服饰。男士西装用了金线、彩绘、蕾丝、穗子等装饰手法,精细而复杂,在彰显华丽高贵的同时,对嘉宾本身也是极大考验。
“如果身材和气质俱佳的话,这套华服上身,必然如贵族绅士般曜曜夺人。可要是身材气质不佳,那就成小丑了。”Kate姐道。
对于温予骞的上身效果:“等会儿你看到他的人,就知道啦。”乐彤一点不担心,她对温予骞的性情和脾气不敢恭维,但对他那副皮囊还是相当看好的。
Kate姐戳戳她的脑门:“臭丫头,你还跟我卖上关子了。”
虽然Kate姐没见过温予骞,但从业多年,演艺圈里的各路明星她却是见了个遍的。迄今为止,她都不曾见过比龙瑞外形条件更优越的人,对温予骞自然没有太多期待。
但当那男人推门而入的一刹那,Kate姐就知道乐彤为何卖关子了,原来演艺圈外才是真的卧虎藏龙。
乐彤习惯了别人在第一眼看到温予骞时的惊艳表情,她面色如常地给两人做了相互介绍。
温予骞朝Kate姐点了下头:“我等会儿还有约,时间有点赶,麻烦你快点定妆,谢谢。”
“哦,没问题。”Kate姐也是个爽快性子,这就从衣架上取下衣服,指了指里间,“更衣室在那边。”
温予骞迅速换了装出来,因为五官深刻,他那张脸显得有些凌厉,但那凌厉中又透着几分清隽柔和,两种矛盾综合出了一种特殊的魅力,而这份魅力在一身欧洲古典服装的衬托下愈显得人气宇轩昂。
Kate姐突然词穷,瞬间不知该如何形容这个男人了,多看几眼,她才道:“温先生真是天生的衣服架子,所有节目嘉宾里,你的上身效果最好。”
能从顶尖造型师口里听来这句评价,绝对是极高的肯定了。可温予骞大概被赞赏惯了,依旧是宠辱不惊的模样:“衬衫有点小。”
乐彤双臂抱肩站在一旁,如果不是担心温予骞嫌她伺候不周,到严茹那里给她使绊子,她其实并不想全程陪同他定妆的。
不过,一听这话,乐彤的神经不由得绷紧了:“怎么可能小?你把衣服脱了给我看看。”
温予骞挑了下眉,眼角一眯:“你想看什么?”
乐彤的话本来没有歧义,只是想看看尺码是不是搞错了,但被他这么问着,弄得她像是要看他脱光的身体似的。
她尴尬得要命,幸好Kate姐忍俊不禁地解围道:“温先生是那种穿衣显瘦,脱衣有料的身材。乐彤之前跟我说你一米八五,不胖不瘦,所以我选了现在的尺码给你。没关系,衣服不合适的话,可以换的。”
温予骞没意见,Kate姐拿来皮尺,要给他重新量身,却在这时手机响了。
她看了眼来电显示,直接把手里的皮尺塞给乐彤,急匆匆道:“我去接个电话,你先帮温先生量一下颈围、腰围和袖长。”
“啊?”乐彤来不及拒绝,对方已经握着手机快步走出了化妆间。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
见她傻呆呆地攥着皮尺不知该如何下手,温予骞勾了下唇。
“要我教你吗?”
“不用,不用。”乐彤可不想落个连量身都不会的笨蛋罪名,她赶紧踮起脚,用皮尺在温予骞颈上绕了一圈。
因为这个动作,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拉近,近到仅相距一厘米,或者只是半厘米?
乐彤登时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他的气息罩住了,她似乎又嗅到了那日在他床上醒来时的味道,只是这次的味道更清晰了,那带着一点雨后木头的清香好像来自橡木塞,缥缈而清幽。
乐彤闭了闭眼,好不容易强迫自己集中起精神,却看到皮尺下,温予骞的锁骨优雅迷人,突起的喉结轻轻滚动了几下。
作为男性第二性征之一的喉结,总是引人遐想。尤其此刻他这处最性感,也最敏感的部位就在乐彤指尖,她几乎是克制不住的,攥着皮尺的手猛地抖了抖。
皮尺收紧的那个刹那,温予骞倏地朝她俯下身来,他的唇避无可避,就这么若有似无地刮擦过她的前额。
温热的触觉像是燎原的火,一下子从乐彤的头皮烧到脚趾,她全身发麻,像是被钉牢了一样,只有嘴巴动了动。
“你——”
她恼火的斥责尚未发出,但听温予骞的声音兜头罩下来,那声音有些喑哑,又带着某种蚀骨的优雅:“乐彤,你是不是想勒死我?”
乐彤闻言“腾”一下松开手,这才意识到她不小心把皮尺勒紧了,他受不住劲儿才俯下身来的。
“那个……颈围18寸。”乐彤心虚地不敢抬头看他,喉咙都涩了,结结巴巴地用报数掩饰自己的窘迫。
温予骞的目光罕见地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两秒,直触他眼底的脸蛋儿漂亮得仿佛玉雕冰刻,双颊染着淡淡的绯色,宛若是清澈明丽的湖面上散落着两片桃花瓣。
“17.5寸。”他纠正道。
乐彤反应了一会儿,才霍地抬起眼眸,像是被他算计了似的,她鼓腮质问:“你知道还让我量?!”
“我想看看你量得准不准。”温予骞看上去很是一本正经,眼里丝毫没有调侃的笑意。
乐彤根本没办法追究,她垮着脸把皮尺挂在脖子上,一分钟也不想跟他多处:“你快点把道具服换下来,我得去给你换合适的尺码。”
温予骞刚走回更衣室,就有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传来,“嗒嗒”声由远及近。
以为是Kate姐回来了,乐彤寻常地转过头,撞入她眼帘的却是另一张女人脸孔。
对于韩薇薇的到来,乐彤的惊讶只在眉间存在了一秒,便散去了。温予骞刚才一来就说约了人,估计正是韩薇薇了。
赞助商是财神爷,得供着的主儿,乐彤冲她笑了笑。韩薇薇略略颔首,礼貌而疏离,她自顾自踩着细跟水晶凉鞋在服装间里逡巡了一轮。
不得不说,韩薇薇是个随便哪处都长得精致又细腻的女人,脚踝秀丽,小腿匀称,腰肢纤瘦,胸部丰满,但她绝不给人艳俗之感,反而是说不出的高贵。这样的女人别说能吸引男人的目光,就连女人都忍不住注目。
韩薇薇在衣架前驻足,指了指上面的几套衣服,转头问乐彤:“这是你们的道具服?”
摸不清她葫芦里卖什么药,乐彤老实地点了点头。
“质量好像不太好。”韩薇薇总给人一种不露声色的感觉,可这时她眼里却带着几分明显的挑剔,“你看袖口上有线头,布料也不够挺括……这样的服装配不上温先生。”
说完,她就把手里的西服袋递给乐彤:“我给温先生带了衣服,到时录节目他穿我这套吧。”
乐彤心下大惊。
意大利手工西装,估计一套的价格能顶全组的道具服,可这不是重点。
“韩总,不好意思。所有嘉宾的服装都是统一的,为了搭配场景特别设计的仿欧洲宫廷服饰。你这套固然质量好,但它是现代西服,不适合上镜。”说到专业,乐彤不慌不忙,耐心给她解释。
韩薇薇自然是听懂了,但越是习惯了一言九鼎的人,字典里越是没有妥协这个词:“我带来的这套衣服是今早才从意大利空运过来的,我特意为温先生挑选的。由他最喜欢的设计师JW设计,以前他每次出席活动都必穿JW的西装。”
更衣室里的温予骞听了个一字不漏,隔着一扇门,他眉宇轻蹙。不用看,他也能想象到乐彤此刻那副皱着眉毛、应付不来的模样。
可是,当他的手握住门把,就要转动的那一刻,他又隐隐顿住。
乐彤的声音又在门外响起。
“韩总,温先生能遇到你真是他的幸运,你的心意他一定会很感动的。但是节目组确实有自己的规矩,不然我们折中一下吧。”
韩薇薇眼底有什么在涌动,她上下打量乐彤一眼:“怎么折中?”
“从法国回来之后,我们会召开记者会宣传节目。到时温先生正好可以穿你准备的这套西装出席,好不好?”乐彤语气谄媚,姿态放得很低。
这女人还真是能屈能伸,双商不足,但胜在有点小聪明。温予骞这么想着,唇角噙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自觉的笑意,也就不急着出去了。
果不其然,韩薇薇对此很是受用:“你早这么说就是了,我也正有这样的想法。”
乐彤心里松快了,讨好地笑着:“是我一时犯傻了,韩总英明。”
“你是做什么的?叫什么名字?”韩薇薇不是蛮横之人,她并不讨厌这个年轻机灵的女孩。这女孩不仅给足了她面子,也坚持住了自己的立场。
“乐彤,制片助理。”乐彤的笑容扩大。
温予骞就是这时候从更衣室里出来的。
四目相对,韩薇薇眼里闪过一瞬怔忡,一瞬尴尬,她显然不知道他在这里。但到底是大风大浪里过来的女人,韩薇薇当即敛去了异色,含笑看着他。
乐彤的笑容却是收得干干净净了,她抹了抹脑门上的虚汗,忍不住腹诽,她这个保姆当得可真够憋屈的啊!
明明是温予骞的桃花,他自个儿不露面,偏让她冲上火线。
之后的事情都很顺利,Kate接完电话回来,给温予骞上妆。男人化妆比女人简单多了,再加上温予骞长着一张毫无瑕疵的脸,皮肤也极好,只扑了少许粉便搞定。
乐彤拿出手机对着他的脸,“咔嚓”拍了一张,韩薇薇也给他拍了一张。不过两人的用途就不一样了,乐彤是要拿给严茹看效果的,韩薇薇则是私家珍藏。
目送两人一同离去,乐彤总算松了一口气。
电梯下行,韩薇薇侧眸瞅着温予骞,温婉一笑:“中午一起吃饭?”
“不好意思,我有约了。”他拒绝得客气,视线却不在她身上。
“你生气了?是不是我刚才多事了?”韩薇薇问出这话时,一点大小姐的架子都没有,声音绵绵若春水拂花。
其实,她本不想提刚才的事儿。她对温予骞如此了解,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像录入电脑的精密数据一样,刻在她脑子里。可她当时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只要和这男人沾边的一切,韩薇薇都控制不住自己。
不管他是否需要那套西装,不管他有多厌烦别人干涉他的私事,她都想把最好的给他。也只有最好的,才能配得上这样的男人。
光可鉴人的电梯壁映衬着温予骞坚毅的侧脸,他淡淡地回道:“我不关心那些小事。”不只如此,他连这个女人都不关心。
韩薇薇的喉咙里像是塞满了尖锐的沙砾,往下吞咽的时候,一股子刺疼,让她说不出话来。
他这样冷漠的态度,她承受了太久——五年?六年?久到她以为自己已经释怀那场旷日持久的单恋,久到就像一首心底的青春老歌,留在脑里的只有断断续续的调子,至于歌词,已经基本忘得差不多了。
直到数天前,她抱着一丝试试看的心态打电话给温予骞,问他愿不愿意来参加节目。他沉吟片刻后的那声“嗯”,顿时让韩薇薇内心仿佛奏响了万人大合唱,此去经年,那首青春的老歌好似重新配上了激昂的乐曲,猛烈地拨动已死的心弦。
尽管温予骞从一开始就说明他不是为她而来,但那寸希冀的火花却像是怎么也掐不灭似的,那小小的火花微弱也脆弱,却足以慰藉一个女人多年来爱而不可得的痴恋,足以让一个女人卸下人前的典雅端庄,几乎要把脸皮撕开来直接给他看骨子里的卑微和温柔。
可,他不在乎,从来都没有在乎过。
哪怕是她为了他,顶着两大家族的重重压力跟许宴悔婚时,他都没有多分一丝一毫的在乎给她。
电梯“叮”一声轻响,在一楼打开门。
韩薇薇忍着剧痛合上撕裂的伤口,在电视台门口朝温予骞若无其事地笑道:“我先走了,再见。”
“嗯。”他跟她朝相反的方向行去。
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她在中途回头,他却没有回头。
离开电视台,温予骞驱车去了B市最近很火的一家餐厅。
香榭丽舍不愧是米其林星级餐厅,每一处细节都充盈着华贵浪漫的法式风情。正值午餐时段,米白色的卷草纹窗帘低垂,被顺滑布料筛过的阳光再洒进来,只余碎金之美,而无烈日之炙,十分舒适清爽。
香槟色的雕花餐椅上,一位五十来岁的男人正襟危坐,他衣着体面,体态硬朗,剑眉鹰目中透着一股子贵气。
温予骞朝他走过去,男人站起来,稍显威严的脸上展露慈爱的笑容:“阿予,好久不见!你还是那么意气风发啊,跟当年一样!”
温予骞笑笑:“吴叔,你也没变。”
“唉,不行了,老喽!”吴正坤重新落座,叹道,“这葡萄酒的天下,是你们年轻人的。”
温予骞不接话了,他不喜欢应酬和恭维,跟吴正坤这样的老熟人也没必要应酬,他直入主题:“东方酒业的资料你都带来了?”
“带来了。”吴正坤递给他一个文件袋,语气颇为无奈,“以前东方酒业和许氏还是势均力敌,各占葡萄酒市场的半壁江山。可惜世事无常,商场无情,你不在的这几年,许氏的发展不得了。许建山那只老狐狸无所不用其极,害得我快要经营不下去了。不然,我也不会游说你重出江湖,东方酒业的兴衰以后全指望你了。”
温予骞外表虽冷,实则是个重情之人,他把吴叔视为半个父亲:“你言重了,我尽力而为。”
吴正坤提前点好了头盘、汤羹、沙拉和主菜,都是适合温予骞的清淡口味,可他用得极少。
“你在镇上待得连口味都变了?”吴正坤打趣道,“莫不是你连米其林大厨的手艺都瞧不上眼了?”
温予骞放下餐叉,云淡风轻地说:“不是,只是突然想喝鱼头汤了。”饕餮盛宴,在某个瞬间,出奇意外得没敌过那出自某人之手的乳白色鱼头汤。
吴正坤看着他,倏地一愣,到底是怎样的美味回忆,竟会令这位历来冷酷的男人嘴角含笑?
看着那样久违的笑容,吴正坤的记忆也没打个招呼,忽然就翻涌上来。
那是三年前的某个初春,把自己关在别墅酒窖里整整三天的男人,终于走出那扇厚重的木门。他在随后召开的记者会上,宣布自己从此退出品酒界。
那一天,作为看着温予骞从小长大的长辈,吴正坤也在场。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温予骞做出那个决定时的表情。
令他不可思议的是,温予骞从头到尾都十分平静。
但往往就是这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才让人更加捉摸不透,因为永远不会有人知道,那平静的表面下隐藏着多少暗涌。不过,以吴正坤对温予骞的了解,他很快意识到温予骞最后的那点平静之下,暗涌的东西应该叫作——
绝望。
只有灭顶的绝望,才能让这样一个坚若磐石的男人不惜狠狠地亲手碾碎光环,割裂过去,然后躲进沉默里。
时光似水,悄声无息逝去,那深陷在沉默中的男人,亦如水般安静。
三年了,吴正坤一直在等,等待今天——
这个男人终于走出过去的这一天。
“阿予,谁能想到许建山当年不甘心许宴输给你,竟会做出那样下三烂的事情,毁了你的一切啊!不瞒你说,我跟你一样,这些年没有一天睡过安稳觉。我知道你这次回来不仅是为自己,也是为了我,我十分欣慰。咱们这回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必须把许家欠我们的都拿回来。正好上节目能为你打响复出的第一炮,后面的事情就容易多了……”吴正坤是商人,条理清楚又语重心长地说道。
温予骞很久很久没有回话,他也陷在一时的回忆中,只不过那是并不算久远的回忆。
“温予骞,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很超脱,很清高,是吧?啊呸!要我说,你是哪门子品酒大师啊,你就是个货!你不敢面对你原本的职业、原来的生活,甚至是不敢面对你自己……”
就是乐彤这番话,害他那晚整夜都没睡好。
她酒醉后的大放厥词如一把锋利的匕首,在那一刻,狠戳进温予骞心脏最软弱的那一处,以至于克制如他,都忍不住心窝狠狠一颤——鲜血淋漓,却是从未有过地清醒。
人的一生,有人求荣华富贵,有人求现世安稳,也有人在勘破尘世后无欲无求。但有时你并不知道,你以为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放下是卓然,实则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其实,你连自己的心都没看透。
如此简单的道理,从来没人跟温予骞说过,只有她。
发现对面的人走神了,吴正坤作势轻咳一声:“阿予,其实我很好奇,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回来的?”
温予骞这回笑得由衷了:“因为有个女人说我是个‘货’。”
《亲爱的,你行吗》开机在即,整个节目组忙得连轴转,真真是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用。
制片助理说好听点是节目组的万金油,说直白点就是打杂的,乐彤的工作除了给温予骞当保姆之外,还得负责摄影器材出入海关申报、联系法国酒庄,以及安排节目组工作人员和嘉宾在当地的食宿等。
一连几天,她连五小时的睡眠都保证不了,每天顶着黑眼圈上班。林爽揶揄她“能者多劳,未老先衰”,乐彤则反唇相讥“天道酬勤,勤劳致富”,她心里可是藏着一个制片人梦的。
这种忙碌状态一直持续到节目组启程赴法前一天才消停下来,当天下午,乐彤请了两小时假,带李淑芳去医院。
在邵嘉远的安排下,美国康奈尔大学的心脏科教授亲自看了李淑芳的病历,建议她先入院进行全面心脏检查,然后再制定接下来的治疗方案。乐彤千恩万谢,当场就帮李淑芳办理了住院手续。
离开医院后,乐彤坐公交回电视台,不是空调车,车内暑气熏蒸,没多大会儿她便热得汗流浃背,快要中暑了。歪头看着窗外赤日炎炎的街道,乐彤眼睛一亮,提早一站下了车。
路边有间甜品店,店面十分精致漂亮,分为面包区、饮料区和休息区。这种时候,来杯冰咖啡绝对解暑又解渴。
乐彤仰头看了看颇为眼熟的店名,轻车熟路地推开玻璃门。她跟向暖当了一年多的室友,来过几次她工作的甜品店。
哪知乐彤一进门,与煞是凉爽的冷气一同扑面而来的,竟是激烈的争吵声。
“你们误会了,我没有别的意思。我请你们到别处去亲热,是因为你们挡住面包货架了,我没法上货。”白色厨师帽下,向暖手里端着一托盘刚出炉的面包,耷拉着脸解释。
一对小情侣挡在货架前,其中那位女孩不仅寸步不让,更因被人坏了打情骂俏的兴致跳着脚叫唤:“我们在哪儿亲嘴关你屁事啊!哟,你长得胖找不着男人,嫉妒我是不是啊?!我要是长成你这样哪还好意思做面包啊,简直连出门都嫌有碍市容!”
这就是人身攻击了,向暖胖嘟嘟的脸蛋当即红成麻辣味了,攥着托盘的手也隐隐发抖。谁都知道在公众场合行为不检点才是有碍市容,可向暖苦于一张嘴不会表达,只能强忍怒意,双目赤红瞪着对方。
女孩被她瞪得浑身不舒服,头上的炮仗“嗖”一下点燃,愤愤地骂了句“死胖子”,店里随即响起“哐当”一声。
向暖手里的托盘就这么被女孩气势汹汹地掀翻了,焦黄浑圆的菠萝包骨碌骨碌滚了一地。
店长是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闻声从厨房里蹿出来。
“这是干什么呢!”
女孩的男朋友是个怕事儿的,不想闹大,拉着女孩就要走。不承想女孩非但不走,反而恶人先告状,张嘴就说:“你们这是什么破店啊!员工连个托盘都端不稳,差点弄脏了我的衣服!”
向暖的脸色变了几变,咬着嘴唇低声辩解:“不是我打翻的。”
顾客与员工发生争执,不管自家店员有理没理,店长都得秉持服务宗旨。他瞪了向暖一眼,赔着笑脸给一对小情侣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女孩这才绽出个胜利者的笑容,她挑衅似的乜了一眼向暖,挽上男友的手臂就要扬长而去,却在她抬腿的一刹那,硬生生地被人挡住了。
“你们给甜品师道歉!”乐彤柔和的脸部线条此刻绷得像是拉紧的弓弦。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女孩气得一跺脚,嗓门高八度:“你谁啊?!吃饱了撑的多管闲事!”
“我今天就多管闲事了!”乐彤没有去看向暖的一脸怔忡,也没有去看店长的一脸疑惑,她反而看了看周围的顾客,加重语气对女孩说,“我想刚才大家都看到是你故意打翻的面包,你别想赖账。要不你就把这一地面包都买了,要不你就道歉,你选吧!”
这二选一的招数,还是乐彤前些天在严茹那儿学来的,她觉得关键时刻应该挺好用的。
“没错,我们都看到了,是那个女孩故意掀翻了店员的托盘。”有顾客看不下去了,出声附和道。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女孩这下想抵赖都不行,五官瞬间扭曲得难看。她那副羞愤难当的样子,大概是既舍不得掏钱买脏兮兮的面包,也拉不下脸来道歉。
“好了好了,我们道歉还不行吗。”女孩的男朋友骑虎难下,青着一张脸给向暖赔不是,“对不起,是我们不对。”
“……没事。”向暖点了点头。
小情侣落荒而逃奔出店门,店长总算搞清了情况,忙不迭跟乐彤道谢,笑容很是亲切。
“不用客气。”乐彤看了一眼已经傻掉的向暖,“她是我朋友。”
听闻“朋友”二字,店长愣了愣,似乎向暖这种性格沉闷古怪、极度不合群的人,不该有乐彤这样侠肝义胆的朋友。
向暖轻轻捏了捏乐彤的手,然后蹲下身捡面包,寡言的人更习惯无声地表达自己的感谢。
其实,向暖的五官生得很标致,大眼翘鼻,皮肤也很白皙,只可惜一胖遮三美,再漂亮也显不出来了。乐彤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她正在想着是不是该撺掇向暖报个瑜伽班减减肥时,她的手机突然响起来。
“温先生的道具服送回来了,我现在忙得走不开,你能给他送过去吗?”Kate姐在电话里火急火燎问道。
一听“温先生”三个字,乐彤就有些头大,但没耐住服从的本能,她应承下来:“好的。”
乐彤现在摆正心态了,但凡有关温予骞的事儿,她都半点不敢怠慢,不然他一顶工作不认真的帽子扣下来,早晚倒霉的都是她。这么一想,连乐彤都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奴性”了。
她也顾不上喝咖啡了,回电视台取了道具服,直奔戴美高俱乐部,在不幸扑了个空后,她又拿着前台小姐给的地址,转道去了城北的雅澜苑别墅区。
人与人之间巨大的贫富差距,在雅澜苑的独栋欧式别墅和乐彤的火柴盒式出租房的对比中,得到了完美又残酷的诠释。
用人在听乐彤道明来意后,恭敬说道:“温先生在里面,请跟我来。”
温予骞独居,偌大的别墅里除了用人,就只有他。因此即使别墅内部的设计跟超五星级酒店一样极尽奢华,也遮不住那种空寂无人带来的清冷感觉。如果不是墙边散落着几只装着书籍的大纸箱,真是遍寻不到丝毫家的气息。
“温先生好几年没在这里住了,很多东西还没有收拾好。”平时也没个人说话,用人跟乐彤打开话匣子。
乐彤“哦”了声,注意力却不在对话上,不知用人要把她带去哪里,她跟着对方走向地下室。
地下室很深,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楼梯十分宽敞,两侧高高的墙壁在天鹅绒地毯上投下沉暗的阴影。乐彤狐疑地偏头一打量,正好对上壁画里某位中世纪法国贵族的双眼,那眼睛凌厉而幽深,像是能慑人魂魄似的,吓得她立马打了个寒战,突然有种毛骨悚然之感。
然而,当地下室尽头那扇厚重木门被推开的一刹那,乐彤所有的念头都定住了,她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这里是一间私人酒窖。
巨大的弧形墙壁由加州红木打造而成,墙与木融为一体,红木骨架设计得就像是蜜蜂的巢穴一样,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数百个小格子,每个木格里都塞着一瓶红酒,暗淡的柔光打在上面倍添几分神秘与华奢。远远望去,这面红酒墙的壮观程度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乐彤不由得咋舌,如果她是江洋大盗,根本不屑偷盗珠宝店,直接把这里搬空了定能暴发一笔。
忽略掉这些恶俗的想法,她朝品酒桌前的男人走过去,但不知看到什么,乐彤刚迈出一步便僵住了脚。
温予骞长身玉立在香槟色的暖光里,他左手持高脚杯,轻轻摇晃,近观,浅嗅。从侧面看过去,他挺直的鼻子在光线下显得更加硬朗,侧脸线条鲜明流畅如镌刻,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恰是刚刚好。
而这世间万物,最难得的便是这“刚刚好”三个字。
可是,那杯酒在温予骞鼻端停留良久,他始终没有下一步动作。他眉间渐渐蹙起一道痕迹,那痕迹清浅,却又仿佛开启了某道悲恸的封印一样,就连他的眸光都被浸染上一层不可名状的暗色。
乐彤的视线没有抓住男人那微妙的表情变化,她第一次目睹温予骞举起高脚杯的样子,只觉得柔柔光线下水晶般剔透的杯盏,深秋玫瑰般暗而红的液体,空气中摇曳缥缈的幽香,仿佛都与这个男人融为一体,浑然天成。
这一刻,乐彤无法用“晃眼”和“惊艳”这种肤浅的词语来形容自己的感觉,她就这么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似乎生怕自己发出一丁点声音,就会把面前这幅令人赏心悦目的画面踏碎了一样。
可惜,乐彤虽然控制住了自己的脚步,却没能控制住自己那一记响亮的——“阿嚏!”
温予骞握住高脚杯的那只手隐隐一顿,他回过头,乐彤一脸尴尬地站在那儿搓鼻子。
“不好意思,打扰你工作了。我是来给你送道具服的。”乐彤客客气气地说完,双手抱上肩膀。她莫名觉得好像有冷气从地底冒出,身上特别冷。
两人视线碰撞的一刹那,温予骞眸中的色泽已淡然如常,也没有表现出工作被打扰的不满。他放下酒杯,从乐彤递来的袋子里拿出道具服。
乐彤本以为他要检查尺码是否合适,岂料温予骞竟然把那件衬衫塞到她手里。
“你穿上吧。”
在女人惊讶的注视下,他不以为意地说:“葡萄酒对于外界的影响是相当敏感的,酒窖对湿度、温度和光线都有极高的要求,所以这里的温度不到十五度。”
难怪乐彤觉得冷,她赶紧穿上衬衫,男士衬衫的下摆垂到她的大腿,更显得她娇小可人。她内心就像清净的湖面泛起涟漪,觉得这般体贴入微的举动和这男人周身散发出的冷冽气场都不相配了。
温予骞却在这时抬了抬下巴,模样越发矜傲了:“你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只是怕你感冒了,我还得另找保姆。”
乐彤眼里那点受宠若惊的光瞬时被掐灭,身上刚刚积蓄起来的暖意也蒸发掉几分。她差点忘了这男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冷血资本家,生怕有朝一日没机会剥削她。
就在乐彤默默嗟叹真不能高估温予骞的待人之道时,她眼皮底下忽然伸过来一只高脚杯。
“来一杯?”温予骞问。
顶级品酒师亲自侍酒的待遇绝非等闲之辈能够享受的,但乐彤一点不为所动,坚决地摇摇头:“谢谢,我现在不想喝酒。”她自知酒量浅,酒品又不好,不想丢人现眼。
“你不喝红酒,难道是还想喝二锅头?”温予骞唇边噙上一丝戏谑的笑,意有所指地睨着她。
乐彤想起自己在景岚镇宿醉那次,她的脸色就跟高脚杯里的红酒一样,红了又红。
她好像真需要一点酒精镇定一下了。
她接过杯子,尝了一小口,酒香馥郁但不冲头。
“你这里的红酒真好喝。”
“嗯,这是拉图庄1985年份的葡萄酒。单宁柔和甜美,酒里有香草、焦糖和红色水果的甘甜味道。据说那年九月的天气非常完美,葡萄的成熟度很好。”在酒窖这样的密闭空间里,温予骞的声音格外低醇动听,如流水般静谧悠长,听得人耳朵软软的。
乐彤这种门外汉虽然喝不出他所说的丰富口感,但就着这男人的话下酒,她仿佛看到了波尔多北岸那九月里的葡萄林,金柳河畔,微风轻拂,阳光下的果实似紫色的珍珠,饱满又圆润。
她喝完一杯红酒,整个人都有些飘起来了。当然,如果她知道她就这样喝掉了一颗小钻石的价格,她会更飘的。
“我能参观一下你的酒窖吗?”乐彤饶有兴致地问道。
酒窖大得俨如一座地下宫殿,除了各种价格不菲的珍藏葡萄酒,还有高大的橡木桶和许多乐彤叫不出名字的品酒器具。就连一杯红酒,温予骞都能将人带入一种身临其境的美妙体验,若是听他讲讲这酒窖里的宝贝,她真是不枉此行了。
可温予骞只是嘴上“嗯”了声,却并没有导览的意思。他兀自在品酒桌边的沙发上坐下来,一副“请自便”的姿态。
乐彤顿时生出一种参观名胜古迹没有解说员的遗憾,她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稀里糊涂地四处转了转,可惜不懂得欣赏。最后,她站在一扇暗红色的砖墙前,站了很久。
墙上悬挂着一幅波尔多地图,在这块北纬44度,全世界最负盛名的葡萄酒版图上,所有的列级酒庄都被钉上一枚图钉。地图下方有个独立的木酒架,酒架上错落有致地陈列着一支支葡萄酒,每一支酒瓶都与产区酒庄的位置遥遥相对。
那是一个人走过的足迹,尝过的美酒。
乐彤伸出手,摸了摸酒架上那个唯一空着的格子,她的视线往上,比画出与那位置相对应的酒庄,是地图上的梅多克五级酒庄,拉古斯。不是最好的酒庄,但这空缺的一支红酒恰好是——
她当初带去景岚镇的那支红酒。
“哎?你明明得到了那支酒,为什么没有摆上来呀?”乐彤自言自语地嘀咕。
“那支酒我送给我舅舅了。”温予骞的声音低低地徘徊在她耳畔。
如果不是他忽然开口说话,乐彤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走过来了。大概是她喝了酒的原因,属于异性的灼热气息激得她耳根阵阵发烫。
微醺之下,光阴都凝固了。
在这片刻的静默无言中,是谁想起了景岚镇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
他们因为那支红酒结怨,结缘。
或许,在乐彤和温予骞相遇之初,他们根本不会想到在经历种种变故与转折后,两人会从小镇到城市,跨越时间和空间,有一天他们竟会像此时此刻这样,站在距离彼此那么近的地方,再次说起那支快要被人遗忘的红酒,回到他们故事开始的那个瞬间。
乐彤的眼睛里带着酒精催生出来的那种明亮,她把注意力转回墙上的地图。
“你为什么会当品酒师?”
这么问着,乐彤本能地想起她搜集许宴资料的时候,在杂志上看到他说过的一段话:葡萄酒的生命周期十分悠长,当我们喝到一瓶老酒的时候,酿造它的人可能已经不在了,你永远不会知道这支酒背后的故事,这正是它的动人之处。时间是人生的发酵剂,也是葡萄酒的发酵剂,越久越甘醇,越久越神秘。所以,品酒品的是人生,自己的人生,也是别人的人生。
乐彤当时被这番话触发了文艺情怀,感动得不得了,她以为同为品酒师的温予骞此时也会说出类似感性的话来。
可当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时,居然是毫无感情色彩的,甚至平淡得犹如在说着无关紧要的事情。
“我小时候被人发现嗅觉异常灵敏,所以做了这行。”
乐彤的人生经历向来跟“天赋”不沾边,于她而言只有“勤能补拙”的后天努力,心生羡慕之余,她头脑一热,忍不住又问:“既然你有品酒天赋,为什么要在中途放弃?”
因为,人生就是这样,总是浓墨重彩地撰写了你的开头,却不肯着墨于完美的结局,让你的脚步戛然停在那个悲伤的点上。
进一步,是阻碍;退一步,是执念。
温予骞曾经费尽全力去封闭的那些记忆,此刻因为乐彤一个简简单单的“为什么”,就像冲破堤坝的洪水一般要将他灭顶。
在景岚镇上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他常常把自己困在某种假设中——如果那一天他没有让许宴输得那么难堪,是不是那个瘦瘦的大眼睛女孩就不会弃他而去?
没有如果,她惊悚的脸,她悲恸的泪,就那么惨烈地镶嵌在那染血的一天。
之后,他陷入炼狱,她人间蒸发。
除了小镇一隅那家能遥望奥德堡的小小的旅店外,那个瘦瘦的大眼睛女孩什么都没有留下。而她不是别人,正是温予骞年幼失去双亲后,他至亲的妹妹。
也许,这就是命运的讽刺——给了你最好的,也给了你最坏的。
电光火石间的记忆流转一纵即逝,温予骞闭上眼睛,又睁开。这一闭一睁之间,他已经回到了现实。
“乐彤,你的问题太多了,你该回去了。”他说。
如此突兀的逐客令,瞬间扯断了乐彤脑子里那根疑惑的弦,她错愕不已地扭头看向温予骞,却只见他眼眸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只是静漠地看着她。
至于他那静漠的目光之下藏了些什么,乐彤有一百个脑子也琢磨不清。
从雅澜苑回家的路上,乐彤一直在绞尽脑汁思索自己哪里惹温予骞不高兴了?可惜思忖无果,她最终全都怪罪在这男人的喜怒无常上了。
开门进屋,乐彤的目光被餐桌上的芝士蛋糕吸住了。
蛋糕是向暖带回来的,她人不在客厅,她的房间门关着。乐彤走到桌边,看见蛋糕盒上贴着一张便签纸:乐彤,今天谢谢你,请你吃我做的蛋糕吧。
原来是给她准备的啊。
没想到那丫头表达感谢的方式如此含蓄贴心,乐彤赶紧拿起蛋糕,歪在沙发里,一脸满足地用小勺挖着吃起来。
向暖的手艺好得没话说,口感轻盈松软的蛋糕入口即化,浓浓的芝士香转瞬覆盖了味蕾,令人难以抗拒的细滑美味,香而不腻。
乐彤边吃边刷微博。每个人都需要心灵鸡汤的滋养,这就是情感大V存在的理由。但在令人眼花缭乱的情感大V中,乐彤唯独钟情“安之若素”,关注对方已有两年之久。
她觉得“安之若素”的文字唯美却不矫情,有经历却不卖弄自己的经历,不像有些博主可能没承受过多少人生磨炼,却假装很老成,常发一些伤春悲秋的文字,自以为可以看透世界,其实还很青涩。
乐彤也脑补过“安之若素”在三次元的样子,可每次一想到对方说不定是个已经秃顶的大叔,她就浑身恶寒不敢深想了,不想破坏掉那份神秘的美感。
她咬着蛋糕勺,认真读了一遍“安之若素”刚刚更新的微博。
感谢这世上所有不以貌取人的人。如果有一天我变成了你认不出的样子,你会和别人一样嘲笑我的肥胖丑陋吗,还是会像以前一样,轻轻牵住我的手?
心念一动,乐彤留了条评论。
在与乐彤一墙之隔的房间里,向暖拿着手机躺在床上。
她刚发出的微博,短短一会儿便收获上百个赞,以及数十条回复,她翻了翻就看到那个网名叫“普通的普通人”的评论。
“每个付出真心的女孩都值得被善待,他会牵住你的手。”
向暖胖乎乎的脸蛋扯出一抹笑,那笑容里藏着三分安慰,七分悲凉。
她早已忘记生活有多久没有善待她了,自从真正体会过人生崩溃后的疼痛,她才发现那种疼痛有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让人不得不筑起厚重的躯壳,瑟缩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默默承受折磨,默默舔舐伤口。
她也希望有那么一天,她能做到人如其名一般的坚强与释然——微笑向暖,安之若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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