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北纬44度的星空
B市国际机场的VIP候机室里群星熠熠。
《亲爱的,你行吗》节目组邀请到的五位固定嘉宾,既有演艺圈的一线巨星,也有当红小鲜肉,外加一位高颜值品酒师。几位聚在一起的画面耀眼得令人无法直视,堪称盛况空前。
在场者中,唯有乐彤一脸菜色。
暂且不提她连日来像陀螺一样忙不停的工作状态,今天她才算迎来真正的重头戏。这趟赴法拍摄,她不再是温予骞的专属保姆了,而是顶了个嘉宾管理的头衔,全权负责包括温予骞在内的六位嘉宾的衣食住行。
而此时此刻,“出师不利”这个成语用在她身上再合适不过了。
“徐安琪还没到吗?”乐彤在候机室门口翘首以盼良久之后,她急赤白脸地拽住徐安琪的助理,“你给她打个电话催一下,还有五分钟就要登机了!”
节目组的外景人员连同严茹作为先遣部队,已经在两天前飞抵法国的外景地准备了。今日嘉宾一行由乐彤带队,可哪里知道马上要登机了,徐安琪居然玩起了失踪。
“唉,我都打了一百次了,她没开手机。早知道我就不该听她的,她说什么要自己来机场,让我不要管了。”助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副天塌地陷的绝望表情看着乐彤,“你说这可怎么办啊?求你快帮我想想办法吧!”
小助理是真急昏了头,徐安琪在圈内素以跋扈刁蛮著称,她是对方在两年内换的第五任助理了,根本不敢去想自家艺人缺席节目录制的种种惨烈后果。
两个女孩在这边急得百爪挠心,候机室另一边却丝毫没有沾染到这种气氛。
明媚的阳光穿透玻璃幕墙,两位男士站在窗前说话。
侃侃而谈的那位是龙瑞,他意气风发,俨如窗外耀眼夺目的一轮骄阳,不愧为当红影帝;而洗耳恭听的那一位,则如同雪山最顶端那一捧被晨曦笼罩的寒雪,气质清华得令人见之忘俗,硬生生地把影帝的光芒都衬得黯淡了。
“久仰温先生大名。说起来我也是戴美高的会员,只是平时太忙,很少有机会出席俱乐部的品鉴会。等这次咱们从法国回来办个葡萄酒party吧,听说美女与美酒更配呢!”龙瑞笑道,尽显风流倜傥。
如果一个女人太过优秀,她通常会遭到其他女人的嫉妒和排挤;而如果一个男人太过优秀,他则会获得其他男人的重视。
可温予骞对龙瑞的邀约和重视表现得十分不解风情,他于温和有礼中透着一丝拒人千里:“不好意思,我对美女和party都没什么兴趣。”
龙瑞表情微变,幸而这时一声情绪极度饱满的欢呼化解了他的尴尬。
“谢天谢地!安琪姐,你终于来了!”徐安琪的助理简直要喜极而泣了。
乐彤正像只没头苍蝇似的在候机室里来回踱步,听到声音,她蓦然转头,朝门口看去。
周身自带女王范儿的徐安琪姗姗来迟,她的锥子脸被造型感十足的大墨镜遮去一半,可乐瓶式的魔鬼身材包裹在昂贵的紧身衣裙里,脚下那双七寸高跟鞋被她驾驭得灵活自如,不紧不慢,仿佛最重要的人总该在最后一刻闪亮登场似的。
乐彤听到自己心里一块石头落地的声音。
徐安琪摘下墨镜,目光一扫,没在任何人身上停留。唯独在扫过温予骞时,她的视线静止了两秒以上。
都说男人看到美女时,瞳孔会放大两成,原来美女看到帅哥也不例外。
根据节目组的安排,嘉宾乘坐商务舱,乐彤、艺人助理和造型师Kate姐坐经济舱,而温予骞是唯一没带助理的人。
乐彤见过一次温予骞的特助,是位年轻小伙子。启程前,她还问过温予骞:“你为什么不带助理?”
她跟过数次外景拍摄,深知其中的劳累艰辛。就算是体能再好的嘉宾身边都不能没个人照应,小到端茶倒水,大到跟节目组沟通脚本,琐事繁杂,嘉宾根本没时间也没精力全都亲力亲为。
而温予骞只是极为轻浅地丢给她一句:“不是有你在吗?”
乐彤当时表情一垮,只觉自己要倒霉。
波音客机翱翔在云霄之上,一扇藕荷色的帘子将商务舱和经济舱隔为两个天地。
商务舱里,不知是巧合,还是徐安琪跟别人换了登机牌,总之她顺利坐到了温予骞身边。
“温先生,其实我们以前见过面的。四年前,我应邀参加英国一场葡萄酒拍卖会,当时你也在场呢。我记得你拍到了一瓶1990年李奇堡的红葡萄酒……”徐安琪笑容明艳动人,拉开叙旧的架势。
温予骞嘴上说着“是吗,我不太记得了”,可他的表情并没表现出不耐烦,女神的魅力果然是不容小觑。
经济舱里,几位艺人助理兴致勃勃地跟乐彤聊了起来。大家都是同龄人,未来几天在异国他乡又要一起工作,不愁没有共同话题。
可聊着聊着,话题就跑偏了,全往同一个人身上招呼。
“乐彤,温先生是什么星座的?”小鲜肉的助理问。
“不知道。”这是假话。
“温先生有没有女朋友啊?”徐安琪的助理问。
“不知道。”这话半真半假,乐彤估计温予骞的女朋友是韩薇薇。
“温先生这次参加真人秀的片酬是多少啊?”龙瑞的助理问。
“不知道。”这是假话。
片酬属于嘉宾隐私,乐彤不能随便透露。如果让人知道温予骞的单集片酬直逼圈内最高的龙瑞,娱记恐怕要大做文章了。
“温先生和徐安琪是不是认识?他俩好像有火花呢。”Kate姐也加入了八卦大军。
“不知……”乐彤心里猛然一惊,她赶紧闭了闭嘴,正色道,“哎哎,绯闻可不能乱传呀!”
“你嘴也太严了吧!你这是把温予骞当自家孩子护着呢!”Kate姐打趣,道出一众助理的心声。
乐彤就这样被扣上一顶“护犊子”的帽子,想摘都摘不掉。她只能佯装打了个哈欠:“唉,好困啊!我得睡会儿,提前倒时差。”
机上旅客没满,最后一排的座位都是空的,乐彤抱着抱枕溜过去,总算逃离了众口悠悠。
从机舱外照射进来的阳光因为未经云层过滤而有些刺眼,在这片光束成功被遮阳板阻隔在外后,乐彤调节座椅,在靠窗的位子上半躺着小憩。
大概是最近工作压力太大,她精神不济,这一闭上眼,很快入眠。
巨大的客机越过时区,穿过气流,不知过了多久,再也看不到蓝天白云,夜色浓稠似墨染,让人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黑的夜,宽阔的柏油马路上空无一人。
路灯的光芒末端有一幢尚未建成的摩天楼宇,钢筋混凝土的架构已经筑起,水泥外墙坚硬而冰冷,像是一只巨大的怪兽,森森地俯瞰着这座城市。
一个模糊的黑影站在楼顶上,晃动着,摇摆着,远远仰望,好似一只轻飘飘的破布口袋,随时都会被风吹下来。
乐彤孤零零地站在马路中央,惊悚地看着那个黑影,她脚下猛地发力,朝那座大楼狂奔而去——她的鞋子跑掉了,光也被她甩到身后,可她仍旧停不下来,一步一步,宛如赤足奔踏在刀锋上。
她撕心裂肺地朝那人喊:“不要跳!不要跳!”
明明不是很长的一段路,可她却总也跑不到尽头,她距离楼顶上的那个人,永远仿佛咫尺,又仿佛天涯。
“砰”的一声巨响震彻黑暗。
那人终究没有等到乐彤,他纵身一跃,跳了下来,狠狠坠地。
“不!不——”惊恐的悲鸣从乐彤心底呐喊出来,她好像随那人一起坠入了时空黑洞,万劫不复。
在梦境与现实交迭的那一刻,乐彤突然相信血脉相通的感应是真实存在的。那种身体失重不停下坠的痛苦和难受,如同身陷炼狱一般啃噬着她,无法解脱。
“乐彤,乐彤……”
从乐彤身侧传来的声音低沉而温柔,恰似一道撕裂黑暗的曙光,猛地擦过她的耳膜,将她一把从梦魇中强行拉扯回来。
她浑浑噩噩地撑开沉重的眼皮,眸光有片刻的模糊,渐渐聚焦直到她最终看清自己是在飞机上,看清原本只有她一人的后排座位上,此时居然——
多了个人坐在那儿。
这人和她之间隔了一个空座,一如他的习惯,与任何人都保持着一线距离。
他微微蹙眉看着乐彤,属于他的那双眼睛湛黑又明澈,仿佛月色下的清潭一般能照亮人心,让乐彤的三魂七魄在这一刹都归了位。
她没有脑力思考温予骞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她嗓子哑哑的:“谢谢你。”如果不是温予骞及时叫醒她,只怕她还得多受一会儿罪。
温予骞知道这女人一定是做噩梦了。
在梦里,一般在极其恐惧与不安之中的大声叫喊,才会在现实中发出极小的呢喃。乐彤刚才就是这样,小巧漂亮的五官皱在一起,拳头也紧紧地攥着,嘴唇剧烈地翕动着,发出低不可闻的痛苦呜咽。
航程已经过半,机舱里很安静,灯光被调暗,大部分旅客选择补眠来打发长途旅行的无聊,以至于温予骞的声音听起来都比往日轻舒几分。
“你要不要去洗个脸?”
乐彤这才意识到自己大汗淋漓,单薄的夏装被汗水浸湿贴在身上,从空调口送出的冷气吹下来,凉透了。
她点点头,像是雨天被淋湿的小狗一样,极力掩饰着自己的狼狈:“我去下洗手间。”
乐彤脚步迅疾地走进洗手间,关上门的瞬间,她身体忽然一软,虚脱似的靠在了门板上。
这场梦实在来得太突兀,毫无征兆,就连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会梦到那个人?也许是因为那人的忌日快到了吧。以前乐彤反复被这个梦魇纠缠的时候,李淑芳都会冷冷地提醒她——
你爸已经不在了,不要再提他。
那个令李淑芳生不如死的男人,那个令乐彤从小生活在阴影中的男人,或许他数年前从楼顶上那纵身一跳,当真应了李淑芳发狠诅咒的那句“他死了就好了”。
然而,当那人真的不在了,无数个万籁俱寂的长夜,乐彤竟看到李淑芳在偷偷抹眼泪。
是怨恨,还是怀念?
没有人知道。
有关父亲的一切,对乐彤而言,好像早已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渐渐褪色了。
但事实上,并没有。
她偶尔还是会想起爸爸给她买的第一颗棉花糖,想起爸爸宠溺地捏着她的鼻子叫“乖女儿”,当然也会想起爸爸酩酊大醉时用巴掌扇她的脸。
她只是把那些难以形容的复杂感情强行冷冻了起来,日复一日,冻成了最尖利最刺人的冰川。她脑中容不下,唯有时不时在她心脏上扎一下。
狭窄逼仄的空间,情绪被放大,苦与痛都清晰无比。
乐彤强迫自己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不要哭出来,可眼眶里的水汽,终究还是凝成了一滴泪,在万分难过中撑不住地往下一落。
待她艰难地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从洗手间出来,已是一刻钟之后。
温予骞还在经济舱里,他修长的身躯靠在座椅里,拿着本外文书在看。阅读灯形成的光圈笼罩着他,那样随意放松的姿势,消融了平日规矩冷傲的烙印,反而是难得一见的慵懒闲散。
乐彤回来坐下,她眼睛肿肿的,肯定是哭过了。
不过,温予骞只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问。无论是对女人嘘寒问暖,还是窥探别人的隐私,都不符合他的性格。
倒是乐彤的心情有所平复,主动问他:“你怎么换来这里坐了?”
“商务舱太吵了。”温予骞道。
乐彤这就奇怪了:“你是说徐安琪很吵吗?你们之前不是聊得挺投机?”
温予骞抿唇不语,一点解释的意思都没有。
可乐彤已经进入了工作模式,忍不住嘱咐他:“不过你和徐安琪确实还是少接触为好。”
回应她的,是男人手上那本书翻页的细微声响。
他这副不以为意的样子,让乐彤心里有些起急,但语气仍是委婉:“拍摄现场人多嘴杂,要是你跟徐安琪传出什么绯闻就不好了。她毕竟是公众人物,娱记的眼睛都盯着呢。再说你也不想被闹得绯闻缠身,对吧?”
当温予骞慢悠悠地合上书时,乐彤还以为自己的苦口婆心终于打动了他。殊不知,这男人竟然略略靠近了她,几乎形成一种侧身密语的姿态。
那样地近,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浓密的长睫。
就在乐彤全身隐隐发僵的那个瞬间,温予骞徐徐说道:“我有点后悔换位子了,你比徐安琪还吵。”
“……”乐彤哑言。
波尔多这座坐落于法国西南部,被誉为“小巴黎”的城市古老而浪漫,以盛产葡萄酒闻名于世,又以吉隆特河为界,分为左岸和右岸两个久负盛名的葡萄酒产区。
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长途飞行,一行人抵达时已是当地时间晚上九点了,节目组派去接机的专车载着一车人驶向外景地。
一路上,所有人都被沿途美景吸住双目,纷纷拿出手机对着车窗外拍照,只有温予骞一人无动于衷。
乐彤看了他一眼,他头往后仰靠在椅背上合眼假寐,长睫微微垂着,在眼睑处投下一小圈淡淡的阴影。月光下,他闭起来的眼皮仿佛是上了锁的门,令人无从揣测那扇门后的东西,也无从揣测他那双墨色的瞳仁中流转着怎样的光。
乐彤对他这副模样有点费解,据她所知,温予骞曾在波尔多生活过十二年,如今时隔多年重回故地,他难道不该缅怀与感慨一下吗?他为何竟是如此平静,如此淡漠?
不过,乐彤很快就忽略了这些,车子随后驶抵波尔多市近郊的贝尔纳酒庄。
如果说,当初奥德堡曾令她惊叹不已的话,那么贝尔纳的雍容华美简直让她找不到任何词语来形容了。
这座贵族酒庄拥有四百多年历史,极富法国古典主义风情的巨大城堡巍然耸立在皓月星空与青青草地之间。气势恢宏的罗马廊柱,亲吻着星子的尖尖房顶,栩栩如生的大理石浮雕,每一线、每一笔都如鬼斧神工一般精雕细琢,超乎想象地典雅与庄重。
大家鱼贯步出车门,乐彤一时沉浸在眼前的视觉盛宴中挪不开脚,如果不是温予骞一脸默然地丢给她一个“土包子”的眼神,她怕是连路都不会走了。
其实不光是她,饶是见惯大世面的龙瑞也不免啧啧感叹:“节目组为拼收视果然大手笔,在这儿录节目真够享受的。”
可不是吗,一想到接下来几天能在这样美丽迷人的环境里工作,乐彤顿觉此前高压高强度的准备工作都是值得的,她仿佛看到《亲爱的,你行吗》一炮打响,勇夺全国综艺节目收视之冠的乐观前景。
不过,很快乐彤就乐观不起来了。
嘉宾一行与提前抵达的节目组先遣部队会合后,严茹连休息的时间都不给,直接赶鸭子上架让大家卸下行李,去花园召开节目会议。
节目组预计只在波多尔逗留五天,录制两期节目,工作量不小,外景地的租金也不便宜,时间就是金钱。
法兰西式大花园坐落在酒庄深处,花园里开辟出一小片休憩区,清澈透底的小溪流淌在晚夏的月光下,常绿灌木球与鸢尾花簇拥着雕塑喷泉,水声泠泠,花香四溢。
策划林爽作为先遣部队的一员,简单给嘉宾介绍了一遍拍摄脚本:“六位嘉宾分为三组,每组一男一女。三组嘉宾通过采摘葡萄、酿酒和品酒等环节进行比拼,争夺酒庄继承权。而酒庄真正的继承者就隐藏在你们六人中,没有人知道他(她)是谁,你们需要在比赛过程中根据蛛丝马迹推断出谁是继承者,并阻挠他(她)赢得比赛……”
真人秀在娱乐性基础上融入了悬疑烧脑剧情,嘉宾们都暂时压下旅途的疲惫,听得心无旁骛,只有徐安琪不甚认真。
她的目光从一株紫色鸢尾花上移开,轻飘飘地落在身旁的男人身上,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嗲怨声音问:“温先生,你在飞机上为什么要换去经济舱?”
女神的光芒无远弗届,只要是个正常男人都会不由自主地被那发光体吸引,从来没人避而远之,也难怪徐安琪不解。
温予骞不着痕迹地动了动唇:“我去和节目组的人讨论一点事情。”
“原来是这样啊。”徐安琪心结一开,突然巧笑倩兮起来。
林爽的声音在继续:“嘉宾分组如下,龙瑞与徐安琪一组,温予骞与……”
影帝与影后的组合堪称观众心目中的理想CP,这也是严茹一开始就定下的,岂料一直心不在焉的徐安琪一听这话,猝然正了神色。
“我不同意这样分组。”她说。
一直拄着头旁听的严茹坐直了身子。
“安琪,你有什么想法?”
“我想和温先生分在一组。”徐安琪不遮不拦地道出心声。
她此言一出,就像是在清澈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一颗小石子,一石激起千层浪,别说严茹面露错愕,其他人也全怔住了。
表情最差的当属龙瑞了,向来众星捧月的影帝无异于被当众打脸。他和徐安琪的视线在空中碰了碰,又各自瞥开,他眼里的沉郁不言而喻。
严茹不是第一回跟徐安琪合作,多少了解她骄纵的性子:“安琪,你和龙瑞一组是真人秀的亮点。而且节目开播时,正好会赶上你们合演的新片上映,也能顺便帮你们宣传一下。”
严茹算是恩威并施了,可徐安琪不知为何吃了秤砣铁了心,她红唇一撇:“反正我就是想和温先生一组,你看怎么办吧!”
众人皆惊。
见过耍大牌的,没见过这样耍大牌的,简直是不顾后果了。
事关节目录制,乐彤心口阵阵发紧,她条件反射地觑了一眼被徐安琪反复提到的“温先生”。
这男人双腿交叠坐在藤椅上,庭院灯将他的眼睛照得亮如夜空里的星辰,可那眸光却宛若水雾一般幽淡,没有丁点波动——明明战火围着他烧,可他居然就像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一样。
徐安琪影后的身份在那儿摆着,严茹既不能跟她撕破脸,也不愿牺牲节目效果,双方一时间僵持不下。
好在严茹没有乱了阵脚,那种权威被人挑衅的不悦写在心里,她面上已经恢复了八面玲珑。
“时间不早了,大家一路也挺辛苦的,不如先去房间休息。分组的事明早再做决定。”
紧张的气氛有所缓和,但没人感到释然,谁都知道问题没有解决,只是暂时搁置下来。
酒庄极大,建筑群由主城堡和东西配楼组成。由于常接待来自世界各地的葡萄酒爱好者,所以酒庄内的生活设施十分齐全,客房就在东配楼里,是节目组提前预订好的。嘉宾住单人间,工作人员住双人间,乐彤刚好和林爽一间。
乐彤正要跟林爽一起去客房,就被严茹叫住了。
“乐彤,你等一下。”
乐彤狐疑地站住脚,心里还在暗忖严茹唯独留下她做什么,对方已沉声说道:“我不管徐安琪对温予骞有什么特殊感情,总之你是嘉宾管理,如果嘉宾闹出什么轰轰烈烈的绯闻影响到节目拍摄,你难辞其咎。”
乐彤闻言大惊,她还真没想到严茹会捉到这一层,她赶紧点了点头。
严茹板着脸又道:“徐安琪这次必须和龙瑞分在一组。不能节目还没开机,我们就被她拿住了,不然后面的问题还会层出不穷,整个节目组都将陷入被动地位。”
乐彤连连称是。
如果她以为严茹只是说教,那就是她太天真了。果然,严茹口吻一变,强硬许多:“说服徐安琪的任务交给你了。明早开机前,我不想再听到她还要和温予骞在一组。”
原来大麻烦在这儿等着。
严茹说完就走,徒留乐彤一脸惊愕地僵在原地,月光穿过层层夜幕洒落一片银白,她的脸色比那月色更苍白。
林爽在东配楼门口等乐彤,听她倒完苦水,林爽把一头亚麻色短发挠得蓬乱:“阎王茹都拿徐安琪没办法,你何德何能去游说她,简直是毫无胜算嘛!”
“你别给我灌输负能量了,赶快帮我想想办法呀。”
林爽唉声叹气,以一种说人坏话底气不足又格外三八的语气道:“要我说,这事的罪魁祸首还是温予骞。科学证明,人看到颜值高的异性,智商会下降,所以怨不得徐安琪一遇见他,各种表现就跟脑子进水了一样……”
林爽想正经事脑袋永远少根筋,但这番话倒是无意间点醒了乐彤。
她落在远处的视线一凝:“看来我得跟温予骞谈一谈了。”
“啊?你跟他谈什么呀?”
林爽的声音被乐彤甩在身后,她远远地看见温予骞朝葡萄园走去了,她像是踩了风火轮一样追了过去。
既然他是罪魁祸首,他们好歹也得有难同当吧,没道理放任他袖手旁观。
可当乐彤一头扎进葡萄园里,她才发现葡萄园的面积比足球场还大。一排一排的藤架足有一人高,月黑风高,枝叶繁茂,视线严重受阻,找起人来就跟进了迷宫似的。
乐彤扫了一圈,压根没见着温予骞的人影儿,倒是忽闻有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从藤架后面传过来。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我们分手了。”女人的声音冷如冰霜。
“安琪,我不接受单方面分手。我不想公开我们的关系是因为时机不对。”
“那什么时机才对?”徐安琪嗤笑一声,“龙瑞,你放不下偶像光环,害怕承认恋情会失去粉丝,我很理解。可我不是无知少女了,我连孩子都为你打过,我现在不想跟你耗了,咱俩就当玩玩算了。”
龙瑞极力压抑声音里的愠怒:“就算我有千错万错,你也没必要故意拿姓温的气我,让大家看我的笑话!”
“你少自作多情了!”徐安琪的口吻极认真,全然不似在说赌气之话,“我是真对温予骞有好感。我相信这次只要我能跟他分在一组,我就有本事让他也喜欢上我!”
“……”
一对成熟男女的分手对白,简短几句话就将人性的自私、现实的残酷与爱情的脆弱揭示得鲜血淋漓了。而支棱着耳朵听壁脚的乐彤,早已震惊得瞠目结舌,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了。
真相揭开的这一刻,她这才惊觉事态比她想象中严重太多。
女人多吓人,你以为她只是任性犯花痴,实则根本想不到她藏了多少心思。
但眼下不是乐彤多想的时候,龙瑞和徐安琪从交往,有了孩子再到分手,这些恩怨纠葛连狗仔队都没有捕风捉影到分毫,显然两人行事极其隐秘,是花了大心思遮掩的。
如果他们得知就这样被人听了去,只怕乐彤死一万次都不够了。
乐彤紧张得脑血管突突猛跳,猫着腰就要往回溜,可就在她转身的一刹那,她猛地撞上了——
一个人。
她本就又惊又慌,额头上袭来的痛意更是让她一个克制不住,发出一声惊呼:“啊。”
这一声似惊雷劈耳,别说乐彤把自己吓得魂飞魄散,就连素来淡定的温予骞都蹙起眉,他捂了捂被她撞痛的胸口,一脸“你是不是傻”的表情。
“谁?!”刚刚还在争执的一对男女,此刻异口同声地疾喝。
乐彤再想开溜已经来不及,她身后当即传来葡萄叶被人拨开的扑簌声响。不用回头看,她也知道是龙瑞和徐安琪从藤架后头朝她这边看了过来。
乐彤面如死灰,就在她惶恐得不知如何是好时,她后脑勺上陡然微微一热——
温予骞就这么扣住她的后脑,倾身欺近,将她整张脸都按进自己的胸膛。
男人的气息清冽而炙热,似一张网从天而降,瞬间将乐彤牢牢网住。
她不明就里,只觉这一下子胜过其他所有的惊吓,她像是一只不小心坠入陷阱的可怜猎物,心颤颤地想要推开他,温予骞的另一只手却在这时覆上了她纤细的腰。
他的手,干燥而温热,随之施力,紧紧地锁住,不容她挣扎。
乐彤撼动不了他,整个身子都被迫紧贴着他的,仿佛有一串电花以光速涌入她的身体,穿过每一寸血液,每一个细胞,她从发丝到脚尖都狠狠僵住。她甚至不敢大口呼吸,生怕自己胸腔起伏过大,那两团绵软会与他结实的胸膛贴得更为紧密。
从藤架缝隙间看过来的徐安琪,脸色很是奇妙。
短短一刻,她上演了一幕完美的川剧变脸,警惕、震惊、幽怨,最后她发狠地瞪着那个“亲密”地伏在温予骞怀里的小人儿。
乐彤心如擂鼓,浑然不知身后事。
隔着薄薄的衣料,她清晰地感受着男人薄而修韧的肌肉之下,那坚硬结实的骨骼。她耳边便是他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沉着有力,微微地快。他滚烫的体温,衬衫上幽幽淡淡的橡木香,属于这个男人特有的强势与温柔,无不那样强烈地刺激着她。
让她心慌,也让她轻颤。
原来人生的某个瞬间,周围的人和事物真的会淡化成黑白默片,背景一样的可有可无,全世界只剩下一个拥抱。
大西洋温暖潮湿的海风安静地吹过,夜色无声,星空寂静。
也许过了很久,又没有很久。
“他们走了。”温予骞的声音稍稍地低哑。
徐安琪和龙瑞早没影儿了,乐彤还像只鸵鸟似的埋在他怀里。经他提醒,她才猛然警醒,红透了的脸蛋飞快地从他胸口挪开,一下子弹开好远。
葡萄园外,龙瑞早已不复此前的怒意,他嘴边笑意正盛,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
“安琪,我看就算你跟温予骞搭档,他也不会喜欢上你的。”
徐安琪被自己的话狠抽了嘴巴,手指紧紧地攥成拳头,指甲恨不得掐进肉里。
不算亲密的人发生了亲密的身体接触之后,必然尴尬。
乐彤火亮的眼睛,绯红的脸颊,略微急促的呼吸,没有哪一处不留有燃烧后那种娇俏又懊恼的痕迹。
反观温予骞,他依旧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清贵姿态,笔挺的衬衫西裤更为他平添几分文雅禁欲的气质。
从葡萄园到城堡东配楼,他踩着皎洁如洗的月光,闲庭信步走在乐彤身旁,好像把所有的局促和羞赧都丢给她一个人了。
“你刚才……为什么抱我?”
在温予骞开房门时,乐彤终于沉不住气了,将那个在她舌尖滚来滚去几十遍的问题,就这样结结巴巴地问了出来。
温予骞的动作有一瞬停顿,眸色有一瞬加深,耳朵也有一瞬泛红。可真的就只是一瞬间,当他垂眸凝视乐彤时,一切都迅速恢复了平静。
“你别多想,我是做给徐安琪看的。”他的声音温浅又清淡。
偏是这样的语气让乐彤猛地呆住了。
尽管要是把他们的拥抱跟男女之情扯上联系的话,连乐彤自己都觉得太过勉强。但听这男人解释得如此冠冕堂皇,她心里突然特别不是滋味。
不过,只用了一秒,乐彤就武装好了自己。如果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现有一丝受伤的光从她黑亮的眼睛里泄露出来。
“温予骞,我知道你刚才也听到了龙瑞和徐安琪的话,你不想卷进他们的三角恋,可你也不能利用我帮你挡烂桃花吧!”
不料,乐彤满是置气的嘲讽声还没落尽,她双肩忽然一沉。
她就这么被温予骞扣住肩膀,微一用力塞进房间,按在了门上。他靠近,借着身高的优势,将她整个人都拢在了自己的掌控范围之内。
在彼此之间那一线距离里,他的目光、他的呼吸,他皮肤上的温度通通隔着空气传递过来,紧紧包裹着她,压迫着她。以至于乐彤的背脊明明紧贴着冰冷的门板,她却觉得全身隐隐发烫,硬着头皮才抬起眼与他对视。
彼此眼里都有个小小的倒影。
云淡风轻的他,怒火中烧的她。
温予骞唇边没有笑容,眼底却藏着笑意,那潜藏的笑意之中,似乎还闪烁着什么乐彤看不懂的东西。
“上次你爬我的床,今天我抱了你,我们算是扯平了,嗯?”
乐彤脑袋里顿时又沸腾得开了花,理直气壮地叫唤:“我哪有爬过你的床啊!”
她那模样活像奓毛的小猫,就差露出锋利的爪子来挠温予骞了。然而,下一秒,乐彤气势一顿就再也续不上了,她蓦然想起自己在景岚镇喝醉酒进错房那次……
在温予骞手臂圈出的小小空间里,在他似笑非笑的目光注视下,乐彤的表情纠结地变换起来,很是丰富。
还不等她调整出一个适当的表情,她的手机铃声猝然响起。
电话来得很是时候,乐彤头一低,飞快地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手机。
林爽兴奋得像是嗑了药的声音传过来:“妈呀!你太厉害了,你居然爬过温予骞的床!”
乐彤一时消化不了如此庞大的信息量,血液呼啸着从耳膜奔向大脑,狂欢一样:“你……怎么知道的?!”
“我不只知道这个,还知道你们现在在‘门咚’!”林爽幸灾乐祸地大笑两声。
乐彤一副活见鬼的神情,她条件反射地拨开温予骞的手,猛然转身从门上的猫眼往外看,却只看到空寂无人的走廊。
“我不在门外,哈哈!”林爽就跟长了天眼似的,精准地抓住乐彤的一举一动,“你往温予骞斜后面看一看!”
乐彤警惕的目光里带着快要溢出眼眶的狐疑,她迅速越过温予骞的肩头,看向他斜后面——
是节目组架设的摄像机和收音设备。
这套摄像远程控制系统颇为先进,原本是为获得嘉宾更真实、更自然的现场视频资料准备的。不承想这次真实过头了,竟然拍下如此劲爆的一幕,让远在另一个房间的同事们大饱眼福一番。
乐彤握着手机的手硬生生地僵在耳边,心里像有一万只螃蟹在爬。她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窘过,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温予骞没有听到手机里的林爽噼里啪啦地说了些什么,乐彤骤然大变的脸色映在他眼里,他疑惑地挑眉,却在他刚要开口说话的那个刹那,乐彤忽地踮起脚,手朝着他的嘴唇就伸了过去,牢牢捂住。
他的唇很薄,微微地凉,异常柔软。
那又柔又凉的触感,当即激得乐彤手心发麻。可她根本顾不了这些,她缩了缩手指头,万念俱灰地朝温予骞身后抬抬下巴。
他们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将被收录下来。
温予骞回头看去,当他反应过来时,乐彤已经飞也似的跑开,转眼已无影无踪,只留他一人看着敞开的房门微微一怔,不知是该为隐私曝光而皱眉,还是该回味她细软的手指落在他唇上的余温?
酒庄客房宽敞舒适,将欧洲宫廷的巴洛克风格渲染得淋漓尽致。
带着华丽帷幔的卧床,镌刻着精美花纹的壁炉,描金雕花的家具,以及缀着流苏的琉璃台灯……在这样贵族气息十足的房间里,就连梦境都会变得如童话般美妙吧。
可惜,像缩头乌龟一样蒙着被子在床上打滚的女人,哪里有心思做梦。
今晚发生的种种本已足够令乐彤感觉丢脸了,岂料又多了一票观众看好戏,简直羞都羞死她了。
“哎呀,没关系啦!”林爽盘腿儿坐在乐彤床上,揪着被角,试图把她从床上拽起来,“你和温予骞的奸情只有我跟四个摄像知道,我们不会泄露出去的,你放心吧!况且今晚只是调试机器,又不是正规拍摄,片子删掉就好啦。”
乐彤的耳朵被“奸情”二字紧紧攫住,她把被子捂得更严实,闷闷的声音透出来:“我都说了是误会。”
“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啊?”林爽的语气突然严肃起来,这是算账的节奏,“乐彤,你太不拿我当闺密了吧!居然连这种事都瞒着我!”
女孩子交朋友有个最大的特点,她们是感情动物,信奉的是“你所有的事情都该告诉我,所有的心理活动都该让我知道”,这才是闺密。
乐彤拥着被子坐起来:“唉,我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如果说,一开始乐彤没有跟林爽分享,是因为她觉得自己跟温予骞的相处淡得就像白开水,根本不值得一提;那么后来她还是没有提起,则是因为那杯白开水不知不觉加入了很多味道,一点一滴,酸甜苦辣,复杂得连她自己都品尝不出到底是什么滋味了。
乐彤双臂抱膝曲着腿,下巴抵在膝盖上,在床上不知呆坐了多久。她到底没有跟林爽说出个所以然来。
倒是林爽不动声色间,已经看透乐彤内心深处一切难以言说的迷惘与茫然,她暗暗心惊。
迟疑了一下,她说:“乐彤,你可千万别对温予骞动心思啊。”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乐彤的神思被扯回来,她双手搭在林爽肩上,笑嘻嘻地说,“爱情是高风险高投入低回报的事情,我才不会轻易犯险呢!”
“你知道就好!温予骞这种男人你驾驭不了的。前头有韩薇薇,后头有徐安琪,打他主意的女人不知道有多少呢,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林爽交过几个男朋友,自认经验丰富。
乐彤点头如捣蒜,脑子里却是不自觉地闪过那个意外的拥抱。
那一瞬间不该有的悸动被残忍地打回现实后,就像是一只嚣张的小蜜蜂在她心头轻轻蜇了一下,她要反应一会儿,才知道有点疼。
不知是倒不过来时差,还是有心事,这一夜,乐彤睡得不太好。她很晚才睡着,天没亮又醒了。
扰她难眠的人不是温予骞,而是徐安琪。
随着真人秀开机的时间一分一秒逼近,徐安琪的分组问题,是乐彤当下最头疼的事儿。
葡萄园发生的事情,让她对徐安琪生出一种忌惮的情绪来。先是偷听被发现,后又加上无辜成为对方“情敌”这一笔,乐彤都不知道徐安琪对她结下多深的仇恨了。
晨曦破晓,天际线上的第一缕曙光唤醒了沉睡的城堡。法国梧桐深绿的枝丫挑着金色的晨光,溪流驳岸的鸢尾花缀着晶莹的露珠,乐彤趁着时间尚早大家都没起床,一个人溜达去花园。
她本是心里烦闷出来透透气,却连一个深呼吸都没结束,她就猛地打了个激灵。
徐安琪在花园里。
乐彤立马就想掉头溜号,徐安琪却在这时发现了她,在对方那一声“喂,你过来”落下之后,她不得不提心吊胆地走过去。
徐安琪坐在藤椅里,上下打量她一眼:“你是温先生在节目组的联络人?”
“温先生”三个字,每一字都敲在乐彤紧绷的神经上,她就像一个即将面临最终审判的犯人。
“是的。”
然而,徐安琪的下一句话,顿时让乐彤整个人都蒙了。
“既然你跟温先生的接触比较多,你可知道他的女朋友是谁?”徐安琪问。
乐彤想从对方眼里揪出一丝明知故问的痕迹来,可并没有。徐安琪眉头深锁的样子,像是被这个恼人的问题困扰了一整夜。
乐彤的神思有片刻的恍惚,她压了压某个就要呼之欲出,却又令她万分不可思议的念头,故作镇定地回道:“我不太清楚温先生的事情。”
徐安琪没有怀疑:“你帮我多留意他一下吧,我要把那个女人找出来。”
乐彤刚刚偃旗息鼓的紧张劲儿又冒了出来:“你为什么要找她?”
徐安琪脚边是一株盛开的鸢尾花,娇嫩的花瓣薄如纸轻如纱,她涂着艳红蔻丹的手指沿着上面的纹路摸了摸,然后她突然用力一捻。
在花瓣被狠狠捻碎的那个刹那,徐安琪从牙缝里挤出狠戾之音:“因为那个女人听到了不该听的话。”
对徐安琪和龙瑞这种一线巨星而言,随便一点绯闻都能卖出天价,都能在演艺圈掀起狂澜巨浪,比起任何男女之情,这才是她的心头大患。
一瞬间,乐彤就将一切都想通了。
昨晚,徐安琪是从葡萄藤的空隙里看向温予骞的。
那缝隙太小,夜又太沉,她连他抱着的女人是谁都没瞧清楚,只模模糊糊看到一个纤瘦娇小的背影,被高挑挺拔的温予骞那样纳入怀中,就像嵌在他身体里似的。
温予骞这个举动可以解读为“保护”——他不想让徐安琪和龙瑞认出他怀中人是谁,以免他们找她的麻烦。
乐彤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花园的,这个季节的波尔多气候宜人,可从树木缝隙渗透进来的风让她瑟瑟发抖着,说不清是冷,还是热。
她不敢去想昨晚如果没有温予骞,她的命运是不是就跟那朵可怜的鸢尾花一样了?
这种假设不能细想,一细想乐彤的心脏就有种被无形的手抓住揉捏的感觉,那种后知后觉的庆幸,水落石出的清明,让她的心一下子就软成了水。
连她自己都觉得太过难以置信——那个冷冰冰的男人,竟然会在某个时刻带给她如此温暖的感动。
经过一个早晨的忙碌,嘉宾上妆完毕后在城堡大门口集合。摄像、灯光和收音等节目组工作人员也悉数就位,只差一位,节目就能开机了。
徐安琪又是姗姗来迟的那位。
见她远远走来,严茹低声问乐彤:“安琪那边你处理好了?”
乐彤咬着嘴唇,不知如何作答。
她完全摸不准徐安琪那根绕了一百八十道弯的花花肠子,只盼她在知道温予骞有“女朋友”之后,就不会再打他的主意了。
可紧盯着徐安琪的脚步,乐彤的心开始止不住地往下沉。
温予骞和龙瑞负手而立,两人之间隔着两米左右的距离。如果徐安琪的脚步不出现偏差的话,她是朝着温予骞走过来的。
难道她的选择依然没有改变?
她这是准备跟温予骞死磕到底了?
乐彤曾做过最坏的打算,可当真的面对这一刻时,她还是紧张得快要喘不上气来。她甚至能感觉到身旁严茹的目光似刀,不停地朝她这位不得力的下属砍过来。
三步,两步,一步……
徐安琪在即将走到温予骞面前时,她脚踝突然轻飘飘地一转,就这么在众人或惊讶或疑惑的目光中,若无其事地站到了龙瑞身边。
转折来得太突然,大家还陷在片刻的怔忪中,徐安琪柳叶眉倏地一扬:“你们都愣着干什么,不开机吗?”
不愧是影后,她一张光彩夺目的脸蛋完全看不出之前的狠戾与乖张,就跟没事人似的。
严茹面色一松,声势如虹:“开机!”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乐彤和温予骞四目相对了一秒,很快又分开。
在那快如彩虹乍现的一秒钟里,温予骞疏淡的神情没变。乐彤则是翘起了嘴角,她弯弯的唇,就像夏日的樱桃那般饱满莹亮。
锦缎般绵延起伏的云朵被夕阳晕染,嫣红似火。镌刻着旧时代异国风情的古老城堡沐浴在晚霞中,如同披着圣洁的金光,微风轻徐,霞光微漾,送来阵阵甜腻的果香。
节目组收工,一行人抹着汗从葡萄园往东配楼的休息室走去,温予骞成了众所瞩目的焦点。
“温先生太厉害了,两个环节都是第一名啊!”小鲜肉猛伸大拇指。
“怪不得安琪姐一开始要和他分在一组呢,稳赢嘛!”小鲜肉的女搭档笑盈盈地附和。
“不行不行,弄不好温先生就是隐藏的‘酒庄继承者’呢。”开放式的脚本吊人胃口,小鲜肉脑洞大开,他凑到龙瑞身边一脸期待地问,“要不咱们两队明天结盟攻他吧?”
龙瑞下巴高昂,嗤笑一声:“无聊!”
谈笑行进间,各位助理都殷勤地伺候着自家艺人,又是递毛巾擦汗又是递水解渴的。只有乐彤弹开温予骞八丈远,默默走在后头以“避嫌”,她生怕徐安琪会怀疑到她。
晚餐是外头餐馆送来的,尽管节目组不用为拍摄经费发愁,但也不到充裕阔绰的地步。法式大餐是不用肖想了,大家的伙食是节目组的标配版。
入乡随俗,乐彤中午给大家叫的是热狗,但很多人直嚷吃不惯,所以晚餐她特地订了蛋炒饭。
焦黄的鸡蛋均匀地包裹住了每一粒米饭,诱人的金色之外,还有紫绿色的洋蓟作点缀,再配上一只外酥里嫩的法式烤春鸡腿,算是一整天辛苦忙碌后最体贴的犒劳了。
便当是按人头订的,大家自取,乐彤去了趟洗手间回来,从保温箱里拿了最后一盒。她饿坏了,在大长桌前坐下,她立马打开便当盒,用勺子挖了一大口炒饭塞进嘴里。
至于鸡腿,乐彤要留到最后才吃。
她以前做过一个心理测试,据说喜欢把爱吃的留到最后吃的人,往往性格比较坚韧,信奉先苦后甜。反之,则代表是享乐主义者,今朝有酒今朝醉。
乐彤正专心嚼着饭粒,一抹窈窕的身影翩然而至,在她身边站定,居高临下地俯视。
“安琪姐,有事?”乐彤现在一看见徐安琪就心虚,再加上对方的脸色实在不善,她赶紧站了起来。
徐安琪剪刀一样的眼光在她脸上搜检一番,冷笑问道:“你的数学是体育老师教的?连节目组有多少人都数不清?”
大概是她的声调过于尖厉,所有人都放下勺子朝这边看过来,乐彤却是一头雾水。
“啊?”
“少了一份便当,你难道不知道吗?!你不会是想让我今晚都饿肚子吧!”徐安琪咄咄逼人。
乐彤被她吼蒙了,说不出话来。
别看乐彤这个人平时粗枝大叶的,对待工作她向来十分严谨细致,绝对不可能少订一份便当。
徐安琪愠怒的声音持续响着,恨不得要撕了乐彤一样:“我跟过的节目组少说也有几十个了,还是头一遭遇到这种事!我现在就找你们严导去,我倒要问问她,怎么会用你这种白痴!”
众人又惊又疑。
就算徐安琪脾气再大,也不至于为了一盒小小的便当闹到总导演那儿吧,他们无不为乐彤捏一把汗。
林爽最甚,她眼里的担忧几乎是要替乐彤哀悼了。
乐彤此刻却是无暇顾及被人当众数落的狼狈与难堪,她一把拉住徐安琪,理智回归,冷静尚存:“事情还没搞清楚,你先别去找严导……”
然而,在与徐安琪对视的一刹那,乐彤的声音猛地卡了壳。
对方眼中那样深重的怨恨,让她隐隐意识到什么。
没有错,徐安琪已经知道她就是葡萄园里的那个女人了。
半小时前,当徐安琪不小心从几位摄像的小声调笑间,听到乐彤与温予骞的八卦时,她真真是惊呆了。
她把整个节目组的女人都假想过一遍,甚至包括另外两位女嘉宾,却偏偏没猜到那人居然是乐彤。
理由太简单了——她不配。
人生如天边星子一般璀璨耀眼的徐安琪,从没在情场上失败过的徐安琪,她就算输,也得输给势均力敌的对手,而不是一个如蝼蚁般默默无闻的小角色。
这太荒谬,太寒碜了!
就是这样的一念,刺激得徐安琪陷入了疯狂。
乐彤定定地看着她,所有的底气一下子消散不见。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笔账到底还是算到她头上来了。
“徐小姐,如果你不介意,我的便当给你。”
突如其来的男人声音带着薄荷的冰凉,仿佛为怒火流窜的空气里注入了一剂冷却剂。徐安琪的红唇依旧嚣张地张着,但喉咙已发不出声音。
温予骞从长桌另一端走过来,在乐彤呆怔的注视下,他将手里那份还没有打开的便当,递给了徐安琪。
如果众人以为这男人是将绅士风度展现于徐安琪,那就错得离谱了。
温予骞的举动虽淡然自若,可他那双令人一眼望不到底的幽深眼眸里却结着薄薄的冰。那如深冰寒霜般的凉意,带着十足的威慑力,足以冻住徐安琪一切的轻举妄动。
徐安琪心头猛地一凛,到底是投鼠忌器,她勉强克制住内心的不甘,强颜扯笑:“谢谢温先生。”
徐安琪拿了便当,也不知能不能吃得下了。她甩了甩头发,离开了休息室。
乐彤像是被人从水里一把捞出来的落水狗一样,她心有余悸地深吁两口气,呼吸终于顺畅了。
“谢谢你。”她感恩戴德地朝温予骞笑了笑,眼睛里盛着满满的关心,“可是你吃什么?”
温予骞这人对一切道谢和道歉话都是无动于衷的,他从善如流地把乐彤饭盒里的鸡腿拿了起来。
“我吃这只。”他说。
乐彤像是被人点了穴,遽然定住了。
这个瞬间,她简直不知道是该心疼自己的鸡腿,还是该诧异这男人居然不嫌弃吃她饭盒里的东西了。
当晚没有夜间拍摄,晚饭后,嘉宾们回房休息,节目组的工作人员仍旧不得空闲。
休息室变成了工作间,乐彤趴在桌上刷了刷微博,“安之若素”更新了微博。
人生可怕的不是逆流,而是顺境。因为你永远不知顺境将把你带向何方;而如果你刚好处于逆流之中,那么你迈出的每一步都将是逆流而上。
乐彤本来就不是悲观的性格,再喝下这锅鸡汤,她顿觉心中熨帖许多。
虽然没有什么比徐安琪认出她更糟糕的结果了,可事已至此,她反而不用再被那种心虚和紧张束缚,也是一种变相的解脱。
搁下手机,乐彤把大脑调回工作模式,对着电脑陷入一阵冥思苦想。
严茹要给温予骞加一段单独拍摄,请他科普一下葡萄酒小知识,增加节目专业度。五百字的台词本该由林爽负责撰写,可那丫头一哭二闹央求乐彤帮忙,理由是“乐彤跟温予骞接触最多,耳濡目染,更了解葡萄酒”。
乐彤这会儿绞尽脑汁思考切入点,脑中突然闪过她在景岚镇偷听到的温予骞那番“葡萄生命周期论”。灵感的缪斯来得如此顺畅,她搓了搓手,开始噼里啪啦敲键盘。
“难怪阎王茹要给温予骞加镜头,他比龙瑞还上镜啊!你们等着瞧吧,节目播出之后这人一准儿火。”
每位嘉宾都有固定的跟拍摄像,温予骞的摄像跷着二郎腿在一边看回放,顺便施展预言帝技能。
另一位摄像接话道:“真人秀的目标观众主要是女性,这女人啊,一看到帅哥就转不动台了。说不定咱们这回能托温先生的福,收视率来个开门红。”
乐彤想不听都不行,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一个劲儿往她耳朵里灌,严重分散她的注意力:“你们讨论温予骞干什么呀!反正这两期节目录完,咱们就跟他分道扬镳了。”
节目分成十二期,明星体验六种不同职业,后面的特邀嘉宾自然不是品酒师了。
乐彤这声落下,是片刻诡异的沉默。
几位摄像大哥默默交换了一下眼神,继而会心一笑。
乐彤愣了半晌,才霍然意识到这些不怀好意的笑容因何事而起——这几位都是昨晚看了温予骞房内直播的。
没想起这事儿还好,一想起来乐彤就又羞又气,她拧了拧眉毛:“说好的守口如瓶呢,你们这群大嘴巴!”要不是他们多嘴,徐安琪也不可能听到风声。
明明都是大老爷们,这下却都赶紧摆出一副作揖求饶状:“算我们欠你的,回B市我们哥儿几个请你吃饭哈。”
说完,几位摄像就呼啦一下鸟兽散,逃到外头抽烟去了。
休息室里只剩下乐彤一个人。
她很快搞定台词,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她的目光顿住——摄像机留在桌上,画面按了暂停,刚好定格在温予骞身上。
她不自觉地把机器拿过来,按下了播放键。
画面中,葡萄园里的金色阳光柔和了温予骞身上那股冷硬雍肃的气质,那些绿色植物在镜头里绿得惊人。他游走于藤架间,游刃有余地完成各项任务,周遭的绿意映在他身上,宛如《绿野仙踪》里拨开迷雾露出惊人容颜的精灵。
他不爱抢镜头,也没有施展职业技能,反倒在采摘葡萄时刻意放慢速度,配合其他嘉宾。但你还是可以在数位颜值爆表的明星中,一眼就注意到他,那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感,就是他的气场。
果然,温予骞超乎想象地上镜。
“想不到你有这种癖好。”男人低沉清雅的声音突然在乐彤身后响起。
她吓得双肩一抖,手里的摄像机差点掉在地上。在椅子上僵了足有三秒,乐彤才垮着脸转过头。
温予骞站在门口,单手插在西裤侧兜里,他挑着眼角看了看屏幕上的自己,又看了看乐彤,嘴角牵起浅浅的弧度,要笑不笑的。
“我只是随便看看回放,检查一下拍摄光线和效果什么的,不是为了看你。你别误会……”被抓了个现行的偷窥狂小姐慌不择言地解释。估计是情急之下,乐彤一时忘了有个词叫越描越黑。
温予骞看着她那张涨得像三月桃花一般红润的脸蛋,他没有继续作弄她的意思。
“我要去吃点东西,你要不要一起?”
一座冰山主动发出邀约,那绝对是要地震了,乐彤内心的讶异直接反射到脸上。
温予骞倒依然是一副浮云淡薄的模样,似乎他只是碰巧路过休息室,碰巧遇到她,所以邀她一起罢了。
“我不去了。”乐彤摇摇头。
温予骞没有表现出被人拒绝的不满:“你不用害怕徐安琪看到我们在一起。她那种人不值得你害怕。”
乐彤的眼皮微微一跳,这男人的神经真是敏锐得可怕,透过她无声的眼神就能猜到她脑子里在想什么。
不过,乐彤也不得不承认,她的一切疑虑都被他这句话瞬间打消。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笑一笑:“我晚上损失了一只鸡腿,确实有点饿了。”
跟着温予骞走出东配楼,乐彤才想起一个问题:“我们去哪里吃东西呀?”
他两条大长腿没有停下来:“你跟我走就知道了。”
主城堡里,悠长的走廊尽头,有一扇雕绘着古典宫廷图腾的华丽木门。
推开门,唯一的一张欧式餐桌上铺着纯白的餐布,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洒下香槟色的和暖光芒,烫金骨瓷盘、银质刀叉和镂空烛台在灯光下反射出细碎的辉光,如梦似幻般的浪漫雅致。
如果不是温予骞把乐彤带来这里,她根本不知道酒庄里居然还藏着这样的私人餐厅。
她眼睛里闪着亮光,一百瓦的惊艳:“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啊?”大家到酒庄不过才两天时间。
“我不是第一次来贝尔纳酒庄。”温予骞淡淡地回道。
乐彤长长地“哦”了声,仍旧满怀疑惑:“可是已经九点多了,还有东西吃吗?”
她还没等到温予骞的回答,侍应生模样的法国小伙儿已经走过来。
小伙子个子高瘦,样貌英俊,替两人拉开椅子,递上菜单,他含胸曲背站在一旁,态度很是恭谨。
这样的气氛让乐彤稍有些拘谨,但食欲迅速战胜了一切,她期待地翻了翻菜单,随之面露难色。
菜单是法文的,她看不懂不说,最糟糕的是上面居然连价格都没有,肯定是贵得令人咋舌了。她在桌下偷偷摸了摸牛仔裤口袋,她在机场换了一些法郎,不知道够不够塞牙缝的。
温予骞看出她的难处,唇角的弧度都比平日温和了好几度:“不如我帮你点?”
乐彤忙不迭合上菜单,点了点头。
温予骞用法语向侍应生点菜。
乐彤第一次听他说法语,他咬字吐词极为流利稳妥,声音如冰泉浸珠,不是泠泠作响的脆色,而是浑厚低醇的润泽,好听极了。
地道的法餐极为讲究,摆盘如艺术品一般精致唯美,上菜的顺序则犹如一道烦琐又考究的数学公式。头盘、汤羹、副菜、主菜和甜品,客人吃完一道,空盘撤下,再上另一道。
而令乐彤万万没想到的是,大晚上的,温予骞竟然一个步骤都没让她落下。从最初盘中美食好吃到让她想流泪,到后来肚子饱胀得想流泪,乐彤默默数了数,她才刚刚吃到圣雅克扇贝这道副菜。
不过,温予骞显然是没有这种困扰的,他只给自己点了个龙虾清汤。
这男人本就是沉默内敛之人,食不言寝不语也就不足为奇了。可乐彤不是个闷葫芦:“真奇怪,你说徐安琪的便当到哪里去了?难道我真的少订了一盒?”
她随口一说,根本没指望温予骞能给她解惑,不承想他回道:“她把便当扔掉了。”
乐彤的嘴巴微微张大了些,比起这个答案,更令她吃惊的是:“你怎么会知道?”
“我听清洁人员说的。”温予骞清浅地丢来一句。
乐彤把头埋回碗碟间,她实在想象不出清洁阿姨如何会对温予骞八卦这种事儿,约莫是这男人的魅力已经大到连法国大妈都无法抗拒了吧。
温予骞早已放下汤匙,他手边是一杯伯爵茶,修长的手指摩挲杯缘,他的视线落在乐彤身上。
灯光下,她秀美的颈子微微低着,大概是皮肤太过白皙,仿佛有莹润的粉光从她肌肤底层透出来。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她的睫毛又长又翘,小巧的鼻子十分秀挺,花瓣儿似的嘴巴一鼓一鼓的——她美,却不是那种令人惊艳的美,而是一种刻入了骨头里的美,带着不经意,带着慵懒,带着连自己都不自知的恬淡。
乐彤明显感觉到一道不容忽视的目光投向了自己,压在她脸上欣赏。她握着叉子的手顿了顿,脸颊莫名有点烧,不敢抬头回视。
温予骞却在这时再淡然不过地撤回了视线。
“你为什么要做制片助理?”
乐彤心口一松,张嘴就要吐出“因为钱”那个敷衍的答案。可话到唇边,却连她自己都没料到自己的回答会是:“因为我爸。”
“父母之命?”温予骞的眉梢挑着一点疑惑。
“不是。”乐彤摇摇头,“我爸以前是制片人,那时国内的综艺节目刚兴起不久,基本都是棚内录制的。我小时候常常缠着他带我去看录节目,他怕我调皮乱跑,每回都买一兜零食让我坐在后台吃……”
今时今日再回首,乐彤还记得那些早已停产的零食牌子,也还记得那些膨化食品香香脆脆的味道,甚至记得自己每次吃完都忍不住要嘬一嘬手指头,连渣都舍不得浪费掉……可她却险些记不清那个给她买零食的人了。
曾经以为的父爱如山,以为一辈子也割舍不掉的骨肉亲情,转过头,连影子都已经淡得只剩下模糊的痕迹了。
也许不是她记不清,只是伤太深,不想记起。
所以,她会选择把那些零食的味道包裹在保鲜膜里,藏在记忆深处,保持它们的美味。这样当她偶尔去缅怀童年的时候,才能透过那最初的味道,寻找到一丝父亲曾爱过她的痕迹。
城堡的半圆形玫瑰窗外有月光铺洒进来,如同清风般柔和轻盈的古典乐环绕于耳畔,这个话题是乐彤的禁忌,可是这么温柔安静的夜晚,太容易叫人卸下心防。
谁的故事在喃喃倾诉着,谁又在安静地聆听?
温予骞杯中的茶早凉透了,他浅啜一口,微微蹙眉:“所以你做这行,是为了继承爸爸的职业?”
排山倒海的记忆,在这一刻,错落着、蜂拥着挤进乐彤的脑袋。
那是高考报志愿的前一天晚上,她正在琢磨报哪个专业,乐振东照例喝得醉醺醺回家。他抄起乐彤的书包,在里面东翻西找。
那只粗壮的手,立即被乐彤死死地攥住。
“这是我打工赚的钱,要给妈妈买药的,你不能拿!”
她换来的是粗暴的推搡和一阵喷薄着酒气的谩骂:“我凭什么不能拿!我没养过你是不是?我当制片的时候,饿着你了,是不是?我告诉你,你妈没药吃死不了,我要是拿不出钱来还债,明天一出门就被人剁了!”
乐彤被爸爸推得一个趔趄,跌在沙发里,她双目赤红,嘴唇颤动:“你不就是个贪污了节目经费的制片……”
“啪——”的一声脆响,乐彤的脸颊狠狠地挨了一记耳刮子。
“有本事你也当个制片人给我瞧瞧!”乐振东抽完她,一把扯烂了她的书包,拿着钱扬长而去。
台灯昏黄,光线如豆,映出乐彤脸上的五道红痕,红得似血。
她握着笔的手在抖,写在志愿表上的字却力透纸背——B大,电视制片管理专业。
乐彤艰难地关闭记忆的闸门,歪头看着窗外。白月光映在她脸上,那张巴掌大的小脸白得就像是汝窑的瓷器,易碎,脆弱,仿佛风一吹,就会灰飞烟灭一样。
她搓了搓脸,就把那丝脆弱揉掉了,只说:“我是为了跟我爸赌一口气。”
温予骞又喝了一口冷茶:“你爸现在在做什么?”
“我大二那年,他跳楼自杀,死了。”
她憋着一股气想要证明的东西,那个人却再也看不到。而留给她的,只剩下满腔的荒唐。
温予骞微怔,他很久很久没有说话。
在这短短的距离里,他深深地凝视着乐彤——她看起来很平静,可眼底却透着一丝怎么也隐藏不起来的痛楚。
那是他所熟悉的痛楚,是物是人非、岁月流转也无法消弭的痛,是哀寂过后的平静深处掩埋着的那最后一丝痛。它不似尖利的剪刀剜心那般锐痛,而似钝刀迟缓地划开心口,细密而绵长的疼,偶尔发酵,永不磨灭。
那样的痛,温予骞也曾经历过。
可是,眼前这个娇小的女孩,是如何做到在经历过那些之后,仍然可以笑对人生的?
而他,却不能。
乐彤吃饱喝足回到客房时,已经十一点了,林爽早就打上呼噜了。她轻手轻脚地冲了个澡,裹着被子躺在床上。
她困得很,却睡不着,忍不住想起了温予骞刚才跟她在房门口分开时的那一幕。
“谢谢你请我吃大餐,破费了。”她说。
“没关系,回B市你也请我一顿就好了。”
“……哦。”
乐彤这就要开门,却又被温予骞叫住。
她回头,听见他说:“乐彤,这世上有许多我们意想不到的伤害。有些事情,如果拼了命也无法释怀,就该翻过这一篇。你会成为一个好制片人的。”
乐彤怔了两秒,才重重地点了点头。
也许,安慰人的话,真不像从温予骞这种人嘴里说出来的。但在这个瞬间,由他说出来也不是很突兀,他微笑的弧度刚刚好,眸色稍稍地深沉,那么自然的口吻,带着一点点安抚,一点点鼓励。
只是,乐彤大概不知道,他何尝不是受了她的鼓励?
人生痛苦的瞬间多到数不过来,我和你未必有过相同的遭遇,却也感受过类似的疼痛。透过那些疼痛的痕迹,我在你身上看到了自己——我们一样,也不一样。
你比我乐观,于无形之中,你感染了我。
翌日,节目组继续争分夺秒地赶进度,一整天的时光被雕刻在摄影镜头中。晚饭过后,嘉宾在化妆室卸妆。
徐安琪懒散地坐在镜子前,造型师Kate姐拿着卸妆棉,半弯着腰伺候她那张金贵的脸蛋。
小鲜肉的女搭档坐在旁边往脸上拍爽肤水,随口八卦说:“昨天晚上我散步的时候,看到温先生和乐彤了,不知道他俩一起干什么去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徐安琪的嘲讽之气简直是从鼻子里喷出来:“灰姑娘真是做了件坏事,让穷人家的女儿都抱着梦想。乐彤也不照照镜子,就凭她还想抱温予骞的大腿,奴颜媚骨!”
“安琪姐你古装戏拍多了啊,都用上奴颜媚骨了。”对方没当回事,笑着调侃。
Kate姐也不明所以,插话说:“其实乐彤这姑娘挺单纯的,她没那么多花花心思啦!我跟她共事好多次了,她对待工作特别努力认真。”
造型师一句公道话,徐安琪却突然一副被针刺了脚底板的样子,她内心的怨毒迅速渗透到声音里:“没有实力的努力,是没有用的。说不定哪天她得罪了谁,被人修理一下,在节目组就混不下去了。”
永远不要忽视女人仇恨起来的力量,比火山爆发还要可怕。尤其是徐安琪这种心高气傲的女人,没有什么比不如她的人却得到了她得不到的东西,更令她心怀怨恨的事情了。
她不加掩饰流露出的那股狠劲儿,让Kate姐和小鲜肉的女搭档俱是微微一惊,两人正要在镜子里默默交换眼神,目光又随即一顿。
温予骞的身影出现在镜子里。
他应该是刚进来,脸上俊俏的棱角清晰深刻,身上穿着简单的白衬衫,最上面一颗扣子没有扣。他目光淡淡地扫了她们一眼,也不知刚才的话他听到多少。
“温先生。”徐安琪不愧是影后,变脸功力一流,她眼角眉梢的狠戾须臾消散,笑了又笑。
温予骞没说话,他之前卸妆的时候把手机落在化妆台上了,他面色如常地走过去,拿起手机塞进西裤侧兜。
就在几个女人以为他就要这么走掉时,他却在徐安琪身边驻足。
“徐小姐,我突然想起来了,我四年前确实在英国的拍卖会上见过你。”
即使在不笑的时候,温予骞的唇尾也稍稍地上翘,像天生的鱼钩一般钓着人的心。徐安琪心头一动,美眸中的笑意快要漾出来了。
她打趣说:“温先生的反射弧真是太长了,怎么现在才想起来呀!”
Kate姐和小鲜肉的女搭档都是识眼色的,见这对男女拉开了叙旧的架势,两人不声不响退了出去,掩上门。
温予骞对徐安琪的打趣不置可否,他的声音,低沉如旧磁带,仿佛真能勾起往日种种:“那次徐小姐是跟许建山一起来的吧。如果我没记错,你那时好像是许建山的情妇……”
男人的声音越来越冷凛,女人的脸色越来越僵白。
毫不留情揭开丑陋的一幕,温予骞终是一针见血:“比起你和龙瑞那点不足为道的绯闻,也许娱记对你过往的情史更感兴趣。”
徐安琪早已微微发颤的喉咙,像是被人猛地一把掐住,这股事先毫无征兆的狠绝力道,令她瞬间连呼吸都不能。
“你……你想怎样?”
温予骞俯视着她,那样轻蔑的眼神,似乎周遭的空气都跟着变得森冷肃然:“如果你敢找乐彤的麻烦,我也不知道我会怎么做了。”
徐安琪整个人瘫软在椅子里,浑身止不住地战栗。
有那么一刹那,她目露惊悚地瞪着温予骞,她觉得这男人就像暗夜里开着远光灯迎面而来的名贵跑车,这一秒闪瞎了你的眼,下一秒就可能要了你的命,可怕至极。
乐彤对温予骞这边发生的事情全然不知,节目组的人正忙着布置明天的拍摄场地。
由于赴法拍摄成本高昂,节目组缩减了外景人员,道具组人手不够,乐彤也被叫去酒窖帮忙布景。
贝尔纳的酒窖俨然一座葡萄酒博物馆。
在木结构和石壁的完美搭配下,无论是拿破仑时期的珍藏酒杯,还是埃及的双耳细颈酒罐和中世纪挂毯,视线所及之处无不镌刻着、追溯着葡萄酒文化的悠久历史。
置身其中,时光仿佛倒流回了那些我们没有见证过,却已经逝去的岁月中:仿佛看到了数千年前欧洲疆土征服者漂洋过海,把葡萄栽培和酿造技术从一个国家带到另一个国家,历经战争与和平,幸福与不幸,直到历史的巨轮在时间的长河中驶到今天,全世界的人都在享用着这种代表浪漫与高雅的酒类饮品。
哪怕是乐彤在见识过温予骞的私人酒窖后,也禁不住对贝尔纳酒窖好生感叹一番。其他人更别说,几乎是看直了眼。
酒窖管家是位蓄着两撇小胡子的中年法国男人,从节目组往里面搬道具开始,他便不停地用法语重复:“小心,小心!不要碰到酒……”
这里随便一瓶酒都堪比古董,价值连城。
在他复读机式的碎碎念中,林爽两脚生风跑进来,一把扯住乐彤:“阎王茹叫你去找她一下。”
乐彤拧起眉毛:“她找我干什么?”
“不知道啊!”林爽摇头,“你赶紧去吧,她好像挺急的。”
“可是……”乐彤为难地看了看布置到一半的场地,“我这边还没忙完。”
“这里我帮你弄吧!”林爽说着,把乐彤手里的赞助商布景板抢了过去。
乐彤来到严茹的房间时,她刚把手机从耳边撤下,脸色不太好:“乐彤,你再去订一间房,赞助商的人到波尔多了。”
赞助商来外景地探班是常有的事儿,但临时杀过来实属罕见。节目组本来就忙得不可开交,现在还要腾出人手做接待,难怪严茹觉得不耐烦。
乐彤点头应下:“要安排车去机场接吗?”
“不用了。韩总还有一些私事要处理,晚一点才会来酒庄。”严茹眉间的不悦加深些许,“她的特助说,房间里要准备新鲜的蓝莓和车厘子,还有Diptyque的香薰蜡烛,墨西哥橙花味儿的……”
原来大驾光临的人是韩薇薇。
乐彤急忙拿了张纸,把要准备的东西逐一记下来,就听严茹低啐了一句:“一个徐安琪就够难伺候了,现在又来了个大小姐!”
尽管韩薇薇对生活细节挑剔又讲究,但好在酒庄常接待身份尊贵的客人,不到半个小时,便按照乐彤的要求布置好房间。
乐彤还没歇口气儿,就被慌慌张张跑出酒窖的林爽抓到走廊角落里,她一副心力交瘁快要急哭的样子:“彤彤,我闯大祸了!”
“?”
“刚才搬布景板的时候,我不小心撞到了酒架,我……”林爽猛地搓了搓手指,恨不得剁掉自己的手,“我砸碎了一瓶酒!”
乐彤骇然。
“酒窖管家当场气得胡子都飞起来了,他叽里呱啦说了一通,我也听不懂,应该是骂我的吧!现在我也不知道这事儿该怎么解决了……”林爽又急又惊,语无伦次。
乐彤的脑袋像是被人狠敲了一棒槌,一阵眩晕过后,她才险险地维持住了镇定:“我跟你一起先去找严导。”
毕竟,林爽是为了帮她的忙才会进酒窖,乐彤也不能独善其身。说着她就要拉林爽一块去请罪,却被林爽牢牢拽住了胳膊。
林爽把头摇成拨浪鼓:“千万不能让阎王茹知道啊!她肯定得扒了咱俩的皮,说不定她一怒之下把咱们都炒了。咱们还是先想想办法,看能不能私下跟酒庄沟通一下,好不好?”
林爽的担忧也不是全无道理,严茹现在正烦着不说,她看乐彤不顺眼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这次乐彤要是往枪口上硬撞的话,真是谁也救不了她。
“那是瓶什么酒?”乐彤的思绪渐渐冷静下来。实在不行,她们赔就是了,放点血总好过丢了工作。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酒。”林爽还慌着,抖着手摸出手机,“不过我把残骸拍下来了。”
“给我看看。”乐彤看也白看,她哪里认得酒标。
贝尔纳酒庄建于17世纪,数百年间见证了酒庄持有者家族的兴衰没落,贝尔纳多次易主,目前的庄主是一位叫佛洛朗的法国老先生。
乐彤、林爽和翻译被酒窖管家带进会客室时,佛洛朗老先生刚环游世界回来,风尘仆仆的连口水还没顾得上喝。
老先生银发蓝眼,双目矍铄,气质卓然,七十有余却不显半点老态。可听翻译道明原委,林爽再一次见识到了吹胡子瞪眼的盛怒表情。
“你们知不知道那支酒是1990年份的李奇堡红葡萄酒,产自勃艮第顶级酒庄!而对我而言,它的重要性远远超乎它的价值!”翻译试图声情并茂地传达老先生的意思,怎奈翻译的声音抖得厉害,一副被吓尿的表情。
乐彤和林爽更是面色发苦,胆战心惊,像两只待宰的小羊羔。任凭她们如何道歉,对方却根本听不进去。
“那支酒在这世上活了二十多年,可能比你们的年纪还大!可它还没有享受过漂亮的高脚杯,没有和空气充分地融合,也没有等到懂它的人来慢慢品尝……它居然被你们就这样砸碎了!”佛洛朗老先生捂着心脏的位置,近乎痛心疾首了。
爱酒之人,在乎的也许并不是一支酒的价格后面有多少个零,而是把它视为生命一样,小心翼翼地善待。
被他这么一呵斥,乐彤和林爽只觉自己活活成了刽子手,罪不可赦。
最终,两个女孩儿在老先生撂下那句“你们节目组任何一个人都不准再踏进酒窖半步”之后,绝望离开。
“完蛋了!酒窖不能进,明天的拍摄怎么办?”一旦影响到节目拍摄,事态便堪称严重之至了,林爽一脸生无可恋。
乐彤愁得脑仁直疼,她挽着林爽的手臂:“看来只能去找严导了。”
两人最后那一丝聊以自慰的侥幸心理灰飞烟灭,只能直面最糟糕的结果,最严厉的惩罚。
林爽却在这时突然站住脚,声音因认真而褪去了慌乱:“乐彤,其实这事儿和你没关系,要担责任也应该我一个人担。”
“你胡说什么呢!”乐彤强扯嘴角,尽量让自己笑得不那么难看,“你到底拿不拿我当闺密啊!”
林爽也是惨淡一笑,她拍了拍乐彤的肩:“我想一个人静静,我再想想法子。”
明知她根本束手无策,乐彤也不好再说什么,点了点头。
两个女孩儿在主城堡门口分开,林爽一个人往花园去了,乐彤心事重重地垂丧着头,踢着脚下的小石子,往东配楼走。
迎面有辆敞篷老爷车驶来,车速略高,乐彤因低头分神浑然不觉,直到车子在她面前猛地刹住,她才面带惊惶地抬起头。
敞篷的缘故,车内一览无余。
看清驾驶座上的男人,乐彤暂时抛却忘了惊惶,她快步绕到驾驶座那侧:“你要出去?”
温予骞屈肘搭着车门,另一只手没离开方向盘,朝她“嗯”了一声。
“不行。”乐彤脸蛋紧绷,表情突然严肃了,“节目组有规定,非拍摄期间嘉宾不能离开酒庄。严导要是知道我让你出去了,我的麻烦就大了。”
“那你就当没见过我好了。”温予骞说着就重新发动了车子。
一晚上状况连连,乐彤真是不敢再出一点差池了,她以一副“我随时都可以哭出来”的表情望着温予骞,可怜她这个惨兮兮的表情终究还是被抛到了车屁股后面。
“喂——”
乐彤追着老爷车排出的尾气一通小跑,急得直跳脚嚷嚷:“你要去哪里呀?你几点回来?明早七点要录节目……唉,你这人就不能让我省点心哪!”
就在她泄气地顿住脚的那个瞬间,绝尘而去的老爷车竟然顿了一下,然后平稳地直线倒退,在她身侧停下。
乐彤犹在纳闷温予骞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听话了,他已经步出驾驶位,伸手一捞就拽住了她的手臂。乐彤的惊呼声还卡在嗓子眼里,人已经被他那双强势的手塞进了副驾。
“既然你这么不放心我,不如跟我待在一起。”温予骞抛出一句十分体恤她的话,随即踩下了油门。
乐彤却是哭笑不得,这下她生生从“知情不报”变成了“共犯”啊!
可惜上了贼车,什么都由不得她了。
限量款老爷车显然价值不菲,乐彤只在国外的怀旧电影里见过,也不知温予骞从哪儿弄来的。不过,她没有思考这个问题。
傍晚的时候下了点雨,雨后的夜幕莹润得像是一块琥珀,蜜色的月光未经过滤直接洒进车里,清凉的微风因着车速呼啸着从耳畔刮过,耳膜呼呼鼓动。那夜色似乎也和着风流淌起来,温如玉,淡如水,却是带着畅快的速度感,说不出地酣畅淋漓。
这样的夜晚,沿着天际与海岸线驰骋的感觉,很容易让人变得健忘。
乐彤被风吹得发丝翻飞,胸腔里的窒闷也一同被吹散许多,她仰着脸,遥望远处。在飞舞的碎发间隙,极富欧洲风情的建筑和街道、高大的法国梧桐通通被切割成色彩斑斓的光影,像是加了怀旧特效,她觉得自己也置身于一部老电影中。
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将去向何处。
直至老爷车轻车熟路地停在市区的一家高档服饰店门口,乐彤才收回放空的神思。她眼里蓄着一堆问号,歪头看了看温予骞。
“我陪你去挑一件晚礼裙。”温予骞说完,在乐彤更迷茫的注视下,他解释说,“出席拍卖会需要穿正装。”
原来这男人是要出席拍卖会,乐彤恍然大悟。
她的视线从温予骞脸上瞥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T恤和牛仔裤,乐彤脑子里打了个结。
温予骞开门下车,她仍坐着没动。
迟疑片刻,她说:“我还是不跟你去了,我在会场外头等你吧。”
温予骞立在车门边,路灯的流光印在他眼底,绚烂如光明。他那双修长隽黑的眼眸里,浮现起一丝探究:“为什么?”
“那样的场合,会让我不舒服。”乐彤坦然地笑了笑。
奢华高贵的葡萄酒拍卖会,每个人皆盛装华服,于衣香鬓影间谈笑风生,像是一幅昂贵又空洞的画——那不是属于她乐彤的世界。
她不想勉强自己融入,也不必勉强自己。
温予骞瞬间的微怔之后,他微笑的弧度有些不一样了。
拍卖会由一家法国葡萄酒俱乐部主办,由于拍品中不乏顶级佳酿,甚至有20世纪初从欧洲沉船里打捞上来的珍稀香槟,因此吸引了众多身份显赫的葡萄酒爱好者与收藏家不远万里前来出席拍卖会。
孟莎式的双坡屋顶、古老的碎石墙壁以及精致的老虎窗勾勒出这场盛宴的华美外观。灯火璀璨的两层建筑内,拍卖会尚未正式开始,名媛权贵无不高谈阔论着热场。
“根据投资收藏的回报率显示,钻石为1.49倍,古典名画为16倍,顶级名酒则是37.69倍。所以今晚出手一定是稳赚不赔……”某位年轻的法国投资客轻晃高脚杯,侃侃而谈。
另一位英国老先生不予苟同,连连摇头:“马丁·路德说过‘啤酒是人酿造出来的,而葡萄酒是神酿造出来的’,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总是喜欢用金钱玷污神圣之物!”
气氛融洽的争执,其他几人也微笑着各抒己见,然后就在下一秒,这些声音悄然而止。
众人的目光汇成一束,望向门口。
跨进会场的是一双考究的黑皮鞋,往上是熨帖平整的裤脚与质料极好的西装,再往上,法式衬衫领口里男人的脖颈笔直修长,弧线完美的下巴微微尖削,再配上一张五官深邃且表情寡淡的俊美脸孔,令他整个人都于沉稳中透出一股疏离凉薄的味道。
“是……温予骞?”有人发出不可思议的小声惊呼。
“没错,是他!”
“可他不是退出葡萄酒界好多年了,怎么突然回来了?”
作为业内炙手可热的传奇人物,温予骞当年的隐退曾令无数人为之扼腕叹息,对于他退出的原因更是众说纷纭,至今没有定论。今晚是他复出后的首次公开露面,势必触发众人热议,引起小小的骚动。
一时之间,不少相熟的人纷纷朝他聚拢上来,热络寒暄之余,有打量,亦有探究。
温予骞倒是眸光淡淡,逐一颔首示意,偶有交谈。既不过分亲热,也不过分冷淡。
“阿予,好久不见。我们单独聊聊?”从会场一隅走来的年轻女人,适时地将他从人堆里解救出来。
温予骞顺势朝众人抱歉一笑:“我失陪一下。”
韩薇薇知道温予骞不喜欢应酬,借故把他带开,有多体贴显而易见。
她一袭V领黑裙,布料紧紧包裹着纤腰,沿着笔直的长腿顺滑而下,走起路来步步生莲。她没有佩戴浮夸的饰品,肌肤赛雪,墨色的长发高绾,只有耳垂上挂着一对的珍珠坠儿,性感又不失庄重。
待两人走到安静处,韩薇薇才略微紧张道:“许宴也来了。”
这样的场合许宴不来凑热闹才怪,温予骞波澜不惊地“嗯”了声,视线并没在她身上多停留。
拍卖会所在的建筑物隔壁有一家小咖啡馆,乐彤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已经半小时了。她捧着杯热牛奶,看着窗外发呆,等温予骞那边忙完过来接她。
先前温予骞的车从服装店驶来这里途中,他接过一通电话,是韩薇薇打来的。
或许是夜太静,韩薇薇的声音穿透手机,让乐彤也听了个大概。
原来韩薇薇今天傍晚抵达波尔多后,直接去了拍卖会,她看中了一瓶拉塔希特级园1990年份的葡萄酒,想让温予骞帮她拍下来。
温予骞在电话里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道“见面再说”。
乐彤不懂葡萄酒,不清楚拉塔希的价值,但能出现在拍品名录中的酒,定然价格高昂得吓人。
咖啡馆里音乐轻舒,环境优雅,乐彤晃了会儿神,又想起贝尔纳酒庄里那支碎掉的红酒。
她从窗外收回视线,有些酸涩地掏出手机,瞅了瞅自己从林爽那儿截下来的图片——流线型的酒瓶四分五裂,玻璃碎片落了满地,玫瑰色的液体像是谁的泪,在冰冷的地面无声流淌。
难怪佛洛朗老先生要心疼,就连乐彤这个外行人看着都觉得难过惋惜得要命。加之这支酒的命运直接影响到明天的拍摄,乐彤心里简直五味杂陈,那丝刚被压下去的担忧又冒了出来。
就在她对着手机愁眉锁眼之时,一只男人的手冷不丁从她身后伸了过来,一把夺走了她的手机。
乐彤登时打了个激灵,本能地以为自己遇到了抢劫。可当她猛地转过头,嘴边那句尚未脱口的“抓贼”,便融化在了一片惊怔之中。
抢了她手机的男人衣冠楚楚,面容英俊,神情疏懒。他不但没落跑,反而眯眼仔细审视一番屏幕上那支碎瓶的酒标。
“……可惜了。”许宴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乡遇故人,乐彤愣住两秒才回神。
两人的注意力都在酒上,有没有打招呼已经不重要了,她不假思索问道:“你知道这瓶酒值多少钱?”
许宴思考的速度极快,不到一秒便给她换算好了:“大概是你不吃不喝两年的薪水。”
乐彤心里直呼太贵了,她原先盘算着如果把酒钱赔给佛洛朗老先生,也许能平息一下老人家的怒火,可两年不吃不喝……
许宴极善于察言观色,他端详了乐彤少顷,约莫猜到事情原委。他指了指她对面的空位,在她示意没人之后,他优雅落座。
人与人的缘分很奇妙,经过景岚镇发生的连串事件,许宴跟乐彤的关系已不再如最初那般紧张生疏,而是多了些像朋友一样的友好默契。
许宴给自己点了杯咖啡:“你大可不必为那支酒发愁。温予骞那里好酒多的是,你让他随便送你一瓶就足够拿去抵债了。”
这是乐彤绝对没想过的事情,她也绝不会考虑,她可不想以占人便宜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还是算了吧。”她很快结束掉这个话题,带着一点不解看着许宴,“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许宴的脸色变了变,表情忽如被秋风扫过的草地,一片颓然:“我来参加拍卖会,本来看上一支拉塔希葡萄酒。可你也知道,温予骞这个臭小子从小就跟我处处不对付。但凡我想要的,他就算看不上,也一定要跟我抢……”
那支酒刚刚被温予骞高价拍走了,许宴在会场里待不下去,出来透透气。
乐彤捕捉到“拉塔希”这个关键词,她赶紧出言澄清:“你这次还真误会温予骞了。那支酒是韩薇薇让他帮忙拍的。”
话说出口的这个瞬间,乐彤就后悔了,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掉,她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在她的认知里,许宴与温予骞争相抢夺的人事物里分明就包括韩薇薇。毕竟,那次在微笑旅店的少女屋里,两人因为提到某个女人而大动干戈。虽然他们没有点名道姓,但韩薇薇有过跟许宴订婚,后为温予骞悔婚的前尘往事,所以乐彤认定那个女人就是韩薇薇了。
许宴愣了愣,他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嘴唇一撇。
作为知情者,他当然是另一番想法。
温予骞怎么可能帮韩薇薇拍酒,只怕他对那个女人避之不及吧。其实不只是韩薇薇,温予骞对于所有的追求者都保持着安全距离。
不过,话说回来,许宴觉得韩薇薇倒是个不错的女人,漂亮知性,也敢爱敢恨。当年迫于两大家族联姻的压力,他们私下有过一次开诚布公却永不为外人所知的谈话。
许宴:“我心里有人。”
韩薇薇:“我心里也有人。”
许宴:“你心里的人是温予骞?”
韩薇薇:“是。你呢?”
许宴:“温予骞的妹妹。”
韩薇薇:“我们解除婚约吧。由你提出,还是由我提出?”
许宴:“我吧。恶人不能给女人做。”
韩薇薇:“不,还是我吧。若是别人以为我被你甩了,我就抬不起头了。我喜欢甩人,不喜欢被甩。”
许宴:“行,随便你折腾。”
在旁人看来一场扑朔迷离的豪门情感纠葛,事实上,不过是“心有所属,情有所钟”八个字就可以阐释的。
简单而直白,一如爱情原本的样子。
然而,世事难料,造化弄人。谁又会料到事情过去多年,一对被错点鸳鸯谱的男女曾经排除万难想要守护的幸福,却终于还是差了那一步?
于韩薇薇,那一步之遥,是温予骞只要愿意向她迈出一步,剩下的九十九步,她都会甘之如饴地拔足狂奔。
于许宴,那一步之遥,是他在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疯了一般找遍全世界,早已不知那脚步该如何计算,只怕能绕地球一圈也不为过,可他始终没有找到那个女人。
那样绵长的痛苦,是生命中不可承受的绝望;是从私家侦探社得到任何一点疑似她的消息后,一次又一次满怀希冀地奔赴,然后狠狠落空,再咬牙告诫自己决不能放弃的执着。
从希望到绝望,再到绝望也击不溃的执着,就这样周而复始,永无尽头。
大概永远也不会有人能够想象,像许宴那般桀骜自负的男人,也会在夜阑人静时孤枕难眠;也会在记忆的边缘苦苦寻找那些深爱过的痕迹,以慰藉自己千疮百孔的心;也会可怜卑微又虔诚地偷偷祈求上苍,请给予他唯一的一次眷顾——
如果她忘了他,也罢。
只要她活着,就好。
咖啡厅里的音乐没断,桌上的对话断了。
乐彤看不明白,也不敢去看许宴眼里变幻莫测的情绪,那莫名翻滚的惊痛,仿佛是这男人要把所有伤口上的腐肉都翻出来,在月光下晒一遍。
“对不起,我不该提韩薇薇的。”乐彤把脸埋进大大的双耳马克杯,啜着牛奶,小声嗫嚅。
记忆的弦应声扯断,许宴收神,苦涩浸喉,他根本说不出话来,到底也没跟乐彤解释什么。
见她小心翼翼地抬起来脸,嘴唇沾了一圈奶白色的泡沫,他递了张纸巾给她,用这个动作来掩饰自己的失态。
乐彤刚要接过纸巾的那个刹那,身侧的玻璃窗蓦地传来“咚咚”两声轻响,她歪头一看——温予骞站在窗外。
霓虹招牌的照射下,他的眼睛格外有神,仿佛黑洞一般能将投入进去的任何物质,包括光线都吞噬。他视线的轨迹滑过许宴,滑过乐彤,然后停在两人各执一边捏住的纸巾上。
温予骞眸光一沉。
乐彤慑于他眼神的威力,连嘴也顾不上擦了,她急慌慌地跟许宴说了句“我先走了”,便快步走出咖啡厅。
“咦,拍卖会这么快就结束了?”她在温予骞身前站定,看了看表,他离开才不过四十多分钟。
温予骞当然不会说因为她在这里等,所以他提早出来了。他一张脸沉得像可以拧出水来。
“你在景岚镇还没受够许宴的冷遇吗?你怎么会跟他说话?”
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兴师问罪,乐彤脸上呈现出一个大写的“蒙”字——她在景岚镇受到最大的冷遇,明明来自他温予骞啊。
不过,这话她只敢在心里想一想:“我和许宴只是偶然遇到,说了几句话而已。”
温予骞眼中冷肃稍稍消退,声音倒是一如既往地沉缓:“许宴是花花公子,情场高手,你最好少跟他接触。”
乐彤觉得许宴应该要打喷嚏了,她点点头,权当这两个男人仇结得太大发了。
温予骞点到即止,他敛了敛眉,目光像有温度的石板,压在乐彤脸上看了看,旋即他从西装胸袋里抽出一条手帕。
熨烫过的男士手帕,暗色条纹,四点式折叠法,乐彤还没弄明白这男人的意图,手帕已经覆上她的唇,温予骞给她擦了擦嘴角的奶沫。
如果这个举动是别的男人做出来的,难保没有暧昧暗示的成分在,可换成温予骞,乐彤只能想到是他绅士到细节里了。
她脸色发窘,急忙伸手要抢手帕。
“我自己来。”
“别动。”
夜那样静,男人的神情也还是那样冷傲,但他的动作很轻,柔软的手帕仿佛是蝴蝶的触须,轻柔地拂过她的唇,痒痒的,乐彤连心尖都颤了一下。
她赶紧在胸腔里做了几个深呼吸,才压住遽然加快的心跳。
咖啡厅里,坐在窗边的许宴一时没动。
晶莹通透的玻璃窗仿佛是一块拉开的幕布,许宴捏着下巴,静静地欣赏着窗外上演的那一幕。
他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唇角。
谁说温予骞对女人不感兴趣的,他不过是一直没有遇到那个让他感兴趣的人罢了。
镀着银的月光笼罩着贝尔纳酒庄,那月光像是不舍得碰触一景一物,静静地铺洒,轻轻地抚触,为整座古堡蒙上一层如仙境般亦真亦幻的光华。
老爷车驶进酒庄,温予骞驾轻就熟地将车停入车库,乐彤跟他一起往下榻的东配楼走。到了楼门口,温予骞说自己还有点事,让乐彤先上去。
她没多想,一个人上楼回房。
林爽像只被撒了气的气球一样,蔫巴巴地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发呆。
听到乐彤进来,她连对方去哪儿了都没问,只有气无力道:“刚才我让B市的朋友帮忙打听了一下,我打碎的那支酒不仅老值钱了,而且市面上根本买不到。明天酒窖的拍摄……”
乐彤已经从许宴那儿知道了那支酒的价值,她嘴唇动了动,想再提去找严茹,可话到嘴边,她又吞回去了。她踢掉鞋子,也仰面倒在了床上。
其实,乐彤很清楚林爽为什么死活不敢去找严茹。
佛洛朗老先生那张气急败坏的脸刻在乐彤脑子里,他老人家一看就是那种一言九鼎、言出如山的人,他说不许节目组的人进酒窖就代表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了。估计就是总导演亲自去向他道歉,也于事无补。
更何况,向电视观众呈现难得一见的法国传统酒窖,是严茹当时在节目策划会上亲自提出来的,也是真人秀的噱头之一。后来,在联系外景地时,严茹之所以肯下血本支付高昂的场地租金,正是因为贝尔纳答应开放酒窖供节目组拍摄。
可现在因为一支酒搞砸了一切,严茹的怒气会有多盛可想而知。这样惨烈的后果,根本不是两个年轻女孩儿可以承担的。
房间里陷入沉默,只有时钟嘀嗒嘀嗒的声音回响着。
那规律单调的声音就像一把小铁锤,在乐彤心上一下、一下地敲着,像是要把她钉进棺材似的。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林爽突然翻身下床,她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仿佛终于做出某个重要决定。
“我们走吧。”她说。
乐彤点点头,不用问,她也知道这个“走吧”会将她们带向何处——该来的总会来,继续拖下去毫无意义。
严茹的房间与她们隔了两间,走廊里很静,乐彤和林爽的脚步极缓,一小步一小步,朝那扇门挪过去。
两人没有交谈,垂在身侧的手偶尔碰到对方的,俱是冰凉。
就在乐彤抬起手要按门铃时,走廊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在两人身后停下。
乐彤动作一顿,跟林爽一起扭头看向来者。
文质彬彬的翻译大哥像是刚跑完八百米一样,他抹了把脑门上的汗,气喘吁吁道:“你俩在这儿干什么呢?佛洛朗老先生让我给你们带句话。”
一听那个名字,乐彤和林爽本就惶然的面色更添几分紧张,两人异口同声:“他说什么?”
翻译缓了缓气儿:“他说那支红酒的事情不予追究了,明天你们可以照常拍摄了!”
“?!”
天上掉馅儿饼的事情也许真有,但就这么落在乐彤和林爽头上,俩人都像是被瞬间砸晕了,一脸难以置信。
乐彤张着嘴老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翻译扶了扶眼镜,言之凿凿。
半个小时前。
贝尔纳酒庄主城堡二楼,庄主的房间里灯火通明。
佛洛朗老先生戴着副老花镜,坐在沙发里安安静静地看报纸,茶几上的醒酒器里醒着酒,旁边摆着两只水晶高脚杯。
最好的酒,最好的杯,他在等一位重要的人。
事实上,如果不是他昨晚意外接到一通久违的电话,他此时应该正在游轮上享受他的世界环游之旅,而不是匆匆结束旅行,赶回来与那人见面。
门铃响,他急忙摘掉眼镜,起身去开门。
看到门外那久候之人终于出现,老先生热情地给了对方一个贴面礼:“予,你总算来了!”
温予骞刚参加完拍卖会回来,西装外套挽在手臂上,他微笑回礼。
大概是情绪激动,老先生的声音有点发颤:“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三年,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对不起。”温予骞用法语说道,十多年的师徒之情到了唇边,化作一声浓浓的歉意。
最得意的门生当年宣布退出,作为师父定然是最痛心疾首的那位,不过:“你重新拿起酒杯的那一刻,就没有对不起我了。”佛洛朗老先生说着,亲自斟了杯酒给他。
清新怡人的白葡萄酒,极浅的琥珀色,微微地凉。
温予骞握着高脚杯,却迟迟没有动作。
他长睫微垂,闭了闭眼,又睁开。这一闭一睁之间,他仿佛穿越了什么人世沧桑一般,片刻的恍惚。
老先生靠在沙发里,依旧慈爱地笑着,追忆起那段早已逝去的岁月:“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样子……”
佛洛朗是法国德高望重的品酒大师,每年挤破头向他拜师的学生不计其数,但真能入选者却是少之又少,他挑学生是出名的严格又苛刻。
那一年,也是在贝尔纳酒庄。
黄皮肤、黑头发的华裔少年经人推荐,被带进他的酒窖。少年一身黑衣,干净而清瘦,眉宇间带着一点与年龄不符的倔强。
他站在那儿,站得笔直,没有胆怯。
佛洛朗:“懂法语吗?”
少年摇头,依旧站得笔直。
之后的对话在翻译的参与下完成。
佛洛朗:“为什么来法国?”
少年:“在中国的家没了。”
佛洛朗:“喜欢葡萄酒吗?”
少年:“没喝过,不知道。”
佛洛朗:“为什么要来学习品酒?”
少年:“品酒师赚钱多。”
佛洛朗:“说说你的优势。”
少年:“没优势。”
对话到此为止,佛洛朗以为那是自己第一次见温予骞,也是最后一次见他。除非他疯了,否则他绝对不会收这个该死的蠢学生。
可就在当天佛洛朗气急败坏地把推荐人和少年赶出酒庄大门时,推荐人不死心塞给他一份报纸。报纸是中文的,推荐人特意附了一份法文翻译《少年凭借灵敏嗅觉,火场挽救数十人命》。
这位少年,就是温予骞。
佛洛朗叠起报纸又摊开,再叠起,再摊开,这个动作他重复了多少次,他就考虑了多少遍。
最终,他拨通了推荐人的电话。
他没有办法说服自己拒绝一位拥有职业天赋的少年。
后来,少年搬进酒庄住下的第一个晚上,佛洛朗送给他一句话:“你在中国的家没有了,这里就是你的家。”
少年眼里的不羁顿住一瞬,而后,他点头。
事实证明,温予骞没有让佛洛朗失望。
当别的学生沉迷于情窦初开的浪漫爱情时,他走遍波尔多南北岸产区,尝试各种各样的葡萄酒,感受舌尖留下的每一种滋味;别的学生在舞会上讨论怎么拿酒杯更能吸引女人时,他在书房里捧着厚厚的法语书籍专注研读;别的学生出师后满世界赚钱时,他毫不吝惜地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给了师父,用以救助当时经济不景气之下岌岌可危的贝尔纳酒庄……
旧记忆翻涌上来,总会有一种时光未老的错觉,不小心忽略岁月早已流转,佛洛朗老先生感慨万千。
“你是我的骄傲。如果我当年没有收你这个学生,贝尔纳也许已经不在了。”
温予骞也笑笑,他的青春岁月都留在这里了。
“贝尔纳像我的家一样。”
说起往事,佛洛朗老先生提到一位故人:“吴先生还好吗?”
吴先生就是吴正坤,当年将温予骞从中国带来法国,送进贝尔纳酒庄的推荐人。于温予骞而言,此人亦是伯乐。
“我前阵子在B市跟吴先生见过面。他的公司出了一些问题,我会帮他解决。”温予骞说。
佛洛朗老先生面露赞许:“你是个重感情、念恩情的男人。”
师徒二人这边正叙着旧,门铃就响了。
老先生要去开门,温予骞却说“我来”。门打开,他对来者说了声“谢谢”,便关上了门。
转过身,温予骞手上多了一支酒。
1990年份的拉塔希红葡萄酒,他今晚在拍卖会上高价拍得,俱乐部的人现在送了过来。
看着这支酒,佛洛朗眼中闪烁着孩童般的欢喜:“你送给我的?”
温予骞点了下头,他口吻和煦,带着一点笑意:“听说节目组的人今天不小心打碎了你一支酒,不知道它能不能弥补你的损失?”
这下佛洛朗彻底愣住了。
事实上,温予骞今晚本来是没准备去拍卖会的。可他洗完澡要处理一些公文时,意外接到了酒窖管家的电话。
温予骞是庄主最得意的门生,又拥有酒庄百分之三十五的股权,他这次回来录节目,酒窖管家自然知道,于是在电话里把碎酒事件如实汇报了一遍。
温予骞并不关心这种事,但在酒窖管家的形容中,他从最初的漫不经心到最后的精神高度集中,他怎么都觉得事件中那两个女孩其中有一个是乐彤。
“长发,大眼睛,脸小小的,穿牛仔裤和白T恤?”温予骞像描述失踪人口一样,跟酒窖管家确认着。
“是的。”
挂上电话,温予骞皱眉走到窗前,背身而立。他幽深的双眸里倒映着月光下的葡萄园,他的视线如清泉静流缓缓而过,最终定在某个点上。
几天前,在那个点上,他曾经把她抱在怀里。
你有没有遇到过那样一个人?她就像是你人生的一缕光,照进你尘封已久的内心,让那些曾经牢牢禁锢你的枷锁悄然松动,让那些流淌在你身上的血液不再苍凉如深冬,而是重新孕育出一种类似于希望的东西。
如果你有,大概你就能懂温予骞此时的心。
回过身,他拿起了桌上的拍卖会邀请函,距离开始时间还有四十分钟,之后发生的一切都有了解释。
佛洛朗老先生之所以心疼,不是因为碎掉的是顶级名酒,而是因为那支李奇堡红葡萄酒,正是温予骞四年前在一次英国拍卖会上送给他的。
陈年的酒,陈年的情。
而今晚这支拉塔希,不仅与李奇堡同属于罗曼尼康帝旗下酒庄,也同样出自温予骞之手,多少能令老先生释怀了。
果然,佛洛朗心情大好,当即通知翻译给乐彤和林爽带话,表示不予追究了。
佛洛朗收下酒,看了看温予骞,他目光如炬,很是一针见血地问:“你是为了帮助那个长发的女人,还是短发的?”
乐彤是长发,林爽是短发。
“长发的。”温予骞没有隐瞒,淡淡的笑意印在他唇角。
“嗯,她确实是个漂亮的中国女人。”对于这位从来不关注男女之事的学生能有这样的进步,佛洛朗目露欣慰。
不过,老先生很快又话锋一转:“宴的品酒技巧和天赋都不如你,但他有个地方比你强。”
许宴也是佛洛朗的爱徒,可温予骞从未听老师比较过他们,他眉间泛起一丝疑惑。
“你少了一种情感,而他有。”佛洛朗老先生坦言,他拍了拍温予骞的肩,像是在鼓励什么,“情感是葡萄酒的灵魂。没有真正爱过的人,就感受不到它的灵魂。”
这番话令温予骞心头大震,怔忡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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